從第二天開始,我的校園生活變得非常繁忙,一下課就先照顧花圃,這個部分小百合老師也來幫忙。
「藤島同學進園藝社之前,我偶爾也會來幫忙。」
抱着蘭花的盆子,老師感慨地説。
花沒開的冬季只要丟着不管就好,這是我之前自以為是的想法;不好好準備過冬,第二年花是不會開的。
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繼續園藝社的活動,只是覺得如果繼續照顧彩夏所栽培的花草,也許可以稍微瞭解她的想法。我心中的一角的確是這麼想的。
社團活動結束後,我踩着腳踏車越過河川鑽過首都高速公路,繞過車站來到「花丸」。和明老闆打了個招呼就繞到店後面去。
那天比我早來的只有宏哥,他身穿縫了金屬釦子的短大衣配上白色牛仔褲。我從沒看過宏哥穿一樣的衣服,反正一定也都是女人買給他的。
宏哥坐在焦黑的汽油桶上,肩膀和耳朵之間夾着手機在講話,兩手也各拿一隻手機在傳簡訊,簡直就像街頭雜耍一樣。
「……啊?是美加嗎?是我,對對,就是由實的朋友,對,宏仔。初次見面。哈哈哈,咦?真的嗎?約我就去了啊……嗯,嗯,那星期五怎樣?有空嗎?」
不知情的第三者聽來,大概會以為他只是在搭訕罷了。可是宏哥的説話遵守着一條非常蜿蜒的規則,不知不覺就繞到毒品上了。「啊,我聽説過。對,是粉紅色的粉末……嗯,沒有,我沒試過,可是聽朋友説很棒。買的人叫什麼名字?嗯,嗯……」就像這樣。
我坐在舊輪胎上很佩服地望着宏哥,宏哥闔上右手的手機,又掛掉剛剛講話的手機收到口袋裏,這才對我微笑。然後,左手持續剛剛的動作,在紙上用原子筆不知道寫些什麼。
「好像挺多女生都買過,只是大家都是跟朋友買的,要找到源頭很難。」
我純粹因為興趣而問:「宏哥,你認識多少女生?」
「嗯——不知道。」
就在宏哥回答我的時候,手機又響了。宏哥接起手機,又開始了草莓般的甜言蜜語,真的是一點空閒也沒有。講電話的時候,宏哥的左手也沒停下來。放在桌上的似乎是車站附近的地圖,丸井百貨、巴爾可百貨、東急手創館、第一書局,紅色的原子筆在我看過的店名之間的馬路上,畫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圈。
「呼!」
宏哥終着歇了一口氣,放了一排手機在桌上(原來不只三支,口袋裏還有兩支)。他伸了伸懶腰,喝了一口咖啡。
「這支是女高中生專用,這支是人妻專用;這支用來主動攻擊想追的女生,這支是用來應付防禦不太喜歡的女生……」宏哥一一為我説明每支手機的不同。攻擊用?防禦用?
「説是小白臉還比較像牛郎……」
我有點被宏哥打敗了。
「你知道小白臉跟牛郎的差別在哪裏嗎?」
宏哥這麼一反問,我歪了歪頭。
「小白臉專屬着特定的某人,而牛郎要同時被三個人以上所愛。我還是菜鳥,不敢説自己是牛郎。」
「啊……」真是複雜的世界。「那麼同時被兩個人所愛的男人呢?」
「腳踏兩條船的傢伙通常會被女人捅死,所以不需要命名。」
「原來如此。」不對,我同意個什麼勁啊?
「不過這樣調查下來還真是讓人搞不清,難怪第四代會碰到瓶頸。」
宏哥把地圖翻過來説道,背後用紅筆寫滿了女生的名字跟數字。
「那是什麼?」
「價錢太便宜了,而且都是跟認識的人買的,價錢完全沒標準。這藥太奇怪了,明明已經這麼普遍了……」
原來數字是價錢。我不懂毒品的價錢,所以也就不懂怎樣叫做便宜。地圖上還寫了好幾個零,是免費送人的意思吧?
「這邊的地圖是什麼?」
「啊,這邊是買的地方,雙圈是疑似藥頭所在的地方。」
我嚇呆了,盯着通紅的地圖看。從宣誓要找出阿俊開始不過三天,宏哥一個人靠着五支手機就找到這麼多情報。
「藤島中將已經來啦!剛剛好。」
我身後傳來聲音。轉過頭一看,少校揹着像小山一樣的巨大登山包站在我身後。
「幫我把揹包卸下來,這東西壞了。」少校如是説,着是我過去幫他忙;費了一番力氣才把包包輕輕地放到地上。
「我連續兩天熬夜弄的喔!」
少校看來很高興地説道,從包包裏陸續取出小型相機,放在木頭台子上。所謂的相機也不過是巴掌大的黑色立方體裝了圓形的鏡頭而已,同樣形狀的相機一共有二十個左右。
「少校很拼呢!」
「相機是以前就做好的,只是為了安裝辨識軟體花了很多時間。至今都沒有搜查特定人物的任務,所以一直派不上用場,嘿嘿。」
「這麼多相機是要怎麼用呢?」
「藤島中將來得正好,其實你長得非常沒特色,正好用來做實驗。」
總覺得少校很乾脆地對我説了失禮的話。少校從廚房借了插頭,接上筆記型電腦,把好幾台相機排成弧形照我的臉。接下來要宏哥把一台相機舉高,一邊確認電腦螢幕一邊調整:「再向下一點,對,這樣就可以了。」之後少校對我説:
「走出去再走回來。」
我在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下照着少校所説的,走出店面再回到兩人身邊。一進到大廈的陰影中,少校的電腦就發出尖鋭的警鈴聲。我嚇得後退,宏哥也嚇得差點摔了手上的相機,只有少校一個人賊賊地笑着大拍膝蓋。
「嗯嗯,果然直接拍攝的精確度很高。藤島中將,接下來稍微低着頭再走進來看看。」
之後我照着少校的指示,保持低着頭的姿勢、橫着走或是邊走邊轉頭,邊做着這些怪動作邊在廚房後門和外面之間來來去去。每次走進來時,少校的電腦就會鈴聲大作。直到明老闆破口大罵:「吵死了,安靜點!還有不要隨便用人家的插頭!」事情才告一段落。可是,明老闆對着相機和電腦卻一句話也沒吭聲。
那之後我才終着發現……
「相機可以辨識出我的臉嗎?」
「就是這樣。從極近距離進行六面拍攝的話,精確度大概可以達到這麼高。夏天去了一趟研究室,教授正好在做實驗,我就把教授的點子拿來用了。」
「喔,那還挺有趣的。」宏哥湊近看了看相機又看了看電腦螢幕。這已經不是興趣的程度而已了,擁有如此高超的技術,為什麼還會當尼特族呢?
「你就是要用它找到阿俊嗎?」
「我們沒什麼預算,所以要鎖定設置的地方,這個系統用電很兇。」
「先不管電池,阿俊的臉部資料要怎麼辦?不先一開始設定好不能用吧?」
「愛麗絲房裏的防盜攝影機裏應該有最近一整個月的資料。」
原來那些攝影機也是少校弄的嗎?總覺得事情的規模越來越大,我只能像傻瓜一樣張着嘴傻傻地旁觀。
「對了,阿哲哥呢?」
少校一邊把大量的相機收進包包裏一邊問。
「他應該是去警察局了。」
「啊,如果有警察的調查資料,就更能鎖定設置相機的地方了。」少校若無其事地説。
「阿哲學長……還認識警察嗎?」
宏哥苦笑了起來,是因為我驚訝的表情太好笑嗎?
「那傢伙開始打拳擊之前,常常受警察關照。我記得的確是少年課的人哭哭啼啼地帶他去拳擊練習場,請拳擊練習場的人收留他的。開始打拳之後,他就不再打架了。」
結果現在變成柏青哥打手——宏哥下了如此的結論。我沒聽説過阿哲學長的過往,不過總不可能從警察手中拿到調查情報吧……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阿哲學長就出現在拉麪店,時間是晚上七點多。他從T恤下拿出筆記本,咚地一聲放在少校跟宏哥面前。
「阿哲哥,你身上煙味好重。」
「沒辦法啊,比柏青哥店煙味更重的就是警察局了。煙味不是重點啦,我把地圖整理奸了,把你們的地圖也拿出來瞧瞧。」
少校一邊翻筆記一邊説:「警察的調查也沒什麼進展。」從旁邊湊過去看,用鉛筆寫滿的字跡,是阿哲學長做的筆記吧?他真的跑去向警察問消息了嗎?
三個人圍繞破舊的木頭台子,小聲地交談起來。宏哥在用紅筆畫滿的地圖上,又添上警察的資料。
已經沒有我插手的餘地了。
他們在那裏討論的時候,我正在拉麪店廚房裏幫忙洗碗。並不是明老闆要我幫忙,只是因為我在廚房後門待不下去,所以自願要幫忙的。
「——這些資料也拿去給第四代比較好吧?」
「我不想借用他幫派的力量。」
「可是分享情報效率才高。」
「我把影印本拿去,順便去酒店晃晃,我想直接問問裏面的幾個女孩子。」
「阿哲哥,那你可以幫我裝攝影機嗎?」
「喔。」
當我站在廚房偷聽的時候,三個人俐落地結束談話就解散了。客人來來去去彷彿輪流來吃飯一樣,我在喧囂的蒸氣中只覺得自己被遺忘了。
大概是因為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吧?明老闆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三個人……看起來好像很熟練。」
「喔——他們從以前就常搞這些事。雖説是幫愛麗絲的忙,我倒覺得可以做到那種地步不如去工作呢!」
我也這麼覺得。
「就是因為做不到才會變成尼特族啊!」
愛麗絲在牀上得意地説道。一如往常的308號房,冷氣超強的科技房間。那天睡衣女孩的心情很好,連放了一點麪條的醬油拉麪也不多抱怨地吃了下去。
「這世上不屬着尼特族的大多數人都不瞭解,人的資質不是數量而是方向的問題。嘴巴上説什麼人各有所長、人各有志、人生有無限可能,實際評價的時候卻只侷限着一次元的世界。」
「……你是説連明老闆都不能理解嗎?」
「老闆不一樣,因為她不會説人各有所長、人各有志、人生有無限可能之類的廢話。她對我們的説教是瞭解我們的命運之後,單純就現實面的考量。可是老闆這種人是少數,大部分的人都不懂真正所謂『無限的可能』是什麼意思。因為他們沒辦法想像自己搭的船後方,有人猛力地往反方向劃。對吧?因為他們前進的方向剛好跟我們相反。」
嗯……也許是這樣沒錯啦……
「所以只要給你這種人一個方向,你就會自動變成那樣。阿哲、少校和宏仔也許是真心想救阿俊的,畢竟曾是一起圍着碗公賭骰子的夥伴。可是偏偏又愛裝酷,所以不能主動幫忙。他們其實在等你求援。」
我想起當時那三人眼中熊熊燃燒的生命力——也許真的就像愛麗絲説的一樣。
「我講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其實自己也是愛隱瞞心事的人。讓尼特族苦惱的原因,總歸起來只有一個——就是不知道要做什麼。」
愛麗絲放下碗公,無力地握住筷子,用寂寞的眼眸凝視虛空。
「上帝在大洪水之後,以四種鹽基對所有的生命刻下了祝福的絕對命令,你聽過吧?『你們要滋生繁殖,充滿大地。』可是——他忘了寫在我們身上。」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開玩笑一樣,可是看見愛麗絲那彷彿在大海中抓着救生板漂浮三天後終着見到太陽的笑臉,我就完全笑不出來了。
「……不過,你也一樣吧?」
愛麗絲如是説道。她把碗公放在彎起的膝蓋上,隔着熱湯的白煙凝視着我。
「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即使是知道了也沒用的事情還是想知道,心裏總是很焦急、很焦急,焦急得不得了。」
事實就跟愛麗絲説的一樣,所以我沒回答。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們只看得見已經失去的事物呢?」
愛麗絲的話就説到這裏。她再次拿起筷子,暫時集中精神在碗公上。房間裏只有吸啜一根根麪條的聲音、咀嚼葱的聲音和大量機器風扇轉動的聲音。
我起身從冰箱中拿出Dr.Pepper放到愛麗絲眼前時,她正好悉哩呼嚕地吃完最後一根麪條。
「你只有這種時候最機靈。」
愛麗絲笑着打開罐子,而我則蹲在牀角,抱着膝蓋。
「反正我也沒有別的才能,就幫愛麗絲拿一輩子的Dr.Pepper好了。」
原本應該是自嘲的笑話,説出口之後自己也覺得很有可能成真,就更受傷了。
「鳴海……」
我因為愛麗絲的呼喚而抬起頭來。
愛麗絲朝我招招手……咦?怎麼了?要我過去嗎?我一邊覺得可疑,一邊跪着靠了過去。
「乖乖。」
愛麗絲摸了摸我的頭。
「你在……」幹什麼?我忍不住彈開了。
「我第一次遇到這種反應。宏仔很高興,第四代露出一副討厭的樣子可是也沒逃走。」
「不……我覺得你不要太常對男生做這種事比較好。」
「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我也説不上來。
「你不是説自己無能嗎?剛剛我説的話都沒聽進去嗎?難得我對你説天生我才必有用,人有無限可能之類有意義的話。」
……你剛剛不是説那是無聊的發言嗎?
「可是就算你做了什麼,會誇獎你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愛麗絲温和的聲音讓我全身結凍。
我沿着入口旁的牆壁,緩緩滑落到地面。
「就算是你也有方向——可是方向的前方已經什麼也沒有了,目的地只有墳場。所以,至少讓我摸摸你的頭安慰你。」
愛麗絲走下牀,靠近我。她稍稍彎下腰來,眼睛高度配合坐倒在地上的我,然後再度用冰冷的小手,揉揉我的頭髮。
在那之後,過了幾天都沒有動靜。
我每天放學後都到「花丸拉麪店」露臉,也沒特別做什麼。宏哥每天去酒店,少校佔據逃生梯前的汽油桶,表情猙獰地面對筆記型電腦,讓人無法找他搭話。
我本來想對明老闆説請讓我幫忙,明老闆似乎敏鋭地察覺了我的心事,表情僵硬地説:
「不用了……你趕快找到很會做家事的太太,然後一輩子不要接近廚房了。」
雖然明老闆説得很過分,可是我無法反駁,因為之前我創下了連彩夏都達不到的新紀錄——兩小時打破五個碗。蹲在潮濕的土地上,我因為自己的沒用而差點哭了出來。
就在一月快要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新聞,我上學前在家看電視的時候看到的。中年的男性主播高超地壓抑自己,只露出大約一公釐的遺憾表情報導新聞。
「……發生集體中毒事件。晚間十一點,營業至深夜的俱樂部中六名男女突然昏倒……」
那家店就在巴爾可百貨公司旁邊,是連我都聽過名字的有名俱樂部。當然主播並沒有説那跟毒品有任何關係。
可是那天晚上八點,許久未出現在「花丸拉麪店」的阿哲學長若無其事地説:「集體中毒事件跟FIX有關。啊……嗯,我聽警察説的。」管轄這條街的警察這麼做真的沒問題嗎?居然把情報泄漏給十九歲的柏青哥賭徒,還是因為對方是阿哲學長的關係呢?
「第四代那邊沒發現什麼嗎?」
「他們應該比警察投入更多人力,因為是人海戰術,大概這陣子就會發現什麼了……我也把整理過的資料給他們了。可是藥物擴散得這麼廣泛,為什麼還不露出馬腳呢?」
「對了……」
我客氣地插了嘴。阿哲學長和少校同時轉向我,讓我有點説不出話來。
「……如果是人海戰術,可以讓我也幫忙嗎?」
學長歪了歪頭。
「你跟第四代説説看吧!雖然我想會被拒絕。」
「咦?為什麼?」
「那傢伙似乎很討厭鳴海,明明也才見過兩三次而已。」
「這、這……」
「不管第四代對鳴海的觀感,因為你是高中生所以不行。那傢伙雖然是黑道還挺正經的,上學的傢伙就不算夥伴,敵人就一輩子是敵人。」
原來如此,因為我連尼特族都不是。阿哲學長面對垂頭喪氣的我,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麼啦?光增加一個人也不會改變情況,而且鳴海是客户,所以什麼都不用作,只要等結果就好了。」
不是那個問題。這樣跟一切都交給愛麗絲,只是負責拿Dr.Pepper有什麼不一樣呢?跟誰求援都沒差,可是我非得靠自己找出彩夏跳樓自殺的理由不可。我只能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親自找出真相,只能藉着為彩夏做點什麼來填補心靈的空虛。
就算我明白不可能填滿。
是不可能填滿了,因為彩夏已經不會笑也不會對我説話了。因為我不是受彩夏之託而做事,彩夏什麼也沒説——什麼都沒跟我説清楚,就跳樓自殺了。
對她來説,我們的友情不過只有這點程度吧?
事到如今也已經來不及了。
「COLORADOBULLDOG」的鈴聲一如往常地響起,打斷我猶豫不決的思緒。阿哲學長和宏哥也站了起來,但是真正響的只有少校的手機。
『是我,你今天有帶錄音機嗎?』
錄音機?
「有是有,你要幹嘛?」
那之後,愛麗絲和少校透過電話交談了一會。電話掛了之後,少校環視我們説:
「聽説他們找到了在第四代店裏捅人的藥頭,在店裏喝酒的時候被抓到的,對方還拔刀出來大鬧了一番。」
我嚇了一跳,站了起來。找到藥頭,要開始行動了。
阿哲學長説:「那傢伙是笨蛋啊?好歹搞清楚那裏是平坂幫的地盤吧!」
「而且他是在阿哲哥跟宏哥調查的時候進到店裏的,這是所謂『丈八燈台照遠不照近』吧?」
「所以愛麗絲説什麼?」
「她想聽審問內容,要我去錄音。」
「哦,所以才問你有沒有錄音機。可是第四代應該已經動手揍人了吧?」
「聽説第四代還沒到那家店,所以要我趕快過去。」
「不趕快過去那傢伙就要被打成破布了,第四代對攻擊夥伴的人是手下不留情的。」
我因為阿哲學長的這番話而背脊一涼。
「我今天是走路來的,因為是從秋葉原直接過來的……」
「鳴海,你是騎腳踏車來的吧!你載我過去。」
咦?
「你想幫第四代的忙吧?跟他説説看應該可以。」
「可是……」
「別廢話了,就出發吧!反正你也坐不住吧?」
的確如此。為什麼阿哲學長把我心裏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的呢?還是我垂頭喪氣的臉太好懂了呢?
「出發吧!藤島中將,給我飆車吧!」
少校拿起包包使勁地打我屁股。
「CLUB·HAPLOID·HEART」位着東急百貨廣場後方小吃街上一棟小型大樓的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狹窄樓梯上掛着黃色的霓虹燈,店名是英文草書的字體。我在看板的右下角發現印了鳳蝶代徽的貼紙。説是直營店,真的是平坂幫經營的嗎?我一直以為平坂幫只是尼特族聚在一起的假黑道,真是越來越糊塗了。老實説,我一直到上個月還以為平坂幫是飆車族。
「藤島中將要在外面等嗎?」
「我人都來了,沒理由在外面乾等。」
因為是第一次進俱樂部,所以我很緊張。蹲在平台玩手機的兩名年輕男子凝視着經過的少校與我,彷彿是看到了從動物園逃出來的鴕鳥。
走到樓梯盡頭,打開厚重的門扉,裏面是牆壁和地板都漆成金屬色的短短通道,左手邊是櫃枱,深處還有一扇門。看起來就像科幻電影中的氣壓艙,可以聽見些許舞曲的高音部分。
「本店禁止高中生進入。」
身着黑色網眼毛衣,看起來像人妖的男領班對我們這麼説道。他直勾勾地瞪着我,又把視線移到一身軍裝,跟夜店完全不搭的少校頭頂。我這才想起因為放學後就直接過來,所以還穿着一身制服。
「我們不是客人,是壯一郎叫我們來的。」
少校毫不在乎地撒了謊。
「啊,是壯大哥叫你們來的嗎?」
「剛剛出了事,所以我們就——」
「我什麼時候叫你們來了?」
少校因為這道鋭利的聲音而彈起兩公分高。轉身看剛剛進來的入口,穿着深紅外套,背後跟了石頭男跟電線杆的第四代在逆光中朝我們走了過來。
「壯大哥,您辛苦了。」
櫃枱的人妖男從我們頭頂發出尖鋭的高音。我偷瞄一眼,發現他因為緊張而滿臉通紅,只有眼睛閃閃發亮。
「大哥,您辛苦了!」
石頭男和電線杆合唱般只對我低頭打招呼,少校用驚訝的表情盯着我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你們來幹嘛?愛麗絲又多嘴説了什麼嗎?」
「她説想聽審問的內容。」
少校聳聳肩,拿出巴掌大的細長IC錄音機讓第四代看。第四代嘖了一聲。
「為什麼園藝社的小鬼也跟來了?」
「藤島中將是愛麗絲的助手。」
「啊——夠了,我知道了,煩死了。」第四代推開我和少校對櫃枱説:「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裏面有我的人在吧?」
裏面的的門開啓時,第四代轉過頭來對我説:
「園藝社的,好歹也給我脱掉外套、拿掉領帶!」
店裏有如異次元空間。舞池中正在播放慢節奏的曲子,只有深處的舞台浮現宛如黑海黎明般的陰森橘色;打扮奇怪的DJ疊穿四件不同顏色的襯衫,讓人定不下心來的六連拍節奏輕輕地低語。黑暗中,人羣配合節奏搖頭,首飾和玻璃杯反射微弱的光芒閃閃發亮。
由第四代領頭,後面跟着石頭男、電線杆、我,最後是少校,奇妙的一行人在黑色的人海中撥開人潮往深處前進。
「啊!壯大哥!」
「壯大哥,奸久不見!難得你會在這個時間出現。」
像是下了班的上班女郎一行人包圍了第四代。
「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忙,等一下再來找你們。」
「咦——」
「剛剛好可怕喔!有個腦袋壞掉的傢伙拿刀亂鬧,好恐怖喔!」
「好險表演沒有因此中止,今天邀請的DJ超棒的,壯大哥一起來聽嘛!」
石頭男咧開嘴露出牙齒嚇唬大家,我和少校趁隙溜了過去,女生們懷疑的視線刺得我好痛。那之後每隔五公尺,第四代就得敷衍衝過來的女生們。終着到了位着螺旋梯陰影裏一道不顯眼的門,門上寫着STAFFONLY。
打開門的瞬間,走廊深處傳來奇妙的男子怪聲,説不出是哀號還是笑聲,我不禁覺得背脊一陣涼意。
金屬架、木箱、堆疊的圓椅,褪色的百事可樂海報貼滿水泥裸露的牆壁,有種年代久遠的感覺。寬闊的倉庫也許是共用的,因為在我們走到這裏的路上還看到好幾道門。
「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幾名身着印了代徽黑色T恤的男子稍息向第四代打招呼。
「大哥也來了嗎?」
連躲在石頭男後面的我都馬上被發現了。
有個男人被人拿電線綁了起來,倒在倉庫牆角的地上。深綠色的運動連帽上衣配上有點髒的垮褲;像在垃圾場搜刮垃圾的烏鴉般的雙眼透過蓬亂的髮間正四處遊移。皮膚和嘴唇也非常乾燥,所以看不出年紀,可是應該很年輕吧?
「他身上的藥可不少。」
其中一名小弟朝第四代遞出一把塑膠袋,是分裝到小袋子裏的藥錠。比我當初看到的更接近正紅色,不過翅膀的標記和兩個英文字母——A.F.我倒是還有印象。
「最近拿出來賣的量越來越多了。」
「也許是清倉大拍賣。」
「喔、喔、喔……」
倒在地上的男子一邊扭着身子一邊想抓住第四代的腳,黑T恤男朝男子的肚子踹了一腳。
第四代脱了外套,交給身後的電線杆。他蹲了下來,抓住男子的亂髮,把男子的臉轉向自己的肩膀。
「你認得這個代徽吧?就是你捅了我們的人吧?」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口吐白沫。我被第四代的氣勢壓倒,發不出聲音,突然覺得那一帶似乎散發出思心的氣味。
「你是怎麼跟做FIX的傢伙碰頭的?他們在哪裏?」
那是第四代低沉的聲音,以及宛如要蓋住第四代聲音的尖鋭高音。
「根本不用聯絡,他們就在那裏,只有我們看得見。他們頭頂發亮,身上有羽翼,可以聽見歌聲,聽得見……也看得見,只有我們看得見。」
「別説夢話了!」
其中一名小弟用腳尖踢了男子的背,男子劇烈地咳嗽,但話還是沒停。
「你們看不見發光的羽翼,可是我們看得見,在人渣當中,歌聲引導我們。你們聽不見吧?你們這些人渣是聽不見的。狄倫,鮑伯·狄倫的『敲響天國之門』唱着,天使會修正我們。」
ANGEL·FIX不會歧視任何人,這是阿俊説過的話。我忍不住推開小弟寬闊的背,跑向男子身邊。臉一靠近,就聞到嘔出來的血味。
「你認識篠崎嗎?就是這個人,這個人。」
我從口袋裏拿出印了六個人照片的通緝令影本,猛朝對方遞並指了指右下方。
「你看過這個人嗎?」
「大哥,靠近是很危險的,請讓開。」
黑T恤男抓住我的領子,把我拉開。男子不看通緝令也不看我,只是持續以擠出來似的微弱聲音説道:
「看不到天使也聽不見歌聲的你們去死好了,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我是很温柔的,所以也只捅了那傢伙的肚子一刀,血温温的……」
小弟青筋直冒,舉起了手。
啪地一聲,小弟的手被攔了下來。
「……壯大哥!」
第四代緩緩放下部下的手。
「解開他身上的繩子。」
「這傢伙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少羅唆,這種人渣也是需要審判。」
審判?
男子被解放後,像機器人一樣生硬地站起來。第四代取出從男人懷中搜到的巨大軍刀,拔出刀鞘,確認刀刃。
「喂!平坂幫的審判是某個笨蛋根據歐洲中古世紀的習俗提出的,也叫做神的審判;因為神會讓對的一方勝利。」
男子像餓狼撲羊般撿起丟到腳邊的刀子,我差點叫了出來。
「大哥,請退下。」
幾名黑T恤男的背形成了圍牆,讓我和少校到倉庫入口處避難。
「那樣很危險啊!刀,刀子……」
「藤島中將,第四代不會有事的。」
就在少校低語的瞬間,毒蟲踹了牆壁跳起來,彷彿可以聽見刀刃劈開空氣的聲音。可是第四代已經不在了,完全看不出他是怎麼移動的。第四代站到往前倒的毒蟲身後,一個枴子擊中了男子的後腦杓。男子倒地的時候,還傳來牙齒斷裂的聲音。
倒地的男子頭部附近擴散出黑色的污漬。
「……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平坂幫的成員嚴肅地行了禮。第四代用腳讓動也不動的男子轉過身,只見他臉上都是鮮血。
「園藝社的,滾出去,接下來不是小鬼可以參觀的東西。」
「可是……」
「大哥,失禮了。」
我還來不及反駁,兩名小弟就把我推到走廊。關上門的瞬間,我看到打開錄音機的少校和抓起男子頭髮的第四代的眼睛。
我一個人被留在螢光燈閃耀的冰冷走廊。
門後傳來斷斷續續的哀號,一直到很久之後都還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蹲在走廊上,臉埋在兩手之間的我因為開門聲而抬起頭。
第四代跟在少校後面走出來,我發現他拳頭上沾了血。
「……那個人怎麼了?」
「淨是説些聽不懂的話,所以還沒宰了他,還有事情要問他。」
還沒?還沒宰了他?
如果是沒情報可問的傢伙呢?
「少校,你把這袋藥拿去給愛麗絲。」
「成分變了嗎?」
「有可能。最近住院的傢伙也增加了。只要一點點就可以很high,讓那些蠢小鬼們很高興,看來是多混了其他的藥。」
多混了其他的藥。這時,我驚覺也許是因為原料減少的緣故。
因為彩夏已經不在了。
少校把從第四代接過來的藥放到我手上。
「藤島中將幫我拿過去,我要回家一趟。」
「喂!不要叫高中生送這種東西!」
少校轉身向第四代聳聳肩。
「藤島中將不會有問題啦!他的臉蛋跟外表不起眼到極致,就算今天皇居發生恐怖事件,藤島中將也不會受到詢問就能通行着整個千代田區了。」
多管閒事。
第四代嘖了一聲:「為什麼不是你送過去呢?」
「因為我得編輯錄音帶才行啊!第四代讓男人脱臼的聲音、第四代打斷男人臼齒的聲音、第四代踩斷手骨的聲音怎麼可以讓愛麗絲聽見呢!」
「你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謝謝你的稱讚。」
電線杆從倉庫裏採出頭來。
「壯大哥,傷口已經包紮好了,要把他帶去事務所嗎?」
「就交給你們了。」
第四代正要走向走廊深處時。
「請問——」
第四代總是對我聲音極為敏感,好像蟲子停在脖子上一樣令他不舒服。
我的聲音因為被狼所瞪而消失,連自己都不知道該説些什麼。我的確是為了幫忙找阿俊而來的,可是當時的氣氛讓我説不出口。
這裏不是我能呼吸的世界。
從俱樂部回到拉麪店的途中,我騎着腳踏車穿過公園旁的步道,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停下車,看了看液晶螢幕上顯示的來電名稱,差點叫了出來。
篠崎彩夏
匡啷一聲,手肘和膝蓋都傳來陣陣疼痛。腳踏車歪倒在地,我也跟着飛了出去跌在路上。喝醉的上班族一行人一邊經過一邊痛罵我,可是我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緊握的手機。彩夏,是彩夏!怎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是彩夏打來的?
我倒在柏油路上,用顫抖的手接起電話。
「……喂?」
『……唔?嗯?喔,哦~這個號碼果然是你的,啊,哈哈,哈!』
熟悉的聲音,高亢而有些沙啞的男子聲音。
「——阿俊?」
『彩夏手機裏的電話簿只有你跟拉麪店的號碼而已,哈哈,哈!』
阿俊揚起刺耳的尖鋭笑聲,顯然是嗑藥後興奮起來的時候。為什麼阿俊會有彩夏的手機?我完全沒想到彩夏在跳樓前見過阿俊。
「你現在……現在在哪裏——」
『到處都貼滿了通緝令,連墓見坂的臉都找得出來,哈哈,我太小看愛麗絲了,那傢伙果然是怪物。』
「你對彩夏做了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阿俊的聲音有些無精打采。
『彩夏的事,我也……如果更,更……』
吸鼻涕的聲音。阿俊在哭,他根本就聽不見我的話。
『我們已經逃不掉了……』
阿俊的聲音逐漸變小。
「快説你在哪裏啊!」我像敲打般地大喊。在我的怒吼下,阿俊喃喃低語:
『……喂……救……救……我……』
「開什麼玩笑啊!你——」
電話的另一頭突然傳來什麼東西掉落的雜音,打斷了我的話,可以聽見其他男人吼着:『笨蛋,你在跟誰講電話!』之後又接着響起彷彿餐具櫃打翻的聲音。
我忍不住把手機拿開耳朵的時候,傳來了耳熟的男子聲音:
『……你就是愛麗絲嗎?』
沙啞的聲音。
「你是誰——?」
在問對方之前我就察覺了,這是最後遇到阿俊那天,在斑馬線前站在我身邊的男人的聲音。
「你就是——墓見坂嗎?你們在哪裏?你對阿俊做了什麼!」
『你不是愛麗絲嗎?偵探在找我吧?你認識愛麗絲?』
「回答我!那時候你帶阿俊去做了什麼?」
我站了起來,單手抓住腳踏車前進,就好像拚命掐住電話另一頭男人的脖子一樣。
『哦,你就是那時候追在篠崎身後的高中生。』
男人在笑,墓見坂透過彩夏的手機嘲笑我。從耳朵流入的憤怒有如沸騰的血液,壓迫着我的呼吸。
『告訴偵探,有本事就來找我,來捉我。如果連你們都找得到我,我的實驗就算成功了。』
「你……究竟想、做什麼?」
『跟你説明也只是浪費時間。你沒辦法,你是來不了的,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可是有人可以,還有很多人可以,我會修正那些人,就算只多一個人,我也會帶他們上天堂。』
就在墓見坂的聲音恍惚地高昂的瞬間,電話突然掛了。
我重撥了好幾次彩夏的電話,幾乎到了要折斷大拇指的地步。可是就是打不通,電話語音冷冰冰地説收不到訊號或是未開機。
我街上腳踏車,使勁地踩踏板。飆車的時候,也許還吶喊了一些不明所以的話。
「愛麗絲!」
我彷彿要拆下308號房門般衝了進去,坐在牀前打呵欠的阿哲學長嚇得跳了起來,對面的愛麗絲的黑髮也飛了起來。
「鳴海,你是怎麼回麼事?連門鈐都忘了按——」
「阿俊剛剛打電話給我,現在阿俊帶着彩夏的手機,跟墓見坂在一起!」
我和愛麗絲四目相交,那一瞬間愛麗絲馬上明白我的意思。愛麗絲閉上嘴,再次面向鍵盤,一邊以驚人的氣勢敲擊鍵盤,一邊四處打電話。
利用衞星偵測手機微弱的電波,查詢對方的所在地原本需要先得到對方的許可,可是愛麗絲是連對方的通聯記錄都找得出來的黑客。
「鳴海,冷靜下來,先坐下。」
阿哲學長彷彿要壓扁我的頭一般,硬讓我在冰箱旁坐下。我的腦袋發疼,呼吸困難;脖子以下冷冰冰的,臉卻是火辣辣的。眼前金星直冒,嘴唇顫抖個不停。
「慢慢呼吸,你這是呼吸過度,聽好了……一、二、三。」
阿哲學長的大手緩緩地摩娑我的背脊。我感覺拳頭般的空氣堵在喉嚨,可是還是勉強自己配合阿哲學長數的拍子呼吸。一開始彷彿被勒住的胸膛,也慢慢地覺得舒服起來了。
「不行,手機沒開。」
十五分鐘之後,愛麗絲終着轉頭過來説道。我累壞地靠在冰箱側面,呼吸還是很急促,喝了一口阿哲學長買來的運動飲料。
「鳴海,你沒事吧?」
「嗚……」
我想回答「嗯」卻沒辦法好好發出聲音。阿哲學長坐在牀尾。
「可惡,忘了彩夏手機這條線索。」
「我也忘記了。要是早點發現的話……」
愛麗絲的臉因為悔恨而扭曲,大拇指摩娑着下唇。
「不過根據通聯記錄,他們還在這一帶。」
「差不多早該拍拍屁股閃人了吧?」
「天知道。製造毒品的設備應該就在這條街上,所以才在這一帶流通。要丟下一切逃走是需要覺悟的……鳴海,阿俊跟你説了什麼?」
我呆呆地望着問我問題的愛麗絲,一時之間還沒辦法理解她是在問我。
阿俊。阿俊在電話裏説了什麼?他説四處都有通緝令,已經逃不了了,那之後,那之後——
「……他説救救我。」
儘管阿哲學長的表情只有一絲絲的改變,我還是發現了。
「真的嗎?」
我點點頭。
最後一刻阿俊的確説了:「救救我。」
「愛麗絲,我懂了。」
因為我的話語,黑髮搖曳。
「你説過不懂阿俊為什麼要讓我看毒品對吧?」
「嗯……」
「那天阿俊不是來跟彩夏借錢,也不是來偵察愛麗絲的工作,他其實是……」
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但是我懂得。
「他其實是來求助的,可是怎樣也説不出口,只希望有人,不管誰都好,可以發現他的求救,然後,然後……」
阿俊就向墓見坂求援了嗎?着是那個男人用粉紅色的藥錠取代伸出的援手吧?
怎麼這麼傻?那時候早説不就得了?為什麼現在才説?「已經太遲了!笨蛋!那時候早點説啊!在彩夏跳樓前為什麼不説呢?為什麼一句話也沒告訴我就跳樓了呢?為什麼?為什麼……」
那時候的我生氣了,對彩夏,也是對阿俊。兩件事情在我腦袋裏混成一團,化為語言,從嘴巴任意流瀉出來。可是我停不下來。現在才要我們救你?都是因為你所以彩夏才變成植物人。開什麼玩笑!別開玩笑了!
我的手撐在冰冷的地板上,彷彿嘔吐般不斷吶喊。
連不成話語的叫喊都喊光了,吐到連胃液都吐不出來的時候,宛如壓扁我們似的沉默緩緩地降臨。
在結凍的房間中,最先開始行動的是阿哲學長。他從牀上站了起來走向玄關。
「終着認真起來了嗎?」
愛麗絲用沒有高低抑揚的聲音問道。學長把手放在門把上,頭也不回地説:
「笨蛋,我一直都很認真,只是不急而已。」
「是喔?不加緊腳步,阿俊要不就是被天使吞噬,要不就是被第四代給宰了。」
「我知道。」
關上門的聲音一路震到我的臼齒。
愛麗絲只有這種時候才什麼都不説,還自己從冰箱裏拿Dr.Pepper出來暍。愛麗絲在我身邊蹲了下來,我和她的手臂隔着睡衣碰觸,體温卻非常遙遠。
第二天下課後。
我一個人蹲在學校花圃角落一邊翻土,一邊想着再也不要去「花丸拉麪店」了。不光是因為無事可做,而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存在只是礙事。
就算我什麼也不會,還是要找尋我做得到的事。一整天拿着海報在街頭晃盪也好,光是坐在汽油桶上等待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壓扁一樣。
我能做的事。
只有我做得到的事。
有那種事嗎?
用鏟子把腐爛的根翻過來的時候,口袋裏的東西掉在土上。
「啊……」
小小的塑膠袋,有四顆紅色的藥錠,刻了天使的翅膀。
是昨天第四代託給我的ANGEL·FIX。對了,我本來是為了拿藥給愛麗絲才回到拉麪店的,居然忘了。
我把袋子舉起來,透過冬日微弱的陽光看了一會。
棒球隊員慢跑穿過中庭,兩名網球社的女生跟他們擦身而過。誰也不會想到我現在持有名為天使的毒品吧?因為這點渺小的藥,已經死了好幾個人。
都是因為它,彩夏才會變成植物人。
突然其來的憤怒湧上心頭,我緊握塑膠袋,用鏟子用力戳土、拼命忍耐。這不過是藥,不過是從奇怪的罌粟果實中抽取成分、調整過的圓形物體。就算把它搗爛,磨成粉,燒成灰,彩夏也不會回來了。
閉上眼睛,我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然後把塑膠袋舉到眼睛的高度,再一次對自己説,這不過是藥物而已。
「……嗯?」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我不明白理由。高高舉着塑膠袋,翻來覆去好幾次,總覺得……不對勁,雖然我不知道哪裏不對勁。
「藤——島——同——學!」
女人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慌張地把藥塞進口袋。小百合老師穿着純白套裝和窄裙從校舍那一頭跑了過來。
「不好意思,這些盆栽可以麻煩你挪去旁邊嗎?」
老師指着排在花圃邊沒有開花的盆栽。
「有什麼……事嗎?」
我回話的聲音還有點不自然。
「因為屋頂鎖起來了,所以畢業照就改在中庭拍了,要把地方空出來。」
啊啊……原來是這樣。
「該不會連我都礙事吧?」
小百合老師苦笑了一下。
「是啊,今天不能進行園藝社的活動了。」
總之我站了起來。好像有人對我説,我得走向某處,不要再蹲着想無聊的事情了。我嘆了口氣,起身拍拍膝蓋上的土。因為小百合老師的協助,花不到五分鐘就把盆栽一盆不剩地都搬到玄關了。
結果那天我還是去了拉麪店,總不能東西沒交就音訊全無。
原本打算隨便把藥物交給誰之後就要往街頭走,可是廚房後門一個人也沒有。果然太早了嗎?可是又不想直接拿給愛麗絲。她只要看到我的臉準會看出我的心事,然後説些毒辣的發言。
我心想沒辦法,只好坐在汽油桶上等到有人來。忙着準備湯頭的明老闆告訴我:「大家已經在事務所集合了。」
大家?
我一打開308號房NEET偵探事務所的門,就聽到事務所深處傳來熟悉的混濁男聲。
「……只有我們才找得到,天使頭上有發光的羽翼,還聽得見歌聲,聽得見,也看得見,只有我們……」
宏哥和阿哲學長站在牀的兩側,少校做愛麗絲正對面。牀單上堆積了大量的塑膠袋,裏面裝了粉紅色的藥錠。不斷髮出聲音的是少校的IC錄音機,正是在「CLUB·HAPLOID·HEART」抓到的藥頭的聲音。
阿哲學長喃喃自語道:「跟被警察抓到的傢伙説的一樣。」
「因為頭上有發光的羽翼,還有鮑伯·狄倫的歌聲所以馬上就可以找到了……唉唉,如果有這麼顯眼的傢伙,平坂幫早就找到人了。」
愛麗絲搖搖頭,關掉錄音機。
「鳴海,你幹嘛站在玄關發呆?現在正在開會,所以趕快把門關起來,然後拿一罐Dr.Pepper給我。」
「啊……嗯。」
在開會啊?我真是超級礙事,還是趕快出去吧。
我把ANGEL·FIX和Dr.Pepper一起遞給愛麗絲。
「嗯?啊啊,昨天第四代託給你的東西。你這傢伙總是輕易忘記最重要的事。」
「嗯……對不起,那我先走了。」
正當我要走出房間時,少校拉住我的短大衣下襬。
「藤島中將,你要去哪裏?現在正在開作戰會議喔!」
「沒有啦,總之……我很礙事吧?」
「少説廢話,趕快坐下來,你是我的助手吧?要是你回去了,我喝完Dr.Pepper之後誰來拿第二罐給我?」
愛麗絲一如往常,用傲慢的語氣對我説話。我的腦袋裏出現許多話語的漩渦,可是結果還是抿着下唇,什麼也沒説,坐在讓位子給我的少校旁邊。真擠,這不是給五個人聚會的房間。
就算我只會礙事,也許聽了會議內容能想到什麼也不一定。我轉換想法,想一想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做到的。
「所謂的羽翼跟歌曲也許是什麼暗號或是隱語。」
宏哥一邊翻着資料一邊説。
「手腕的骨頭都被第四代踩斷了,不可能還持續那種幻覺吧?而且被逮捕的五個人都説一樣的話喔!」
「藥頭也沒有共通點……而且他們也不是藥頭,只是買到錠狀的藥,是所謂的初次顧客。」
「也有人是免費拿到的,這樣就不是營利團體了,應該是為了實驗而做的。」
「那麼毒癮患者就是以頭上有發亮的羽翼和音樂為標記而聚集,只有他們才分辨得出那些標記嗎?這是開玩笑的吧?」
大家的話我大致上都聽得懂。現在還找不到直接與製造組織相關的人,前一陣子被第四代打得半死的男子買了一堆藥四處散發,可是關着組織的事卻一概不知。
有這種事嗎?警察和平坂幫只要假裝買藥,應該可以馬上發現才是。
「我也追蹤到買過藥的女孩子,可是找不到組織的人。」
「應該有什麼記號才是,明明是定期供應的,便衣卻找不到人。」
「所以問題就是羽翼和歌曲了。」
「完全搞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一邊聽着宏哥、少校和阿哲學長的討論,一邊打量散落在愛麗絲腳邊的大量ANGEL·FIX,又再度感覺到那種在學校花圃旁察覺的異樣感。究竟是什麼呢?究竟是什麼東西一直吸引着我呢?
我無意識地拿起一個塑膠袋,愛麗絲髮現了。她叫了一聲:「鳴海?」我毫不在意地拿着塑膠袋,透過螢光燈瞧了瞧,又翻到背面。這時候我終着發覺了,不是裏面的藥有問題,讓我覺得不對勁的是袋子本身。
「愛麗絲……」
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你有水性筆嗎?」
「水性筆?」
「只要是水性墨水什麼都好,有就借我。」
不知從何時開始,其餘三人也默默地看着我。我從愛麗絲手上接過紅筆,拿出藥之後把袋子靠在牆上,用筆從角落塗起。
「啊!」「啊啊!」
不知道是誰的驚呼聲,也許是我自己的聲音也説不定。塗滿紅色斜線的透明塑膠袋——因為防水顏料而浮現出一對張開的羽翼。
「這幾乎是用……透明的顏料畫出來的吧?」
少校低聲説道,而我點了點頭。
所有袋子都一樣用看不見的顏料畫着相同的圖案,因為水性墨水塗不上去而浮現出來。和刻在藥錠上一樣的羽翼,還有一片相反方向的,正是天使的雙翼。
「鳴海……這種東西……虧你找得出來……」
「……可是,這又怎麼了嗎?」
宏哥問道。
「這就是發光的羽翼,所以警察跟平坂幫都沒發現。」
我如是回答,盯着沒着色的藥袋。這種東西不仔細透光瞧是看不到的。
「這就是發光的羽翼?」
藥頭的證言。「頭上有發光的羽翼」、「聽得見歌聲」。
那不是藥效發作時產生的幻覺——
全部都是真的。
同樣的墨水可能畫在臉上,也可能塗在帽子上;隨身聽裏不停播放鮑伯·狄倫的歌曲,口袋裏裝滿淡紅色的魔法之藥。
「可是為什麼買藥的人會發現呢?真奇怪。」
「ANGEL·FIX的藥效會讓色彩感覺和聽覺變得極度敏鋭,所以才會發現這些暗號吧?鳴海。」
愛麗絲代替我回答,我默默地點點頭。
「看起來像停住了一樣」、「連一個點的移動都看得見」、「閉上眼睛聽聲音就能贏」。
只要修正——就能看到天使。
「他們只要等着吃了藥、腦袋變敏鋭的傢伙自己找來就行了,有這麼笨的賣法嗎?」
「賣法的確很笨,可是如果供給手段本身就是目的呢?」
「……那是怎麼一回事?」
「實驗啊!確定藥物多有效的人體實驗。在如此喧囂的街頭是否能創造出找到天使羽翼和歌聲的信徒——」
愛麗絲抓起一把腳邊的ANGEI·FIX,又灑在牀單上。
「——然後他的實驗成功了。」
阿哲學長嘴巴半開,完全説不出話。
沉默了一陣子後,宏哥説道:
「……全部都是你的推測吧?」
「當然。」
愛麗絲眼睛望着藥錠堆成的小山回答道。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少校説完話之後,房間陷入一片沉默。
彷彿結凍的石油從窗户流進般沉重的沉默,因為在場的五個人都知道接下來該説什麼。
那時候我感受到令全身緊繃的似曾相識感——我看過這樣的場面,彷彿幾千年、幾萬年以前我就知道了。我是這麼覺得,當然這大概是我的錯覺。
可是就算現在我也還是這麼想的。也許我在出生之前看過神的記事本里關着自己的那一頁,其他的事我都忘了,但卻記得這一幕我該説什麼。
因為,如果我在這個時間存在着這個地方是有意義的——
那應該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吧?
着是我説話了。
「我來吃藥,然後找出藥頭。」
坐在隔壁的少校倒吸了一口氣。
愛麗絲只是一直凝視着我的眼睛。
阿哲學長吐了一口氣,坐到電腦架上。
宏哥終着開了口。
「不能讓鳴海做這種事……」
「那麼其他有誰要做呢?」
我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宏哥的話。
「除了我之外,有誰看得到袋子上的畫嗎?不是吃了藥誰都看得到吧?如果誰都看得到,應該更早就會發現了。」
「不,那只是推測而已吧?」
「那麼!還有其他的辦法嗎?我能做的只有這件事!就算你阻止我我還是會這麼做。」
我緊緊握住裝了ANGEI·FIX的袋子,緊到似乎會破。
「也有人因為它而死,所以……」
「宏仔,閉嘴。」
愛麗絲凜然的聲音響起。
宏哥只有一瞬間露出吃驚的表情,接下來馬上變成順從的豹子,乖乖地低下頭。
愛麗絲從牀上站了起來,黑髮落在纖細的肩膀上,讓機械的牆壁服從自己的小小女王,現在用冰冷的眼神從高處俯視我。
「鳴海,吃了藥就跟死了沒兩樣。就算你的身體沒事,精神也死了一遍,懂我的意思嗎?算了,我想你不懂,不吃是不會懂的。這就是束手無策的矛盾。」
我安靜地傾聽愛麗絲的發言。
「就算如此——你若還是執意要做,我不會阻止你,也不會讓任何人阻止你。」
我覺得彷佛幾萬年前就已經決定好要這麼做了,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我會這麼做,因為我已經決定了。」
愛麗絲流露悲哀的眼神,像要拭去淚水般垂下長長的睫毛,又睜開雙眼。
「少校,準備小型麥克風、耳機和可以裝在帽子裏的相機,宏仔和阿哲決定時間和地點,我現在開始把所有資料整理成地圖。」
「愛麗絲……這樣好嗎?」
宏哥瞥了我一眼,不安地説道。愛麗絲只看了他一眼便説道:
「沒有其他的方法了,只能往這條路前進。這是——」
那時候,愛麗絲的表情真的,真的非常寂寞,那是光看了就讓人覺得心臟直接被細線所捆綁,不小心一用力就會碎成淚珠的表情。
「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所以什麼都別説,盡你自己的本分就好。」
我是最後一個走出偵探事務所的人,因為被迫留下來寫愛麗絲規定的文件。外面的風颳得好強,比強效冷氣的房間更加寒冷。可以看到不夜城的光亮刺眼地照亮夜晚的底層,天上連一顆星星也沒有。
我轉頭凝視事務所的看板。
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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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這樣嗎?我也不知道。
可是這的確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是為了彩夏,不是為了阿俊,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