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十年的舊友,一朝絕塵而去,紫絡笑容漸漸變為傷感。她甚至想跟隨青鸞,到它的家鄉看看,傳説中嗜血兇殘的青鳥魔族,到底是否真如人們所説。但她不能停下,因為她還擔負着尋找月影女神的使命。
她將青鸞的內丹小心收起,踏着白沙,沿着河岸走去。然而剛走了數步,腳下的白沙竟突然向地底坍塌下去!
流沙,紫絡大驚,縱身躍起,宛如一隻飛鳥般輕輕從流沙上方滑過。然而,那片流沙竟宛如能夠移動一般,無論她飛到那裏,流沙也就跟到那裏。紫絡在空中勁力已竭,地底突然傳來一聲怪響,彷彿山魈夜啼,又彷彿河伯冷笑,一隻流沙聚成的大手從下探出,迅如閃電,一把抓住了紫絡的腳踝。紫絡一聲驚呼,重重跌落下去。
沙地極軟極細,這一跤如跌入雲中,絲毫不覺疼痛。然而這柔軟的沙礫一旦附體,頓時變得讓人毛骨悚然——周圍沙礫彷彿化為一道道白色的繩索,靈蛇般在她身體上游走,卻是越收越緊,瞬間已將她全身捆住。
紫絡極力掙扎,那些流沙之索變幻流動,層出不窮,竟化為一個巨大的蠶繭,將她整個包裹起來,紫絡不敢再動,只見腳下一片白沙緩緩鼓起,凝為一隻極其細瘦的手爪,順着她的身體,緩緩向上撫摸而來。
紫絡大駭:“你是誰?”
笑聲又逼近了一點,彷彿就在耳邊,而那手爪已經探入她的胸懷。
笑聲由高厲轉為低沉,似在呻吟,又似在啜泣,手爪突然一轉,從她胸口抽出,一粒金珠已被它擎在掌心。
那赫然正是青鸞的內丹。
紫絡怒道:“還給我。”
幾聲尖笑震得人耳膜欲裂,一張巨大的怪臉在流沙上凝成。浮腫的臉上懸着一對大如栲栳的眼睛,而每一隻眼又都由無數沙灰色複眼組成。嘴中含着四排利齒,撕開的嘴角邊,兩隻大螯森然向天,看去似蠶又似蠍,赫然正是傳説中含沙射影、吐氣幻為樓台仙境的大蜃!
大蜃乃上古異種,壽數無窮。出生時只有蟾蜍大小,全身呈青白色,每一百年便受一次天火轟擊,而後退下一身老皮,長大一倍,皮色卻是越變越紅。到了萬歲以上,受三重天劫,全身由赤紅逐漸轉為沙灰,最後能煉化實體,隨沙賦形,無所不能。眼前這頭大蜃全身都已化為流沙,再無一點實質,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年的道行了。
大蜃示威般的將雙螯揚起,將金丹在紫絡面前揮了幾揮,緩緩向地底退去。四周翻湧的白沙,也漸漸歸於平靜。
紫絡心知,這頭大蜃居住在弱水之底,借弱水靈力修煉,幾乎已經到了蜕化飛昇的境界,這次若讓它得了青鸞內丹,退回弱水之底,只怕要蟄伏數千年不會再上岸!
紫絡注視着漸漸平靜的流沙,神情漸漸轉為冷靜,突然道:“你不是大蜃!佔據着別人的身體幹什麼?”
四周向地底退走的流沙突然凝止,一個尖利的聲音顫抖而起,卻宛如刀刃劃過瓷器的裂響:“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紫絡還未來得及答話,一股白沙蓬的從地下衝天而起,在半空凝成一條數丈長、合抱粗細的怪蟲,揚着一雙巨螯,厲聲咆哮。
紫絡忍不住退了一步。
那條怪蟲突然輕輕一笑。這笑聲卻尖細無比,讓人不寒而慄。
只見那條怪蟲的頭顱突然往下一折,竟從半身爆裂開來。白色的流沙從怪蟲半截體腔中不住噴湧,瞬時分解,幻化出一個女子的上身來,她全身由潔白的流沙構成,氤氲變幻,美麗非常,而她的下體,依舊拖着半條數丈長的蜃尾。
白沙飛舞,這人首蜃身的流沙之女低頭俯瞰着紫絡,嘻嘻笑道:“原來是你。説起來,我和你還是極近的血親呢,怪不得你也學過攝心術。”
紫絡全身一震:“你是我的親人?那你認識我麼?認識我父母麼?”
流沙之女咯咯笑道:“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如這樣——”周圍白沙亂散,在空中凝出一條纖纖玉臂,上面託着的赫然正是那粒內丹:我目前要渡過天劫,飛昇到天階頂端,去見你們的月影女神,沒有這枚內丹萬萬不行。不如我們作個交易——我把你的身世告訴你,你把這粒內丹送我,如何?”
紫絡訝然道:“你也要去找月影女神?”
流沙之女長嘆一聲:“豈止如此,我想見她已經想了五百年了……”她似乎欲言又止:“你就成全我,把這枚內丹給我罷。”
紫絡斷然道:“不行!”
流沙之女搖頭道:“真蠢,內丹已經在我手上,你答不答應都是一樣。不過一句話,就能換來你朝思暮想的身世之秘,這麼划算的事情,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拒絕。”
紫絡秀眉皺起,一字字道:“這粒內丹有青鸞七百年修行,我一定還給它。若在你手上,我就要搶回來。一天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
流沙之女爆出一聲尖利的長笑:“你熬得過我麼?你是人類,最多不過活幾十年,而我與天地同壽,已經看了幾萬年的滄海桑田,等我打個盹起來,你的骨頭都化成灰了。”
紫絡冷冷道:“別吹牛了。這頭大蜃雖然三萬歲了,但你與它同化的時間不過幾百年,何況就在今天,會有一場天劫,是你絕對沒有把握渡過的。到時候還不知道是誰的骨頭先化成灰。”
流沙之女臉色倏然變得猙獰,四周狂沙亂舞,將紫絡的臉劃出一道道淺紅,沙女的聲音高厲入雲,震得平靜的弱水都起了波濤:“誰告訴你的?”
紫絡揉了揉眼中的沙子,大聲道:“你以為奪了別人的靈宅,別人就不會口出怨言麼——是被你寄居在體內的大蜃。”
流沙之女哦了一聲,臉色漸漸平復,尖聲道:“我差點忘了,你是青鳥族的後代,是能聽懂神獸心語的。”
紫絡的臉色陡然慘變,喃喃道:“你説什麼,我是青鳥族的後代?”
流沙之女嘻嘻笑道:“不光你,我也是,我們是西王母座下,偉大的半神之族。”
紫絡退了一步,道:“不……不可能……”
流沙之女搖頭道:“真可憐……我是你的親人,你把內丹給我,我就能度劫飛昇,而後,我會帶着你,一起飛上天階頂端,見你想見的月影女神……”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温柔起來,緩緩伸出手臂,在紫絡臉上拂過:“其實你母親和我,本是孿生姊妹。不過你長得可遠沒有姊姊漂亮,我第一眼都沒能認出你來。”
紫絡忍不住又往後退了一步:“你,你説我母親是青鳥族人,不,不可能,我母親怎麼會是青鳥……”
流沙之女眼光陡然犀利起來,一字字道:“你不願意有個半神的母親麼?我告訴你,你母親也曾是青鳥族三姓長老之一,被尊為族中唯一的‘九霜元正”大人,她的名字,曾讓整個崑崙山戰慄!”
九霜元正,是青鳥族中對每一界戰神的敬稱。
紫絡猛然想起了什麼,顫聲道:“九霜元正,我母親,我母親是……”
流沙之女肅然道:“正是統帥三軍,橫掃崑崙的月蟾大人!她在世七百年來,未嘗一敗。只可惜最後中了人類的奸計,一世英名,卻埋葬在最骯髒惡毒的六枝朗風谷中!”
紫絡腳下一軟,跌倒在流沙裏。
月蟾和月蜃姊妹,帥領十萬半神,屠戮崑崙,讓神山半壁染血。
原來,當年率領大軍,去朗風谷掠奪殺戮的惡魔竟是眼前這個流沙怪人!
還有,自己的母親!
紫絡只覺得眼前流沙湧動,幾乎分不清何時是幻象,何時是真實。
“那頭青鸞名叫翎劍,是你母親的坐騎。它一生殺人無算,飲過千萬神人的熱血,卻能如此聽你指揮,還將苦煉七百年的內丹贈送給你,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麼?”她望着紫絡,輕輕嘆息了一聲:“正因為它從你身上,嗅到了你母親的氣息。”
紫絡掩面道:“住口!我不相信,不相信,我是人類,我是六枝人的月影使者……”
月蜃臉上顯出不可遏制的怒意,一把將紫絡從流沙中提到半空,逼視着她的眸子,緩緩道:“人類?人類有什麼好?我和你母親當年就是太相信人類,才會搞成這個樣子!”
她猛地一鬆手,紫絡重重跌倒在地。
月蜃遠眺弱水,緩緩道:“青鳥族中只有女子,沒有男子。每個女子只能在晚年生育一次。在生育時節到來之時,我族會在崑崙各族中掠奪最優秀的男子,一旦受孕,再將他們殺死。你母親七百歲時,也到了生育的季節。於是她和我帶領大軍橫掃崑崙,最後來到了六枝族生息的朗風谷。這一次的祭品中,有一個叫做飛辰的年輕人,他不甘心作為祭品的命運,鼓動整個六枝族和你母親作戰。偏偏這個時候,六枝族得到了我族在神山中唯一的對手——金烏族的庇護。”
紫絡忍不住打斷道:“庇護六枝人的不是月影女神麼?”
月蜃面色陡然一沉:“都是金烏族的詭計!所謂月影女神,也不過這些禽獸製造的另一個悲慘故事罷了!一個可憐的女孩,卻被禁錮在月影中五百年!我發誓,一定要將她從金烏人手中救出來!”她胸脯起伏,一時無法出言,彷彿紫絡的話,勾起了她悲慘的回憶。
紫絡雖然想知道月影女神傳説的真相,卻一時也不敢再問她。良久,月蜃漸漸平靜,道:“正因金烏族從中作祟,飛辰與你母親的戰鬥,才能僵持了數十年。最後你母親一時不慎,竟然失手被飛辰擒獲,囚禁在金闕台下的地牢之中。”
金闕台。
紫絡想起自己身穿鐵索,被囚禁在龍血樹上的十數年時光,神色漸漸暗淡:“沒想到,我母親一生叱吒風雲,最後也落得如此下場。”
月蜃冷哼一聲:“金闕台地牢里布有金烏族的秘法之陣,能封印青鳥族的一切靈力。於是,可憐的姊姊,靈力盡失,又被鐵索穿心,在地牢裏渡過了她最後的十五年時光!可是事情還沒有完……”月蜃的眼中燃起怒火“那個六枝族人至今奉為英雄的男人飛辰,竟在囚禁你母親之後的第十五年後,強暴了你母親。”
紫絡愕然:“這,這怎麼可能?”
月蜃沒有回答她,她的聲音中透出深深的悲哀:“後來,你就出世了。”
紫絡感到一陣真切的無力感,全身的血脈似乎都已涼透:“難道,難道飛辰,竟是我父親?”
月蜃咬牙道:“他是真正的禽獸!你如果體內還流着青鳥族人的血,就應該好好修煉法術,有朝一日,血洗朗風,雞犬不留!”
紫絡木然搖了搖頭,突然想起了什麼,道:“不可能!飛辰和母親戰鬥了六十年,後來又囚禁了母親十五年,那時怎麼也應該有一百歲了。而且我看過六枝人的塑像,戰鬥結束的時候,他已經衰老不堪,手足殘缺,怎麼可能強暴我母親,再生下我?”
月蜃冷冷笑道:“你以為那尊塑像是真的麼?我敢保證,六枝族人決沒有勇氣將飛辰那時的模樣告訴後人!”
紫絡嘶聲道:“我父親——不,飛辰他到底什麼樣子?”
月蜃道:“那頭畜生為了贏得長生與力量,已經將自己和崑崙山中的一頭嘯日雲煙獸合體了,他那時是半人半獸,醜陋猙獰,無論外貌,還是內心,都與野獸無異!他本來可以活到八百歲,然而機關算盡,卻因為雲煙獸體內有一枚先天璇璣,是難得的秘寶,不久就被別人殺死。六枝族人為了自欺欺人,才想象出了那尊塑像,和整個虛偽不堪的英雄事蹟。虛偽,不過是人類的本性。他們所謂歷史,絕沒有一頁是真。”
紫絡頹然道:“原來一切都是騙我的。”
她突然抬頭道:“那我母親呢?她生下我之後怎樣了?”
月蜃眼中盈盈而動,似乎已有了淚水:“她最終不忍殺死飛辰,於是被他所殺。”
紫絡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他要殺死我母親?”
月蜃搖頭道:“我不知道。或許他是不想這樣的醜事張揚出去罷。”
紫絡低下頭,雙手的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收留了自己十餘年的人類竟是如此卑劣的種族,誰又知道那聖雷霆洞中的英雄雕塑身上,又揹負着多少黑暗、罪惡、卑鄙的記憶!
月蜃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突然笑了笑:“其實,我和姊姊曾經的想法和你一樣,以為人類雖然脆弱,無能,但卻仁愛,堅毅。所以你母親才會最終決定到人類中選擇配偶……只是陰差陽錯,她竟然愛上了那個敢於以血肉之軀,和她對抗了六十年的人類少年。”
紫絡一怔,愕然道:“你不是説飛辰強迫我母親。”
月蜃悽然一笑道:“是的,我説的都沒有錯……可是傻孩子,男女之間的事情,你又怎會明白……若不是姊姊對他產生了愛意,六十年中他已經死了一百次了。可是,誰能想到,這一番痴情,最後竟換來這樣的背叛、殺戮?”
紫絡靜靜的立在沙地裏,任四周飛揚的白沙將她的雙足都埋了起來。她的眼淚在臉上慢慢冷卻。
月蜃冷笑道:“你明白了這些之後,還願意為他們尋找月影女神麼?還願意為了人類和我作對麼?”
紫絡沉吟了良久,終於輕聲道:“會的。”她的聲音變得堅決起來:“無論如何,我答應了他們。何況,仇恨永遠無法化解仇恨,我希望自己找到月影女神之後,人類能夠放棄對青鳥人的偏見,從此和平相處……”
月蜃怒道:“荒謬!”她還要説什麼,一聲厲嘯從雲天深處傳來!
月蜃抬頭望着越來越陰沉的天空,急道:“天劫就要來了,把內丹送給我罷,只有它能幫我抵禦九天陰雷。”
紫絡還在猶豫,只聽一聲極高的呼嘯,似乎來自天庭最深處,天邊立時聚起一片通紅的雲彩,隱隱風雷之聲,正如千軍萬馬一般,向這邊急速推進。
沒想到這天劫竟是説來就來!
月蜃臉色頓時變如死灰,再無心和紫絡説話,低頭一遁,又已還原為大蜃的形體,向地心鑽去。周圍的流沙頓時鼓湧而起,在半空聚成一張碩大的屏障,將蜃軀掩藏其下。
天劫一共有罡風、陰雷、天魔三重,越到後來越是難以抗衡,古來修道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在最後關頭,神形俱滅於天劫之下。
罡風四起,弱水洶湧澎湃,捲起千堆怒雪,
然而這天劫雖有崩崔山嶽之能,卻因人而發,絕不傷及他人。紫絡站在一旁,卻彷彿被一張無形的屏障隔開,絲毫未受波及。饒是如此,也看得心驚膽寒。
只見四周的沙地宛如沸粥一般亂滾,突起無數個巨大的五色龍捲,按照九宮方位排開,只一碰,又已被罡風吹滅,卻是越起越多,生生不息。一時間,彩沙亂落,宛如下了一天花雨。
這片沙地乃是月蜃專為抗衡第一重天劫而修煉,是她數百年來,潛入弱水深處,採集河底五色流沙,潛心煉化而成,法力非同小可。那道罡風久功不下,急得怒嘯連連,漸漸匯聚成一股風柱。就在這時,只見地底倏的竄起一大股彩沙,向風柱核心撞去。只聽一聲巨響,彩沙和風柱同時散開。
地底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是月蜃長長鬆了口氣,從沙堆中緩緩浮了上來。
她身上的蜃皮已然褪去大半,露出雪白的肌膚來。她臉色死灰,躺在流沙中一動不動,宛如死去了一般。
紫絡駭然道:“你沒有受傷吧?”
月蜃勉強搖了搖頭,還來不及回答,天際卻又發出一陣怪響,比起先前的殄異之風,更多了慘烈與殺伐之音。
第二重九天陰雷之劫,已然迫在眉睫。
月蜃聲若遊絲:“幫我把右手中的內丹放入舌下。”
紫絡急急向砂土中摸去,只見她冰涼的手中,依舊緊緊握住那枚內丹。紫絡也來不及多想,便輕輕捏開她的下顎,將內丹放入她口內。
月蜃目中流露出感激之色,示意她走開。
紫絡剛剛退開一步,一道赤紅的雷火已然劃破長空,當頭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