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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宋別

    慶熹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大理諜報飛傳至京。

    千里飛鴿帶來的只有兩個字:事定。

    宋別的筆跡沒有半分倉猝或驕狂,清淡得不象在總結一場血腥殺戮。

    九月二十六日,段乘的府中上上下下近千口人,被深夜湧入的五百名段秉的精兵殺得一個不留。段秉聞訊大驚,儘管雙目因殘毒未消尚不能視物,仍摸索著前來兄長府中磕頭謝罪。段秉標下帶頭政變的大將馬敘大哭三聲,只道:不料陷主公於不義,以死相謝。便拔劍自刎於段秉腳下。段秉撫尸慟哭半晌,乃梟其首於段乘靈前。待段秉清晨進宮向大理皇帝領罪時,卻有一乘綠緞大轎搶先停在了皇宮門前。苗賀齡捧著中原慶熹皇帝的和親國書低頭從簾後行出,正好迎上段秉的目光,傳言中被皇長子段乘毒眇的雙目此刻輝然映著旭日,意氣風發地光彩奪目。

    苗賀齡因此在當日的奏章中寫道:段秉其人鋒芒已露,志不在小,今竊得大理皇位,臣恐其得隴望蜀,不甘人下,將成中原隱患。

    而當十天後他的奏摺到京時,皇帝卻刻意忽略了這句話,合攏了摺子,對吉祥道:去楊太妃宮裡。

    鑾駕在壽寧宮門前剛停穩,就聽拐角後面急促的腳步聲,吉祥望了一眼,笑道:公主娘娘,這是著什麼急?

    景優公主額上都是細細的汗珠,象是跑了一段路來的,見御駕在面前,收住腳步怔了怔,扯平身上的夾袍,皇上萬福金安。

    真是欠禮數、沒規矩。楊太妃得了信,從宮裡出來相迎,見狀呵斥了景優公主一句。

    母親景優公主急得臉也紅了,望了望皇帝欲言又止。

    別淘氣。楊太妃將她拉在身後,請了皇帝在正殿裡坐,最近皇帝政務繁忙,怎麼得閒來?昨兒個還聽說大理局勢動盪,皇帝很是關切,現今都安定了?

    宮裡的消息傳得真快,楊太妃和景優公主只怕都已知道和親一事皇帝不由笑了,對楊太妃道:不但安定了,還多出樁喜事,這便是來恭喜太妃的,大理皇子段秉早兩年就向朕提過親事,朕聽人說過,這個皇子一表人材,行事果斷,是個人君的材料。如今他已是大理的皇儲,朕想公主嫁過去今後便是大理的皇后,兩國結為秦晉之好,於國、於家、於公主太妃都是件幸事。

    楊太妃對這門親事似乎很是滿意,特別是聽到皇后兩個字時,瞬間臉上頗有喜色,最後仍嘆道:皇帝想的不錯,只是景優遠嫁,比不得景佳公主還有回來省親的時候,從此,我們母女便再不得相見了。

    景優,你看可好?皇帝見楊太妃並無異議,轉而問景優公主。

    景優公主一直低著頭,這時才慢慢道:回皇上,我不想嫁。

    什麼?皇帝和楊太妃都是大吃一驚。

    不想嫁!景優公主站起來道,這個段秉弒兄奪權,沒有一點的忠孝綱常,為什麼要我嫁這種人!

    皇帝笑道:你懂些什麼?若事事循規蹈矩,瞻前顧後,還算什麼大丈夫行事?

    他們蠻子國,都是這般

    住口!楊太妃怒道,皇帝面前,你這是成何體統?

    景優公主卻是一聲冷笑,原來母親也不向著女兒。我說了不嫁,誰也別想逼我。

    造反了!楊太妃看著她扭身衝出門外,嘆了口氣,為什麼生的是這樣的冤孽。

    皇帝對楊太妃笑道:妹妹是捨不得太妃,不想遠嫁,過兩天想明白就好了。

    這件事全在楊太妃做主,皇帝定了心,回來的時候去了趟坤寧宮。皇后迎出來時,臉上甚至有些驚訝。

    你這兒長遠不來了,還是這麼素淨,也不想著添置點?這種堅硬的椅子,恐怕只有坤寧宮還留著用,皇帝已經很不習慣,彆扭地轉了轉身子。

    皇后更瘦了,竹枝般的手指安靜地放在膝上,聲音冷淡得摻不進一絲感情,臣妾覺得這樣倒安逸,有勞皇上掛念。

    皇帝又向四處打量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尷尬和無聊,笑道:這裡有件事請你出面。

    不敢當。皇后也是極聰明的人,只是道,皇上要臣妾規勸景優公主,臣妾這就照辦。

    皇帝有些臉紅,訕訕道:那就好。朕走了,你也多保重身子。看你,瘦成什麼樣了,你自己不心疼,朕還心疼呢。

    皇后依然毫不動容,是。恭送聖駕。

    皇帝從坤寧宮幽暗的殿堂裡出來,被陽光一照,才覺得悻然,有這麼格格不入的麼?皇帝對吉祥道。

    嘿嘿。吉祥十分為難,勉強賠笑了一聲,不敢搭腔。

    到了夜裡,皇后卻親自上乾清宮來了,皇帝正打算去椒吉宮,也只能作罷,賜皇后在榻上坐了,聽她道:這件事臣妾沒有辦成。

    沒關係,今天說不通她,明天再接著勸說。她不過年幼,臉薄膽小皇帝看見皇后緩緩搖頭,問道,怎麼?

    依臣妾看,公主是鐵了心不想嫁到大理,恐怕不是臣妾能勸得動的。臣妾見她斬釘截鐵,真怕逼出人命來。所以來請皇上示下。

    皇帝不以為然,你明天再試試。

    皇后卻突然笑了,皇上可真不明白女孩兒。

    什麼?皇帝一愣。

    皇后已經站起來福了福,臣妾告退。

    什麼意思?皇帝望著她的背影問吉祥道。

    奴婢不知。

    不知?皇帝終於覺得有些不是味兒來,這宮裡上上下下沒有你不知道的,說!

    吉祥笑道:的確不知。眼見皇帝沉下臉來,忙道,奴婢確實不知底蘊。皇上忘了,這宮裡要稱得上無所不知的,只有

    辟邪,叫辟邪!皇帝站了起來。

    話由小合子傳到居養院,辟邪聽完止不住一通劇咳,蜷在床上似乎一時氣絕。

    明珠揮手讓小合子退下,端過藥來,送在辟邪眼前,卻被他一掌推開。

    雷奇峰,辟邪捂著胸口惡狠狠喘了口氣,下回遇見他,一定要他的命。

    明珠卻哧地一笑,六爺要的是別人的命,可別遷怒在雷奇峰身上。先喝了藥再說。

    辟邪皺著眉接過藥一口喝乾,指著桌上放冰糖的罐子,說不出話來。

    苦?明珠笑道。

    陳先生的藥,最近越來越霸道了。辟邪轉臉問,皇上現在哪兒呢?

    小合子忙上前道:侄子出來前萬歲爺正要去椒吉宮。

    你回稟皇上得知,辟邪實在病勢沉重,起不來床。

    師叔,侄子會為難

    去吧、去吧。明珠推了小合子出門,和你師傅說一聲,沒事的。

    小合子轉過身來問:明珠姐姐,我兄弟還好吧?怎麼沒瞧見?

    好著呢,明珠柔聲道,這不抓藥去了麼,一會兒就回,我告訴他你來過。

    哎。

    明珠看著小合子出了院門,聽見廊後的黑暗裡悉悉嗦嗦的聲響,走了。她道。

    小順子探出頭來,真走了?

    可不真走了。你師傅正等著呢,快進去吧。

    辟邪已經披上衣服坐了起來,小順子湊到他身邊道:問過了,就是今晚,還是三更天。

    姜統領安排好了?

    說是萬無一失。

    辟邪又慢慢躺下,道:我再歇會兒,你準備準備。

    皇帝的鑾駕已至椒吉宮,小合子往裡悄悄招呼了一聲,見吉祥溜出來,忙將辟邪的話說了一遍。吉祥笑道:沒來也不要緊。皇上正忙著呢,這時敢情都忘了。

    隔著珠簾果見皇帝笑盈盈望著慕徐姿忙前忙後地斟酒佈菜,酒才喝了一盅,就似乎已經沉醉著了。

    皇上嚐嚐這個。慕徐姿將碟子推在皇帝面前。

    面兒攢的小茄子,小南瓜等四季瓜果,烘烤得金黃。

    皇帝笑道:什麼玩意兒?倒新鮮。可惜不是吃點心的時候。

    慕徐姿支著下頜彷彿在竊笑,努努嘴道:有什麼要緊,吃了就知道了。

    皇帝嚐了一個,笑道:裡面包的什麼,甜的,甚香。

    當然是甜的!慕徐姿道,是番薯。

    番薯?

    臣妾宮裡的小太監說,從前他家裡吃不上飯,就在地裡刨番薯吃。卻不知道在宮裡,連番薯也能做得這麼別緻。

    吉祥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而皇帝卻半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笑道:你這是勸朕體恤百姓麼?

    沒有。慕徐姿搖了搖頭,臣妾只是想皇上平時進的都是山珍海味,換個口味也好。

    皇帝道:這酒也是天天一個樣,怎麼換個口味?

    要不臣妾陪著皇上豁拳!慕徐姿笑著擄起了袖子,攥著拳頭伸在皇帝面前,紅袖下露出半截雪白的玉臂,被皇帝伸手捉住。

    皇上!慕徐姿羞紅了臉。

    皇帝輕輕扳開她細巧的手指,親吻她溫暖柔和的掌心。

    慕徐姿脈脈望著皇帝的面頰,道:臣妾真喜歡和皇上在一起。

    皇帝聞言,無限的喜悅竟讓心微微痛了痛,朕也喜歡上你這兒來。

    吉祥知情識趣,向宮女暗暗揮了揮手。眾人衣襬拂地的聲音猶如清風吹過落葉庭院,門,清澈地吱呀一聲關上,慕徐姿紅著臉和皇帝相視一笑。皇帝將她拉到膝上,埋首在她頸項裡呼吸著她甜蜜的體香。

    撲。

    慕徐姿嘟起紅唇吹滅了桌上的紅燭。

    本應是夜半人靜,門外卻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皇帝極為驚醒,猛地睜開眼。

    萬歲爺。吉祥壓低了聲音,輕輕叩門。

    皇帝鬆了口氣,見身邊的慕徐姿夢中仍在微笑,只輕輕挪開她的手臂,披上衣服起身。

    什麼事?開門見到吉祥跪在地上,皇帝仍是惱怒,半夜三更的。

    奴婢罪該萬死,吉祥叩頭道,辟邪求見。

    皇帝怒極而笑,朕倒忘了,傳了他幾個時辰,這時卻到了。

    吉祥捧來袍子,道:皇上,外面涼。

    這是幹什麼?皇帝擺了擺手跨出門去,辟邪已在廊下跪候,雖然裹得嚴不透風,仍在微微寒戰。皇帝原本想要呵斥一句,見狀卻也不忍出口。

    奴婢打擾萬歲爺安枕,罪該萬死,皇上恕罪。辟邪道,夜深風寒,請萬歲爺多穿件衣裳。

    皇帝由吉祥伺候著穿上夾袍,疑惑道:這是去哪兒?

    事關重大,奴婢斗膽,請萬歲爺跟著來。辟邪站起來側身引路。

    夜涼似水,白霜滿地,東大天道里一路火燭也頗顯黯淡,回聲的只有皇帝自己的腳步,辟邪緊跟在他身後,卻彷彿不存在。皇帝深深吸了口氣,原來宮裡還是可以這麼安靜的。

    辟邪微笑得甚至有些空靈,皇帝瞬間以為那只是他的魂魄。

    萬歲爺說靜,哪個敢出口大氣?他說話的時候唇邊也是靜悄悄的,如此清冷的空氣裡也沒有吐出絲毫的白氣。

    皇帝將他往前拉了一步,觸及他的胳膊,才覺稍稍安心。你走在朕身邊,這麼說話太累。

    是。辟邪答應得甚快,仍落後皇帝半步,不敢比肩。

    眼前就是奉先殿,值房裡還亮著燈,皇帝駐足向正殿行了禮,辟邪也畢恭畢敬地默默祝禱。

    想什麼呢?

    先祖保佑我朝昌盛。辟邪笑道。

    皇帝也笑了。值房裡的人似乎聽到了動靜,咳嗽兩聲站起身來。辟邪在唇邊豎起手指,牽住皇帝的衣袖悄悄從影壁的陰影裡穿門而出。將深宮燈火甩在身後,輕柔光華頓時撲面而來。此處松海之上繁星如織,天際猶如江水浮動,倒影凡世眾生。

    而辟邪此時卻在樹影裡使勁拽著皇帝的袖子。萬歲爺,請移駕在此稍候。

    這裡不是明知園麼?皇帝伸手擋開眼前的樹枝,忍俊不禁,朕為什麼要鬼鬼祟祟的?

    辟邪噓了一聲,三更。他突兀地道。

    嗯?

    遠處城垣上的巡鈴飄了過來,深宮裡的更聲也隨之唱和。皇帝見辟邪執著地搖頭示意噤聲,任心中諸多疑惑好奇,也只得靜悄悄站著。不刻明知園南門衣群娑娑拂地,皇帝一怔之下,已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宮女步入,環顧園內,又連連擊掌,最後嘆了口氣道:偏是要緊的時候,他卻遲了。

    等等也無妨。又是一個宮女打扮的少女走了進來,倚在樹枝上,遙望星辰。皇帝聽她聲音捻熟,卻全不記得識得這樣一個宮女,轉臉看著辟邪相詢。辟邪卻只微微冷笑,咬緊牙關半字不吐。

    難道今夜宮裡侍衛都有什麼急差?那少女靜了半晌,終於嘆了口氣。

    皇帝聞言大怒以侍衛之職,竟敢擅入大內與宮女私會,欺君罔上,毫無廉恥,實可當誅。皇帝已氣得發抖,只等著那侍衛前來便要辟邪將之鎖拿。誰知那少女漸漸有些不耐,慢慢在庭中踱步,轉回身來,面龐被星光映得清楚,正是景優公主。

    皇帝哪料是公主與人私通,怒血盡數湧上額頭,身子一掙,卻被辟邪握住了手,向著皇帝搖頭。他的手指涼得刺骨,皇帝畏縮了一下,向後抽回手去,辟邪卻偏偏不依不饒,拉著他悄悄退出明知園。

    你放肆!皇帝甩開他的手怒道,為什麼要攔著朕?

    萬歲爺息怒,辟邪勸道,公主終究是要遠嫁的,夜深人靜,皇上這一鬧了出去,於大理那邊沒辦法交待。

    皇帝點著頭冷笑,好好好!就給她留個體面,你跟朕說,她私會的侍衛是誰?明天朕就要了他的腦袋。

    奴婢不知。

    不知?皇帝氣得手腳冰冷,指著辟邪道,你們師兄弟都是一問三不知的麼?你不說,好,朕這便回明知園,等著那個畜生露面。

    辟邪趕上來笑道:皇上,皇上留步,今晚那人不會來的。現下里所有當值的侍衛都在領侍衛大臣眼皮底下,一個也不能擅自走動,他定不得脫身赴約。

    你這是讓朕姑息養奸?

    這個膽大包天的侍衛實應千刀萬剮,他死了倒一了百了。可皇上請想,以景優公主的脾氣,逼急了她,還會太太平平歡歡喜喜地嫁至大理麼?

    皇帝被他說得愣了一會,才道: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辟邪道:除了公主宮裡的人,就是奴婢了。

    知道了。皇帝抿起了嘴唇。

    是。辟邪也領悟到什麼似的躬了躬身。

    就這樣默然無語地回到椒吉宮,吉祥迎上來摻著皇帝上了臺階,你身子好些了麼?皇帝進屋前問。

    還是那樣。辟邪道。

    朕看也不怎麼咳了,明日乾清宮當值。

    辟邪笑了笑,只是嘆氣。回來時小順子已經睡了,只明珠還等著,聽辟邪說完,嗔道:六爺好不容易得閒養病,就因這個鬱知秋惹禍,又要辛苦。爺好大的耐性,容得他胡鬧。

    辟邪咳了一陣,冷笑道:我如何不想殺他?是姜放勸我道,且不說鬱知秋一死,幾個月來在紫南門的苦心經營便化作流水;就說他是我點出來的探花,平白無故死於非命,我如何脫得了干係?哎!辟邪嘆道,在上江時便覺他們不安分,只道回京後宮牆相隔,也沒有什麼。誰料他色膽包天,擅入禁帷,竟如此把持不住?

    明珠怕他生氣,忙勸他安置。辟邪勉強合了一會兒眼,早起趕至乾清宮等了不刻,皇帝便從椒吉宮回來,進門便道:辟邪留下,其他人迴避。自己坐在棋案邊,在寂靜中敲擊著棋子思量。

    景優公主到了。如意在外推開門,景優公主臉色蒼白地走入,身後帶的宮女被如意一併遠遠攔住。

    皇上萬福金安。

    你臉色不好,眼圈也是紅的,睡不好麼?皇帝柔聲關切道,指著凳子讓她坐了。

    景優公主勉強笑道:還好。

    昨兒個說的那樁親事,你可想好了?

    景優不想嫁到大理去。

    別說小孩子的話,姑娘家都是要嫁人的,到了大理就是皇后,就算是景佳,也比上你。

    皇后又如何呢?景優公主道,我朝歷代皇后加起來也有十五六位,哪個善始善終?皇帝哥哥憑良心說,嫁我去大理有沒有一分是為我著想的?

    皇帝笑道:不錯,你去大理還是為了西南安定。如今社稷動盪,四面楚歌,你就不能為朕、為祖宗傳到今日的江山想想?

    這是皇帝哥哥的事。景優公主賭氣道。

    錯了,皇帝仍是微笑,中原幾萬萬百姓錦衣玉食地養了你十幾年,現今他們水深火熱,別說要你去大理做皇后保他們幾年太平,就是現在要你的性命,也沒有什麼過分。

    景優公主一驚之後大怒,憑什麼?

    憑什麼?皇帝道,我們皇室子女,生而為了江山生,死而為了社稷死。歷代公主遠嫁蠻夷的數不勝數,皇子戰死沙場的還有多位,正供在奉先殿裡。遠的不說,靖德太子不就為國捐軀了麼?

    景優公主冷笑道:皇上不提靖德太子也就罷了,這宮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先帝太子爺是怎麼死的?

    她一句話戳到了皇帝的痛處,皇帝握緊了手中的棋子,忍了一會兒才道:這件婚事太妃已經答應了,你再執拗,太妃臉上也掛不住。

    太妃雖然是我生母,可是從沒有餵過我一口奶,我也從沒有在太妃身邊呆過一天,皇上拿太妃壓我,沒有用的。

    皇帝大笑道:從沒見過這般不忠不孝的。到底是什麼迷住了你的心竅?

    景優公主一愣,道:什麼?

    朕在問你是什麼迷住了你的心竅!皇帝啪地把棋子摔在棋盤上,朕處處保全你的體面,對你事事睜隻眼閉隻眼,你倒猖狂起來了?難道要朕翻遍整個清和宮,把那個狗膽包天的混賬找出來不可麼?

    景優公主漲紅了臉豁然起身,向外要走,辟邪上前一步,微微擋了擋,公主娘娘,萬歲爺的話還沒說完呢。

    景優公主拭著熱淚,吼道: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只要你高高興興和親大理,朕保證不追查你的事,大家都留個體面,好不好?

    不好!景優公主跺著腳大聲哭泣,伸手對準辟邪就是一記耳光,滾開!她推開闢邪想要奪門而出。

    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上前幾步道:放肆!

    景優公主從沒見過皇帝生這麼大的氣,嚇得止住哭聲,盯著他鐵青的臉。

    皇帝慢慢鬆開緊握的拳頭,嘆道:是朕對不起你。朕也有女兒,今後一樣會一個一個地往虎口裡送,這對不住三個字,還不知要說多少遍。你就算體諒體諒兄長,行不行呢?清知宮你也別住了,就去壽寧宮太妃那兒。

    他望著景優公主掩面痛哭走得遠了,叫了如意進來,道:公主宮裡的人一概不得走動,不得與別宮的人說話。跟著去壽寧宮的兩個宮女,也叫回清知宮,你親自監管,一個也不能走脫。

    遵旨。如意道。

    皇帝看了看辟邪臉上幾道血紅的手印,道:痛麼?

    有一點兒。辟邪伸手揉了揉,卻將整張臉搓的通紅。

    皇帝笑道:行了行了,煮熟了似的。話鋒一轉問,你看景優會答應麼?

    應該會吧辟邪道,奴婢不是很明白。

    朕也不明白。皇帝不住皺眉,只盼大理來人行聘的時候,不要出什麼事端。

    在辟邪而言,到那時要擔心的事端倒不是景優公主了此刻大理行聘的使節已然溯寒江起程,一行人中不但有大理禮部的官員,還因段秉恐這些人揹著他拆臺,為作監視,特遣來了他的心腹謀士宋別。

    無論如何,這也是明珠的父親,顏王的知交老友,當年大理的肅海公。雖然眼下聽從自己調派,但要他收回成命,將明珠帶回大理,辟邪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轉眼十月二十一,大理使節奉國書到京,除了鴻臚寺遣人照應之外,皇帝內書房還派了辟邪前去問安。辟邪趁著明珠不在,帶著小順子就想悄悄地溜出宮去。到了宮門前,亮了亮皇帝手諭,侍衛們只是笑嘻嘻點頭,無人盤查。待出得門來,辟邪已忍不住嘆氣,道:宮門內外不過十幾步路,片刻之間卻又多出條尾巴來,小順子,你說是怎麼回事啊?

    小順子縮了縮脖子,道:師傅

    他身邊的明珠宦官裝束,上前來笑道:不怪他,我想念父親,六爺帶我一起去。

    小順子頓時精神抖擻,道:師傅去見宋先生,卻瞞著姐姐不說,使得他們親人不得相見,師傅好狠的心。

    辟邪也不理會,搖頭不語,感嘆哪裡是自己心狠,今日見了宋別,倘若明珠在場,有些話要自己如何啟齒?

    宋別並非正使,辟邪只得先與兩位使節寒暄一番,出來對館役說了宋別的化名,問清所在,才領著兩人尋到驛館後廂房,明珠快走幾步,推門笑道:父親大人。辟邪和小順子也緊隨入內,只見宋別枯瘦的手指摘去明珠的發冠,撫著她的髮髻道:好端端的,做什麼男子打扮?

    陳先生?一旁另有一位老者,正拈髯微笑,辟邪乍見之下甚是意外。

    陳襄笑道:六哥兒不知道,老朽和宋先生二十年前就是至交了,此番老友重逢,大快平生。

    宋別抱了抱拳,公公,別來無恙?

    宋先生。辟邪忙躬身執禮。

    陳襄笑道:宋賢弟此話差矣,才剛還在議論六哥兒的內傷,他嗽病纏身,怎能說無恙?又對辟邪道,金針素手宋別可不是浪得虛名。他針艾之法已至神仙化境。當年他在離都小住,和老朽談論醫道,都覺投契不已,相見恨晚。可惜一別二十載,只有書信往來,今天重逢,才知道當年翩翩濁世佳公子,現在也成老頭子了。

    宋別望著明珠,女兒也這麼大了,你我還稱什麼英雄年少?陳兄此來不是望我的,他笑道,才說了兩句閒話,就問及公公的病症,直說了一個時辰。公公既然來了,能否讓老朽試脈?

    辟邪原本有諸件大事與宋別相商,見陳襄在此只得作罷,無奈伸出手腕。宋別搭上手指,凝神思索,明珠仔細盯著他的神色,宋別又望了望辟邪氣色,問他飲食起居,最後道:無妨。

    明珠大喜,道:父親大人如何診治?

    宋別道:以我內力借針艾直驅病灶,刺炙肺俞、太淵、太溪、照海,陳兄以為如何?

    英雄所見略同。陳襄點頭。

    宋別也是個極灑脫的人,站起身道:如此,公公里面請。

    辟邪得了機會與宋別單獨說話,正中下懷,便要跟進去,明珠卻搶上來與宋別耳語幾句。宋別微微蹙眉,點了點頭,才從邊上櫃子裡取出一隻楠木匣子,放定在桌上,從中取了十二支毫針,道了聲請,與辟邪走入內間。

    小順子正閒極無聊,轉到桌邊,怯生生伸手從木匣中拈了一枚針在手中把弄。

    陳襄道:小順子,這金針素手有個現成的傳人在眼前,你也閒,不如跟著明珠學點。

    小順子喜道:只怕明珠姐姐嫌我笨。

    我的火候還差得遠,明珠道,不過教你只怕太高。

    姐姐是答應了?

    悄悄的,不告訴你師傅。明珠話說得輕鬆,卻是坐臥不寧。過了約有一頓飯功夫,忽聽辟邪猛嗽了一聲,又是寂靜半晌,宋別和辟邪相繼而出。

    如何?明珠上前問道。

    宋別笑道:甚好。陳兄,煩你開張補益的方子。

    陳襄為人謹慎,將辟邪拖到一邊,再請脈相診,半晌後點頭讚歎道:到底是宋賢弟。

    那是痊癒了?

    宋別、陳襄都道:差不多了,調養一陣就好。宋別更牽著明珠的手,坐到一邊道:且不說這個,這兩年在宮中如何,可有人欺負我宋別的掌上明珠麼?

    小順子見明珠的眼光向辟邪和自己投來,嚇了一跳,忙道:沒有沒有。

    沒有就好,我便放心留明珠在京城。

    宋先生,辟邪道,晚輩再請宋先生三思。

    不必了,我的女兒,定能照顧好自己。宋別微笑看著明珠,父女二人又說了會兒閒話,辟邪見時候不早了,起身告辭。明珠拉著宋別的手,依依不捨道別。

    陳襄也站在廊下,送了他們出門,問:六哥兒可是要賢弟將明珠帶回大理去?

    正是。宋別點頭道,不過離都雖險,卻比不得我在大理是龍潭虎穴,自顧不暇,哪裡再有精神照顧女兒。

    陳襄笑道:非也,非也。賢弟為人不畏天地、不敬鬼神,是個說一不二的當世豪傑,怎麼會怕大理那些跳樑小醜?定是另有隱情。

    隱情倒也是有的。段秉這小子腦筋確實不壞,娶了中原公主不算,聽說我有個女兒,竟上門提過親事。他這番做作拉攏,明珠跟我回去,豈不是羊入虎口?宋別不住冷笑,他卻不知,我宋別和大理血海深仇,恨不得學了伍子胥,將大理皇帝掘墓鞭屍突然和陳襄都愣了愣,才嘆道,只可惜那老兒還沒死罷了。

    陳襄放聲大笑,最後長嘆一聲,你既耿耿於懷,那個所在近在咫尺,為何不去相見?

    宋別伸出雙手,道:就憑我從前的金針素手如今竹枝一般?就憑我從前的熱血淡極了、冷透了?這咫尺便是天涯,相見便是永別,竟添無窮煩惱,回頭是岸啊。

    兩人望著落日向城外沉去,都覺多年來意興蕭索,心氣遠比長天更空闊落寞。

    此時離水萬里桃紅,辟邪駐足承天橋,回首指著雙秋橋南岸,對明珠道:瞧見雙秋橋的紅葉了麼?去年春天還說要再來的,現在不過匆匆一瞥。你在宮裡照顧我兩年,我卻連這麼一個願望,也不能為你滿足。

    夕陽中青衣浴血,芳唇染朱,明珠美得有些不吉祥。我卻已經忘了,她眺望一江血色濃秋,笑道,六爺真是個羅嗦的人。

    是麼?辟邪語氣靜謐,垂下了眼睛。

    前面是六爺麼?白虎門邊早候了一個簪花小廝,手執了大紅的貼子,見辟邪已近宮門,紫南門侍衛上來要擋,便不敢再向前了。

    辟邪認得他是棲霞院的人,走了幾步,接過貼子道:你媽媽可好?

    好得很,說是六爺長遠不來了,請六爺什麼時候得閒來吃酒。那小廝是個伶牙俐齒的,一句話說得清脆響亮,周遭的侍衛都笑了起來。

    知道了。辟邪點頭,摸出一角小銀賞他,再看明珠已過了宮門,我今晚就去。他匆匆進宮,對皇帝回明差事,告了假,趕在宮門下匙之前出了清和宮。

    棲霞等候多時,仍請他至回眸樓上,斟了茶道:原本不想驚動六爺,只是西邊的諜報突然斷了,姜放也問了兩遍,竟沒有迴音。他道六爺染恙,不敢驚動。我只覺得其中有點蹊蹺,還是回明六爺的好。

    的確有半個月了。辟邪點頭道,實在必要,你派個可信的人去一趟,看看二先生到底在幹什麼?他對棲霞笑道,倒不是信不過姜放,只是他與二先生出生入死這麼多年,十幾場仗打下來,難免有些私人的情誼在裡面,就算不是故意,心裡還是會替他開脫些個,倒不如你旁觀者清。

    是。棲霞微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悄悄地派人上路。她說了句告退下樓,不刻海琳帶著使女端著酒菜進來。

    酒不用了。辟邪道,今兒看過大夫,勸我少飲。他隨便吃了些菜,便歪在床上。

    海琳坐在他身邊梳頭,笑道:六爺今日看的是哪位神醫?自打來了,卻也沒咳過。

    辟邪撫著她的頭髮,漫不經心微笑道:神醫?那倒也不是,不過會說真話罷了

    海琳放下梳子,靠在辟邪懷裡,道:我也想聽六爺的真話。

    什麼?

    海琳握著辟邪剔透的手指在燈光下細看,六爺為什麼喜歡上這兒來?

    辟邪大笑道:因為宮裡冷,凍得我睡不著。

    果然,海琳嘆了口氣,六爺的人就是塊冰,任是誰都不過在六爺心裡照個影兒。她突然回身攬住辟邪的腰,這樣可暖和了麼?

    暖了。辟邪在她身下喘著氣笑,笑容還在臉上的時候,便睡去了。

    海琳替他捂暖了雙腳,時候卻還早,她睜眼安靜地躺了一個多時辰,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夢中還聞更聲幾處,卻有金風嗤的一聲,夾在秋風裡分外清冷。海琳睜開了眼,迎面就是一段雪亮的鋒芒,正挾在辟邪素白的雙指之中。未及她呼出聲,辟邪左手已掩上了她的嘴唇。

    紅帳之外有人悶喝,猛力抽出那柄長劍。辟邪輕輕一笑,雙指微震,劍尖便叮地折斷。帳外的人頓時失力,向後倒去,碰得桌凳哐當亂響。辟邪手腕剛要發力,忽而心念飛轉,手撫帳綃笑起來。只聽窗欞咯地一響,室內再無聲息。

    什麼事?棲霞卻在隔壁聽到動靜,命人踢開門進來。

    海琳顫抖著挽起帳子,道:沒什麼,沒什麼。我起來倒茶碰翻了桌椅。

    怎麼不知小心?棲霞嗔道,她見滿室狼籍,辟邪仍挾著那斷刃,已明白了七八分,都是淘氣的。她掩嘴笑著,卻朝身邊的年輕人使了個眼色,那年輕人點了點頭,推開窗一躍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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