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西城武學不同於天下任何武功,梁思禽打遍天下,憑藉的本是一門“周流六虛功”。周流六虛,法用萬物,借力於天地,傷人於無形。這門武功修煉極難,如果天資不夠,練來必有性命之憂。因此緣故,梁思禽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化成八門內勁,分別傳授給八部之主。
八勁合於先天八卦,特性迥然不同。萬繩練的是“周流天勁”,秋濤練的是“周流土勁”、蘭追是“周流風勁”、蘇乘光是“周流電勁”、周烈是“周流火勁”、沐含冰是“周流水勁”、石穿是“周流石勁”、卜留是“周流澤勁”。
八種內功各有所長,可是威力分散,遠遠不及八勁合一的“周流六虛功”。八部之主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惜天資有限,無法身兼數勁。
梁思禽一生樹敵甚多,只怕一旦去世,弟子無法應付,故而窮思竭慮,想出一門“周流八極陣”,以陣法融合八人之力。八人的內勁一旦融合,不但每人內力大增,還可同時使出八勁中的任何兩種內勁。好比“風雷相薄”這一變化,八部之主使出了“風勁”和“電勁”。“山澤通氣”又使出石、澤二勁,“天羅地網”與天、土二勁有關,“水火相濟”則使出了平時決不相容的水、火二勁。
“周流八極陣"一旦轉動,可攻可守,威力絕大。鹽幫的“神鹹大陣”不過烏合之眾,起初還有章法,攻勢一旦遇挫,立馬亂成一團,雖有千人之眾,卻無一個能夠逼近西城的陣勢。
崇明島上殺聲震天,八部之主連連變陣、轉鬥而前,楚空山以下,鹽幫拼力阻攔,可是無濟於事,眼看著八人距離江邊越來越近。
此來崇明島上,全是鹽幫精英,以千敵八,佔盡優勢,如讓西城一行生離此島,傳到江湖之上,本幫聲威必將掃地無餘,一時間個個惱怒,人人心急。忽聽王子昆高聲叫道:“大夥兒不要怕,他們不會殺人。”他以內力發聲,縱在喊殺之中,仍是清晰可聞。
眾人應聲望去,果如王子昆所說,雖說有人受傷,但無一個送命。鹽幫多的是無賴之輩,見此情形,膽氣大壯,不顧八部神通,沒頭沒腦地向前猛衝。
八部之主聽命於萬繩,不願多生殺戮,不料此時此刻,一腔好意反而成了拖累,對手失去畏懼之心,有如潮水一般擁來,退了又進,倒而復起,想盡法子也遏制不住。石穿忍不住吼道:“萬師兄,還要留手麼?”
萬繩大為猶豫,西城此來京師,另有要事,蘇乘光惹上鹽幫,純為旁生枝節。殺死齊浩鼎已非本意,再殺鹽幫弟子,仇恨只會越結越深。
忽聽王子昆又叫:“大夥兒糊塗了麼?西城的人可不止八個。”眾人一聽,目光落向水憐影等人。嵐耘扶著水憐影,蓮航攙著樂之揚,跟在秋濤身邊,隨著“周流極陣”挪動。楚空山自命清高,不肯避強凌弱,但他武功最強,眾人為他馬首是瞄,故而一味攻擊八部之主,並未傷及其他人等,這時得了王子昆指點,紛紛掉轉矛頭,衝向樂之揚等人。
只見人潮洶湧,數十名鹽幫好手衝到近前,萬繩急忙轉動陣法迎擊,冷不防王子昆越眾而出,趕到蓮航身前,掄起鐵柺劈頭就打。
蓮航一手扶著樂之揚,一手舉起竹籬抵擋。二人兵器相交,咔嚓一聲,竹篙斷成兩截。蓮航虎口流血,身子撞向秋濤。秋濤無法可想,收起掌力,接住少女,不料蓮航氣血翻騰,左手一軟,樂之揚登時脫手,骨碌碌向後滾出,經過秋濤身邊,滾進了八部之主圍成的圓陣。
此處是“周流八極陣”的陣眼,好比人的腹心,一旦陣眼被破,勢必土崩瓦解。之前秋濤內力密佈,結成一道屏障,此時為救蓮航,撤去內力,屏障露出破綻,故而讓樂之揚滾了進去。
秋濤大吃一驚,想要拽回少年,可是“周流八極陣”須得八人合力,方能發揮效用。秋濤內力一變,陣法頓受擾亂,鹽幫好手乘虛而入,秋濤無法可想,只好放下蓮骯,連出數掌,逼退來敵,還未緩過氣來,杜酉陽忽又掩至,秋濤無法可施,只好繼續應敵。
樂之揚進入陣眼,其他部主均是知覺,只是外敵強盛,不敢分心,故也無人拉他出去。樂之揚內力失控,逆氣翻江倒海,體內苦不堪言,此時闖入陣眼,儼然撞入一堆棉花,真氣四面湧來,重重疊疊,密密層層,有如一隻大繭,將他包襄起來。
這些真氣出自“周流八勁”,柔的柔、剛的剛、冷的冷、熱的熱,有的沉凝、有的飄忽,有的行走如風、有的滯澀不流,勢如許多大手,將他向內推擠,力量之大,若有千鈞。
樂之揚筋脈收縮.骨骸交錯,筋骨扭曲之間,發出噼啪異響,五臟六腑擠成一團,逆氣有如籠中困獸,橫衝直撞,想要破籠而出。
八部之主合力之下,尋常之人進入陣眼,必為“周流八勁”擠成一團肉餅。可是樂之揚一身逆氣,遇強越強,一遇外力,頓生反擊,彷彿一個皮球,拼命向外鼓脹,抵消外來壓力。
萬繩叫喊一聲,八勁由合而分,忽又四面拉扯。樂之揚身子攤開,關節奇痛,有如遭受“八馬分屍”之刑。好在逆氣桀驁不馴,八勁向外拉扯,它就向內收縮,兩股大力反覆較量,樂之揚直如拉滿的弓弦,繃緊之極,時刻都會斷絕。
鹽幫的攻勢更急,萬繩連連變陣,陣勢一變,陣眼的真氣也隨之變化,故而拉伸不久,忽又向內擠壓,這一次來勢更猛,八勁如鑽如鑿,衝入經脈。體內的逆氣奮起反擊,兩股勁力以經脈穴道為戰場,你來我往,攻守無方。逆氣雖強,比起“周流八勁”卻是微不足道,一時雪崩瓦解,逐穴逐脈地向後退卻。
如此內外交困,樂之揚痛苦已極,反而甦醒過來,伹覺四面勁力流竄,有如龍捲颶風,將他託了起來。他倒懸半空,無從借力,一忽而熱不可耐,一忽而奇寒徹骨,一忽而渾身發麻,一忽而痠痛難忍,活像是掉進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各種痛苦紛至沓來,樂之揚忍無可忍,大聲呻吟起來。
秋濤聽到呻吟,不勝遲疑,轉眼看向萬繩,見他注目前方,臉色陰晴不定。其時鹽幫重重圍困,八部寸步難行,所以尚未敗落,全賴陣法神威,陣法一停,必有死傷。故而八部之主陷入了兩難,放了樂之揚,必要停下陣法,不放樂之揚,八勁周流之下,少年必死無疑。八人稍一分心,陣法氣勢減弱,鹽幫趁機進逼,大呼酣戰,萬繩連連變陣,方才將其擊退。
八勁氣勢浩蕩,有如虎狼驅趕群羊,逼得逆氣退入小腹丹田。到了這個當兒,逆氣盤踞丹田,再也不肯後退。周流八勁仍是不斷湧來,兩股內氣堵在丹田之中,樂之揚的小腹裡似有一個皮球,吹氣一般鼓脹起來。
如此下去,樂之揚一定丹田爆裂而死,就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當兒,他的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轉陰交,走石門,上下來回,九轉破關……”
樂之揚半昏半醒,聽到聲音,只當幻聽幻覺,是以無動於衷,過了片刻,那個聲音又說:“你聾了麼,我讓你‘轉陰交,走石門,上下來回,九轉破關’,想活命的,速速照辦。”
這語聲卻是尖細如針,一字一句,彷彿刺在心上。樂之揚忽地醒悟:這聲音並非幻覺,而是當真有人說話。他病急亂投醫,就按那人所說,將丹田之氣引入“陰交穴”。
丹田之氣原本來回鼓盪、無處宣洩,樂之揚心意所至,忽如破堤之水,洶湧灌入“陰交”。可是到了"陰交”,真氣忽又停頓不前,樂之揚又將真氣導向“石門穴”,真氣洶湧而上,到了“石門”,狂衝亂突,有如小刀剜割。樂之揚忍受不了,忙又導回“陰交穴”,這麼上下九次,樂之揚忽覺“陰交穴”突地一跳.茅塞頓開,真氣衝出,一股腦兒灌入了“關元穴”。
這時,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出關元,走中極,入陽關,破命門……”樂之揚依言導引,真氣應念而行,縱然稍有阻礙,也有“周流八勁”在後催逼,驅趕真氣不斷向前。
聲音斷斷續續,時有時無,每一句話都和樂之揚的真氣運行相契合。依照那人的法子,真氣並非正道直行,時而向前流注,時而向後倒灌,忽正忽逆,忽行忽止。若說“周流八勁”有如驚濤駭浪,說話的人就是一個極高明的漁夫,樂之揚本身的真氣則是一葉小舟,漁夫駕駛小舟,藉助浪濤之力,衝上落下,航行自如。
聲音越說越快,樂之揚導引真氣,匯合八勁,循脈而入,透穴而出,勾連內外,走遍周身百穴。如此走滿了一個周天,真氣陡然向下,經過“會陰穴”,衝破軲轆關,順督脈一路而上,到了“玉枕穴”下方,有如大蛇般扭動數下,忽地向上一衝,嗡的一聲,樂之揚眼前一黑,腦海一片空白,有耳不能聽,有眼不能看,四周茫茫一片,儼然置身虛無。
圓陣之外,激戰猶酣,忽然之間,長江之上傳來一聲長嘯,有人高聲叫道:“島上各位兄弟,還請暫且住手!”
眾人循聲望去,江面上駛來一隻小船,劈波斬浪,須臾近岸,月華有如雪霰,紛紛灑落船頭,映照出一男一女兩道人影。男子三十出頭,白袍飄逸,相貌端正。女子也是一身白衣,迎風飄舉,如煙似雲,姿容秀美絕俗,彷彿凌波仙子,更如出水洛神。
秋濤認出白袍男子,說道:“這是‘白鹽使者’華亭,這女子又是誰?”蘇乘光嘆一口氣,苦笑道:“她就是我的債主。”眾人變了臉色,萬繩問道:“她就是摘星樓上的女子?”蘇乘光默默點頭。
華亭又叫兩聲“住手”,鹽幫眾人戰鬥猶酣,充耳不聞。白衣女秀眉一蹙,拔身而起,勢如一朵白雲飄過江面,落在蘆葦叢中,蘆葦略略一沉,竟未隨之伏倒。少女纖腰一擰,腳下輕點蘆葦,―半像是滑行,一半像是飛翔,幾個起落,便到島嶼上方。
眾人無不動容,蘭追生平自負輕功.也不由吐出一個“好”字。只見白衣女飄然下落,足不點地,衝入人群,矯矯如龍蛇遊走,搶到淳于英身前,手中光亮一閃,多出一口烏沉沉、冷幽幽的軟劍,刷地一聲,刺向青鹽使者的咽喉。
淳于英忽然遭襲,慌忙舉起短戟,還沒看清劍路,忽聽叮的—聲,短戟脫手而出,化為銀光沖天而去。淳于英不由倒退兩步,左手空空,一臉愕然。
少女也不理他,白衣飄飄,疾馳向前,杜酉陽眼前一花,劍氣已如北風撲面,他忙使身法,後退數步,忽覺頭頂一涼,頭巾分為兩半,滿頭的花白頭髮披落下來。
方巾猶在劍尖,女子忽又衝入三才“地陣”,所過刀槍並舉、拳腳齊至,白影忽隱忽現,勢如狂濤駭浪中一條飛魚。高奇大叫一聲,揮棒撲出來,少女輕輕閃過,軟劍搭上鐵棒,稍一借力,縱身飛起,越過土長老的頭頂,左腳向後一點,踢中他的後心。
高奇後心劇痛,向前撲倒,忙亂中狼牙棒向下一杵,方才穩住身形。“地陣”的弟子大多出自北方五省,眼看長老吃虧,紛紛吼叫撲來。少女腳下不停,恍若飛煙流注,奔向三才“人陣”,眾弟子遮不了,攔不住,一時惱羞成怒,只顧窮追不捨。
孫正芳主持“人陣”,眼看白衣女奔向本陣,慌忙下令阻攔。“人陣”的弟子應聲而動,舍了西城八部,紛紛撲向少女。地、人二陣反向而行,勢如兩堵人牆,一前一後地壓向少女。這時間,忽聽一聲清嘯,白衣女沖天而起,數百人收勢不住,撞在一起,一時刀折劍折、人仰馬翻,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孫正芳看得發呆,尚未還過神來,少女踏著人頭,一路奔來。孫正芳敗給樂之揚之後,自信動搖,銳氣盡消,又見少女神通,早已無心戀戰,忙吸一口菸草,盡力向外吐出,本想借以遁形,誰知煙氣還沒散開.女子搖身趕到,反袖一掃,濃煙倒灌而回,凝成一個圓球,將他的頭臉團團裹住。
煙氣灌入眼鼻,孫正芳涕淚交流,忙亂間,脖子一涼,多了―口烏光閃閃的長劍。海長老魂飛魄散,呆若木雞,忽聽一聲怒喝,孟飛燕從天而降,使一招“玉女散花”打出六拳。
白衣女頭也不抬,左手揚起,纖纖玉手,對上了孟飛燕醋缽大小的拳頭,左來左迎,右來右迎,手法靈巧變幻,恍如雲煙一片。拳掌相接,撲撲有聲,孟飛燕一連六拳均被擋下,一張醜臉漲紅如血,但覺對手不止掌法幻奇,內力更有莫大古怪,她每接一掌,便覺氣血翻騰,一招終了,忽見少女揚起臉來,衝她微微一笑。孟飛燕呆了一呆,只覺不妙,方要翻身後退,少女素手一翻,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
孟飛燕忙使一招“破鏡重圓”,飛腳踢向少女的心口。這一招是“惜玉步”裡的殺手,慣能反敗為勝、死中求活,不料腳勢方動,白衣女一擰腰肢,將她甩了出去。
孟飛燕身高體壯,足有兩百餘斤,落到少女手裡,卻如稻草人一樣輕巧,前腳剛剛踢出,身子早已撞上了兩個鹽幫弟子,那兩人尖聲慘叫,翻著跟斗掉入人群,又將數人砸翻在地。
白衣女右手長劍不離孫正芳的脖子,左手抓著孟飛燕指東打西,所過人仰馬翻,倒下一片。孟飛燕又羞又怒,想要掙扎脫身,可是對方纖手如鐵,任她使盡氣力,也是掙脫不得。絕望之餘,孟飛燕又覺不可思議,怎也想象不出,這個嬌怯怯的少女,何以擁有如此神力。
孫正芳挺身站立,脖子上的劍鋒掠來掠去,一忽而遠,一忽而近,他心驚肉跳,嘴裡苦澀已極,驀地按捺不住,大吼一聲:“全都住手。”
他威望素著,這一聲好比平地驚雷,眾人應聲住手,回頭望來。楚空山雖有不甘,可惜勢單力薄,眾人一退,他也只好退下,回頭看著白衣少女,臉上閃過一絲疑惑。
少女微微一笑,忽地收回長劍,左手輕輕一揮,將孟飛燕放回地面。她一人一劍,闖入“神鹹大陣”,連敗五大高手,游龍飛鳳,似入無人之境。眾人望著少女,一時人人屏息,偌大島嶼,一片沉寂。
華亭棄船登岸,手提一個口袋,大聲說道:“各位兄弟,請聽我一言。”
孫正芳死裡逃生、顏面盡失,一想到白衣女是他引來,登時惱羞成怒,厲聲說道:“華亭,你弄什麼鬼?放走了仇人,你又該當何罪?”
華亭看他一眼,問道:“誰是仇人?”孫正芳不耐道:“當然是西城八部。”華亭搖了搖頭,說道:“不對。”孫正芳一愣,聽出他話中有話,當下問道:“此話怎講?”
華亭環顧眾人,正色說道:“幫主的死和西城無關,殺人兇手,另有其人。”
話音未落,人群亂成一團,八部之主也是一臉驚訝。此時鹽幫後退,八部撤去陣法,秋濤趕上一步,扶起樂之揚,探他內息脈象,但覺呼吸若有若無,脈象洪勁有力,不由心中暗暗稱奇。她本想細加詢問,然而大敵當前,不敢懈怠,樂之揚又閉目不醒,只好按下好奇之念,將其移出陣外,交給水憐影看視。
這時忽聽孟飛燕說道:“華鹽使,事關重大,你說兇手另有其人,可有什麼憑據嗎?”
“有!”華亭一指白衣少女,“這一位葉靈蘇葉姑娘,當初在摘星樓困住蘇乘光,就是出於她的巧計。”
這件事鹽幫人人知道,見過葉靈蘇的卻是寥寥無幾。孟飛燕呆了呆,點頭道:“這位姑娘我也認識,這與兇手有何關係?”
華亭說道:“這半個多月,我一直在找葉姑娘的蹤跡。直到昨曰,方才將她找到,葉姑娘本不願前來,經我苦苦勸說,她才答應走這一遭。我們乘船東下,趕到松江府時,忽見江上有人行走……”
“什麼?”孫正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華鹽使,你說在哪兒行走?”
“江上行走。”華亭神色肅然,全無戲謔之意。孫正芳一呆,忽聽萬繩說道:“華鹽使,當真有人在江上行走?”
華亭默默點頭。王子昆怒哼一聲,冷冷說道:“萬繩,你是天部之主,當是明理之人,難道說,你也相信這樣的鬼話?”
萬繩默然不答,回頭看向秋濤,兩人四目相對,神氣都很古怪。蘇乘光呵呵一笑,高聲叫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或許真有奇人,能在水上走路。”
王子昆“呸”了一聲,說道:“一派胡言!什麼奇人?我看是活見鬼。”
“不是鬼,是人。”葉靈蘇冷不丁開口,“他在水上行走,還能發出踏水之聲。”島上一片譁然,許多人的臉上流露出不信之色。
沒有外力加身,樂之揚漸漸醒來,但覺身子空透如竹,其中真氣奔流,無內無外,順著經脈流走,再無逆行之患。
這一變化突兀一場,樂之揚當真大吃一驚,可是倉促之間,卻又想不出發生了何事。正納悶間,忽聽女子說話,嬌嫩爽脆,分外耳熟。他忍不住張開雙眼,看見白衣少女,心子猛地一跳,幾乎叫出聲來。
當日一別,葉靈蘇說過永不相見的狠話,如今貿然相認,只怕將她驚走。樂之揚猶豫之際,忽聽有人叫喚,回頭看去,水憐影注目望來,眼中透出關切之意。
樂之揚急忙挺身站起,說道:“水姑娘。”水憐影見他舉止如常,不由鬆一口氣,問道:“你還好麼?”樂之揚笑道:“再好不過了!”說到這兒,又忍不住看向葉靈蘇,但覺半月不見,少女越發美麗,站在江邊月下,恍若水仙凌波、嫦娥落塵,通身光彩奪目,令人不敢逼視。
忽聽王子昆說道:“好啊!你說是人,那我問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葉靈蘇搖頭說:“我只看見背影,應該是個男子。”王子昆冷笑道:“你連他的臉都沒看見,又說什麼是人是鬼?”
葉靈蘇微微皺眉,忽聽華亭大聲說道:“各位,我華亭一生行事,可曾打過誑語?”眾人面面相對,杜酉陽沉吟道:“華鹽使為人正直,老夫記憶所及,的確未曾說謊。”
華亭點頭道:“看見那人踏水而行,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於是催促船家緊緊追趕。行駛不遠,忽見前方出現了許多船隻,打著旗幟,燈火通明。我一看旗號,不勝吃驚,原來這些船隻都是朝廷的水師。
島上一陣騷動,眾人紛紛看向江面,江水漆黑,不知究竟。孟飛燕忍不住問道:“這些船是往東邊來的麼?”
“是啊。”華亭微微苦笑,“我怕水師對本幫不利,正感焦急,忽見走在水上的那人跳上了一艘大船。這時間,我忽然明白,這人必定有所圖謀,故意將我們引來此處。葉姑娘當機立斷,讓我守在船上,她卻施展輕功,也上了那一艘大船。”
眾人聽了這話,齊齊看向葉靈蘇,孟飛燕問道:“葉姑娘,你找到水上那人了麼?”葉靈蘇輕輕搖頭,說道:“船上本有許多守衛,我上船之時,守衛全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不過船艙之內.有人正在說話。我一時好奇,聽了幾句。原來,裡面的人正在議論貴幫……”
王子昆怒道:“豈有此理,哪兒有這樣的巧事?”葉靈蘇瞧他一眼,微微笑道:“閣下急什麼,我的話還沒說完呢。”王子昆怒哼一聲,冷笑道:“妄言妄聽,不說也罷。”
葉靈蘇目光閃動,含笑道:“王鹽使不讓我說話,莫非心中有鬼?”王子毘鐵杖一頓,怒道:“誰有鬼了?”葉靈蘇道:“足下心中沒鬼,我說幾句話,又有什麼關係?”
王子昆還沒說話,孟飛燕插嘴道:“事關重大,葉姑娘,你但說無妨。”葉靈蘇笑了笑,說道:“船艙裡的人一個姓常,是水軍統帥,一個姓劉,是錦衣衛的指揮使。他們說了兩件事,第一件事,這支官軍的確是往崇明島而來,要將鹽幫精英一網打盡。”
眾人一片譁然,心中將信將疑。只聽葉靈蘇又說:“第二件亊,正與齊幫主有關,聽他們說,齊幫主是被幫裡的奸細毒死的。”
這幾句話驚天動地,人群登時沸騰起來。王子昆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齊幫主是蘇乘光打死的,何來毒死一說?”
“是啊!”葉靈蘇輕輕點頭,“謹慎起見,我將兩個狗官捉了,逼他們辦了兩件事。”
“哪兩件事?”孟飛燕急切問道。
“第一件事,逼他們下令水師返航,”
眾人喜不自勝,紛紛拍手叫好。葉靈蘇又說:“第二件寧麼,逼他們說出了幫中的奸細……”說到這兒,她略略一頓,衝著王子昆笑道.“王鹽使,你臉色不好,莫非受了風寒?”
王子昆冷哼一聲,說道:“我好得很。唔,那奸細是誰?”葉靈蘇笑道:“我說了,你也未必肯信,還是讓狗官和姦細當面對質為好。"
王子昆一愣,衝口而出:“狗官在哪兒?”葉靈蘇一指華亭手中的口袋:“那裡不是?”眾眼望去,口袋鼓鼓囊囊,中有活物拱來拱去。
華亭解開口袋,袋子裡鑽出兩個中年漢子,一個紫袍長鬚,另一個身披短甲。兩人掉頭四顧,眼裡均有懼色。華亭踢開二人穴道,喝道:“你們兩個,將先前的話再說一遍。”
披甲的漢子“呸”了一聲,罵進:“你們這群挨千刀的鹽販子,朝廷水師一到,把你們一個個碎屍萬段……”話沒說完,華亭拳腳齊下,打得他口鼻流血,倒在一邊哼哼不已。
紫袍漢子神氣驚慌,低下頭去。華亭瞪著他說:“說話還是捱揍,你任選其一。”
“說話,我說話……”紫袍漢子抖索索地道,“我姓劉,是錦衣衛的指揮使,奉了上命剿滅鹽幫……”華亭不耐道:“誰問你這個,奸細是誰?”
“是、是。”劉指揮轉向人群,口中說道,“他是……”話音未落,王子昆柺杖一頓,忽然縱出,搶到了髙奇身後。土長老全無防範,後心一痛,已被制住,王子昆左手一翻,多出一把匕首,對準他的咽喉。
眾人無不變色,杜酉陽怒道:“王鹽使,你幹什麼?”王子昆咬牙瞪眼,一聲不吭。
“還用說麼?”葉靈蘇微微冷笑,“這個老頭兒,就是毒死齊幫主的奸細。”
島上群情喧譁,鹽幫首領無不動容。淳于英雙眉倒立,厲聲叫道:“王鹽使,此話當真?”
王子昆臉色鐵青,沉默半晌,徐徐說道:“是又如何?”此話一出,眾人悲憤莫名,紛紛抓起兵器。王子昆忙將匕首來回比劃,厲聲叫道:“誰敢上來?我跟這姓高的同歸於盡。”
眾人應聲止步,錢思怒道:“王子昆,你剛入本幫之時,犯了命案,又為官府追捕,窮困潦倒,走投無路,多虧齊幫主庇護,方才逃脫一劫。齊幫主對你恩重如山,你為何要下毒害他?”
王子昆板著面孔,冷冷說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哼,齊浩鼎這廝,一輩子無法無天,人到老年,偏偏假裝仁義,為了—個臭婆娘,連賭館、妓院也不要了。哼,他也不想一想,為了這些賭館妓院,老子費了多少心血,憑他一句話,我半生經營,豈不化為流水?”
眾人聽了這話,怒氣更盛,淳于英大吼一聲,舉起短戟。王子昆後退一步,冷笑道:“淳于英,你不管姓高的死活了嗎?”淳于英雙戟一碰,大聲說道:“五鹽使者以守護幫主為己任,淳于英不管別的,只為老幫主報仇雪恨。”
眾人一聽,個個點頭,王子昆眼裡閃過一絲絕望,驀地慘笑道:“好,好,黃泉道上,也有伴兒。”高奇臉色慘變,嘶聲尖叫:“老王,有話好說……”王子昆怒哼一聲,舉起匕首,便要刺下,不意小臂刺痛,五指氣力全消,噹啷一聲,匕首跌落在地。
王子昆又驚又怒,定眼一瞧,但見“外關穴”上釘了一枚金針,針尾餘勁未消,兀自微微顫抖。
一愣神的工夫,青螭劍奔雷掣電,直奔高奇胸口。土長老望著劍尖,面無血色,王子昆望著來劍,也是莫名所以。一愣神的當兒,軟劍忽地凌空扭曲,彎折成一個大大的弧形,繞過高奇身子,嗖地刺中了王子昆。
王子昆只覺腋下一涼,登時氣力全無。高奇趁機一肘向後頂出,王子昆飛出一丈多遠,摔在地上,再不動彈。有人上前一瞧,劍傷直透心肺,高奇出肘之先,老頭兒已一命嗚呼了。
崇明島上一陣寂靜,眾人望著少女,驚喜不勝。喜的是奸細送命,髙奇得救,驚的是王子昆身為五鹽之首,武功頗有獨到之處,不料緊要關頭,卻擋不住葉靈蘇輕輕一擊。
淳于英揮舞短戟,大聲說道:“奸細已死,這兩個狗官也不能活命。”那兩人臉色大變,縮成一團。淳于英正要上前,葉靈蘇揮劍將他攔住,淳于英皺眉道:“姑娘這是為何?”
葉靈蘇說道:“淳于先生見諒,我答應了這兩人,只要乖乖聽話,就饒他們不死。”
“聽話?”淳于英一愣,“聽什麼話?”葉靈蘇笑而不答,華亭卻拍手笑道:“淳于兄,其實他們二人,並不知道奸細是誰。”
淳于英又是一愣,衝口道:“不知奸細,又何來指認?”華亭笑道:“朱元璋何等人物,豈會輕易洩露王子昆的身份?兩個狗官職位不髙,自也不甚瞭然,我們拷問不出,葉姑娘見這兩個狗官貪生怕死,逼迫他們假意指認兇手,騙得王子昆狗急跳牆、自投死路。”
眾人聽得嘖嘖連聲,淳于英笑道:“好傢伙,別說王子昆,我也被你們騙過了。”孟飛燕也覺佩服,衝著葉靈蘇抱拳道:“姑娘真是智勇雙全,方才多有得罪,還請不要見怪。”
葉靈蘇淡然說道:“姐姐過獎了,靈蘇不過膽大罷了,倘若這奸細沉得住氣,我這法子也不管用。想來是齊幫主英靈不滅,冥冥之中庇佑我等找出真兇。”
孟飛燕見她全不居功,心中越發相敬,又想起齊浩鼎的大恩,眉眼發紅,目有淚光。正傷感,忽聽華亭笑道:“孟鹽使,你還記得老幫主的遺囑麼?”
“記得。”孟飛燕抹淚說道,“老幫主說過,誰能為他報仇,誰就是一幫之主。”
“好。”華亭雙手一拍,“葉姑娘手刃王子昆,算不算為齊幫主報了仇?”
人群一時寂然,鹽幫弟子面面相對。孫正芳忽地咳嗽一聲,徐徐說道:“華鹽使,你這話有欠思量。王子昆固然是葉姑娘殺的,齊幫主也的確留下了遺囑,只不過,我鹽幫三十萬弟子,大多都是男兒好漢,要他們服從一個女子,只怕有點兒為難。”
錢思也連連點頭:“孫長老說的是,葉姑娘貌似天仙,武功也高,但要鎮服群雄,卻少了幾分威嚴。”
孟飛燕聽得不平,冷笑道:“說來說去,你們都是瞧不起女子?我也是女子,女子能做鹽使,為何就不能當幫主?”她為人忠直,葉靈蘇為齊浩鼎報了仇,孟飛燕感激之餘,心底裡已將她視為幫主人選。孫、錢二人以男女為託辭,她心中氣惱,忍不住出頭反駁。
孫正芳看她一眼,嘿嘿笑道:“孟鹽使不一樣,你在老夫心中,比起男子還要威嚴呢。”
孟飛燕氣得臉色發白,孫正芳話中之意,分明是譏諷她容貌醜陋賽過男子。孟飛燕一跺腳,正要反駁,忽聽高奇冷冷說道:“孫正芳,誰做幫主,你說了不算。”孫正芳兩眼上翻,說道:“好哇,那你說說,誰說了才算?”
“齊幫主說了算!”高奇昂起頭來,聲如洪鐘,“我鹽幫行走江湖,全憑‘信義’二字,若連前代幫主的遺囑都完成不了,傳到江湖之上,還有什麼信義可言?鹽幫弟子三十萬,倘若個個言而無信,試問誰又當得了這個幫主?”
三大長老各領一方,向來彼此不服。高奇自忖武功、勢力都不及孫、錢二人,爭奪幫主大半無望。再者,葉靈蘇殺死王子昆,對他頗有救命之恩。高奇權衡再三,直覺與其便宜了兩個老對頭兒,不如將葉靈蘇捧上幫主之位,一來報恩,二來立功,有了擁立之功,必定能夠成為新幫主的心腹重臣。
他這番話冠冕堂皇,孫、錢二人反駁不得,心中老大氣悶。高奇也不顧他們的臉色,掉過頭來,厲聲問道:“杜酉陽、淳于英,你們意下如何?”
杜酉陽入幫已久,與錢思頗有交情,看了井長老一眼,故作沉吟道:“孫、錢二位長老所言不無道理,她一個女子,實在難以服眾。”
高奇冷哼一聲,又看淳于英,後者說道:“杜鹽使說差了,老幫主只說報仇者繼承幫主之位,可沒說報仇之人是男是女。”
“說得好。”高奇拍手大笑,“杜鹽使、孫、錢二位算一方,我和孟鹽使、淳于鹽使、華鹽使算一方,三個反對,四個贊同。我宣佈,從今日起,葉姑娘就是鹽幫第十三代幫主。”
孫、錢二人又氣又急,轉眼望去,葉靈蘇站在遠處,皺眉不語。孫正芳心頭一動,揚聲說道:“高奇,你不要自說自話,葉姑娘還沒說做不做這個幫主,以她冰清玉潔之身,豈肯與我濁臭男兒為伍?”
高奇應聲愕然,仔細想來,葉靈蘇從始至終也沒有答應過要做幫主,一時間,他心頭髮緊,慌忙上前笑道:“葉姑娘,幫主一職,不知你意下如何?”
葉靈蘇抬起頭來,眸子清如水晶,盈盈掃過眾人,忽地微微—笑,漫不經意地說:“孫長老,我若做了這個幫主,就一定不能服眾麼?”
孫正芳一愣,欠身笑道:“自古男尊女卑,本幫之人又多是男子,說好聽些是鹽幫,說不好聽,就是一幫鹽梟。梟雄之性,桀驁不馴,孫某雖也佩服姑娘,可是人多心亂,下面的弟子未必買賬。”
葉靈蘇瞥他一眼,點頭說:“貴幫之事,我本無意插手,只是華鹽使說了,蘇乘光因我被擒,西城為了救人,必然要和鹽幫決一死戰。我心想,此事因我而起,西城如來,我責無旁貸。本想真兇査明,立馬袖手而去,可你偏又說什麼男尊女卑。哼,我倒不信了,男子能當幫主,女子為何不能?好啊,我就做一回這個勞什子幫主,看一看這些尊貴男兒,到底服不服我管束。”
鹽幫之中,女弟子屈指可數,眾男子聽了這話,一個個神氣古怪。孟飛燕卻是眉飛色舞,不待孫正芳回應,快步走到葉靈蘇身前,取出一支青玉令牌,恭聲說道:“這枚‘青帝令牌’,出自第一代幫主黃巢公之手,乃是歷代幫主的信物。四海之內,鹽幫弟子見令如見人,聽令驅馳,不得違抗。齊幫主臨終前託我看管,天可憐見,今日終於有了主人。”說完鄭重地雙手奉上。
葉靈蘇接過一瞧,令牌正面鐫刻一行金字:“青帝秋風、百花肅殺”,背面鑲嵌一朵九瓣金菊,花瓣綻放舒展,透出一股凜冽之氣。她審視片刻,環顧四周,高高舉起令牌,島上靜了一下,忽然之間,發出一片歡呼。
孫、錢二人聽見歡呼,無不一臉詫異,不明白一群桀驁男兒,為何推崇一名外來的女子。原來,葉靈蘇隻身闖陣、鋤奸救人,武功之高,早已震懾群雄。自古尊崇強者,也是人之本性,眾弟子又不比長老、鹽使,對於幫主之位並無私心,但覺這少女美貌驚人、武功又高,做這一幫之主,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淳于英上前一步,朗聲說道:“百花皆殺,千鹽歸一,幫主之位已定,還請各位撒鹽效忠。”
各省堂主取出一隻海碗,傳給本堂弟子,眾弟子伸手入懷,取出一個錦袋,拈出一撮細鹽,撒入海碗之中。如此傳遞一圈,各省堂主又將鹽碗交給所屬長老。長老合併碗中之鹽,送到淳于英面前,淳于英將三碗鹽粒倒入一隻錦囊,恭恭敬敬,送給葉靈蘇。
眾人撒鹽之時,神情肅穆,舉止凝重,分明就是一種儀式。少女大惑不解,微微皺眉,孟飛燕低聲說:“本幫販賣私鹽為業,囊中的鹽,均是各人私鹽,合私為公,呈送幫主,以表忠心。”
葉靈蘇接過錦囊,未及說話,忽聽萬繩說道:“姑娘新登幫主之位,委實可喜可賀。而今水落石出,齊浩鼎之死與蘇師弟無關,貴我兩派恩怨了了,時下夜長路遠,本派暫且告辭。”
鹽幫迭遭變故,忘了西城還在一邊。聽了這話,孟飛燕怒道:“齊幫主不是蘇乘光所殺,卻是因他而死,若不是他打傷了齊幫主,王子昆又豈有下毒的機會?”眾弟子與八部一場大戰,傷者眾多,一聽這話,紛紛隨之起鬨。
忽聽淳于英說道:“孟鹽使言重了,王子昆狼子野心,縱無蘇乘光,也未必不會謀害幫主。他方才百般挑唆,正是想要鹽幫、西城火併一場。那時兩敗俱傷,官兵一到,必將我們一網打盡。”
眾弟子聽他一說,仔細想來,王子昆的言語,句句心懷叵測,無一不是挑唆之詞,一時個個默然,數千道目光,全都落在葉靈蘇身上。
少女輕輕皺眉,注視八部之主,揚聲問道:“你們都是西城的人?”萬繩點頭道:“不錯,在下天部萬繩。”葉靈蘇輕哼一聲,又問道:“梁思禽沒來麼?”萬繩搖頭說:“城主沒來。”葉靈蘇衝口問道:“他在哪兒?”
萬繩見她急切神情,目中閃過一絲訝異,沉吟道:“若問幫主下落,萬某無可奉告。”葉靈蘇皺眉:“那你們見到雲虛島王了麼?”
萬繩一愣,搖頭說:“不曾見得。”葉靈蘇俏臉發白,芳心一陣煩亂。雲虛挑戰梁思禽,也不知現在何處,西城八部是梁思禽的羽翼,雲虛只人獨劍,勢單力薄,劍挑西城幾無可能。葉靈蘇對於雲虛不無怨恨,可是血濃於水。十多年來,雲虛與她名為師徒、實為父女,養育之恩未曾虧欠,葉靈蘇縱有千般埋怨,也放不下這一段恩情,當下心想:我不能助他挑戰梁思禽,但若斬斷西城羽翼,也可稍稍報答養育之恩。
意想及此,她一咬銀牙,說道:“萬部主,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萬繩道:“葉幫主請說。”葉靈蘇沉默一下,徐徐說道:“我想請各位前往本幫總堂,住上一年半載。”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訝異,八部之主面面相對,鹽幫首領也是莫名所以。秋濤打量葉靈蘇,忽而笑道:“恕我冒昧,葉幫主這一番話,莫非想要軟禁我等?”
葉靈蘇淡然道:“你要說軟禁,那就是軟禁好了。”秋濤與萬繩對望一眼,萬繩笑道:“葉幫主,貴我兩派還有樑子麼?”葉靈蘇搖頭道:“沒有。”萬繩道:“既無樑子,為何要留下我們?”
葉靈蘇瞥他一眼,說道:“你不知道我的來歷麼?”萬繩略―沉默,忽地嘆道:“不錯,你是東島高足,今日所為,該是為了當年的舊怨吧?”
葉靈蘇不置可否,忽地舉起青帝令牌,銳聲叫道,“鹽幫弟子,圍住西城之人。無我號令,不得放走一個。”
眼看恩怨消解,忽又劍拔弩張,鹽幫弟子均是一陣愕然,但幫主有令,不敢不從,當下重振“神鹹大陣”,將西城諸人團團圍住。陣勢已定,孟飛燕恭聲說:“下一步如何,還請幫主示下。”
葉靈蘇搖了搖頭,說道:“就這樣好了。”孟飛燕莫名所以,忽見葉靈蘇跨上一步,朗聲說道:“八部裡面,誰能做主?”萬繩面沉如水,負手說道:“老夫能夠做主,葉幫主有何指教?”
葉靈蘇道:“西城八部,名動江湖,但我鹽幫勝在人多,倘若拼死一戰,必定死傷無數。”萬繩笑道:“葉幫主既有好生之德,何不化干戈為玉帛?”
葉靈蘇輕哼一聲,淡淡說道:“我有一個法子,既可減少死傷,又可決出勝負。”萬繩心頭一沉,盯著少女,只覺捉摸不透,當下笑道:“願聞其詳。”
“簡單得很。”葉靈蘇一手按腰,朗聲說道,“你我一決勝負,你勝了,任由離開,我勝了,西城八部跟我去鹽幫總堂。”
萬繩大感意外,拈鬚沉吟:“葉幫主,刀劍無眼……”葉靈蘇冷冷說:“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孟飛燕忍不住說道:“幫主,你萬金之軀,豈可輕易犯險……”華亭也說:“老幫主去世已久,幫中百廢待興……”葉靈蘇不待他說完,擺手說:“華鹽使,我意已決。倘若不幸敗亡,你可接替幫主之位。”
華亭不由動容,鹽幫之中也起了一陣騷動。萬繩暗暗吃驚,尋思葉靈蘇闖陣之時,神出鬼沒,所向披靡,放在東島之中,也是一流人物,別說自己也沒有必勝的把握,縱然能夠勝她,也難保不會傷她。這女子一幫之主,或死或傷,都會激怒鹽幫,惹來無窮後患。
霎時間,萬繩心裡轉了百十個念頭,忽地想出一條計策,大聲說道:“葉幫主,八部地位相若,若是小事,萬某還可做主,但事關各人自由,我也不能越庖代俎。”葉靈蘇皺眉道:“這麼說,非得大戰一場了?”
“那也不用。”萬繩擺手笑笑,“葉幫主方才闖入神鹹大陣,矯若遊龍,翩若驚鴻,風采絕世,叫人佩服。這樣吧,本派也有一個小小的‘周流八極陣’,葉幫主若不嫌棄,大可闖來一試,只要破了此陣,我等一行,任由處分。”
蘇乘光變了臉色,衝口叫道:“萬師兄,這個如何使得……”忽見萬繩瞪眼望來,蘇乘光遲疑一下,只好退了回去。
葉靈蘇也不料萬繩出此題目,愣了一下,未及回答,孟飛燕搶先說:“幫主不要上當,這個陣法古怪極多,四面圍攻也無奈他何,幫主一人之力,萬萬不可入陣。”
葉靈蘇一時默然,這些日子,她鑽研《山河潛龍圖》,日夜潛修,頗有所得,對敵八部之主,單打獨鬥,均有勝算,但要以一敵八,仍是力有來逮,她新任幫主,根基不牢,此刻一旦示弱,威望必定受損。
她心思果決,轉念之間,就有決斷,驀地抬起頭來,大聲說道:“好,萬部主,我就來闖一闖貴派的陣法。”
萬繩臉色微變,葉靈蘇武功再髙,也萬無挑戰八部的道理,他出此難題,只想讓她知難而退,不料這女子膽大包天,竟然一口應允。一時之間,萬繩大大為難,可是話一出口,不能退讓,只好說道:“好啊,葉幫主氣魄之大壓倒鬚眉,無論勝敗如何,萬某都很佩服。”
葉靈蘇略一點頭,正要舉步,忽聽一個聲音冷冷說道:“小丫頭,我陪你走一趟如何?”
少女回頭看去,楚空山襟袖瀟灑,負手而出,目光轉動之間,森森然有如利劍長戟。
西城眾人也是一愣,卜留啐了一口,扯著嗓子大罵:“楚空山,你他孃的湊什麼熱鬧?你連祖傳的寶劍也保不住,還要出來丟人現眼麼?”
楚空山臉色一變,雙眉倒立,厲聲說道:“死胖子,你用詭計奪劍,這筆賬還沒算完。有能耐的,咱們一對一,看誰丟人現眼?”
卜留一面揮舞鐵木劍,一面笑嘻哨說道:“若說詭計,天下的上乘武功,又有幾樣不是詭計?呵,聽說九華楚家,代代都出色鬼。楚空山,這妞兒長得不賴,你想必見色起意,故意跟人家套近乎吧。”
“胡說八道。”楚空山勃然大怒,“死胖子,仔細你的舌頭。”
卜留哈哈一笑,待要反唇相譏,忽聽秋濤說道:“卜師弟,楚先生一代宗主,又是城主的故交,你言辭之間,不要失了禮數。”卜留一愣,笑道:“秋師姐休怪,說了一人闖陣,楚老頭強自出頭,我看他不順眼,取笑兩句罷了。”
“無妨。”萬繩淡淡說道,“兩人就兩人,楚先生,葉幫主,你們一起來好了。”
葉靈蘇輕輕皺眉,回頭說道:“楚先生,此事因我而起……”楚空山擺了擺手,冷冷說道:“我不是為你出頭,而是為了洗雪前恥,萬繩和死胖子耍弄詭計,奪走了我的鐵木劍,唯有破了這個鳥陣,才能出我一口惡氣。”
葉靈蘇略一沉吟,含笑道:“家師提到過貴派的‘名花美人劍’,說這一路劍法空靈飄逸,精微莫測,今日良辰難得,小女子正好一睹楚先生的神技。”
楚空山微感得意,拈鬚說道:“令師是誰?”葉靈蘇遲疑一下,輕聲說道:“家師雲虛。”楚空山動容道:“你是雲島王的嫡傳,難怪,難怪。”他頓一頓又說,“鹽幫、東島也是有緣,當年張士誠出身東島,嘯傲三吳,可惜王運不終,到底敗給了當今的皇帝。”
鹽幫弟子也大多知道這一段往事,於是議論紛紛,發出長吁短嘆。楚空山忽地舉手彈劍,發出一聲長嘯,蒼勁悠長,聲震大江。葉靈蘇與他並肩而立,俏臉映月,溶溶有光,青螭斜指下方,宛如一泓墨汁,注入茫茫夜色。
楚空山嘯聲不絕,勢如峽江猿啼,又如雨打殘花。嘯聲中,兩道人影雙雙縱出,衝入“周流八極陣”,劍光一黑一白,有如雙龍盤繞,矯矯劃過長空。
八部之主神色肅然,左掌向內,右掌向外,按照先天易理,結成一個圓陣。楚、葉二人還未靠近,忽覺飛沙走石、電光閃耀,腳下地陷土湧,化為土蛇狂龍,兩股勁風一冷一熱,熱風如燒,冷風如刀,交纏一處,捲起陣陣狂飆。
葉靈蘇遠在江上,也曾窺見過這一門陣法,此時深入其間,才知真正厲害。八勁交融變化,生生不息,勢如驚濤駭浪衝決而來,其中風雷水火、天地山澤種種奇能使人應接不暇。葉靈蘇身在其中,恍若狂風暴雨中一支蓬草,隨風飛舞,難以自主。
楚空山見勢不妙,擋在少女身前,身如流光掣電,快得不可思議,一口劍纏纏綿綿,有如秋夜細雨無所不至,無孔不入,彷彿失去形質,只在氣機縫隙中游走,幾度逼近八部之主,又被八人發出的勁氣逼退。
借他之力,葉靈蘇穩住陣腳,定一定神,使出平生本事,左掌右劍,大開大合,劍氣鋒銳絕倫,匹練般掃開狂沙亂石,掌力勢如驚蛟騰龍,在八勁漩渦之中左衝右突,所過之處,對手衣袍為之動、鬚髮為之飛,矯如飛龍,餘勢悠長,縱以八勁之威,也難令其消滅。
八部之主無不詫異,但覺葉靈蘇掌力了得,生平未見,一時各各警惕,應付楚空山的勁氣也不知不覺地移向少女。
葉靈蘇頓覺吃力,四周氣勁如山,狂風怒號,水火交鋒,雷霆縱橫。她不覺氣為之閉、神為之搖,如在牢籠之中,處處施展不開。以“周流八極陣”之強,如果全力施為,十個葉靈蘇也未必能勝,可是萬繩主持陣法,不願欺人太甚,不過小小示以神通,只盼少女知難而退。誰知道,葉靈蘇天性倔強,遇強愈強,重壓之下,武功越出越妙,飛影神劍、水雲掌、夜雨神針,不但東島武學層出不窮,就連《山河潛龍圖》的心法也漸漸顯露出來。
鹽幫眾人看得連連咋舌,一干鹽使、長老、堂主的心中愧喜交集。葉靈蘇武功神妙,不但勝過齊浩鼎,歷代鹽幫之主怕也無人能及,如此高手擔任幫主,誠為鹽幫之幸。可是鹽幫弟子多為男子,她一介女流,壓倒鬚眉,眾男子羞愧之餘,又覺大為不平。
場上的情形越變越奇,楚空山劍光霍霍,柔而不媚,狂而不亂,直如春風颯來、百花怒放,狂沙急電之間,不失從容風采。眾人看得久了,眼裡生出錯覺,楚空山失去男兒形態,化身絕代佳人,徜徉於一片劍花光海,錯步擰身,採摘俯仰,楚楚風姿,妙絕人寰。
葉靈蘇的劍法恰好相反,她以女兒之身,揮灑長劍,勁力雄奇,大有吞吐日月之機,笑傲山河之勢,使到精妙之處,人是人,劍是劍,西邊劍光未斂,東邊人影已現,神出鬼沒,似有七八個葉靈蘇在場中游走,劍光人影連成一氣,直如一條氣勢浩蕩的長龍,在陣勢之中翻江倒海。
眾人看得入神,只覺楚空山身為男子,劍法柔婉卻如女子,葉靈蘇身為女子,劍法氣魄之大,勝似奇偉男兒,以旁人看來,這一男一女,手裡的劍法真該換過來才是。
八部之主身當其鋒,別有一番感受。楚空山外柔而內剛,劍法柔婉至極,反而生出一股剛強之氣,葉靈蘇外剛而內柔,看似大開大合,實則心思堅圓,無機可乘。一個柔極而剛,一個剛中有柔,剛柔並濟,生出莫大威力,黑白雙劍併力一向,只在八部之主身邊弄影,八人迭遇險招,陣腳不覺微微動搖。
萬繩見勢不妙,沉喝一聲:“分開他們!”其他人應了一聲,眼看楚、葉二人轉到震、巽二位之間,陣中氣機流轉,注入蘇乘光體內。蘇乘光大喝一聲,揮掌劈出,掌力如山,夾雜閃爍電光。
楚空山不敢硬接,閃身向右,陣中氣機再轉,又到蘭追身上,蘭追漫不經意,輕飄飄送出一掌。忽然罡氣大作,天風飈來,葉靈蘇抵擋不住,向左躲閃。就在這個當兒,陣法倏忽轉動,插入二人之間,將兩人生生隔斷。
這一來,兩人劍法再高,也只能各自為戰,萬繩又叫一聲:“先男後女。”陣勢轉動,勁氣鋪天蓋一般湧向楚空山。老頭兒連連後退,不意大力湧來,虎口一熱,長劍竟被蠶絲拽住,他運勁想要奪回,一道掌力排空而至。楚空山避開大半勁力,左肩卻被餘勁掃中,當真筋骨劇痛,半身痠麻,稍不留神,腳下陷入一個泥坑,四周泥沙拱起,化為土龍沙蛇,楚空山上下受敵,一時間手忙腳亂,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進擊之能。
困住楚空山,陣中氣機再轉,又向葉靈蘇湧來。葉靈蘇孤掌難鳴,步步後退,轉眼之間,已到蘆葦蕩邊,倘若再退,勢必掉落水裡。原來,萬繩存心逼她落水,那時葉靈蘇一身泥水,狼狽萬分,縱然有心破陣,也是無臉見人。
少女雙腳落水,羅襪盡溼,萬繩正要開口逼她認輸,忽然生出一絲異感。這時間,葉靈蘇忽然消失了,再也感知不到她的氣機。萬繩心頭一跳,凝目望去,白影翩翩,宛然不遠,奇怪的是,女子明明可見,卻又無法感知,葉靈蘇的氣機融入了那一片茫茫水澤。水光蘆葦,含香弄影,一時間,眾人眼裡,女子即水,水即女子,葉靈蘇與蘆花蕩,再也分不出彼此。
這感覺雖說微妙,其實不過一念之間。要知高手交鋒,只因太過迅疾,往往手比眼快、心比手快,生死間無暇多看,多憑直覺感知氣機。萬繩為陣中樞紐,他心念一動,陣法氣機也動,一股掌力從沐含冰手中呼嘯而出,砰的一聲,掠過葉靈蘇身邊,擊中了一片空蕩蕩的水澤。
嘩啦一聲,水澤裡升起一道高高水牆,這一刻,葉靈蘇身影晃動,融入水花之間,順水而逝,忽然到了卜留身前。
八部之主無不錯愕,葉靈蘇的身法並非極快,氣機變化卻很古怪,短短一瞬,以八人眼力之高,也沒有發現她如何逼近。
高手交鋒,最忌失去敵人,無論形影、氣機,一旦無法感知,必有敗亡之虞。《山河潛龍訣》本是釋印神晚年大成之學,既是內功,也是心法,講究“天人如一”,融於天地萬物,無所不在,無所不至,故能無所阻礙、無往不勝。
潛龍之道,由淺入深,分為水下土、掩陵谷、感震電、薄日月、伏光景、神變化。依次修煉,共日月齊輝、與萬物同化。葉靈蘇修為尚淺,“水下土”剛剛入門,只能讓八部之主生出一絲錯覺。只不過,這一念之差,足以改變戰局。
葉靈蘇逼近卜留,舉劍就刺。卜留本要出手招架,忽見青螭劍清如水墨、皎如青虹,分明就是一口稀世寶劍。他慣於奪人兵刃,見獵心喜,改了主意,胸腹向外一挺,圓滾滾的肚皮迎上了劍尖。
葉靈蘇本有許多後招,可也料不到對方以身試劍,愕然之間,軟劍嗤地刺進了卜留的小腹。
劍尖方入,葉靈蘇便覺受阻,她不及多想,一股內勁注入劍身。剎那間,卜留一張胖臉扭曲起來,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一身“周流澤勁”出神入化,練得通身其軟如綿,刀劍入內,澤勁重疊不盡,化解對方的內勁,對手無從使勁,自然被他奪走兵刃。不料葉靈蘇的內勁卻很奇特,看似溫潤如水,然而後勢綿密,有如高山滾動巨石,澤勁與之一碰,登時土崩瓦解。
卜留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時乖運蹇,遇上了釋印神的“大勿用神功”,這門內功好比潛龍在淵,含而不露,渾若天成。葉靈蘇初學乍練,修為不深,剋制“周流澤勁”卻是綽綽有餘,一照面的工夫,就破了卜留的真氣。
卜留慘哼一聲,中劍處血如泉湧。西城八部同氣連枝,萬繩發覺不妙,大喝一聲:“北斗歸一。”除了卜留之外,七大部主想也不想,氣機轉動,七道內力合為一股,呼地一聲擊向葉靈蘇。
七人全力出手,絕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葉靈蘇躲閃不及,呆在當場。說時遲,那時快,一股大力忽地從旁衝來,間不容髮之際,將她撞得飛了出去。“北斗歸一”的掌力掠身而過,砰的一聲,在地上擊出一個大坑。
葉靈蘇方才落地,撞她的人也堪堪落地,兩人糾纏在一起,顛三倒四地滾了兩圈。葉靈蘇滿身是泥,掙扎欲起,偏偏捱了這一撞,渾身上下似要散架。她用力推開來人,定眼一看,忽見樂之揚笑笑嘻嘻,衝她大做鬼臉。
葉靈蘇兩眼發黑,幾乎昏了過去,當日她曾經發誓,寧可死了,也不願再見這一張臭臉,這時氣恨交迸,銳聲叫道:“你怎麼在這兒?”
樂之揚應聲一呆,回想之前情形:先是葉靈蘇剷除奸細、登上幫主之位,跟著節外生枝,又向西城八部挑戰。樂之揚見過卜留的手段,眼看少女出手,便知胖子要奪寶劍,當下按捺不住,衝了上去。誰知這一動之間,身子輕盈無比,衝到少女身邊,正逢七大部主聯手一擊。他想也不想,合身撲上,硬生生將葉靈蘇推離了險境。
他此番出手,渾然忘我,並未感覺自身如何,可在旁人看來,他這一衝一撞,就像是從地下冒出來似的。
石穿扶起卜留,後者已經昏了過去,石穿悲憤難抑,瞪視樂、葉二人,臉上騰起一股煞氣。秋濤把住卜留手腕,探一探脈息,鬆一口氣,說道:“石師弟,不要亂來,卜師弟死不了的。”遂取出針藥,叫來水憐影和兩個小婢,內服外敷,救治卜留。石穿站在一邊,搓手跺腳,不勝焦躁。
這時楚空山也掙脫出來,冷笑道:“萬繩,八部去了一部,八極只剩七極,這個‘周流八極陣’算不算破了?”
萬繩一時默然,倘若依法出手,萬無破陣之理,偏偏卜留臨時起意,想要奪取青螭,結果舍長用短,反為葉靈蘇所趁,正如楚空山所說,八去其一,這個“周流八極陣”算是破了。
正煩惱,忽聽周烈說道:“楚先生說的不對,若非這小子出手,葉幫主也不能全身而退。說好兩人破陣,如今多出一人,又該作何解釋?”萬繩一聽,連道:“不錯,不錯。”
楚空山微感遲疑,轉眼看向樂之揚,後者眼珠一轉,忽而笑道:“依我看,陣法固然破了,我們這一方也違了規矩,一來一去,大夥兒算作平手如何?”
“呸!”葉靈蘇俏臉漲紅,怒目相向,“誰跟你一方了?”
“好哇!”樂之揚兩手一攤,“我不跟你一方,那就跟西城一方。西城的人救了你,你就欠了西城的恩惠,再向西城挑釁,就是忘恩負義,倘若忘恩負義,就是無恥小人。”
“你才是無恥小人。”葉靈蘇又氣又恨,忍不住反唇相譏。她向來遇事冷靜,唯獨見了這個小子,立馬心浮氣躁、陣腳大亂,俏臉如染胭脂,雙眼直要噴出火來。
鹽幫群豪見她流露出小女兒的神情,一時無不愕然。葉靈蘇自覺失態,定一定神,低頭想了一下,忽道:“好啊,撒謊精,哼,只要你答應一件事,我就不跟西城一般計較。”
樂之揚笑道:“什麼事?”葉靈蘇抬起頭來,冷冷說道:“我要你做紫鹽使者。”
此話一出,人群譁然,樂之揚也是一呆,撓頭說:“葉姑娘,五鹽使者不是你的跟班麼?我做你的跟班,豈不大大的屈才?”
葉靈蘇冷哼一聲,說道:“這麼說,你不肯答應了?”樂之揚看了看卜留,又看了看鹽幫眾人,忽地嘆一口氣,悻悻說道:“好,好,我做你的跟班就是了。”
葉靈蘇佔了上風,神氣稍稍緩和,轉過身來,揚聲說道:“萬繩,今日我武功未成,破不了你們的法,但以三年為期,我們再比一次如何?”
眾人無不動容,萬繩點頭道:“定在什麼地方?”葉靈蘇冷冷道:“泰山五嶽之宗,天子封禪之處。三年後的今日,我在泰山絕頂相候。”
“好啊!”萬繩放聲大笑,“一言為定。”蘇乘光面露難色,小聲說:“萬師兄,這樣只怕不妥。”萬繩掃他一眼,淡淡道:“怎麼不妥?你要我當縮頭烏龜麼?”蘇乘光嘆道:“事關重大,須得城主定奪。”
“老賭鬼,你何時婆婆媽媽了?”石穿大聲嚷嚷,“死胖子這一劍白捱了麼?哼,我就知道,你看這小姑娘長得俊,捨不得動她一根汗毛。”
“放屁。”蘇乘光氣得臉色漲紫,“蘇某光棍兒一個,頭掉了碗大個疤,打架就打架,三年之後,誰不上泰山,誰就是孫子。”
“不錯,不錯。”石穿拍手大笑,“這才是老賭鬼說的話。”
“慢著!”樂之揚按捺不住,轉向葉靈蘇說道,“葉姑娘,這件事還請三思。”
葉靈蘇也不瞧他,冷冷說道:“你叫我什麼?”樂之揚一愣,賠笑道:“是了,葉幫主,屬下失禮了。”
“好啊。”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我是幫主,你是屬下,你該不該聽我的話?”樂之揚一呆,自覺落入圈套,只好硬著頭皮說:“該、該的……”
葉靈蘇掃他一眼,冷冷說道:“很好,我命你閉上嘴巴,無我號令,不得開口,如不然,按幫規處置。哼,孟鹽使,違抗幫主之命,理應如何處置?”
孟飛燕說道:“輕則重責一百,重則割掉雙耳。”樂之揚嚇了一跳,慌忙閉上嘴巴,心裡暗暗叫苦:“小丫頭好狠,居然對我下封口令。可恨我一時不察,中了她的奸計,如今做了這個狗屁使者,將來一定沒有翻身之日。哼,嘴是兩張皮,怎說都有理。我不過口頭答應.又沒有簽字畫押,到時候找個藉口,退出鹽幫就是了。”
正想如何退幫,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炮響,他轉眼望去,江上火光通明,現出了許多大船,孫正芳看清船上旗幟,忍不住叫道:“不好,這是朝廷的水師。”
原來,葉靈蘇假傳將令,水師奉命返航。不枓官軍並非一撥,水師退了一程,遇上後軍,才知上當,更發現主帥失蹤,當下合兵一處,匆匆趕了過來。
這麼一來一回,耽擱了不少時候,趕到崇明島,立馬放炮合圍。一時弩炮齊發,將岸邊停泊的船隻打得粉碎。
島上的人亂成一團,心知船隻一毀,必成甕中之鱉,當下不顧號令,紛紛搶奪岸邊船隻。不料朱元璋存心一網打盡,此來戰艦甚多,炮矢甚是密集,船隻駛出不遠,就被打得粉碎,船上的人掉入江裡,只好遊了回來,衝著官軍破口大罵。
常將官眼看鹽幫吃虧,不由得眉飛色舞,大聲呼喝:“識相的,快快放了老爺,那邊全是老爺的兵將,只要老爺一句話,管教你們保住小命兒。”劉指揮也說:“對啊,放了我們兩個,也是大功一件,聖上一高興,沒準兒免了你們的死罪。”
方才一陣,鹽幫群豪死傷慘重,望著官軍戰艦,正是滿腹怨氣,聽到這話,好比火上澆油。龔強一個箭步竄上前來,呼呼兩錘,打得兩人腦漿進濺。
他忽然動手,眾人阻攔不及。高奇上前一瞧,兩人均已斃命,一時又驚又氣,跌足罵道:“龔強,你發什麼顛?這兩個人都是人質,你打死了他們,又用什麼要挾官軍?”
龔強滿不在乎,大咧咧說道:“不就是兩個狗官麼?死就死了,難道說還要老子償命……”
話音未落,烏光迸閃,龔強手腳四肢各中一劍,雙錘落地,撲通跪倒在地,他瞪著葉靈蘇,吃吃地問:“葉幫主,你幹嗎刺我?”
葉靈蘇雙頰緋紅,柳眉斜飛,眼中如凝寒霜,盯著龔強,―字字說道:“我答應過這兩個人,饒他們不死。”
龔強不服道:“他們是官兵,我們是鹽梟,自古勢不兩立,老子殺的官兵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多這兩個又算什麼?”
葉靈蘇搖頭說:“你殺別人我不管,但這兩人我已經饒了,你殺了他們,就是違抗命令,我是一幫之主,違我號令,定斬不赦。”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孫正芳忙說:“幫主,眼下正是用人之時,此人向來驍勇,還請高抬貴手。”葉靈蘇冷冷道:“眼下形勢危急,號令不行,我們都要死在這裡。”
龔強性如烈火,聽到這兒,登時暴跳如雷:“去他媽的臭花娘,老子入鹽幫的時候,你他孃的還在吃奶呢,你有種殺了老子,殺了老子,誰還給你賣命,去你孃的臭花……”
話沒說完,忽覺心口一涼,龔強低下頭,望著心口軟劍,眼中流露不信之色。葉靈蘇拔出劍來,龔強登時軟倒,兩眼兀自圓睜,分明死不瞑目。
樂之揚站望著龔強屍首,心中一片冰冷,轉眼望去,葉靈蘇站在那兒,有如千丈冰崖,湧出一股懾人寒氣,樂之揚微微恍惚,望著這個女子,忽覺有些陌生。
島上一陣寂靜,葉靈蘇抬起頭來,掃視人群,眾人跟她目光—碰,無不垂下眼皮。葉靈蘇一指屍首,高聲說道:“從今往後,違我號令者,這個人就是下場。”
鹽幫弟子向來爭強鬥狠,不料葉靈蘇手刃龔強,狠辣更勝一籌,一時噤若寒蟬,無人膽敢應聲。
葉靈蘇鎮住群豪,舉起青帝令牌,朗聲說道:“各省堂主聽令,率領本堂人馬,搶奪殘餘船隻,搬到島上待命。”
眾人聽令,搬船上岸,鹽幫人數尚多,官軍不敢靠近,但在江上發炮,又不能打中島上的船隻。
葉靈蘇眼看船隻聚齊,回頭又叫:“紫鹽使者!”樂之揚拱手作禮。葉靈蘇說道:“海東青何在?”樂之揚默然不答,葉靈蘇不快道:"怎麼不答我話?”樂之揚指了指嘴,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葉靈蘇想起前事,沒好氣道:“罷了,讓你說話就是。”
樂之鬆一口氣,笑道:“屬下遵命。”橫笛吹了兩聲,飛雪從天落下,它認出葉靈蘇,眼中透出一股敵意。
少女見它記恨,心中不悅,悻悻說道:“紫鹽使者,你讓海東青偵査四方,看看哪一方船隻最少。”
樂之揚發出號令,飛雪躥到天上,巡視一週,停在西南上空,不住盤旋轉圈。
這時官軍連發號炮,百船競發,進逼上來,看意思,似乎想要登岸捉人。葉靈蘇一揮手,大聲叫道:“三大長老,你們各領本部,向西南方突圍。”
孫正芳發愁道:“船隻恐怕不夠。”葉靈蘇道:“官軍的船不是船麼?”孫正芳吃了一驚,叫道:“從官兵手中奪船?太過兇險,由誰來辦?”
“我來辦。”葉靈蘇也不瞧他,“五鹽使者,挑選精幹人手,隨我上去奪船。”她指揮若定,眾人心下稍安。楚空山揚聲笑道:“小丫頭,奪船這樣的妙事兒,可不能沒有老夫。”葉靈蘇說道:“楚先生若肯相助,葉靈蘇求之不得。”楚空山拈鬚微笑,連連點頭。
葉靈蘇號令已畢,率領楚空山、五鹽使者,帶著百餘幫眾,開動“寶輪車船”,輔以數只快船,一當先,駛入江中。此時水師也逼近海島,看見有人突圍,立刻炮矢齊發,眾人冒著矢石,向前猛衝,雙方相對而進,轉眼工夫,相距不過十丈。
葉靈蘇拔出劍來,斬斷一根桅杆,用力擲入江中,縱身跳上,踏著桅杆直奔一艘敵船。倏忽到了船下,少女一聲銳嘯,使出“飛燕驚龍”,飄然衝上船頭,一陣快劍刺倒多人,剩下的官軍都被踢到水裡。
楚空山師徒緊隨其後,也奪下了一艘官船,樂之揚和淳于英、杜酉陽和華亭,也各領一部,連奪二船。這一群人武功高強,遠非平常官兵所比,一時縱橫馳騁,所過慘叫連連,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有十餘艘官船易主。
鹽幫眾人本在觀望,忽見女幫主身先士卒、勇奪敵船,均是羞慚發奮、士氣大振,鼓譟著放舟入江,浩浩蕩蕩地衝向西南,一陣廝殺下來,竟將包圍衝開了一個缺口。
水師將領連發號令,各方船隻掉轉船頭,圍追堵截,殺聲震天。葉靈蘇指揮幫眾且戰且走,官軍遠遠發炮,幫眾多有死傷。
葉靈蘇一邊指揮,一邊暗暗發愁,倘若官兵從後掩殺,鹽幫尚未入海,就會全軍覆沒,但要反身逆戰,卻又勢單力薄。
正猶豫,忽聽砰砰兩聲巨響,官軍陣中起了一陣saoluan,轉眼間,兩隻戰船歪斜翻轉,咕嘟嘟沉入江中。
葉靈蘇微感驚訝,極目望去,官軍水師之後,駛來一艘大船,船上大石磊磊、堆積如山。石穿站在石堆之前,挺身而立,狀如天神,他一手拎著一塊大石,忽地發出一聲暴喝,右手一掄,一枚大石呼嘯而出,擊中一艘官船的尾部。船尾出現一個大洞,江水洶湧灌入,登時歪斜起來,船上人哇哇大叫,紛紛跳水求生。忽聽石穿大笑一聲,左手大石忽出,轟隆一聲,又將一艘戰船攔腰擊穿。
無論官軍、鹽幫,見狀無不駭然,石穿血肉之軀,擲出大石,威力絲毫不弱於投石機關。只見他雙手不停,左起右落,不斷擲出石塊,所過船破艦毀,官船接連沉沒。官軍放箭反擊,箭矢落在石穿身上,紛紛折斷下落。眾官軍哪兒知道“周流石勁”的奧妙,望著石穿身影,真如做夢一般。
忽聽一聲清嘯,一團白影騰空而起,蘭追踏水如飛,衝上一艘官船。官軍們何曾見過徒步過江的神技,還沒交手,魂魄先丟了一半。白傘左一轉、右一掃,船上的官軍紛紛落水。不一陣的工夫,兵將掃蕩一空,蘭追踏水而過,又上其他艦船,這麼如法炮製,不多一時,江面上便多了不少空船。
周烈也跳上一艘戰船,口吐烈焰,所過火光如流,四處燃燒起來。船上水手驚慌,駕著船隻到處亂撞。周烈忽東忽西,到處放火,官軍陣中很快燒成一片,火光沖天,照得江上一片通明。
蘇乘光、萬繩、沐含冰也趁著混亂,各逞其能,衝得官軍陣腳大亂。葉靈蘇心中大喜,下令鹽幫反擊。鹽幫弟子都是剽悍兇猛之徒,慘遭窮追猛打,心中十足憋悶,一聽號令,無不爭先,官軍首尾難顧,頓被衝得七零八落,殘餘船隻,紛紛四面逃竄。
官軍一散,西城、鹽幫會師一處,萬繩說道:“葉幫主,窮寇莫追,早早脫身為是。”樂之揚也說:“萬部主說得對,官軍人多,一旦穩住陣腳,仍是不易對付,此時不走,後悔莫及。”
葉靈蘇心以為然,集合船隻,出江入海,沿著海岸向北行駛,不見官船跟來,方才棄船登岸。
樂之揚眼看西城眾人要走,慌忙趕了上去,叫道;“地母娘娘,還請留步。”秋濤回過頭來,冷冷道:“紫鹽使者有何指教?”
樂之揚見她神色不善,微微一愣,苦笑道:“地母見諒,葉姑娘是我的故交,我不幫她,就是忘恩負義。”
秋濤神色稍緩,嘆道:“西城、鹽幫結下樑子,你是紫鹽使者,對我如此恭敬,就不怕葉幫主猜疑麼?”樂之揚回頭看去,葉靈蘇望著這方,秀眉微蹙,神色疑惑,當下笑道:“地母不用擔心,我有辦法將她說服。”他頓了一頓,又說,“實不相瞞,我找前輩,乃是為了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
秋濤奇道:“什麼大事?”樂之揚說道:“我有一位師友,中了東島的‘逆陽指’。”
秋濤吃了一驚,回頭看向萬繩,後者也是一臉詫異。秋濤問道:“誰用的‘逆陽指’?”樂之揚道:“雲虛。”西城各部越發吃驚,萬繩說道:“葉幫主不是雲虛的弟子嗎?你為何捨近求遠?不去求她,卻來求我們。”
樂之揚苦笑道:“雲虛不肯相救,葉姑娘又沒有練成‘轉陰易陽術’,梁城主是‘西崑崙’的傳人,想也精通此術。還望各位大施仁德,為我引見城主。”
西城眾人一時默然,萬繩忽地徐徐說道:“這件事,我們愛莫能助。”樂之揚大吃一驚,忙說:“萬部主,事關生死,先前若有得罪,還請見諒則個。”
萬繩搖頭說:“這件事跟你無關……”話沒說完,忽聽水憐影說道:“萬師伯,鹽幫進攻蘅荇水榭,若非樂公子仗義出手,憐影早已生死不知。蓮航、嵐耘被擒,樂公子為救她們,不顧生死,勇闖‘河鹹海淡之會’,力鬥鹽幫群雄,幾乎重傷送命。城主一向看重恩義,樂公子義薄雲天,我們若不幫他,豈不違背了城主的教誨?”
蓮航、嵐耘也雙雙跪倒,齊聲說:“小姐句句是真,還請萬部主成全。”
萬繩神氣尷尬,呆呆不語,秋濤輕嘆一口氣,扶起兩個婢女道:“萬部主有難言的苦衷。樂公子的大恩,我們銘感於心,可是面見城主之事,實在有些難辦。”
萬繩也點了點頭,向樂之揚說道:“見到城主,我自會代為轉達此事。”樂之揚越聽越覺灰心,嘆道:“那位師友傷勢沉重,只怕拖延不了多久。”
萬繩欲言又止,忽地一揮衣袖,匆匆轉身而去。其他部主默默跟隨其後,水憐影望著樂之揚,見他失魂落魄,不由說道:“樂公子,你放心,萬師伯一言九鼎,必定設法相助。”
樂之揚一言不發,水憐影幽幽嘆一口氣,瞥了葉靈蘇一眼,領著兩個小婢去了。
樂之揚望著女子背影,心中一團亂麻。西城見死不救,大大出乎意料,但看萬繩、秋濤的神氣,這件事似乎又有隱情,至於何種隱情,樂之揚想來想去,不得要領,再想到席應真的傷勢,心中更添煩惱。
王子昆叛出鹽幫,幫中機密洩露,各省堂口都有危機。葉靈蘇召集幫眾,決定三大長老和各省堂主化妝潛行,返回各自堂口,轉移幫中弟子。五鹽使者隨葉靈蘇留在東南,繼續經營總堂。只不過,京師待不住了,有味莊也不能再回,只能先去揚州暫避風頭。
商議已定,眾人各自散去。樂之揚向葉靈蘇說道:“我還有事,不能前往揚州。”葉靈蘇冷笑道:“你這是公然抗命麼?”樂之揚嘆道:“你不用消遣我,葉幫主,還請借一步說話。”
葉靈蘇見他一臉頹唐,不忍繼續為難,冷哼一聲,走到一個僻靜之處。樂之揚將多日來的遭遇說了一遍。葉靈蘇默默聽完,忽道:“這個朱微是皇帝的女兒?”
樂之揚默默點頭,葉靈蘇微微冷笑,又說:“你說她許配給他人了麼?”樂之揚皺起眉頭,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葉靈蘇瞥他一眼,看向遠處,輕輕嘆一口氣,說道:“樂之揚,你真的喜歡她麼?”
“喜歡又有什麼用?”樂之揚苦笑道,“她終歸要嫁人的。”葉靈蘇忽地注目往來,眼裡湧出怒氣,大聲說道:“你真是一個蠢貨!”
樂之揚一愣:“我怎麼蠢了?”葉靈蘇俏臉漲紅,銳聲說道:“你還不蠢麼?既然喜歡她,又怎能讓她嫁給別人?換了是我,就該把她從紫禁城裡搶出來,帶著她遠走高飛。”
樂之揚垂頭喪氣,搖頭說:“我問過,她不肯的。”
“她不肯?”葉靈蘇冷笑一聲,“那她就肯嫁給別人,窩窩囊囊過一輩子?”樂之揚呆了呆,嘆道:“她情願如此,那有什麼法子?”
“你呢?”葉靈蘇盯著樂之揚,“你就甘心看著她嫁人?哼,你們這男人,真是無情無義。”
“我,我……”樂之揚張口結舌,過了半晌,苦笑道,“葉姑娘,先不說此事,西城不肯救人,我要回京師照看席道長,不能陪你去揚州了。”
葉靈蘇怒氣未消,面色潮紅,心口起伏,好半晌才平復下來,她望著樂之揚,不知不覺,神色漸漸悽楚起來,過了一會兒,忽地問道:“你在京城,住在哪兒?”
樂之揚一愣,答道:“陽明觀。”葉靈蘇木然道:“也好,你留在京城,做我鹽幫的眼線,不過,你是紫鹽使者,我若有令,你得聽從。”
她的語氣盡力平淡,卻掩不住其中的苦澀。看著她的樣子,樂之揚忽然生出一絲愧意。他藉口照顧席應真,內心深處,仍是不想離開朱微。
霎時間,樂之揚的胸中湧起一股悲涼,驀地轉身,快步向西走去,丟下葉靈蘇一個,呆呆站在那兒,漸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