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航後退兩步,左手掃中竹篙。嗚的一聲,青竹篙盪開數尺,蓮航卻覺掌骨劇痛,俏臉上染了一抹血紅。還沒緩過勁兒來,一聲大吼,使錘的漢子大步趕到,全無憐香惜玉之心,掄起鐵錘劈面砸來。
蓮航躲閃不及,仰身向後,褐衣漢子挺篙而上,嗖地刺向她的腰際。樂之揚看得心驚,正要
上前,忽見嵐耘趕到,鶴嘴鋤閃電揮出,勾住了竹篙的尖端。褐衣人沉喝一聲,竹篙盡力一抖,嵐耘虎口劇痛,鶴嘴鋤幾乎脫手,她不由後退一步,冷不防濮陽釗趁機偷襲,挺起鋼叉,直取她的後心。“住手……”趙見淮、水憐影同聲大喝,不料濮陽釗心懷斷齒之恨,挺叉直進,充耳不聞。叮,光亮一閃,百鍊鋼叉齊柄而斷。濮陽釗到吃了一驚,縱身跳開,轉眼看去,樂之揚手挽古劍,笑吟吟站在嵐耘身邊。濮陽釗驚疑不定,抖著光禿禿的鐵桿,厲聲叫道:“好一對狗男女。”嵐耘漲紅了臉,嬌聲罵道:“你、你才是狗、狗男呢……話沒說完,褐衣人挺篙又來,慌忙揮鋤招架。兩人兵刃未交,忽聽水憐影銳聲叫道:“大家先住手。”趙見淮也怕刀劍無眼,誤傷了人質,失去了要挾西城的資本,當下也說道:“先退下,看她使什麼花招?”群豪應聲後退,水憐影飄然上前.微微一笑:“趙堂主,你來蘅荇水榭,到底所為何來?”這一笑春風融雪、秋水生暈,眉梢眼角均是透出一絲柔弱。群豪見了,不知為何,心中無不暗生慚愧:“作孽,這女子嬌滴滴的,當真傷了她,倒也不是好漢子的所為。”趙見淮望著女子,捉摸不透,隨口答道:"當然是為了救錢長老。”水憐影輕輕點了點頭,柔聲道:“好啊,那麼,我跟你走,放了其他三人如何?”蓮航髮亂釵橫,一聽這話,急得跳了起來“小姐,那怎麼行?”嵐耘也說“小姐,不可,不可……”樂之揚本見水憐影柔弱不勝,並未將她放在眼裡,忽見她捨己救人、挺身而出,一時望著女子,心底湧出一股熱氣,攪得他胸懷激盪,端端難以自己。
趙見淮也覺驚疑,打量女子.忽而笑道:“老夫冒昧,敢問姑娘芳名?”水憐影笑道:“我姓水!”趙見淮道:“水姑娘,恕老夫直言,而今我方佔優,老夫為什麼要聽你的?”這話傲慢已極,蓮航怒道:“不聽就不聽,大不了魚死網破。”水憐影瞪了她一眼,想了想
,嘆道:“趙堂主,也恕我直言,捉了他們三個,對於貴幫全無好處。”趙見淮奇道:“那是為何?”水憐影伸出纖手,指點身後三人:"蓮航、嵐耘是我的丫鬟,遠遠比不上錢長老的分量。這一位樂公子,不過是此間訪客,壓根兒就不是西城中人。只有小女子,勉強算是地母傳人,若要交換貴幫長老,舍我之外,還能有誰?”趙見淮眉頭微皺,沉吟不決,濮陽釗按耐不住,大聲叫道:“趙堂主,少聽這小娘皮胡說。
大夥兒都見過秋濤的妖術,她是地母傳人,妖術一定了得^如果放了其他三人,她孤身一個,豈不更好脫身?”眾人一聽,紛紛叫嚷:“濮陽兄高見,若不是你,幾乎中了這婆娘的奸計。”趙見淮也說:“
濮陽老弟說的是,水姑娘,我放了他們三個,你又跑了怎麼辦?”“趙堂主過慮了。”水憐影笑了笑,漫不經意地說,“我是地母傳人,但卻不會武功。”眾人均是一愣,濮陽釗叫道:“你騙鬼麼?”趙見淮也是不信,說道:“水姑娘,你若不會武功,又何來地母傳人?”“家師的能耐,不止於武功。”水憐影漫不經意,娓娓說來,“飾花弄草,救死抉傷、彈琴鼓瑟、捏弄泥人,哪一樣都是本事。找隨家師多年.學的不過這些。至於地部神通麼,那是半點兒也不會的。”群彔將信將疑,仔細打量女子,見她容貌秀美、體格柔嫩,當真風吹得走、日曬得化,仿若大家千金,絲毫不像是習武之人。樂之揚也忍不住悄悄問道:“蓮航,她的話都是真的麼?”
蓮航緊咬嘴唇,一言不發,望著主人,臉上流露出一絲焦躁。趙見淮想了想,忽而笑道:“也罷,作為人質,須得受些委屈,濮陽老弟,你拿一條繩子過來。”濮陽釗找來一根牛皮繩索,趙見淮接過笑道:“水姑娘,你若有誠意,還請上前兩步,讓我捆住雙手。”水憐影遲疑一下,點頭道:“好。”懷抱白貓,姍姍而前。蓮航,嵐耘急紅了眼,齊齊攔住她道:“小姐,別去。”水憐影掃了二人一眼,搖頭說道:“蓮航、嵐耘,你們都退下吧!”“我不退。”蓮航大聲說,“他們要抓你,除非我死了……”"好啊。”水憐影兩眼望天,冷冷說道,“那你去死好了。”蓮航一愣,呆若木雞.水憐影忽地伸出手來,推了她一下。蓮航應手退了兩步,蹲在地上,捂著臉大哭起來。嵐耘想要安慰,可足還沒開口,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水憐影視如不見,越過二人,走到趙見淮面前。老者與她目X光一接,忽覺有些心虛,咳嗽一聲,說道:“濮陽老弟,你來動手。”濮陽釗性子粗莽,全無憐香惜玉之心,應聲接過繩索,右手五指成爪,狠狠抓向水憐影的肩頭。手到半途,忽覺寒氣逼人,一口斑斕長劍,橫在濮陽釗的爪子前面。濮陽釗急急縮手,定眼一看,樂之揚橫劍於胸,笑吟吟說道,“趙堂主,小可有個不情之請。”趙見淮臉色鐵青,盯著他一言不發。樂之揚不待他回答,搶著說道:“我代水姑娘做人質如何?”這一句話大是出奇,水憐影面露驚訝,趙見淮也是一愣,皺眉道:“你不是西城的人,老爺不感興趣。”“誰說我不是西城的人?”樂之揚笑嘻嘻說道,“不瞞趙堂主,我不但是西城的人,地位也比水姑娘高得多。”趙見淮大感迷惑,掉頭看向水憐影,女子皺眉道:“樂公子,你不要胡鬧。”樂之揚笑道,“一分錢,一分貨,西城抓的是鹽幫長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要換他,少說也得是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才行。”水憐影秀眉微蹙,趙見淮卻冷笑說:“小子,難道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哼,大言不慚,八部之主我個個認得,其中沒有你這一號人物。”樂之揚笑了笑,淡淡說道:“八部之主又算什麼?”此話一出,眾人皆驚,趙見淮怒極反笑:“好小子,你比八部之主的地位還高?”“是呀!”樂之揚笑嘻嘻說道,“你說八部之主地位高呢,還是西城少主地位高呢?”趙見淮越發糊塗,瞪了樂之揚道:“你、你……”樂之揚嘆了口門氣,說道:“看來家師隱退已久,天下人都快把他忘了。”“什麼?”趙見淮猛地轉過念頭,衝口而出,“你是梁思禽的徒弟!”這一句話有如晴天霹靂,震得群豪無不變色,三個女子聽他胡編亂造,心裡又好氣又好笑,蓮航忍不住叫道:“你胡說什麼呀?西城哪兒會有你這樣的弟子?”樂之揚掃她一眼,笑眯眯地說:“蓮航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難道為了活命,就連爹也不認了嗎?”蓮航氣得跺腳“你胡說,誰是你爹啊……”趙見淮望著二人,驚疑不定,沉吟道:“小子,梁城主天下無敵,你是他的傳人,武功想也不差,為何一招不發,就甘願做我的人質?””誰說我一招不發?”樂之揚笑了笑,驀地聲音一揚,“要我做人質麼,先得勝過我才行。”群豪一聽,方覺上當,一時無不惱怒,罵聲四起。濮陽釗厲聲道:"好啊,說來說去,還是要打。”捋起袖子要上,樂之揚擺手笑道:"慢來。"濮陽釗道:“怎麼?怕了?”“怕?樂之揚哈哈一笑,晃身而出,濮陽釗不及轉念,便覺劍光滿眼,他鋼叉已斷,只剩下一截鐵懺,當下舉起一攔,叮的一聲,手柄斷成兩截,真剛劍趁勢而入,抵住他的心口。
濮陽釗一招受制,面如死灰,群豪拔出兵刃,將樂之揚團團圍住。樂之揚也不理踩,轉頭笑
道:“趙堂主,咱們打一個賭如何?”趙見淮怒道:“賭個屁!”樂之揚笑道:“你若不賭,濮陽兄必死無疑,他死了,你們為他報仇,一定將我殺死,我若死了,誰又去換錢長老呢?”趙見淮一時默然,濮陽釗的死活,他並不放在心上。但若樂之揚真是西城少主,將他生擒,不失為一件對付西城的利器,當下按接怒氣,耐著性子問道:“好啊,你要賭什麼?”樂之揚說道:“你們任推一人,跟我單打獨鬥,你們勝了,我任由處我勝了,還請打道回府。”他口出狂言,眾人無不驚疑,趙見淮沉吟未決,忽聽有人說逬:“趙堂主,我鹽幫堂堂大幫,若不應戰,豈不叫人小看了本幫的好漢。”趙見淮回頭看去,說話的正是使錘的大漢。他挺身而出,洪聲叫道:“爺爺‘破浪錘’龔強,前來領教高招。”趙見淮勢成騎虎,只好說道:“小子,打賭可以,但你不能用劍,這口寶劍削鐵如泥,太佔便宜。”樂之揚說進:“好啊!”還劍人銷,取出玉笛把玩道,“不用劍,用笛子如何?”眾人無不動容,玉笛並非堅牢之物,一磕碰,就會粉碎.龔強也覺受了輕視,環眼怒睜,厲聲說逍:“臭小子,我看你這破笛子值幾個錢,掩上了我的鐵錘可別後悔。”“好說,好說。”樂之揚笑笑嘻嘻,學著對方的口氣,“臭鐵匠,我看你這大屁股也值幾個錢,撞上了我的笛子可別後悔。”龔強大怒,雙錘向內一撞,噹啷巨響,火星四賤。蓮航花容失色,挺身要上,嵐耘一把扯住她道:“別急,這小子膽敢出頭,‘或許真有本事。”蓮航盯著樂之揚,暗暗發急:"他有什麼本事?這個公子哥兒,只會胡吹牛皮。”樂之揚把玩玉笛,一派悠閒,龔強越看越氣^大喝一聲,掄錘向前掃出。這一掃勢大力沉,平地捲起一陣狂風。樂之揚腳下一動,飄然後退,進退之間,鐵錘離他不過數寸,樂之揚彷彿變成了一個紙人,
受了錘上勁風吹送,足不點地一般向後飄飛。I眾人見這情形,各各驚奇。但見樂之揚越退越遠,忽到水廳盡頭,背倚牆角,退無可退,龔強心中一喜,大喝一聲,左錘一橫,砸向樂之揚的腰部,右錘高高掄起,呼地落向樂之揚的頂門。雙錘齊下,樂之揚必無生理。蓮航禁不住脫口驚呼,叫聲剛剛出口,忽見樂之揚舉起玉笛,斜斜送出,柔似蠶絲,軟如春柳,極盡文弱之勢,輕飄飄搭上了右邊的鐵錘。這一招出自"奕星劍”中的“文曲式-柔中帶剛,勁力巧妙。龔強只覺虎口一熱,鐵錘半空中變了方向,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弧,繞過樂之揚的身子,噹啷一聲,撞上了左手的鐵錘。二錘相擊,龔強的雙臂一陣痠麻,耳聽樂之揚輕輕發笑,玉笛化為綠光,直取他的左眼。這一招由文入武,又變成了“武曲式”的殺招。龔強慌忙舉起右錘格擋,玉笛忽又向下點他心口。龔強橫起左錘遮攔,冷不防樂之揚使一招“北斗式”,玉笛向上一挑,鐵錘托地跳起,儼然化為了一件活物,噹啷一聲,撞上了橫在眉間的右錘。這一下,龔強虎口進裂,鮮血長流,兼之撞擊迫在眉睫,真如雷霆轟至,震得他雙耳嗡嗡作響。龔強心中莫名其妙,他天生神力,舞鐵錘如拈燈草。可是方才兩下,樂之揚玉笛一撥,手中的鐵錘就把握不住。還來思想明白,樂之揚繞到他的身後,一招“天元式”點向“腎俞穴”。龔強怒喝一聲,揮舞右錘,反身砸出。樂之揚看準來勢,變—招“天機式",玉笛向前一探,搭上鐵錘邊緣,盡力一撩一撥,右錘斜逸而出,噹的一聲,兩隻鐵錘第三次撞在了一起。這一下,龔強只覺喉頭髮甜,逆血上衝,一張闊臉漲成了紫色。眾人見狀,茫然不解,龔強更是暴跳如雷,恨不得一頓亂錘將樂之揚砸成肉餅。他綽號“破浪錘”,一見其猛,二見其快,此時全力施為,雙錘聯翩飛舞,真如烏雲壓頂一般。樂之揚的內力不能外放,掌腿拳爪一無所施,可是真氣行走體內,舉手投足無不輕盈,起靈舞,轉鬥步,飄忽來去,一一避開來錘。龔強越發焦躁,出錘更加猛烈,不料樂之揚“靈感”在身,早已看破了他的節奏。這對鐵錘在他眼裡,好比一對鈴鐺,上搖下晃,節奏分明,故而玉笛所指,全是錘法中的間隙,寥寥幾下,就攪得鐵錘節奏大亂。玉笛來來去去,引其右而撞其左,帶其左而擊其右,兩個鐵錘就像是著了魔一樣,上磕下碰,來回撞擊,噹噹之聲不絕於耳,比起鐵匠鋪裡的打鐵聲還要急促。這聲音旁人聽來,不過金鐵交鳴,但在樂之揚聽來,處處應節,宛如音樂,受了玉笛的指揮,再由鐵錘演奏出來。鐵錘毎撞一次,龔強便受到莫大的衝擊,久而久之,雙臂麻木.胸悶欲嘔,自信心大受挫折,但覺不是他在揮舞鐵錘,而是鐵錘拖著他進退,只是為了面子,硬著頭皮苦苦支撐。翻翻滾滾,又斗數合,龔強越來越覺難受,胸中血氣沸騰,喉久陣陣發甜,忽然間,只聽樂之揚一聲大喝:“撒手!”玉笛盡力一撥.挑中左邊鐵錘。鐵錘滴溜溜一轉,狼狠撞上了右邊的鐵錘。這一下,聲如悶雷,屋瓦皆震,龔強虎口流血,鐵錘雙雙脫手,左錘穿窗而過,嘩啦掉進湖裡,右錘沖天而上,卡啦啦撞破屋頂,再也不知去向。龔強倒退數步、一跤坐倒,兩眼直勾勾望著對手,忽地渾身一抖.吐出了一口淤血,接著委頓在地,一張臉有如白紙。廳中一時寂然,趙見淮面露遲疑,正要出頭,身邊的褐衣人咳嗽一聲,握著竹篙徐徐出列,沉聲說道:“在下樊重,領教足下高招。”蓮航眼看樂之揚離奇勝出,莫名其妙之餘,也覺喜出望外,忽見褐衣人出戰,心中一凜,叫道:
“公子當心,他是河北‘梨花槍’的傳人。"樂之揚回過頭來,衝她微微一笑。蓮航面紅耳熱,狠狠白他—眼。樊重眼看二人眉來眼去,只覺機不可失,嗚地一抖竹筒,刺向樂之揚的小腹。這一下近於偷襲,換了他人,難免穿胸洞腹。可是“靈感”功在雙耳.樂之揚眼睛望釘蓮航,耳朵卻沒閒著,樊重一篙刺出I,他已有所知覺,頭也不回,反手揮笛,嗒的一聲,挑中了竹篙篙尖。樊重這一刺力道十足,不料碰到玉笛,忽地大大洩氣,竹篙歪歪斜斜,貼著樂之揚的左脅掠過,嗤的一聲,衣破血流。群豪壓抑已久,陡然見紅,登時震天價地叫好。樊重卻是眉頭大皺’收回竹篙,盯著樂之揚呆呆出神。蓮航見樂之揚流血,心驚肉跳,大聲叫道:“喂,你沒事麼?”樂之揚回頭笑道:“沒事,沒事,皮肉之傷……”“笨蛋。”蓮航跌足大嗔,“打架的時候,不要東張西望。”“東張西望算什麼?”樂之揚吐了吐舌頭,“不張不望才算本事。”“不張不望?”蓮航還沒會意過來,樂之揚解下腰帶,矇住雙眼.笑嘻嘻說道:“你信不信,我不用眼睛,照樣躲開他的竹篙。”他孩童心性,不知天高地厚.蓮航卻是又驚又怕.急聲說道:“大蠢材,別亂來,你、你……”情急之下,不知說什麼才好。樊重只覺一股怒火直衝腦門,饒是他一貫沉著,也忍不住厲聲喝道:“小子,你他孃的不要瞧不起人!”瞧不起起人?”樂之揚哈哈大笑.“你還算是人麼?”
樊重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胸中無名火越燒越旺,驀地雙目圓睜.大吼道:“你找死……”挺篙一抖,篙尖刷地掄圓,勢如一條青色大蟒,搖頭晃腦,狠狠咬來。他是花槍髙手,使的是竹篙,用的卻是槍法,之前與兩個婢,樂之揚一邊觀戰,早已聽出了槍法中的節奏,故而矇眼應戰,一來激怒對手,二來也想試一試新近悟出的心法。竹篙抖動生風,嗚嗚作響。樂之揚功聚雙耳,聽得一清二楚,驀地後退一步,身子向左拉轉。
這一轉十足巧妙,樊重一篙刺空,氣勢由此宣洩。他吃了一驚,方要變招,樂之揚玉笛點出
,壓住篙尖,樊重奮力一挑,想要擺脫玉笛,冷不防空碧順勢一撥,竹篙有如一條活蛇,嗚嗚嗚大搖大擺,勢要從他手裡急竄而出。樊重大喝一聲,馬步陡沉,握緊竹篙,向右橫掃而出,捲起一陣狂風。樂之揚使出“靈舞”,身子如柳隨風,腳下用上了“紫微鬥步”,手中玉笛飛舞,頃刻之間,在那竹篙上連敲了三下,噠噠噠節奏明快,伴隨著一股奇妙的顫音。旁人看來,樂之揚出手軟弱,根本撼動不了樊重橫掃千軍的氣勢,唯獨樊重身在局中,有苦自
知。樂之揚每一次敲打,都落在了竹篙勁力的斷續之處,將他的內勁硬生生敲斷。年刀月棍一輩子槍.花槍修煉之難,不在於招式,而在於槍上的一股內勁。勁力貫穿槍身,故能如臂使指,大可刺落飛鷹,小可刺穿蚊蠅。如今內勁斷絕、人槍兩分,樊重空有一身槍法,三次鼓起內勁,三次都被玉笛敲斷,竹篙就像是一道青濛濛的影子,跟著樂之揚掄了一個大大的圓弧,忽然間,樂之揚足下一頓,竹篙也跟著停下,二者相隔一尺,均是一動不動。兩人動極而靜,儼然光陰停滯,水廳中人莫名其妙,均是屏住了呼吸。豆大的汗珠從樊重的臉上滾落下來,他的心裡一半是惱怒,—半是迷惑,旁人看來,他只要再進一尺,就能掃中對手。可是到此地步,樊重槍勢用盡,雖只一尺之遙,卻如天淵之隔。撲,一隻翠鳥掠過湖面,樊重如夢方醒,疾聲大喝,竹篙抖出重重幻影。鹽幫眾人見他出手,如釋重負,齊齊發出一陣歡呼。樂之揚縱身後退,玉笛搭上竹篙,忽左忽右,隨之進退。竹篙長大,玉笛短小,顏色相若,靈動彷彿,儼如一大一小兩條青蛇凌空搏鬥。樊重槍槍受制、有力難施,對手卻是蒙著雙眼,但與盲人無異,如果這樣還不能取勝,傳到江湖上去,再也無臉見人。他越想越急,奮力抖動竹簡,一時碧影重重,有如千花怒放、北風吹雪。樂之揚正要拆解,忽覺對方節奏有異,當下收起玉笛,後退兩步。說時遲,那時快,樊重一轉身,竹篙交到右手,左手抖出―條銀鏈軟槍.穿過青碧篙影,直奔樂之揚的咽喉。這一下出其不意,眾人還沒看清,就聽叮的一聲,一道銀色弧光閃電轉回,刷地掃向樊重的面門。這一下“春雪亂梨花”是樊家槍的絕技,軟硬齊出,防不勝防。不料樂之揚聽出節奏變化,早已有了防備,玉笛反手一挑,將軟槍挑了。樊重只覺銀光入眼,匆忙低頭躲閃,軟槍擦面而過,驚出了他一身冷汗。樂之揚縱身上前,揮笛敲打竹篙。竹篙中空,敲打之聲分外悠長,樊重的內勁七零八落,根本無法凝聚在一處,他揮舞軟槍來救,不料玉笛左一挑、右一撥,只聽刷刷連聲,軟槍反而纏住了竹篙。樊重陣腳大亂,耳邊敲擊之聲連綿不斷,時而敲打竹篙,時而敲打軟槍,叮叮叮、咣咣咣,交替起落,忽長忽短,起初混亂無章,漸漸連貫起來。"咦!”水憐影輕輕地叫了一聲,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這是《陽關三疊》?”他在激鬥中還能開口說話,鹽幫群雄無不駭然,濮陽釗怒道:“什麼狗屁三疊,這事打架,又不是演奏曲子。”水憐影搖頭說:“打架沒錯,但這敲竹子的聲音,分明就是一支曲子”說著攏起鬂發,應和敲竹之聲,揚聲唱了起來:"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歌聲清揚,一字一句,無不暗合敲竹之聲。這一來,眾人恍惚大悟:樊重不但落了下風,手中的竹篙還成了對方的樂器,隨著玉笛敲打,演奏出了一支樂曲。比武較量,間不容髮,樂之揚卻將比武變成了奏樂。鹽幫群豪震驚無比,只當樂之揚的武功高出樊重太多,遊刃有餘,有如戲弄,卻不知樊重落入了他的節奏,樂之揚按照《陽關三疊》的節拍出手,樊重就得折柳送別,若是換上一支《貨郎兒》樊重照樣也要挑擔曳步,擺出沿街叫賣的架勢。一旦明白此理,樊重羞得無地自容,又斗數招,忽地向後一跳,大叫一聲“罷了”,丟下竹篙,轉身就走,一陣風衝出水庁,頭也不回,轉眼消失。樂之揚扯下矇眼布,笑道:“還有誰來?”趙見淮左看右看,其他人都不動彈,心知這手下們已經喪膽,當下硬起頭皮,慢慢說道:“趙某不才,向足下討教幾招掌法。"樊重之槍、龔強之錘,幫中都頗有名氣,遇上這根玉笛,均是一敗塗地。趙見淮一心認為樂之揚的兵刃厲害,若要勝他,須得捨短用長,不和他較量兵刃。樂之揚心想:老小子跟我打車輪戰,勝了趙見淮,還有其他人,一個接一個,根本沒完沒了,
須得顯露甚高武力,逼得他們知難而退。當下收起笛子,笑笑說道:“你來我往,忒也麻煩。這樣好了,趙堂主,我站著不動,任你打我三掌,我若接得下,就算你輸了,我若接不下,那也不用說了。”此話出口,滿堂皆驚,趙見淮只覺怒氣滿胸,恨聲道:“小子,拳腳無眼,我打死了你怎麼辦?”“我死了活該。”樂之揚笑了笑,一雙眸子明亮有神,“如果僥倖不死,趙堂主又當如何?”趙見淮氣得臉色發青,厲聲叫道:“你若接下三掌,趙某立馬退出水榭。”“好!”樂之揚拍手道,"趙堂主是君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趙見淮話一出口,便覺後悔,但看樂之揚的神情,又覺怒不可遏,當下馬步微沉,長吸一口氣,整個人含胸拔背,陡然漲大了一半。樂之揚見他氣勢古怪,不由暗暗吃驚,忽聽水憐影說道:“樂公子小心,這是棲霞派的‘伏虎功’!”語聲清柔婉轉,透出一絲關切,樂之揚轉眼看去,女子俏臉發白,眼中含愁,天光灑在身上,煢煢孑立、宛若透明,有如一縷煙雲,隨時都會散去。樂之揚胸口一熱,胸中騰起一股傲氣,喑想:“當年戲園之中,若非地母相救,我樂之揚早就死了。知恩圖報,男兒本色,我堂堂七尺之軀,豈能看著地母之徒受辱於人?”想到這兒,他雙手按腰,縱聲長笑,趙見淮聽見笑聲,怒氣更甚,驀地身子一矮,左掌閃電拍出,撲的一聲,擊中樂之揚的胸口。樂之揚如受重錘,橫著飛了出去,撞上身後茶几,“咔啦"一聲,茶几支離破碎,他卻滾了一匝,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廳中頓時安靜,忽然間,鹽幫眾人哨嘻呵呵笑成一團。水憐影望著樂之揚,眸子裡浮起一抹霧氣。蓮航性子最急,衝了上去,忽地勁風襲來,逼得她後退兩步,抬頭怒道:“趙見淮,你勝也勝了,還要怎樣?”趙見淮笑道:“既然老夫勝了,這個人就要歸我處置。”反手一招,“濮陽老弟,將這小子捆起來。“濮陽釗應聲向前,正要動手,忽聽一聲長笑,樂之揚彈身跳起,一張臉笑笑嘻嘻,幾乎掩上了濮陽釗的鼻子。濮陽釗嚇了一跳,瞪著少年,如見活鬼,趙見淮也變了臉色,衝口道:“你、你沒事?”
“你說呢?”樂之揚攤開雙手,面露譏笑。趙見淮滿心驚疑,盯著他上下打量,暗想方才一掌,就算擊中大樹的樹幹,也會留下痕跡,此人安然無恙,根本全無道理。他冥思苦想,不得要領,卻不知樂之揚逆練神通,真氣與眾不同,常人中掌以後,血氣反衝,傷及五臟。樂之揚真氣逆行,血氣反衝,逆逆為正,反而變成了順勢。他中掌之初,頗為難受,―旦變逆為順,卻又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暢快,大大減輕了中掌的痛苦。因此緣故,樂之揚恨不得多挨幾掌才好,眼看趙見淮發呆,笑道:“趙堂主,還等什麼,早打早完,大夥兒也好回家吃飯。"趙見淮聽他中氣充足,越發驚疑.他老奸巨猾,心裡迷惑,臉上卻不動聲色,想了想,邁開大步,繞著樂之揚轉起圈子。他一步一頓,樂之揚卻覺背脊發冷,心中暗罵老頭兒奸猾。原來,趙見淮如此轉圈.可從任何方向出掌,樂之揚揣摩不透.自也無法聚集真氣,抵擋他的掌力。趙見淮越轉越快,樂之揚莫知所出,索性閉上雙眼,聽風辨位。說也奇怪,風聲過耳,他的心裡有如一面鏡子,歷歷映照出趙見淮的行蹤。轉到第七圈,趙見淮腳下一頓,雙掌齊出,砰地打中樂之揚的後背。後背命門所繫,縱有逆氣護體,仍是痛徹心肺。樂之揚喉頭一甜,人已騰空而起,眨眼之間,到了濮陽釗頭頂。“呔!”濮陽釗趁亂出拳,擊向樂之揚的左脅。拳頭著肉,他還來不及高興,忽覺一股大力反激而回,濮陽釗一聲慘叫,向後飛出,掩倒了一個鹽幫弟子,落地之時,哇地吐出一口血水。他又痛又怒,抬眼望去,樂之揚穩穩站定,麵皮漲紅、雙目緊閉,在他身後不遠,趙見淮雙手發抖,面色漲紫,望著少年不勝緊張。樂之揚一動不動,數十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忽然間,樂之揚張開雙眼,轉身笑道:“趙堂主,還有一掌,你打不打?”趙見淮心往下沉.方才一掌,他的“伏虎功”運到十足,開碑裂石,不在話卜,誰知樂之揚不但無恙,體內生出一股反擊之力,衷得他五內翻騰,受了不輕的內傷。他沉默時許,澀聲說道:“趙某兩掌無功,本該知難而退,事關錢長老的安危.我也只好硬撐到底了。”“好說。”樂之揚笑右招手,“你來。”他連挨兩掌,對手掌力越強,氣血順行的時間也越長,中掌固然難受,順行卻是大有樂趣,苦樂兼於一身,好比冰炭同爐,其中的滋味難以言喻。趙見淮一咬牙,縱身向前,右掌作勢劈向樂之揚的胸膛。樂之揚一挺身,氣貫胸腹,冷不防趙見淮變掌為指.嗤嗤嗤連出三指.點中了他的“胞中”、“神闕”、“氣海”三處大穴。這三處穴道乃是精氣所聚,一經點中,輕則內力全失,重則當場暴斃。樂之揚但覺中指處劇痛鑽心,不由後退數步,身子搖晃不定。趙見淮一擊得手,縱身跳開,拍手大笑:“倒也,倒也……”話才出口,忽又張口結舌,只見樂之揚搖晃數下,忽又穩穩站住,揚聲笑道:“趙堂主,你這是幹什麼?給老爺撓癢麼?”趙見淮面如死灰,驀地掉頭就走。其他人也是垂頭喪氣,魚貫跟出。一眨眼的工夫,來人鳥獸散盡,水廳中又空曠起來。三個女子如在夢裡,蓮航轉眼舂去,樂之揚雙手按腰.兀自站立不動。她驚喜欲狂,忍不住跳上前去,拍他肩膀,大聲叫道:“好哇,你這麼大的本書,怎麼也不早說……”樂之揚隨她拍打,身子搖來晃來,蓮骯話沒說完,樂之揚左膝一軟,忽地跪倒在地,喉間咯咯咯響了幾聲,“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三女均是駭然,嵐耘慌忙扶起樂之揚,瞪著蓮航怒道:“你要害死他麼?”“誰害他了?”蓮航不勝委屈,“我、我……”說到這兒,眼淚忽地流了下來。嵐耘還要斥責,樂之揚緩過氣來,擺手說:“不關她的事……”話沒說完.體內逆氣亂竄,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兩眼一翻,昏了過去。兩個小婢又驚又急,齊聲叫道:“樂公子……”水憐影一言不發,放下白貓,上前把脈。這一瞧,但覺樂之揚體內氣機旺盛,勢如洪濤,只是逆流洶湧、不依常道。水憐影想盡生平所學,也想不出這古怪脈象從何而來,按照內經醫理,擁有如此脈象,此人早該殞命,但時下樂之揚雖然受傷,但卻元氣洪勁,並無衰亡之兆。水憐影想一想,取出一枚金針,扎入樂之揚的“關元穴”。金針剛一入體,便遇莫大阻礙,忽覺指尖一熱,金針蔌地彈回I其後帶出一股血水,濺落衣袖上面,豔如三春桃花。水憐影拈著金針,低眉不語。蓮航不勝愧疚,輕聲問道:“小姐,他、他怎麼啦?”水憐影回過神來,淡淡說逬:“嵐耘,你去我房間,將床頭的玉匣子取過來。”不多時,嵐耘取來一隻羊脂玉匣。水憐影打開匣子,拿出一個水晶小瓶,瓶中盛荇血紅液體。嵐耘晉見小瓶,衝口而出:“鳳泣血露!”水憐影扶起樂之揚,將他抱在懷裡,一手擰開小瓶,空氣中登時瀰漫一股奇香。“不成!”蓮航看出她的心思,急得連連跺腳,“小姐,這血露是城主給你的靈藥,不能隨便送人吃的。”“既然是藥,就是給人吃的。”水憐影撬開樂之揚的牙關,將一瓶血露全都倒了進去。樂之揚昏昏沉沉,神志卻未泯滅,靈液所過,淸涼一片,到了小腹深處,悠悠一轉,忽又化為一團熱氣,循著氣脈流走,四通八達,所過淤塞頓開,陽亢逆氣也慢慢地平復下來。氣機一平,樂之揚神志迴轉,但覺馨香縈繞,張眼望去,一張俏臉躍入眼簾,眸子凝如秋水,透出一絲關切。水憐影見他甦醒,猛地想起他還在懷裡,慌忙放開少年,紅著臉站了起來。樂之揚但覺異香滿口,忍不住問道:“我吃了什麼?”“鳳泣血露!”蓮航沒好氣說道,“這是城主採集千山靈藥.運轉周流八勁,日夜淬鍊而成。花了十年之功,也不過煉成三瓶,哼,你倒好,一個人就吃了一瓶,你知不知道,這血露是小姐……”“蓮航!”水憐影銳聲喝道,“還不扶樂公子起來。”“小姐。”蓮骯撅起小嘴,還要再說,忽見水憐影臉色變冷,只好嚥下話語。樂之揚何等機靈,一聽便知根底,當下拱手說進:“水姑娘,承蒙饋贈靈藥,實在感激不盡。
水憐影默不作聲,伸手把他脈門,忽地皺眉說道:“奇怪,你的血氣怎麼還是如此混亂?”
樂之揚凝神內視,中掌之處隱隱作痛,回想方才的所為,頗有幾分兇險。他硬接“伏虎功”,逆氣化解了若干掌力,加上氣血逆行、穴位不定,趙見淮連環三指也是無功。饒是如此,血肉之軀連受重擊、大大受損,內傷牽動逆氣,幾乎慘遭大劫。
意想及此,樂之揚問道:“水姑娘,你有什麼打算?”水影嘆道:“這兒是待不了啦,為今之計,只好去找家師。”
“秋前輩在哪兒?”樂之揚想起來意,忍不住發問。
水憐影目光閃動,答非所問:“樂公子,你找家師,到底所為何事?”樂之揚嘆道:“我有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須找秋前輩,託她引薦梁城主。”
水憐影微露訝色,蓮航忍不住譏諷:“你不是西城少主麼?自己的師父還要別人引薦?"
樂之揚訕訕撓頭,水憐影卻說:“蓮航,城主之事,豈可玩笑。樂公子先前所說,不過權宜之計,此間說,此間了,日後也不要再提了。
蓮航吐一吐舌頭,笑道:“我不說就是了。”水憐影又說:“家師行蹤飄忽,現在何處,我也不知,但本派之間,常以暗記聯絡。只要家師留下暗記,順藤摸瓜,就能找到。”
樂之揚大喜過望,忙說:“事不宜遲,咱們馬上出發。”三女面面相對,嵐耘問道:“樂公子,你的傷沒事了麼?”
“好得很。”樂之揚伸手伸腳.“上山打得老虎,下海踢得王八,姑娘要是不信,我揹著你到紫禁城走一遭?”
嵐耘臉皮子薄,聞言紅透耳根,蓮航卻說:“大言不慚,去紫禁城幹什麼?”樂之揚笑道:“種蓮花啊。”蓮航怪道:“幹嗎在紫禁城種蓮花?”
“紫禁城裡風水好啊!”樂之揚一本正經地說,“開花的時候,蓮心裡長出個小女娃娃,因蓮而生,故叫蓮航,牙尖嘴利的不是好人。"
“你才不是好人!”蓮航揮拳要打,拳到半途,忽又想起樂之揚的傷勢,一時高舉粉拳,拿不定主意是否落下。樂之揚見狀,哈哈大笑。蓮航恨得牙癢,正想大聲呵斥,忽聽水憐影說進:“蓮航,大敵當前,不要胡鬧。”抱起貓兒徑自出門,其他三人慌忙跟上。
水廳之外,鹽幫的船隻三三兩兩,看見四人,紛紛聚攏。蓮航忍不住罵道:“這些討厭鬼,真真陰魂不散。”
嵐耘也發愁說:“這下糟了,水路走不了啦:水憐影想了想,說道:“水路不通,就走陸路,馬廄裡不是有馬麼?”
四人前往馬廄,路上經過花圃,水憐影忽地停下,找到一株半人來高的灌木。葉子細小如星,莖幹上長滿了密密層層的尖刺,枝條向下垂掛,長滿了金黃色的果子,大小有如金橘,甚是光亮悅目。
水憐影用手帕襄住右手1深入刺叢,摘下幾個果子。嵐耘忍不住問道:“小姐,你採‘姻緣果’幹嗎?”水憐影走出花圃,笑道:“此間如果被毀,也好留些種子。”斑耘聞言,神色微微一黯。樂之揚小聲問蓮航:“這是什麼果子?”
“這是金玉果。”蓮航低聲說道,“除了這兒和西城,天下再無第三個地方生長。你別看果皮金黃,裡面的種子卻是瑩白如玉,古詩裡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金玉果金皮玉瓤,正合詩中意境,故而也叫‘姻緣果’。”
說話間,走近馬廄,眾人忽然聞到一股血腥味,嵐耘叫聲“不好",趕到馬廄,但見馬匹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均是頭開腦裂、一擊斃命。
眾人無不心驚,嵐耘素日養馬,見狀流下淚來。水憐影嘆一口氣,撫摸她的秀髮,柔聲說:“別難過了,馬兒走得快,也沒受多少痛苦。”
蓮航憤然道:“這些鹽販子真可惡,連馬兒也不放過。”樂之揚嘆道:"他們封堵水路、殺死馬匹,無非畫地為牢,要將我們困在這裡。”
“沒那麼容易。”水憐影目透怒意:“沒有馬匹,那就步行。”眾人精神一振,樂之揚拍手笑道:“正該如此。”
步行出門,走了百步,忽見前方林子中有人探頭探腦,看見四人,忙又縮回頭去。
樂之揚心生警覺,一揚手,飛雪撲啦啦竄上天去,到了林子上方,不住盤旋繞圈兒,樂之揚辨識鷹語,說道:“不好,前邊林子裡有……”
話沒說完,林中“咻”地飛出一支羽箭,飛雪略略一閃,讓過羽箭,忽地收起翅膀,閃電般衝進林子。
忽然間,林中響起一聲長長的慘叫,白影連連閃動,飛雪沖天而起,身後跟著數支羽箭。
白隼十分了得,儼然渾身是眼,竟在亂箭喑器中任怠穿梭,―口氣飛到百尺高處,羽箭、暗器紛紛下落,它卻悠悠閒閒地繞了一個大圈,穩穩落在樂之揚的手背,眾人定眼一看,飛雪右爪之間攥著一隻血淋淋的人耳。
“好鳥兒。”蓮航歡喜道,“嵐耘姐,它可為你的馬兒報了仇啦。"這時林中鼓譟起來,衝出一百多人,均是提刀弄槍。有人高叫:“直娘賊,鳥畜生抓掉了鄭老弟的耳朵,快,拿住這些狗男女,一個也別放過。”一邊叫,一邊追趕過來。
四人轉身就走,剛到水榭前方,趙見淮又帶人衝了出來。樂之揚左右看看,大聲說:“跟我來。”說著奔向湖岸,這時幾個鹽幫弟子奔近,嵐耘抓起鐵蓮子反手擲出。
那幾人慘哼摔倒,後方追兵大怒,張弓布弩,正要發箭,趙見淮一步趕到,揮掌打落弓弩,邛道:“射你娘麼?射死了他們,誰去換錢長老?”
趁著對方投鼠忌器,四人沿著湖岸飛奔,不久人煙繁盛,到了湖畔長街。樂之揚回頭望去,鹽幫弟子紛紛停步,猶豫不前。蓮航怪道:“他們怎麼不追了?”
樂之揚笑道:“這兒可是京城,大庭廣眾之下,他們不敢胡來。”蓮骯大喜,回頭扮個鬼臉,氣得對方暴跳如雷。
湖邊遊人甚多,走了一百餘步,蓮航回頭又瞧,忽道:“奇怪鹽販子不見了。”
樂之揚應聲回頭,果然不見了敵人,心中不由大為納悶:鹽幫宗旨“人犯我一尺,我犯人一丈”。知難而退,不似他們的作為。
正想著,心頭一動,忽生警覺。長街上人煙稠密,聲響紛紜,但他“靈感”在身,洪聲異響均能知覺,一應腳步雜沓、衣袂拂動,均是一絲不落,傳入他的耳朵。
樂之揚側耳聆聽,忽地拉扯嵐耘,低聲說:“小心那個磨刀的……”嵐耘順著他手指看去,一個磨刀匠挑著擔子迎面走來,年過四旬,土裡土氣,擔子左邊挑著竹筐,右邊捆著一方磨刀的砂石。
嵐耘不解其意,待要詢問,蓮航搶先說:“不就是磨刀的麼?有什麼好擔心的?”樂之揚道:“他的步子不對。”拔転問道:“怎麼不對?”
“節奏不對。"樂之揚頓了頓,“常人走路,大多隨意,這人每走一步,都是深思熟慮。"
蓮航“嗤”的一笑,說道:“又胡說了,從腳步聲也能聽出心事麼?那你聽一聽我的,看我心裡想些什麼……”正說著,磨刀匠穿過人群,走到近前,忽然身子一偏,扁擔打橫,儼然站立不穩,直直撞向蓮航的肩頭。
這一下來勢突兀,又在稠人廣眾之間,蓮航梓不及防,竟而忘了躲閃。樂之揚眼疾手快,扣住她的手臂,大力一拽,橫拖半尺,扁擔擦過肩頭,火辣辣一陣疼痛。蓮航不及細想,扁擔左邊的竹筐凌空一甩,流星趕月一般撞向嵐耘。
嵐耘向後一跳,躲開竹筐撞擊,抓起花鋤啄向磨刀匠。磨刀匠右手一翻,多了一把菜刀,噹啷擋住鐵鋤。這時蓮航趕來,揮掌拍向他的左脅。磨刀匠左手一揮,又多了一把剪刀,一開一合,鉸向少女白生生的手掌。
蓮航急急縮手,飛腳便踢。磨刀匠不慌不忙,磨刀石向前一甩,蓮航踢中石塊,腳趾傳來一陣劇痛。
二女左右夾擊,磨刀匠左刀右剪,應付自如,肩上的擔子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左右盤旋,上下翻飛,勢如兩面盾牌,在攔住對手。二女使盡解數,也難以佔到上風。
樂之揚一邊掠陣,但見磨刀匠招式繁雜,節奏卻很清楚,當下拔出玉笛,正想上前,忽聽軲轆聲響,衝出一個男子,上身赤裸,手推雙輪小車,頭也不抬,直愣愣撞了過來。
樂之揚心中暗罵,拉著水憐影退到一邊,不料推車人大喝一聲,雙手舉起小車,向著二人橫掃過來。嵐耘回眼看見,丟下磨刀匠,攻向推車人身後。
那人哈哈一笑,掄起車子迎上鋤頭,的一聲,小車破碎,木肩橫飛,一根木刺扎入嵐耘的手臂,血如泉湧,頓時染紅衣袖。
嵐耘咬牙忍痛,揮鋤猛攻。推車人抓起兩隻車輪,舞得呼呼生風,鋤頭撞上車輪,發出叮噹之聲,原來,兩隻車輪竟是鐵鑄。
鐵輪劈頭蓋腦,嵐耘招架不住,正驚慌,光亮一閃,真剛劍從旁挑來,叮的一聲,競削斷了鐵輪的車輻。
推車人忌憚劍鋒,閃身後退。樂之揚趁勢而進,左手玉笛一揮,撥中一隻鐵輪。推車人虎口發熱,車輪向右甩出,撞向磨刀匠的扁擔。
磨刀匠吃了一驚,用起擔子,想要擋住鐵輪,冷不防劍光閃過,挑擔的繩子斷成兩截,磨刀石嗖地飛出,直奔推車人的胸膛。
推車人破口大罵,舉起鐵輪,砸碎石塊。磨刀匠丟了石頭,擔子失去平衡,只好丟下扁擔,瞪著樂之揚一臉怒氣。
樂之揚面朝二人,大聲叫道:“蓮航、嵐耘,你們帶小姐先走……”水憐影一怔,不及多說,兩個丫鬟一左一右,扶著她向前飛奔。才跑數步,身後呼喝聲起,水憐影回頭望去,刀光輪影,將樂之揚籠罩在內。
忽聽嵐耘發出一聲慘哼,水憐影轉眼看去,嵐耘肩頭染血,對面多了一個賣宮扇的婦人。婦人年約四旬,眉眼生春,雙手揮舞宮扇,勢如野雲飄飛。蓮航縱身欲上,婦人咯咯一笑,雙手一揚,兩把宮扇脫手飛出,飄雲閃電,快不可言。
蓮航只恐有詐,擰身躲開。宮扇勢如飛鳥,滴溜溜轉了一圈,又回到婦人手裡,齊齊向前一揮,掀起一股香風。
嵐耘正當風頭,嗅到香氣,忽覺頭昏,她心中咯噔一下,叫聲“有毒”,人已癱軟下去。
蓮航看得發呆,忽覺身後狂風大作,她不及回頭,反手一掌掃出,手掌所及,碰到了一個軟綿綿、滑膩膩的東西,轉眼一瞧,竟是一條花斑大蟒,蛇口怒張,衝著她啦噝吐芯。
蓮航武功再髙,也是女子,乍見蛇蟲.魂飛魄散,一時腦中空空,什麼武功也想不起來。
弄蛇的是個老者,打一聲唿哨,大蟒疾如狂風,將蓮航纏繞幾圈。
少女神魂歸竅,用力掙扎,可是無濟於事,老者一指點中了她的“五樞穴”,蓮骯摔倒在地,尖聲大叫:“小姐,快逃……”
水憐影懷抱白貓,如痴如怔,弄蛇人呷呷怪笑,反手入袖,又抓出一條殷紅如血的赤鏈蛇,蛇頭向前一送^湊到女子眼前。
水憐影仍是不動,瞪大雙目,凝注蛇眼。說也奇怪,赤鏈蛇對上她的目光,忽地兇焰大減,收牙吐舌,意似困惑。
弄蛇老者莫名所以,心中焦躁起來,發出噝噝嘯聲,激起毒蛇兇性。毒蛇應聲昂頭,方要出擊,忽地血光迸閃,坨頭掉在地上,真剛劍斬斷蟲蛇,順勢而下,削去了老者一根手指。
老者悽聲慘叫,退入人群。水憐影鬆了一口氣,回頭看去,樂之揚臉色蒼白,大口喘氣,水憐影心頭一沉,忍不住問道:“你受傷了?”
樂之揚微微搖頭,轉眼望去,一個男子抓著蓮航正向後退。
他縱身上前,舉劍便刺,不意微風吹來,異香撲鼻,樂之揚腦子一空,手腳發軟,當即反手揮劍,嗤的一聲,剖開一把宮扇,扇後的婦人不意迷香無功,神氣不勝愕然,樂之揚左腳突起,正中她的小腹,婦人坐倒在地,臉上一片血紅。
樂之揚頭昏腦漲,掃眼望去,四周人影憧憧,蓮航早已不知去向。他心往下沉,忽又想起水憐影,回頭看去,一個屠夫越眾而出,右手握著尖刀,左手抓向水憐影的衣襟。
樂之揚救援不及,正覺焦急,忽聽一聲貓叫,水憐影的懷裡躥起一團白影,閃電般撲在屠夫臉上。那人慘叫一聲,左手縮回,拼命抓向臉上的白貓。
慘叫聲中,白貓忽地跳開,屠夫滿臉爪痕、深可見骨,一隻眼珠脫出眼眶,血淋淋掛在臉上。他不勝其苦,丟了尖刀,倒在地上痛苦翻滾。
北落師門一擊得手,回到主人肩上,身如彎弓,頸毛如箭,藍汪汪的眼珠迸射兇光。
樂之揚望著白貓,不勝驚喜,這時人影晃動,推車人和磨刀匠雙雙趕來,撲向女子。樂之揚大喝一聲,使一招“天元式",平平一劍,刺向磨刀匠的腰腹。
磨刀匠識得厲害,正要向後跳開,不意狂風壓頂,飛雪撲了下來。磨刀匠慌忙舉刀護頭,這麼顧此失彼,真剛劍乘虛而入,刺中了他的小腹,劍尖順勢而下,又在大腿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磨刀匠失聲慘叫,推車人聽的心慌,倉皇后退,不意輪子一沉,多了個白花花的東西,定眼看去,正是北落師門。推車人見過屠夫慘狀,慌忙搖晃車輪,想要甩掉白貓,這一來章法大亂,玉笛長驅直入,點中他的心口,推車人“咕咚”一聲,也摔倒在地。
緊要關頭,一隼一貓成了助力。樂之揚正想誇讚兩句,忽然烏光一閃,飛來一隻秤砣。樂之揚揮劍挑開,忽間一個掌櫃模樣的男子拎著秤桿衝了上來。秤桿熟銅打造,挑刺間暗合槍法,秤盤上下翮飛,使的卻是流星錘的招式。
樂之揚使一招“天衝式”削斷秤桿,又使一招“飛影神劍”裡的“浮光掠影”,玉笛架開秤盤,長劍乘虛而入。掌櫃慘哼一聲,倒退數步,站定之時,綢衫裂成兩半,肌膚上多了一道血痕。
這一劍再進數分,勢必開膛破肚,掌櫃心有餘悸,雙腿一陣發軟。這時狂風大作,一個婦人舉著紡錘撲來,樂之揚閃身讓過,尚未還擊,忽聽刷的一聲,飛雪縱身撲下,利爪所過,女子右手迸血,紡錘掉在地上。
掌櫃如夢方醒,扯著婦人退入人群。樂之揚也收起笛子,挽著水憐影大步向前。可是無論到哪兒,總是有人攔路:有廚子右手持鍋,左手拿鏟,能攻善守,有模有樣;有老者揮舞兩串草鞋,勢如兩條長鞭;
另有采桑女子,挽竹籃,提桑枝,左刺右擊,凌厲無比;更有算命先生,一手舞動長幡,右手搖動卦筒,筒裡的竹籤如有靈性,箭矢一般跳將出來。
樂之揚寸步難行,但覺滿街都是敵人。危殆之間,他的心神越發專注,靈感好比蜘蛛之絲、章魚之足,四通八達、延伸不盡,覺出敵人節奏,立馬奮力反擊。飛雪、白貓一天一地,也是全力護主。
三方合作無間,一路向前,眼看突出重圍,樂之揚忽覺左腳一痛,低頭看去,足踝上赫然蟠了一條小蛇。
樂之揚又驚又怒,長劍一揮,斬斷毒蛇,轉眼看去,弄蛇老者站在不遠,臉上掛著獰笑。
蛇毒發作極快,樂之揚腳下踉蹌,眼前一陣昏黑。敵人一擁而上,弄蛇老者忽地大聲叫道:“且慢!”眾人應聲看來,老者笑道:“困獸猶鬥,大家先別動手,等他蛇毒發作。”眾人心覺有理,停下腳步,將二人團團圍住。
樂之揚心中冰冷,回頭望去,水憐影俏臉慘白,越發柔弱堪憐。樂之揚不由嘆一口氣,伸出手來,握住女子之手,但覺纖巧柔軟、涼膩如玉,水憐影似要縮手,但終究嘆一口氣,纖指收攏,也將樂之揚的手緊緊握住。
忽然間,遠處傳來一縷胡琴聲,悽悽切切,哀怨斷腸。眾人一聽,都覺鉍酸眼熱,平生悲慘之事紛紛湧上心頭,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淚閘一開,悲苦更甚,但隨琴聲低迴,有人漸漸哭出聲來。哭聲有如瘟疫,風一般四處薆延,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玄武湖邊哭成一片。哭相各式各樣:有的抽抽喳噎,有的向天哀號,有人捂臉悲泣,更有甚者,趴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來。
這支曲子正是《終成灰土之曲》比起千秋閣上,調子更加淒涼。樂之揚聽了一段,便覺五內酸楚、七情失馭,眼淚滾滾而出,只想大放悲聲。迷亂間,忽聽一個聲音在耳邊說道:“哭什麼?還不走麼?”
樂之揚應聲驚覺,左右看看,卻不見人,當即撕下衣角堵住雙耳,可那琴聲有如鋼絲,曲曲折折,仍是不斷鑽入。
樂之揚捂住雙耳,轉眼望去,水憐影已經陷入曲子,哭得傷心傷意;其他人更是癲狂,手舞足蹈,哭聲震天,兵器丟在一邊,更無一人留意自己。
樂之揚掙扎起來,回頭去扶女子。誰知道,水憐影神志昏亂,只顧掙扎。樂之揚情急之下,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大喝一聲,將她抱了起來。
敵人看在眼裡,伸手來抓二人,但為琴聲所制,哭得渾身發軟,出手也無氣力。樂之揚一口氣衝開人群,跑了兩百多步,拐入一條小巷,但覺無人追來,這才放下女子。
此時遠離湖畔,胡琴聲隱約不聞。水憐影淸醒過來,回想方才,不勝羞慚,轉眼看去,樂之揚緊皺眉頭,若有所思,忍不住問道:"樂公子,你想什麼?”
“奇怪。”樂之揚撩起褲腳,蛇咬的傷口流出淡紅色的血水,腫脹之勢,竟也平復下來。
“不奇怪!”水憐影注目傷口,輕聲嘆道,“‘鳳泣血露’百藥之精,療傷化毒,無所不能,蛇毒一入身體,就被血露化去了。”樂之揚呆了呆,回想先前吸入迷香,也未昏迷倒下,當時只覺奇怪,如今想來,也是“鳳泣血露”的功勞。
意想及此,他鬆了一口氣,問道:“水姑娘,街上那些人也是鹽幫的麼?”
水憐影點了點頭:“他們是鹽幫的‘三十六行客’。”
“三十六行客?”
“三十六行客,出身三十六行,多在市井、碼頭出沒,專為鹽幫刺殺仇敵、清除異己。”
樂之揚想了想,又問:“三十六行,共有三十六個人麼?”“不是。”水憐影搖頭苦笑,“天下哪一行只有一個人呢?”樂之揚眼珠一轉,忽而笑道:“說起來,天下有一行,當真只有一人。”水憐影奇道:“哪一行?”樂之揚道:“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紫禁城的皇帝不就是一個人嗎?”
兩人才脫險境,他又故態復萌。水憐影好笑之餘,也覺佩服,點頭道:“受教了,原來還有一個皇帝行。這麼說,該叫做三十七行才對……”說到這兒,忽又悶悶不樂,“也不知蓮航和嵐耘怎麼樣了。”
樂之揚道:“我方才急著脫身,不曾看見她們,但只要井長老還在西城手裡,鹽幫一定不敢為難她們。”
水憐影點了點頭,含笑道,"無論如何,公子捨命相救,水憐影沒齒不忘。”
“小事一樁,何足掛齒。”樂之揚說到這兒,忽地臉色一變,“不好,胡琴聲停了。”當下騰身站起,拉著水憐影快步向前。
“那胡琴是什麼來路?”女子不勝疑感,“為何聽來如此悲傷?”“那是一位前輩。”樂之揚邊走邊說,“他自號‘落羽生’,與我曾有一面之緣。水姑娘,你可曾聽說過這個名號麼?”
“落羽生?”水憐影想了想,搖頭說,“恕我孤陋寡聞,從未聽過這個名號。”
兩人出了巷子,又到三岔路口,忽聽腳步聲響,回頭一瞧,“三十六行客”追趕上來。樂之揚加快步子,轉過街角,掃眼一看,一迭聲叫起苦來,原來趙見淮帶領多人,堵在前方街口。
一愣神的工夫,行客趕了上來,三三兩兩,圍住兩人。樂之揚拔劍在手,極力思索脫身之法。這時忽聽有人叫道:“道靈仙長!”樂之揚回頭望去,遠處奔來十餘人馬,為首之人,正是朱高熾、朱高煦兄弟。
兩個皇孫鮮衣怒馬,身後一干侍從也是龍虎精神,其中一個僧人格外扎眼,他緇衣白馬,年約五旬,臉色焦黃枯槁,好似久病之人,然而不怒自威,目光銳利逼人。
樂之揚喜出望外,高叫道:“二位殿下安好,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朱高熾翻身下馬,笑道:“我和二弟去魏國公府上赴宴……”方要上前,緇衣僧一伸手,忽地將他攔住。
朱高熾一愣,問道:“大師幹什麼?”緇衣僧抬眼望天,忽而笑道:“奇怪了,深秋季節,怎麼還有蒼蠅?”朱高熾左右瞧瞧:“哪兒有蒼蠅?”
“近在眼前!”緇衣僧一步跨出丈許,闖入行客之間,出手如電,抓向弄蛇老者的心口。
老者本是"三十六行客”中的"弄蛇客”,一揚手,袖裡竄出一條黑蛇,長約三尺,粗約酒杯,露出尖銳毐牙,咬向和尚面門。
緇衣僧不躲不閃,信手一揮,弄蛇客發出一聲慘叫,咕咚倒在地上。眾人定眼一瞧,黑蛇有如一條繩索,七纏八繞,反將他的雙手牢牢困住。毒蛇受驚,反噬其主,死死咬住了弄蛇客的手腕,老頭兒面如死灰,吐著白沫又抖又顫。
和尚出手奇快,眾行客均未看清他的手法,忽見同夥受傷,紛紛一擁而上。緇衣僧哈哈大笑,闖入人群,雙手起落,行客們的兵器紛紛脫手。和尚抓到一件,立刻轉手奉還,剪刀插進"磨刀客”的肩窩,鐵車輪卡住了“搬運客”的脖子,竹籤扎穿了“算命客”的手心,魚叉釘住了“捕魚客”的腳掌。
只聽慘叫連連,和尚轉了一圈,傷了七八個行客。“宮扇客”見狀不妙,揮扇送出一股迷香,不意緇衣僧轉過頭來,鼓起胸膛,盡力一吸,迷香一絲不落,全都進了他的鼻子。
“宮扇客”正覺驚疑,忽見和尚口唇微張,噴出一口長氣。女子躲閃不及,只覺異香撲鼻,登時頭暈眼黑,撲通摔倒在地。原來,緇衣僧吸入迷香之後,再用內力逼出,“宮扇客”迷人不成,反而中了迷香。
趙見淮見勢不妙,趕了上來。眾護衛見狀,紛紛挺身而上,兩方劍拔弩張,一股殺氣充溢街頭。
朱高煦最愛鬥毆,一看有架可打,心中樂不可支,挽起袖子大叫:“反了,反了,你們這些刁民,知道你爺爺是誰嗎?”趙見淮也不理他,盯著緇衣僧問道:“敢問足下大號?”
緇衣僧合十笑道:“貧僧道衍。”
“病虎和尚。”趙見淮臉色大變,忽一揮手,叫道,“扯呼!”鹽幫弟子扶起傷者,轉身就走。道衍袖手微笑,也不阻攔。水憐影咬一咬嘴唇,忽地大聲說道:“趙見淮,我的丫轚呢?”趙見淮冷冷不答,轉入巷道,消失不見。
水憐影望他背影,俏臉發白,冷不防朱高煦湊上前來,笑嘻嘻問道:“怎麼?姑娘的丫轚叫他們搶走啦?”水憐影點頭。朱高煦“嘿"了一聲,慨然說道:“怕什麼,搶回來就是了。”水憐影瞥他一眼,微笑道:“那就有勞了。”
她這一笑,恰如幽蘭澱放、秋月鏡開,朱高煦瞧得兩眼發直,好容易才回過神來,轉向護衛大喝:“去,把姑娘的丫發搶回來。”眾護衛應聲上馬,道衍冷不丁說道:“二殿下不要莽撞,對方不乏能人,這些王府侍衛,只怕不是對手。”
朱高煦啐了一口,罵道:“狗屁能人。”又衝著護衛喝道,“呆什麼?還不快追!”眾護衛拍馬便走,追趕上去。
道衍目送護衛去遠,沉吟一下,回頭說道:“道靈師弟,幸會幸會!”
樂之揚久聞道衍之名,此人綽號“病虎”,既是席應真的高足,也是燕王府的謀主,俗家姓姚名廣孝,為人獨立特行,拜了席應真為師,卻不入玄門,只以和尚自居。樂之揚不意此時遇見此人,只好說道:“小弟久聞師兄風采,今日一見,名下無虛。”
水憐影聽了這話,回頭看來,一臉驚訝,樂之揚不待她發問,捉住她手,輕輕捏了一下。
女子只覺被捏之處穌麻入骨,雙頰染上一抹紅暈,她只怕失態,匆匆轉過臉去,誰知這一回頭,忽見朱高煦色眯眯望著自己。水憐影大為不快,轉過目光,冷冷看向別處。
忽聽道衍笑道:“我剛從陽明觀出來,聽師父說,師弟你在辦一件大事,卻不知辦得怎麼樣了?”
“別提了。"樂之揚微微苦笑,"如非師兄援手,別說辦事,小命兒也保不住。”道衍沉吟道:“這件事和鹽幫有關麼?”樂之揚道:“多少有點兒關係。"道衍“唔”了一聲,皺眉不語。
朱高熾一邊聽見,奇道:“張士誠死後,天底下還有鹽幫麼?’’“鹽幫自古有之。”道衍慢悠悠說道,“販賣私鹽,本是干犯國法,取利於生死之間,若非膽識過人,決計難以成功。故而鹽幫子弟,太平時販賣私鹽,遭逢亂世,就是竊國大盜。
近代有名的如張士誠,更遠一些,唐末之時,黃巢、朱溫都是鹽幫弟子,二人禍亂天下,竟然滅亡大唐。”
朱高熾聽得動容,朱高煦卻大剌剌說道:"黃巢我知道,這個朱溫卻沒聽過。朱溫,豬瘟,這名兒真他孃的大逆不道,豬遭了瘟,那不是詛咒我老朱家麼?”
朱髙熾臉色發青,怒道:“二弟你少說兩句,聖上聽見了,仔細你的皮。”朱高煦笑道:“怕什麼?老頭子又沒長順風耳。”朱高熾正要斥責,忽聽馬蹄聲響,護衛們空著手回來。朱高煦勃然大怒,問道:“人呢?”
“殿下恕罪。”眾護衛跪在地上,一人苦著臉道,“那些人鬼得很,轉個彎兒就不見了。”
“放屁。”朱髙煦舉起馬鞭,抽在那人肩上。那人哆嗦一下,不敢動彈。朱高煦還要抽打,樂之揚舉手擋住,笑道:“殿下息怒,鹽販子都是老鼠,偷偷摸摸地見不得光,令屬下卻是猛虎,老虎捉老鼠,大材小用,捉不住大傷虎威,捉住了也無光彩。”
朱高照聽了這話,神色稍緩,點頭說:“不錯,我燕王府的虎衛,不能跟鼠輩一般見識……”一揮手,叫道,“都起來吧!”
眾護衛方才起身,朱高熾笑道:“道靈仙長,揀日不如撞日,你隨我們一同赴宴如何?”
樂之揚搖頭說:“魏國公又沒請我。”朱高熾笑道:"不打緊,魏國公是我的舅舅,外甥帶朋友去舅舅家吃飯,本來就是極平常的事兒。
仙長又是老神仙的徒弟、皇太孫的伴讀,朝廷之中,不知多少人想結識你呢。”
“世子說的是。”道衍也笑道,“你我師兄弟見面,怎麼也得喝上兩杯。”
樂之揚想了想,湊近水憐影耳邊說道:“鹽幫死纏爛打,唯獨害怕官府。而今之計,混入官府,才能避開他們的糾纏。”朱高煦見他二人舉動親密,油然生出一股妒意,當下背起雙手,重重咳嗽兩聲。
兩人應聲分開,水憐影掃視眾人,神色疑惑,勉強點頭道:“憐影落難之人,全憑樂公子主張。”
樂之揚笑了笑,拱手說道:“世子盛情難卻,我就老著臉皮蹭一頓飯吃。”朱高熾大喜過望,說道:“好,好,舅舅見了你一定高興。”
朱髙煦得與佳人同行,也是兩眼放光,忙叫護衛騰出兩匹駿馬。水憐影說道:“我不會騎馬,一匹就夠了。”朱髙煦涎著臉笑道:“姑娘若不嫌棄,跟我同乘一騎如何?”
他出言無狀,水憐影默然不答,冷冷望著遠處。朱高熾忙說:“二弟,男女有別,還是另找一輛馬車為好。”
朱高煦大怒,回頭瞪視兄長。朱高識知道他的性子,故作不見,找來一乘馬車供水憐影乘坐。
—行人前往魏國府,朱高煦不時偷窺車內,可惜布簾嚴密,不見女子容顏,一時心癢難禁,捱到樂之揚身邊,笑嘻嘻問道:“小道士,你跟那姑娘如何稱呼?”
樂之揚隨口答道:“萍水相逢。”朱高煦又問:“她貴姓?”樂之揚道:“姓水。”朱髙煦一拍大腿,笑道:“人如其姓,果然長得水靈。”忽地湊近樂之揚,笑眯眯說道,“仙長跟她說說,做我的姬妾如何?”
朱高織、道衍一邊聽見,均是大皺眉頭,不過朱高煦一貫荒淫,就連朱元璋也很頭痛,兩人縱使勸說,他也未必肯聽。
忽聽樂之揚“啊”的一聲,大聲說道:“水姑娘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哪兒又會做什麼雞呢?說到做雞,小道最拿手了。殿下要吃什麼雞?清蒸雞、紅燒雞、貴妃雞、叫花雞,還是人參鹿茸烏骨雞?”
朱高煦聽得一呆一愣,耐著性子說道:“不是雞,我說的是姬妾。”
“切過的雞,那就是白斬雞了。”
朱高照氣得兩眼直翻,怒道:“不是雞,是女人。”
“什麼?”樂之揚大驚失色,“殿下不做雞,要做女人?這可大大的難辦了,區區只是道士,不是神仙,男人變女人,我可沒這個本事。”
朱高煦貴為皇孫,美女金帛,予取予求,本想此時出口,樂之揚萬無不允,誰知這小子東拉西扯、纏夾不清,不由得性子發作,
破口大罵:“狗道士,你他孃的是聾子麼?”
“不敢。”樂之揚笑道,“二殿下才是龍子。”朱高煦變了臉色:“你說什麼?”
“說差了!”樂之揚一拍後腦,“殿下不是龍子,而是龍孫,聾子龍孫,哈哈,好一個聾子龍孫。”道衍聽出他一語雙關,不由得哈哈大笑,朱高煦一張臉漲紅髮紫,鼓起一雙牛眼,鼻孔裡大喘粗氣。
魏國公徐達功高蓋世,兒尚公主,女嫁諸王,風光一時無兩。他死之後,兒子徐輝祖承其餘蔭,富貴不衰,一座魏國府軒敞氣派,壯麗不凡。
眾人抵達徐府,已是華燈初上。剛到府門,就聽有人大笑,一個軀幹魁偉的中年男子迎了出來,拉住朱高熾的手笑道:“賢侄可來晚了,就不怕我罰酒麼?”
來人正是徐輝祖,朱高熾寒暄兩句,指著樂之揚笑道:“舅舅休怪,我途中巧遇道靈仙長,耽擱了一些時候。”
“道靈仙長?”徐輝祖面露訝色,“莫不是老神仙的髙徒,新晉的東宮伴讀?”樂之揚笑道:“小道見過徐公爺。”
“可巧,可巧。”徐輝祖撫掌大笑,“梅駙馬剛才說到你呢,說你年紀輕輕進入東宮,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
樂之揚想起伴讀一事,便覺大大的頭痛,當下說道:“徐公爺,我有一位女伴,不知府上可有去處?”
徐輝祖打量水憐影,也驚訝其明豔動人,當下召來一個婢女,說道:“你帶這位姑娘去後堂。”水憐影看向樂之揚,星眸含光,欲言又止,樂之揚看出她的心思,小聲說:“待一會兒我來接你。”水憐影略一沉默,跟著婢女去了。
眾人說說笑笑,進了一間花廳。廳中賓客湊集,一個華服男子高居上首,白麵短鬚,年約四旬,梅殷坐在他的身邊說話。看見眾人,華服男子笑道:“二位賢侄來了麼?”
朱高熾上前行禮:“侄兒見過王叔。”朱髙煦也隨之行禮。道衍一面合十,一面向樂之揚低聲說道:“這一位是蜀王殿下。"
樂之揚聽席應真說過皇族人物。朱元璋子孫昌盛,共有二十餘人,蜀王排行十一,單名一個格字,此人淵博洽聞、性好文學,治理蜀中多有善政。只見他站起身來,扶起兩個侄兒,問道:“四哥還沒來麼?”
朱髙熾笑道:“父親尚有邊事,下月方能進京。”
“看我糊塗。”蜀王一拍額頭,哈哈大笑,“前幾日蒙元舉兵入犯,三哥、四哥一定都在調兵遣將,唉,相比起來,蜀中太平無事,真真叫人慚愧。”
“太平無事才是天下之幸。”道衍微微一笑,“殿下理應髙興才對。”蜀王看他一眼,說道:“道衍大師說的是,太平難得,確是大幸。聽說老神仙法體違和,不知可有此亊?”道衍道:“確有不適,好在並無大礙。”
梅殷上前笑道:“道衍大師,你不引薦一下令師弟麼?”道衍笑道:“駙馬爺金口已開,一事不煩二主。”梅殷笑了笑,說明樂之揚身份,蜀王訝然道:“足下如此年輕,著實讓人想象不到。”樂之揚隨口敷衍兩句。
梅殷又指蜀王身邊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我為仙長引薦一下,這一位是方孝孺方大人,蜀王世子的老師,當今天下的大儒。"方孝孺拱了拱手,神情十分倨傲。
梅殷又指一個相貌威嚴的老者:“這一位是長興侯耿炳文耿大人。”樂之揚心頭一跳,凝目注視,但見耿炳文個子不高,體格健碩,一部濃須已然花白。
耿炳文也不起身,略略點頭。梅殷又指他身邊一個都雅公子,笑道:“這一位是耿大人的公子耿璇,寶輝公主未來的夫婿。道靈仙長,你們年紀相仿,不妨親近親近。”
樂之揚只覺一股無名火直跑頭頂,燒得面紅耳熱。他打量耿璇,此人身段頎長、膚色白皙,劍眉朗目,不失英武之氣。耿璇聽了梅殷之言^站起身來,衝著樂之揚拱手笑道:“久仰久仰。”
樂之揚心裡有氣.繃著臉皮,也不還禮。梅殷見他失態,大皺眉頭,耿家父子自覺受了輕慢,臉上均有不快之色。
樂之揚正覺氣惱,忽覺有人注視,轉眼一瞧,蜀王身後站著一個老者,鬚髮斑白,皺紋甚深,左臉長了一粒黑痣,兩眼死死盯著自己。樂之揚心中訝異,循他目光一瞧,發現老者目光所向,正是樂韶鳳留下的半月形玉玦。
猛可間,樂之揚想起樂韶鳳的遺書,心子頓時一陣狂跳。遺書上說,有人認出玉玦,必是樂韶鳳的摯友。意想及此,他忘了身在何處,指著老者問道:“梅駙馬,這一位老先生是誰?”
老者正衝玉玦發呆,忽然見問,倉皇收回目光。樂之揚不向耿家父子回禮,卻問一個無名老者的來歷,耿炳文老謀深算,尚還沉得住氣,耿璇卻是變了臉色,鼻子裡冷哼一聲。
梅殷也是一愣,苦笑道:“漸愧,慚愧,這位老先生來了許久,我還沒問過他的名號!”
老者一臉惶恐,連連打躬作揖,沒口子說:“不敢,不敢……”蜀王看他一眼,笑道:“二姐夫你沒問,我也沒說。這位先生姓郭,大號爾汝,是我王府裡的樂師,琵琶之妙,冠絕岷峨。”
郭爾汝忽為眾人矚目,低頭袖手,不勝惶恐。梅殷笑道:“郭先生可是來參加樂道大會的麼?”蜀王笑道:“我可沒說。”梅殷指著他說道:“好殿下,跟我也打馬虎眼?”
他頓了一頓,又說廣論音樂,道靈仙長也是一把好手,當日御書房裡,他和寶輝公主琴笛合奏,就連陛下也讚不絕口!”
眾人一聽,無不動容,耿璇望著樂之揚,眼中大有疑惑,蜀王的目光卻落在空碧笛上,眉頭微微皺起,流露深思神氣。樂之揚見他眼神,只覺心頭髮毛,暗悔帶了玉笛出來,蜀王和朱微骨肉同胞,或許見過這一支玉笛。
正惶恐,忽聽方孝孺咳嗽一聲,高聲說道:“仙長才藝廣博,不知治何經典?”
樂之揚一愣,他生平不愛讀書,當然也沒有治過什麼“經典”,情急之下,衝口說道:“我治的是《靈飛經》”
“靈飛經?”方孝孺一臉茫然,“那是什麼書?”耿璇一邊插嘴:“好像是一部道經。”
方孝孺“哼”了一聲,粗聲粗氣地道:“恕我冒昧,方某問的是儒家經典。四書五經之內,仙長專精哪一部?”
“這個麼?”樂之揚硬若頭皮說道,“粗略看過兩本,專精卻說不上。”
耿璇呵呵直笑,面露輕蔑。方孝孺卻是臉色陰沉,揚聲說道:“這就是仙長的不對了,所謂東宮伴讀,應是飽學之士,不通儒家典箱,如何能夠陪伴儲君?”
梅殷深知此人迂腐,聽他口風不善,忙說:“方大人說差了,仙長是道士,當然治道經,大人是儒士,當然治儒經。”
“此話不然。”方孝孺連連搖頭,“道家談虛論玄,不切實際,想要天下大治,還得尊我儒學。兩漢尊儒學而昌,魏晉好玄學而亡,太孫國之儲君、天下至重,身邊需有正人扶持,尊孔孟,秉仁義,正道直行。倘若身邊盡是和尚道士,豈不壞了我大明的江山。”
樂之揚莫名其妙,捱了一頓搶白,心中老大不快,“和尚道士”四字,包括席應真不說,就連道衍也一塊兒罵進去了。
樂之揚掃眼一看,蜀王手拈長鬚、若無其事,不由心想:“方老頭當面挑畔,莫非出自蜀王的唆使?我跟這王爺初次見面,他為何當面叫我難堪?”
正自不得要領,忽聽道衍笑道:“方大人所言差矣。和尚道士又如何?道衍不敢說專精儒學,倒也讀過四書五經,但不知,方大人飽學通儒,卻又讀過幾本佛經?”
方孝孺正眼也不瞧他,淡淡說道:“佛經胡人妄語,方某不屑一顧。”道衍笑道:“和尚能通儒學,儒生卻不通佛經,這麼說起來,儒生反而不如和尚高明瞭?”
樂之揚拍手笑道:“說得好。”方孝孺又驚又氣,指著道衍說道:“你、你……”他性情方正,不善詭辯。耿璇眼珠一轉,忽地笑嘻嘻說道:“和尚此話不通,好比人吃肉,狗也吃肉,狗吃屎,人卻不會吃屎,以此推論,難道說狗比人還要高明?”
這一番話極其刻薄,道衍低頭垂目、臉色陰沉,朱高煦卻是按捺不住,厲聲叫道:“耿璇,你為何出口傷人?”
“殿下息怒。”耿璇微微一笑,“我不過說個笑話兒。”他和朱微婚期在望,一旦成親,就是朱高煦的姑丈,輩分高了一等,自然不用怕他。
蜀王也打圓場,笑道:“不錯,說個笑話兒,道衍大師不要放在心上。”道衍只好笑道:“貧僧學識淺薄,叫王爺取笑了。”“哪兒話?”
蜀王連連擺手廣今兒遊宴聚會,大家但圖一樂,不拘什麼見識,說得有趣,就是好的。大師若有俏皮話兒,本王照樣洗耳恭聽。”
“不敢……”道衍話沒說完,忽聽樂之揚笑進:“方大人,我有一事請教。”方孝孺揚起臉來,冷冷說道:“請說。”樂之揚笑道:“方大人姓名裡這個‘孝’字,是否就是儒家的宗旨?”
“不錯。"方孝搛傲然道,“百善孝為先,儒教以孝道治天下。”“好!”樂之搔將手一拍,“這麼說,方大人也好,耿公子也好,統統都是我道家的門徒了。”
眾人無不奇怪,方孝孺問道:“仙長此話怎講?”
"這還不明白麼?”樂之揚笑嘻嘻說道,“敢問方今世上,是兒子孝敬老子呢,還是老子孝敬兒子?”
“豈有此理?”方孝孺大吹鬍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當然是兒子孝敬老子了。”
“好。”樂之揚拍手笑道,“老子是道家之祖,方大人孝敬老子,當然也就是我道家的門徒了。”
方孝孺一時語塞,耿璇卻冷笑道:“這話說得不對,此老子非彼老子,兩個老子不是一回事……”
"此老子,彼老子?”樂之揚望著耿璇,一臉驚奇,鬧來鬧去,耿兄竟有兩個老子?”
朱高煦聽到這兒,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笑,其他人也笑了起來。耿璇麵皮漲紫,有如醬爆豬肝,耿炳文更是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厲聲喝道:“大膽、放肆,豈有此理……”
徐輝祖見勢不對,忙說:“時候不早,諸位還請入席。”蜀王笑了笑,反身入座,其他人也各自入席。蜀王性好文學,眾人投其所好,紛紛談詩論詞。樂之揚聽了一會兒,老大無味,轉眼看去,忽見朱高煦站了起來,鬼鬼祟祟地溜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