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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情懷依舊

    暴雨之後的夜空裡,花樹婆娑,暗香流動,沒有絲毫傷感的氣息。隨著一匹匹快馬在縣衙和軍營來回傳送著加急軍報,人們也開始議論著流寇將被剿滅的消息。餘家渡的歌館酒樓又開始了傳來了絲管笙歌,死亡的陰影與這裡的繁華是無關的。

    只有荻小姐在後院裡痴痴立著,看著月光漸漸升到中天,漸漸明亮,眼角的淚卻再也止不住了。

    下午的時候,芸少爺激動地告訴了她堤上的軍情。淮安王爺的密使,商會犒軍,懸於一線的炸堤等等。芸少爺關心的當然已不是誰的生死,而只是輸贏,他甚至自作聰明地跑去給謝如松當智囊。像謝這樣戰功赫赫、名譽極佳又仍不得志的下層軍官,也是父親最願意網羅的人才。

    這一切,讓最疼愛弟弟的荻小姐不由得感慨萬端。弟弟早已長大了,縱然他仍不愛讀書,其實也是按父親希望的方向走著,成長著。自己呢?也一樣走不出父親強大的權力圈子,但不同的是自己並沒有想過要參與。而弟弟,對荻小姐來說,卻已是漸行漸遠了而誰還會在乎,這個強大的圈子,曾經是用荻小姐一生的幸福換來的呢?

    十一年前的那個晚上,也是暴雨之後。風清雲霽。也是這樣的花樹婆娑暗香流動。十五歲的荻小姐下定了決心。她擦乾了眼淚,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袱,敲開了吳戈的門。她的心無比激動,無比期待,期待喜悅。

    帶我走。

    父親從京城回來,只為了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嫁給鄭大人的獨子。鄭子遒公子是京城著名的病秧子,十八年來一直陪著藥罐子生活,而那時候其實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沖喜。她明白鄭家是要拿她來沖喜。她知道父親未來的仕途全靠著鄭家。她仍然想不通,清高狷介的父親為什麼會這樣做。父親不是一直說自己只是潛心於書經麼?入翰林修史不是他一生的願望麼?他不是一直最鄙視那些祿蠹民賊麼?她其實從來都沒有看清楚過自己的父親。

    於是她對吳戈說,帶我走,我不要嫁病癆鬼。

    她知道對吳戈來說,這不是一個能做決定的時候。吳戈剛剛訂了親,一個十七歲的美麗女孩。吳戈是女孩的恩人。這些荻小姐都知道。她沒有別的辦法。可她知道那個女孩是個歌女,配不上自己心目中英俊勇武、豪俠蓋世的吳戈。

    可是,木訥的吳戈老老實實地說,我不能。

    這個回答讓她傷心、失望甚至痛恨了很多年。雖然回過頭再看,吳戈給她的回答是沒有錯的。她甚至也想過,自己當年的傷痛,更多的是自尊心作祟。十五歲的女孩子,人生的失望不過剛剛開始。

    是為了你那個未婚妻麼?

    不是。吳戈很肯定地說。如果我能帶你走,她不會反對的。

    那為什麼?難道是何二小姐?

    吳戈寬厚地笑了,顯得有點傻:你說過,何麗華是庸脂俗粉

    荻小姐就明白了,是為了你的心上人。

    弟弟說過,吳戈有個心上人。芸官說,吳戈經常會對著一個有一道刀痕的首飾盒發呆。芸官說,那個首飾盒屬於一個女子。芸官說,曾看到吳戈一個人流過淚所以芸官說,他肯定有個心上人。

    吳戈呆了半晌,才溫和地說,也不是,她也許已經死了,總之我永遠見不到她。

    你父親已經做了大官了。你是千金小姐,你會搬到京城裡,住最漂亮的園子,穿最漂亮的衣裳,雖然也許病癆鬼不一定是你父親那樣的翰林學士、風流才子,只是你想要的那些東西,我更加給不了你。我只能娶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

    我們就像天上相交而過的兩顆流星,飛向不同的地方,越來越遠,卻永遠不會重逢

    在自己胸口的深處,荻小姐似乎聽到了一片琉璃墜在堅硬的地上,那種鏘然破碎的清響。

    失魂落魄地回去,她看到一向最剛毅、最堅強的父親,竟然在暗暗抹著淚。於是,經過了幾個不眠的長夜,她終於屈服了。

    鄭公子是個好人。荻小姐只在新婚之夜見過他一面。形銷骨立的他已癱在病床經年了。他握著荻小姐的手,氣若游絲地說:讓我們原諒我們的父親吧

    捱了一個多月後,鄭公子便去世了。她在鄭府守寡,直到四年前鄭大人也病故。鄭家從此凋零,而父親青雲直上。荻小姐一個人悄悄搬回了孃家的大園子。她偶然想起當年,也會在心裡默默地說,確實,我們是飛向不同地方的兩顆星。

    十五歲的荻小姐出嫁上京時,吳戈送了她一隻草扎的蟈蟈,綠瑩瑩的,栩栩如生,兩根長長的須在風中會微微地晃動。

    上京路上,荻小姐眼看著這隻蟈蟈漸漸變黃了,暗淡了,失去光澤了。她還在恨。於是她把它從車窗扔了出去。她想忘掉這一切不愉快的記憶。

    然而此刻,她又得到了一隻草蟈蟈,還是那樣的長鬚抖動,栩栩如生。她不禁想,我們重逢了麼?難道已經擦身而過的流星也會重逢麼?

    芸官悄悄地走過來,輕聲說,姐,回去吧。你放心,我會想辦法保住吳戈和那個骨骨的命。

    這個吳戈到底是什麼人?謝如松問道。

    他沒有想到芸少爺會為了這麼一個人來找他。他覺得有點頭痛。堂堂首輔的公子,他不想得罪。

    芸少爺一招手,請進了山陽縣的周典史和一名老衙役。

    周典史抱出一摞卷宗,道:

    此人生於永樂十六年,十六歲便到縣裡當捕快,先被當時的知縣差到外地,三年後重回縣裡當差;正統九年,此人辭去公差返鄉;兩年前洪災之後,便一直藏匿於餘家渡堤上。

    此人從正統三年起,在本縣當差足有六年。其間破大案要案十四宗,小案不計其數,有神捕之譽。正統三年破篾匠孫小閒一家三口命案,正統四年破淮揚兩府秀女被騙入海案,正統六年擒大盜金毛郝信,正統九年破宣德九年的劫餉大案、繳回餉銀二十一萬兩

    周典史嘆道:這個人在山陽縣,雖然並不算如何出名,知道其底細的畢竟不多。但只要知道他的,沒有人不伸一個大拇指。秀女案,他身負重傷,共救下三十餘名被騙的少女。正統五年的通倭案,他一個人斬下了七個倭寇首級。三年前,聽說他為了一名屈死的歌伎,單槍匹馬到了南京城,不顧仇人是勢力滔天的大鹽商大船商,終於為那女子報了仇

    芸少爺與傅仇都在出神地聽著周典史的話,芸少爺的心情益發激盪,他沒有想到吳戈居然還有這麼多轟轟烈烈的事蹟。而傅仇,卻覺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響,腦子裡一片熱,心中憋屈得恨不能大聲叫出來。吳戈的事蹟,在他聽來,是那麼的刺耳,那麼的尷尬,但他也知道,這應該是真實的。

    自從今日與吳戈聯手作戰之後,他一直心亂如麻。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父親的正直,正如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吳戈的奸惡一樣。但此時如果吳戈是這樣一條好漢子,那麼自己的父親呢?自己這樣想將置父親於何地!

    卻聽謝如松笑道:如此說來,這個吳戈倒是條好漢。本將軍倒真想會他一會。他回過頭來又道,其實,在那些賤民的眼中,鍾漢儒又何嘗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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