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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克己復禮

    鍾漢儒的手下已將堤上的棚區全部佔據了,中軍帳也已搭好。他這次傾巢而出,這四五百人乃是最為精銳之眾。而這些部下,四五成都有家眷親戚便是堤上流民,所以這次進駐堤上無比順利。這也是他當初將兒子寄養在堤上的原因。

    吳戈綁著少年回到堤上時,引來不少人圍觀。鍾漢儒分開眾人,迎出來,說道:正是這個少年,前些日引謝如松攻入我的老營。似乎與你也有樑子?

    吳戈道:我擒他來,倒不是因為他來尋仇。而是與你做個交易。

    咱們兄弟說什麼交易。鍾漢儒眯著雙眼,似想看清吳戈的意圖。

    我知道你在等謝如松。你在堤口堆了數十箱火藥,謝如松軍馬一到。你就要炸堤。是也不是?

    炸堤?人群一下子嘈雜起來,鍾秀才的部下自然無語,而流民們則開始議論著,驚疑著。

    鍾秀才沉默了半晌,道:吳兄弟,咱們認識多少年了?有十餘年了吧。繼儒雖然不肖,但你是看著他長大的。還有黑皮。不要忘了,是堤下的那些王八蛋們,就是他們,就是為了這些王八蛋,你們,他指了指低聲議論著的人們,連家都沒有了,而且一輩子受著他們欺壓。現在,是我鍾秀才為你們報仇的時候了。當初他們炸了堤毀了你們的家,如今,我鍾漢儒還你們一個公道!吳兄弟,他回過頭,這堤上,我最放心、也最擔心的就是你。你要想清楚,到底幫我不幫?

    老鍾,你瘋了麼?這城裡有數萬百姓!

    是這城裡的人害死了我兒子。我正是來報仇的。

    吳戈道:也不是數萬人都該死!還有,光這堤上也有千餘流民,他們當中有多少都是你部下的親人你不是不知道!別忘了,你炸堤,他們又會失去家園,難道你還要讓他們再經這一道災難?

    鍾漢儒扭過頭: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這麼做,只為了我的弟兄們能活下去。是謝如松要趕盡殺絕。我要東山再起,必須擊潰他。至於山陽縣我在這裡出生長大,若論鄉情,比你更有資格。但一樣,是這裡的人不仁不義在先。我無須跟你說這麼多。我的船已準備好,只等謝如松一到就點火。到時你可以隨我走。這一次,你必須幫我;否則,我只好命人殺了你。

    吳戈看著他,說:你連你的兒子都不顧了麼?他的屍體我已幫你取回來了,就在我的屋裡。

    鍾漢儒瞿然望向吳戈,面色慘白得嚇人。他邁上一步道:在哪裡?

    就在這時,吳戈身形一晃,就已經衝到了鍾漢儒的面前。鄧況心下一驚,手中的鋼鞭向吳戈攔去,卻已慢了一步。吳戈一抬手,鍾漢儒的喉嚨被他一把鎖住。

    你們全部給我離開堤上!謝如松的大軍馬上就到,快快坐船逃生吧!這裡,你們別想炸,把炸藥也抬走!吳戈喝道。

    鍾漢儒的喉嚨被捏得說不出話來。吳戈知道他辯才無礙,就是不想他出言蠱惑眾人。

    鄧況面色鐵青,卻是心中一動,一伸手,便把跟隨而來的骨骨一把逮住了。

    他回過頭看向吳戈:放了鐘頭領,我就放了這孩子。

    吳戈知道,這個鄧況年輕時不但殺人如麻,還曾嗜食人心。是鍾漢儒改變了他。吳戈卻不能拿骨骨來冒險。

    吳戈把鍾漢儒一推,放開了他。

    鄧況扶過鍾漢儒,道:大哥,我們有這個孩子為質,不怕他不從。

    吳戈對彎腰咳嗽著的鐘漢儒喝道:鍾兄!你們不是自稱仁義之師麼?你忍心去淹城裡的數萬無辜百姓?你們高舉義旗,得的便是民心。這洪水淹去,就算殺了一萬個謝如松,失去的民心,你們永遠也不能挽回!不要被仇恨矇住自己的眼睛!

    鍾漢儒站起身搖搖頭:吳兄,戰爭哪裡都會死人的。我沒有別的選擇。

    吳戈忽然將跪在一旁的少年一把抓起,直朝鄧況扔去,同時喝道:動手!

    少年身上的繩索一下全松,少年的袖中變出兩截短槍,直取鄧況咽喉。鄧況猝不及防,鋼鞭一攔,退開數步。而少年已將骨骨拉了回來。幾乎同時,鍾漢儒身後四五條大漢也已刀劍齊出,一路護住鍾秀才,一路撲向吳戈。

    吳戈雙手一翻,亮出兩柄短刀,身影飛速在對手中穿梭。

    鄧況見少年要保護骨骨,便一步欺近身來,當頭一鞭蓋頂。少年若是閃身躲開,身後的骨骨卻躲不了,於是雙槍架一個十字,便要硬擋。眾人知道,鄧況力大無比,這一鞭要是打實了,非把少年的雙槍打折不可,只怕他雙臂也會被重創。

    電光石火之間,只聽哐噹一聲,兩個人都各自跳開,神色都是變幻不定。

    原來鄧況的這一鞭竟是虛招,輕得像一朵柳絮,少年的雙槍都架了個空。而鄧況的左手鞭殺招方要遞出,卻見少年右腳已真踢自己心口,而他鞋尖上,赫然鑲著一柄尖刀。鄧況不願兩敗俱傷,只好退開。少年也暗籲一口氣,萬萬想不到鄧況這粗人武藝竟如此精湛,發力收力如此之快。更讓他沮喪的是,這才發現,鄧況竟在一瞬,棄了右手鞭,將他身後的骨骨又拖了回去。

    然而便在此時,吳戈的身影已從五虎上將的包圍之中衝出,一柄短刀架在了鍾漢儒的脖子上。

    少年看到,這短短一瞬,吳戈的背上已添了長長的一道刀傷。血順著衣角,一點一點滴在地上。

    吳戈直視著鍾漢儒,卻緩緩放下了刀。

    你的兒子在山陽縣成為了一個恥辱。這本是你洗刷這個恥辱的時候。炸堤淹城,鍾漢儒會成為比你兒子更恥辱的一個名字!

    鍾漢儒霍地抬起頭,也直視著吳戈,眼中直噴出火來。

    大丈夫一世,英雄與否,不在殺人多少,而在活人多少。難道你真是要與大明爭天下麼?就算是洪武皇帝,也不過一半英名一半罵名。鍾兄,回頭是岸。吳戈伸出了手。

    鍾漢儒閉上眼,兩腮的肌肉緊咬扭曲著。他慢慢地嘆了口氣: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我不是聖人,我一生最好的便是名,奈何我已然是賊,不要用英雄之名誆我

    黃巢殺人百萬,不過是賊。宋江區區小寇,如今看來,卻是英雄。君不見江南的百姓祈雨,請出來的居然是梁山好漢,圖的就是及時雨三字。不要小看民心。你和我不同,你有遠大志向,想的是匡扶天下的大事。這些年來,你殺富濟貧、開倉放賑,義旗所到之處,窮苦人莫不簞食壺漿。炸堤,不是你鍾漢儒做的事。請你不要放棄自己的志向。

    鍾漢儒的眼睛沒有睜開,隱隱卻見到一絲晶瑩在眼角閃動。他回過頭看向鄧況:老夥計,這傢伙說得很好聽,你怎麼看?

    鄧況大急,叫道:大哥,當斷則斷,不能婦人之仁啊!

    鍾漢儒抱著頭想了想,道:老鄧,恐怕這次,我得站到別人一邊了。婦人之仁也是仁,咱們不是禽獸。你帶大家走吧。我想留下來把繼儒的屍體葬了。

    鄧況道:大哥你瘋了麼?別傻了!咱們這樣會全軍覆沒的!他猛地回頭向吳戈道,你快給我走,不然我立刻捏死這孩子。

    鍾漢儒卻走近他,把他的手從骨骨脖子上拉開,擋在骨骨身前道:最後聽我一次吧。

    鄧況忽然發狂了一般地大叫:不行,姓鐘的,你不能這樣!我不能讓你毀了咱們義軍!他猛地舉起雙鞭,鍾漢儒坦然正視著他。他終於砸不下去,手一鬆,兩條水磨八稜鋼鞭當地落在了地上。

    不好了!有官軍!有官軍!一名小校指著船大聲叫了起來。

    大家嘩地擁到堤上,卻聽到槳聲如沸,七八艘小船飛快地駛向運河對岸。船上數十名黑甲官軍一齊哈哈笑著高聲大叫:鍾秀才,你的船全被我們鑿穿了,束手就擒吧!

    鄧況喃喃道:謝如松來得好快啊。

    少年離去時,對吳戈道:我替一城百姓謝你。不過,到時候,我還是會來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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