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豪保著金老爺、萬老爺,三人三騎沿著連綿的山勢疾馳。
這兒不是官道,算算時候,快出官線地界,前面不遠就是“拒馬河”了。
不是官道,沒有官道的車馬來往,沒有官道的車馬來往,這條路當然也就顯得僻靜、荒涼了。
一邊是連綿的大山,另一邊不是密樹林就是人高的野草,再不就是不見人跡的一片平坦,這條路走得能讓人提心吊膽,平常誰也不願走這條路。
可是,皇上為這種事微服出京,不能讓人認出,也不能讓人追上,加以有藝高人膽大的李豪保駕,皇上他自己就選了這條路。
李豪是藝高人膽大,可是到目前為止,他還不知道這位金老爺就是當今皇上順治爺,否則就算皇上選這條路,他也要考慮考慮。
正疾馳著,一枝響箭從前面不遠山林裡射出,直落馬前,掉在地上還在發顫。
三個人勒馬停住,金老爺笑道:
“沒想到這兒還有攔路打劫的強盜。”
落草為寇,攔路打劫,這種樣的小強盜不入流,難怪金老爺不放在眼裡。
萬老爺可不這麼輕鬆,他忙策馬靠近金老爺些,做奴才慣了,遇事自然就先想到保護主上。
這裡話聲方落,那裡就從山林裡轉出一夥人馬,有人高聲叫: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經過此,留下買路財!”
路是他開的,樹是他栽的,瞎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是知道攔路的是誰,或許也就不會這麼說了。
萬老爺忙叫:“少掌櫃的。”
金老爺笑道:
“別這麼膽小沒用,這種樣兒的連我都能應付。”
還真不假,本朝是在馬背上打的天下,八旗子弟人人能武,何況是統馭天下的皇族!
李豪策馬往前了些,揚聲道:
“我找哪位說話。”
那一夥,足足二十來個,驃悍精壯的中年漢子居多,也有兩三個老頭兒,一個空著手的瘦老頭兒策馬越前:
“有什麼話找我說?”
李豪這時候發現,那一夥穿著都不錯,而且個個都夠沉穩,絕不像是一般攔路打劫的強盜,尤其是三個老頭兒,個個太陽穴鼓起,眼神十足,根本就是內外雙修的好手,他知道事情不如金老爺想像得那麼輕鬆了,但是他還是不在乎,道:
“我姓李,京裡‘白記騾馬行’的,保著兩位客人急事遠赴‘山西’,請各位高抬貴手,容後再謝。”
當了那麼多年的“騾馬行”的少掌櫃,李豪他倒是學了不少。
那瘦老頭兒臉上沒一點表情,冷然道:
“你就少說一句,我們不吃這一套,不把該留的留下,誰也別想過去。”
金老爺道:
“李豪,咱們就……”
李豪轉望金老爺:
“您請交給我來應付,這一夥不是普通的強盜。”
金老爺顯然對李豪相當信任,“呃!”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了。
萬老爺一聽這話,捱得金老爺更近了。
李豪轉臉望向前:
“各位恐怕不知道,我們這一行,身上並沒有帶什麼貴重物品,值錢的也只是這三匹坐騎,能給各位留下的不多。”
瘦老頭兒道:
“你既然是吃這行飯的,應該知道幹我們這一行的規矩,劫財不傷人,要是我們沒財可劫,說不得只好把你們這三條命留下來了。”
李豪淡然一笑:
“那就太過了,既然話不投機,那只有請你們看著辦了。”
瘦老頭兒冰冷一笑:
“好,這才是快人快語。”
他抬起了手。
李豪知道他抬手要幹什麼,根本不給他機會,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已騰身離鞍飛起,人在半空,軟劍已掣在手中,人似行空天馬,劍如冷電飛虹,直向那瘦老頭兒捲去。
這是金老爺頭一回目睹李豪的高絕修為與身手,不由脫口叫了一聲:
“好!”
萬老爺則忍不住為之驚呼。
那一夥,誰也沒想到李豪能這樣,會這樣,人劍合一,其勢如電,瘦老頭兒首當其衝,心膽欲裂,他動作還算快,鞍旁抽起一把劍,剛揚起,合一的人劍已到,冷芒一閃,血光崩現,慘叫聲中瘦老頭兒墜馬落地,一條右臂不見了,人滿地亂滾。
李豪在他馬鞍上借力,一個疾旋人又倒射而回,四平八穩的落在自己馬上,手裡還提著軟劍。
與此同時,瘦老頭兒的一條右臂只剩半截,落在了他的坐騎之前,上半截已經被絞碎不見了,帶手的下半截還緊緊握著那把劍。
這何止驚人,金老爺再次叫了一聲:
“不得了,古之劍俠不過如此。”
真的,古時劍俠的馭劍飛行,還不就是這麼回事。
那一夥,立即被李豪這飛身一劍震住,一時間誰還敢動,不只不敢動,恐怕還想跑。
忽聽山林裡有人這麼樣叫:“不許退,圍殺,誰退我不饒誰。”
這是誰?
山林裡剛傳出這話聲,隨聽李豪、金老爺、萬老爺來路方向傳來了號角聲。
金老爺為之一怔。
萬老爺喜道:
“兵!”
兵當然是官率。
那一夥為之驚亂,忙策馬回奔,轉眼間奔進山林不見。
李豪、金老爺、萬老爺登來路,卻不見塵頭,不聞蹄聲,也久久不見人影。
萬老爺訝然道:
“這是怎麼回事?”
金老爺道:
“許是他們的撤退信號吧?”
萬老爺道:“這種烏合之眾,談不上什麼訓練有素,還會有什麼指揮信號麼?”
李豪忍不住點了頭:
“萬老爺說得是。”
金老爺道:
“那我就想不出是什麼了,不過這一帶地近京城,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攔路打劫的強盜,這些地方官究竟是幹什麼的?”
這種事,以萬老爺的身份,他未便說話,而李豪這種多少沾點江湖的百姓,就更不便置喙了,他只道:
“咱們走吧!”
不走還等什麼,金老爺更不願意耽誤,於是三人又策馬往前馳去。
約摸盞茶工夫,前面一條河攔路,這就是那條拒馬河了,河不算太寬,水深如何不知道,但要說達到“拒馬”
的效用,那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三個人不得不勒馬停住,馬既然被“拒”,總得找船渡河,眼前勒馬處像個渡頭,可是哪兒有船。
李豪一眼望見不遠一處河灣的水草叢裡,露出一角船頭,他立即揚聲叫道:
“船家,有人要過河了。”
金老爺正發愁呢,聞言望去,他立即展眉笑道:
“還是你眼尖。”
沒聽見那水草叢中有人答應,卻見那角船頭動了,水草也動了,隨見一條船從水草叢中撐出,船不小,看樣子不只是為渡人用的,馬匹牲口外帶行李,都能渡。
本來嘛,這種地方,只要是有人過河,大部份都有馬匹行李,既然在這兒吃擺渡飯,不能不弄條大一點的船。
船尾撐船的船家,身材矮小,沒風沒雨的穿一件蓑衣,戴一頂寬沿大斗笠,讓人根本就看不見臉。
很快的,船撐靠渡頭,李豪道:
“我們是三人三騎,怎麼個渡法?”
那船家話聲尖尖的,不像大人,倒像個小孩:
“一回頂多渡兩人兩騎,不然三個人先過去,再渡三匹馬也可以。”
剛還碰見攔路打劫的強盜呢,李豪不敢大意,他向著金老爺道:
“說不得咱們只有人先過去,再渡坐騎了。”
金老爺怕耽擱,可是眼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只有點了頭:
“也只好這樣了。”
三個人下了馬,李豪道:
“我先上船,然後再扶兩位。”
他走近去跨步上船,這一步跨得還真大,只見他一跨步卻到了船家身邊,一把扣住了船家的右腕脈,道:
“你擋臉我也看見了,皮白肉嫩哪像個擺渡的。”
金老爺、萬老爺恍然大悟,立即就想到了剛才那夥強盜。
李豪隨話另一隻手已經摘下了船家的寬沿大斗笠,斗笠摘下,船家的面目立即呈現,李豪看得不由為之一怔:
“你……”
“你是誰?”不是別人,那赫然是褚家見過的那位美豔紅衣女子,褚老爺子的女兒褚姑娘。
金老爺忙道:
“李豪,你認識她?”
李豪沒答金老爺的話,又道:
“我明白了,我們剛碰見的那一夥強盜,是你褚家人,是不是?”
褚姑娘還沒說話,萬老爺急急叫道:
“那一回沒能得手,還有船上這一回,等船到河中再施手腳,我們的人跟坐騎……”
他想著都怕,臉發白,沒說下去。
只聽那位褚姑娘道:
“不,他們不是我褚家人,是皇甫家人。”
“皇甫家人,”李豪道:
“我明白了,你們聯手……”
“你沒有明白。”褚姑娘道:
“你掀開船板看人,那底下還有一個皇甫家人。”
李豪拉著那位褚姑娘,俯身用另一隻手掀開了船板,真的,底下“睡”著一箇中年漢子,穿著一身粗布褲褂兒,腳上穿草鞋,卷著褲腿,想打扮成擺渡的,卻還是不像個擺渡的。
李豪看得出,那漢子不是睡著了,是被人制了穴道,皇甫家人被制了穴道,“睡”在船板底下,褚家的褚姑娘卻打扮成擺渡的,在船上撐船,這是怎麼回事,李豪不由為之訝異,他剛想問。
只聽一個女子話聲起自金老爺跟萬老爺身後:
“少掌櫃的,我來告訴你們吧!”
李豪聞言循聲望,金老爺跟萬老爺嚇了一跳,也忙回身,眼前又是一位姑娘,李豪叫道:
“戴姑娘!”
這位姑娘,可不就是褚家總管事戴南山的女兒戴雲珠。
戴雲珠道:“少掌櫃的,要害你們的是皇甫家,褚姑娘制住了這個皇甫家人,又怕你們沒船渡河,所以才又扮成擺渡的撐船,沒想到一下就讓你識破了。”
李豪道:
“這麼說,不是褚家跟皇甫家聯手。”
戴雲珠道:
“褚姑娘獨排眾議,堅決不願褚家跟皇甫家聯手,可是皇甫家的少爺為了討好我們老爺子,自願動用他皇甫家的人對付你們,事情讓我知道了,我告訴了褚姑娘,褚姑娘帶著我來幫你們的忙,剛剛我吹號角嚇跑了那一夥,褚姑娘則到‘拒馬河’來對付皇甫家的這個人。”
萬老爺脫口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金老爺笑道:
“這兩位姑娘都是為情誼而仗義,不只可敬可佩,還叫人好生感激。”
一句話同時羞紅了三張臉,李豪忙把話岔開了:
“金老爺、萬老爺兩位是臨時來找我的,皇甫家又怎麼會知道我會保著他們兩位出遠門走這條路?”
戴雲珠道:
“自從褚家倡議跟皇甫家聯手之後,皇甫家的少爺就派人埋伏在‘白記騾馬行’周遭,盯住了騾馬行裡的動靜,今天這兩位一到騾馬行找你,皇甫家的少爺就知道了,他料準了這兩位一定就是僱你的人,決定下午一舉除去你們三位,他就可以跟我們老爺子邀大功了。”
她說得很含蓄,並沒有提褚家以許親為條件,邀皇甫家聯手的事,當著褚姑娘,當然不能說。
聽了戴雲珠的這番話,金老爺臉色轉趨沉重,他道:
“我的事跟這些外人何干,竟會有人想要我的命,真沒想到會演變成這樣,太過份了,她們做得也太過份了!”
李豪跟萬老爺都知道金老爺這“她們”二字何指,但是萬老爺不敢說話,李豪卻道:
“真說起來,都不能怪,相信這不是您所說的‘她們’的原意,這些外人也是為了邀功,才動起這種血腥念頭。”
聽李豪這麼一說,金老爺的臉色好了些,道:
“你倒是我生平所遇仁德寬厚的頭一個,要是人人都能像你這樣,那該有多好!”
李豪道:
“我不敢當您這仁德寬厚,我只是就事論事,實話實說而已。”
金老爺道:
“好了,不管怎麼說,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也沒工夫多耽誤,還請這位姑娘好人做到底,把我們送過河去吧!”
戴雲珠道:
“三位儘管放心先過去.坐騎有我照顧,待會我再跟三位的坐騎一起過去。”
有戴雲珠在這邊照顧坐騎,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於是,由褚姑娘撐船,李豪跟金老爺、萬老爺先過河到了對岸,金老爺是個有心人,他趁褚姑娘撐船過去載馬匹的時候,問李豪這是怎麼回事,李豪把他遇到的事,以及他所知道的褚家跟皇甫家告訴了金老爺。
金老爺聽畢頗為感慨,道:
“我是個多情種,你則是個萬人迷,咱們倆不一樣,可是麻煩和痛苦卻是一樣的。”
一句話又害李豪的臉紅熱了老半天。
金老爺他可沒想到,李豪的麻煩和痛苦,是別人給的,他的痛苦卻是自找的。
就這說話工夫,褚姑娘已經把三匹坐騎跟戴雲珠載過來了,金老爺再次對褚姑娘和戴雲珠表示謝意後,三個人就騎上馬繼續趕路了,當然,李豪也為他的孟浪向褚姑娘致了謝意。
戴雲珠跟褚姑娘,一個在岸上,一個在船上,瞪著三人三騎馳離,臉上都有些異樣的表情,當然,她們倆誰也沒有看見誰臉上的異樣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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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裡到“山西”“五臺山”,這段路是不近,是苦,可是在李豪的力保下,金老爺終於捱過了,終於到了,他沒叫苦,只要是為小宛,只要能再見小宛一面,其他的就都算不了什麼了。
萬老爺是沒敢叫苦,金老爺都沒叫苦,他能叫苦?
抵達“五臺山”是這一天過午。
“五臺山”又名“台山”,是中國佛教四大名山(即峨嵋、九華、普陀),水經注上說:“其山,五巒巍然,回出峰之上,故名‘五臺’”。佛家通稱此山為清涼山,道家則呼之紫雲山,為山西境內最高之山,比北嶽恆山還高出八百多公尺。
“五臺山”之所以有名,其原因是此山雖以中臺為主,其他四臺,則相互連屬,勢若游龍,其周圍達五百里,左鄰北嶽,右接天池,勢派很大,再者,此山水氣充沛,自麓至頂,一片蒙成翠綠,不像泰山及華山那般禿黃,再次是大小寺院星羅棋佈,為北部各大名山之冠,所以,去“五臺山”,多是遊寺不遊山。
李豪、金老爺、萬老爺勒馬登入山口,只見這一帶蒼松古杉,不絕於途,老幹參天,有掀空障谷之勢,風景之美,自是不在話下,但是——
李豪道:
“金老爺,由此入山,真到了馬匹不能走的地方,就只有下來步行了。”
萬老爺有點憂心,他瞪著金老爺剛要說話,金老爺已一點頭道:
“不要緊,我能走。”
望著金老爺,李豪不由有點感動,為了一個情字,金老爺已經吃了他不曾吃過的苦,如今未作片刻歇息,他又要為了個情字嘗攀登“五臺”之苦,這個“情”字,豈不真能生人,能死人?
於是三人三騎進入了山口,頓飯工夫之後,馬不能騎了,只好把三匹坐騎寄放附近農家,準備步行。
萬老爺憂心忡忡,道:
“少掌櫃的,能不能僱他們抬金老爺上山?”
真要願意花銀子,沒什麼辦不到的,只弄兩根棍子綁張椅子就行了。
李豪知道萬老爺是怕金老爺走不了,其實他也怕金老爺走不了,他並不反對這麼做。
但是金老爺道:
“不!我走得了。”
金老爺不願意讓人抬著上山,只好自己走了,三個人步行上山,到了“文殊寺”,天色已近黃昏,萬老爺臉色發白,混身發軟,氣喘如牛,實在不能走了,他一臉苦像:
“我的爺,咱們今兒晚上就在這兒借宿,明天再走吧!”
金老爺自己又何嘗不累,他一時都沒能答上話來,但他還是勉強站著,不像萬老爺,幾乎已經癱在了地上。
李豪道:
“金老爺,咱們去的是哪座寺院?”
金老爺斷斷續續的道:
“玉貝勒沒告訴我是哪家寺院,我走得匆忙也忘了問他,不過,五臺的寺院分為清黃兩類,清者為普通佛寺,黃者為黃教之喇嘛廟,玉貝勒說小宛被迫落髮,當是普通佛寺,而這一座名為‘文殊寺’,應該是座普通佛寺,也說不定就是這一座。”
真行,他心急只顧著往“五臺”來了,還是真忘問玉貝勒,是在哪座寺院見著那位董姑娘的了。
不過現在再說這個,也已經遲了。
李豪道:
“不管是不是,我先去借宿再說。”
就在這時候,只見一名和尚出來關寺門,李豪當即就迎過去借宿。
那和尚打量了三人一眼:
“三位是……”
李豪道:
“我們來遊‘五臺’,走到此處天色已晚,兩位同伴也實在走不動了,還請貴寺行個方便。”
那和尚道:
“三位請跟貧僧入寺。”
和尚先進去了,李豪過來扶起萬老爺,偕同金老爺往寺門行去,還得緊傍著金老爺,防他腿軟摔倒。
幸好金老爺也曾馬背上馳騁,身上有武藝,還能走得上道兒,他清楚李豪的用心,倒是很感動,望著李豪道:
“倒是給你添了麻煩了。”
李豪笑笑道:
“誰叫我接了這筆生意,給您辦事!您以為銀子那麼好掙。”
金老爺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一笑,累又去了好幾分。
跟著那和尚進了寺門,迎面站著箇中年和尚,那和尚上前一禮,把借宿的事說了,中年和尚立即合什道:
“理應給三位施主方便,帶三位施主上客房去,照顧三位施主的吃用。”
到底是佛門弟子出家人。
李豪抱拳道:
“多謝師父!”
那中年和尚答禮道:
“不敢,施主不要客氣,貧僧悟因,我司‘文殊寺’迎客,倘有什麼不周之處,還望三位施主諒宥。”
原來是“文殊寺”的知客僧。
李豪又客氣了兩句,偕同金老爺、萬老爺跟著那和尚走了。
“文殊寺”座落在五臺第一大叢林,喇嘛廟“顯通寺”
後的山崗上,滿山翠柏,風景奇佳,殿宇宏偉,客房就在跨院的東廂,藉著剛點起的燈光看,窗明几淨,整潔異常,大通鋪上,被子、褥子也疊得整整齊齊。
目光流轉間,三個人都看見了,牆上一首詩,已經用水擦洗過,但是還留一些痕跡,所留的痕跡墨漬猶新,李豪、萬老爺都已難辨字跡,金老爺臉上卻變了色:
“師父,這首詩是誰寫的?”
那和尚道:
“是前不久住在本寺的一位女施主寫的。”
李豪、萬老爺立即明白金老爺為什麼問了,萬老爺忙道:
“難不成……”
金老爺抬手攔住了萬老爺,繼續問和尚:
“誰把它擦洗掉了?”
那和尚道:
“是本寺弟子擦洗掉的。”
“貴寺為什麼要把它擦洗掉?”
“本寺認為那是一首情詩,詩中詞句不適合出現佛門,而且那位女施主是被人從京裡送來強迫落髮的,曾經一度尋短,恰好被一位路過貴人所救,本寺為了避免麻煩,也不敢留她的詩句。”
金老爺猛然一陣激動:
“是小宛,小宛是在這座寺院沒錯了。”
那和尚為之一怔!
李豪道:
“師父,那位姑娘現在何處?”
那和尚道:
“那位女施主已經被人接走,不在本寺了。”
金老爺臉色一變:
“誰接走了她?”
那和尚道:
“從南方來的一位姓冒的公子。”
金老爺臉色慘變,失聲道:
“我知道了,她跟我提過,冒闢疆,南明的‘四公子’之一。”
李豪道:
“冒闢疆,南明‘四公子’之一?”
金老爺顫聲道:
“又遲了一步,又遲了一步,為什麼,為什麼,難道這是天意,難道我跟小宛緣份已盡,連再見她一面都不能。”
他幾乎為之站立不穩,萬老爺忙伸手扶住。
李豪問那和尚:
“那位南方來的冒公子,什麼時候來貴寺接走那位姑娘的?”
那和尚道:
“昨天,昨天過午,那位冒公子抵達本寺,見著那位女施主後就接走了她。”
李豪道:
“可有人陪那位冒公子一起來?”
那和尚道:
“那位冒公子由四五位友人陪著,冒公子的那四五位友人,看樣子像是江湖中人。”
李豪道:
“那位姑娘是被京裡的人送來貴寺的,貴寺怎麼任由南方來的人把她接走?”
那和尚道:
“那位女施主本人願意跟那位冒公子走,而且前不久救了那位女施主的貴人曾經交待,任由那位女施主去留,一切自有他擔當。”
李豪轉望金老爺:
“金老爺,一天多路程走不出多遠路去,我可以追。”
金老爺先抬手攔住了李豪的話,然後沒有血色的雙唇翕動了半天,才道:
“不必了,讓她去吧!小宛跟冒闢疆走,自有她的道理,冒闢疆冒殺身之險北來接她,也的確令人感動,縱然能把她追回來又如何,我又能給她什麼?”
萬老爺老淚突然奪了眶:
“我的爺,您就算了吧,看您這一陣子讓折磨的。”
金老爺兩眼之中也現了淚光:
“誰都不怪,我自找的。”
看金老爺跟萬老爺這個樣兒,李豪心裡也不由為之黯然。
這就是情之何苦?
世間有情男女也不是不知道有這種苦果,也眼睜睜的看著不少人吞食這種苦果,和淚下嚥,有的甚至付出了性命,但是還是有人往這條路上走,不但心甘情願,而且無怨無悔。
也就因為這,所以永遠教不會後來者,這條路上,也永遠沒有所謂的前車之鑑。
忽然,李豪目閃冷芒,一個疾旋面對客房門,擋在了金老爺之前。
燈影晃動,人影疾閃,往客房外撲進來一個人,是貝勒紀玉。
李豪道:
“原來是貝勒爺!”
他退閃到一邊。
玉貝勒望著他道:
“很好,你的僱主安好,你很盡責,你也把你的僱主保護得很好。”
李豪道:
“草民應該的。”
只聽金老爺道:
“紀玉,你怎麼來了?”
玉貝勒轉過臉去:
“您不該輕易離京。”
“貝勒爺,貝勒爺——”帶著叫,客房裡倉惶奔進了知客悟因,他必是在外頭已經見過玉貝勒了,卻是這時候才趕到。
玉貝勒抬手向金老爺,冷然道:
“這就是我那位長上。”
貝勒爺的長上,身份地位還能低得了,至少也是位郡王,知客悟因忙上前見禮:
“貧僧有眼無珠,多有輕忽。”
“不,師父!”金老爺道:
“你一點也沒有輕忽怠慢,反倒是一位讓人敬重的慈悲和善佛門弟子出家人。”
知客悟因更惶恐了:
“不敢,不敢,貧僧不敢。”
玉貝勒擺手道:
“好了,都出去吧,我要跟我這位長上說話,有事自會叫你們。”
知客悟因忙躬身恭應:
“是!”
金老爺道:
“紀玉,不許對師父們無禮。”
這回該玉貝勒躬身恭應:
“是!”
金老爺轉望知客悟因:
“兩位師父請歇息去吧!”
知客悟因忙又恭應一聲,這才偕同那和尚退出客房。
步履聲很快去遠了,聽不見了,金老爺向著玉貝勒道:
“別說我不該輕易離京,你不是不知道我為什麼急著出京來。”
玉貝勒道:
“恕紀玉放肆,這件事對您真這麼要緊麼?”
金老爺道:
“你不是我,你也還沒碰上,否則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玉貝勒道:
“您再恕紀玉斗膽,紀玉認為,您還有更重要的事。”
那應該就是朝政,就是社稷與百姓了。
金老爺臉色一變,似乎有氣,可是突然間他又忍住了,臉色也趨於和緩,道:
“我不怪你,因為你不是我,可是你不要再這麼說我。”
玉貝勒顯然也不敢再說什麼了,他問道:
“您見著要見的人了麼?”
金老爺道:
“我遲來一步,她讓南方來的人接走了。”
玉貝勒目光一凝,雙眉揚起:
“南方來的人,什麼人?”
金老爺道:
“是什麼人,已經不重要了。”
玉貝勒道:
“南方有人北上,怎麼會不重要?”
金老爺道:
“好在他們沒有別的意圖,任他們去吧!”
玉貝勒還待再說。
金老爺臉色微沉:
“是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
玉貝勒微欠身道:
“紀玉不敢,只是南方有人長驅北來,都到了‘山西’‘五臺’,地方官居然一個個都茫然不覺,您不認為該問問他們,一個個都是幹什麼的?”
“算了,不要為難他們了。”金老爺道:
“地方那麼大,人那麼多,幾個人由南北來,怎麼攔得住,我剛不是說過麼?好在他們沒有別的意圖。”
“好吧!聽您的。”玉貝勒沉默了一下道:
“不管怎麼說,‘五臺’您來過了,歇息一宿,明天一早回京去吧!”
金老爺沒有說話。
玉貝勒道:
“走了這麼老遠的一大段路,您一定夠累的,我去交待寺裡侍候吃喝茶水,然後您就早點兒安歇吧!”
金老爺欲言又止,玉貝勒轉身出去了。
沒一會兒工夫,知客悟因帶著幾個和尚帶來了吃喝跟茶水,小心翼翼,唯恐不周,這是他們不知道眼前在這兒的就是當今皇上,否則他們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隨便吃喝了點兒,金老爺又在萬老爺的侍候下擦洗了一下,然後就歇息了,這一間,由萬老爺侍候著金老爺,玉貝勒讓知客悟因另開了兩間客房,他跟李豪各住一間,為什麼分住兩間,而不合住一間,或許是因為玉貝勒不習慣跟人合住一間,兩間客房緊挨著金老爺住的這一間,以便有什麼動靜時可以儘快護駕。
這一夜,李豪、玉貝勒、萬老爺三個人都睡了,李豪心裡想著欠褚姑娘跟戴雲珠的一份情,睡著的晚了些。
倒下就著,睡得最香甜的是萬老爺,上了年紀的人了,又在宮裡當差,哪吃過這種苦,受過這種累。
三個人卻不知道,金老爺一夜沒睡,他把燈焰撥得像顆豆般大小,皺眉深思,揹著手踱步,一直到天亮。
客房裡的天亮,人家寺僧已經做完早課了,知客悟因帶著幾個和尚送來了茶水跟早飯,漱洗過後,吃了早飯,住持方丈帶著知客悟因的陪同下過來拜望,雙方客氣一陣,住持方丈帶著知客悟因告退,他們一走,玉貝勒就催著金老爺兼程回京。
豈料,金老爺臉色肅穆的搖了頭:
“紀玉,你回京去吧,你們都走,我不回去了。”
一句話聽得玉貝勒、李豪、萬老爺三個人都一怔,玉貝勒道:
“您怎麼說?”
金老爺道:
“我不回去了。”
萬老爺忙道:
“我的爺……”
玉貝勒攔住了萬老爺:
“您的意思是……”
金老爺道:
“我要在‘五臺’長住,我要在‘五臺’剃渡出家。”
這一句,聽得李豪大感意外,可卻把玉貝勒跟萬老爺嚇壞了,萬老爺急叫:
“爺……”
玉貝勒也忙道:
“您可不能開這種玩笑。”
金老爺道:
“我會有戲言?我會開這種玩笑?”
玉貝勒道:
“您忘了您是誰了,您怎麼能……”
“我沒有忘我是誰,我怎麼不能?”金老爺道:
“昨天我一夜沒睡,也想了一夜,一切我都看破了,我選的這條路,是我唯一可以走,願意走的路。”
玉貝勒道:
“國不可一日無主。”
李豪為之一怔。
金老爺道:
“我讓位,有那麼多宗室大臣,可以輔佐幼君。”
李豪明白了,心頭猛震,脫口道:
“您是……”
“對,李豪。”金老爺一點頭:
“現在可以告訴你了,也瞞不了你了,我就是‘皇上’,我所說的家母跟我的元配,就是太后跟皇后。”
李豪心神再震,立即躬下身去:
“草民不知道……”
皇上抬手道:
“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你幫我做了很多事,也很讓我滿意,你是個人才,以後我的事還會交給你辦。”
李豪道:
“謝謝您!”
玉貝勒截了李豪的話:
“您一身系天下安危。”
皇上道:
“我知道,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有了安排了,很妥善。”
玉貝勒道:
“只為個女人,您就連社稷、百姓都不要了。”
皇上臉色微沉:
“你這是跟我說話?”
玉貝勒道:
“紀玉情願領罪!”
皇上道:
“我心意已決,誰也改變不了,你情願領罪又怎麼樣。”
玉貝勒道:
“您……”
“紀玉。”皇上臉色稍緩:
“你不是我,你也沒有經歷過,所以我的心情你沒有辦法體會,不要多說了,你回京去,召六叔率諸親王跟鰲拜,遏必隆,索尼、蘇克薩哈上‘五臺’來,我有事要當面交待他們。”
玉貝勒驚聲道:
“您要幹什麼?”
皇上道:“你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