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父親收藏的一幅仕女出行圖,唐朝周昉所畫,孔雀式的華麗長裙遮去了大部分馬身,而那些佻達的豐腴女子側坐馬上。
夜來與她們不同,她像男人一樣跨坐在馬鞍上,姿態挺拔,控韁嫻熟,看得出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十二世紀的漢族女性,裹腳已是常事,所以她的樣子有點驚世駭俗。
她左顧右盼,自以為發現了行人關注的焦點:現在到了宋的地方,哥哥戴的金環太引人注目了,沒準人家還會把咱們當成金國的探子呢。
他不懼。沒關係,我從小戴到大的。
現在是兩國對峙的非常時期,何必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耽擱行程呢?
你擔心嗎?見她點頭,他取下來交給她,你替我收著吧。是她留下來的。
夜來立即反應過來,是你娘留下來的?
嘉樹點點頭。四歲以後,他沒有再叫過母親,他的語彙中已經沒有這個稱呼。
夜來知道這是嘉樹重要的東西,撩開面紗把玩,見到金環內側刻著一隻飛鷹,羽翼上用契丹文鐫著他的名字。
某書生哎呀一聲,從驢背上摔了下去。
觀音奴,你還是坐馬車比較好。人家另眼看我們,並不是因為我的金環。
是因為我?她總算覺悟,可是我比較喜歡和哥哥一起騎馬,前幾天待馬車裡把我悶得夠嗆。
那就別管這些人怎麼看我們,他們的想法對我毫無意義,重要的是你騎得舒服自在。若真有什麼麻煩,我不會讓你受窘為難的。嘉樹微笑,心想我以為自己會愛上溫柔恬靜女子,但是我的觀音奴,愛說愛笑愛哭,脾氣又急,性子又烈。
夜來心折,轉頭,在亂世中一張張倉皇、迷茫面孔裡,看到他的臉。那瞬間的感覺,就彷彿見到滔滔巨浪中的砥柱山。她想:擁有人所沒有的力量,人所沒有的自信,這是一個英雄,我認得出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嗯?
黃河的氣勢固然很大,但河水中央有一座山叫砥柱,卻不畏激流衝擊,巍然屹立,這不是更了不起嗎?
是啊,那又怎樣?
哎呀,我的意思是,你好像砥柱山。跟哥哥在一起,我很安心,去到哪裡都不怕。
他眼睛裡光彩煥然,如果你是個男子,又做了官,一定是個佞臣。因為你太會說話,哄得人心裡太過歡喜。
你又不是皇帝。她咬著嘴唇,慢慢道:你的意思是,我在拍你的馬屁囉?突然出鞭,抽了他的坐騎一記,那我就真的拍了。
嘉樹的馬猝然竄起,為了避讓右邊的夜來左邊的行人,閃得頗為狼狽。
她的笑聲灑落在官道上。他不惱她,只覺身外秋光也從蕭瑟變為明媚,忍不住說出久藏心底的疑問:為什麼觀音奴在經歷那些事後,還是活得這樣快樂和容易滿足呢?
因為我遇到了哥哥呀。
他的心跳頓時加快。
由生入死,又由死入生,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種經歷。沒有哥哥,我現在已經化為無知無覺的腐土,而這世上甚至沒有一個人記得我。這樣無聲無息消逝的人,她在馬上側身,看著自己在他眼中的影像,世上有很多吧。我覺得自己非常幸福。
真的?有個人在夢裡都能把枕頭哭溼,現在不會了吧?
爹孃和阿婆不在了,無論我如何哀痛也喚不回來,我不想再徒勞無益地悲傷。我是爹孃的女兒,我的血管裡面淌著他們的血,我將把這血脈延續下去。而且我這樣熱愛他們,除非我死,否則他們一直在我這裡。她把手放到心口上。
如果我先你而死,希望你也能這樣記著我。你的心是我的桃花源,我想在裡面住一輩子。我的觀音奴,我會等你長大,等你愛我如情人,相伴如仙侶。他在心裡說。
2
上路九天後,夜來宣佈要剪掉自己的長髮。
不行,那麼漂亮的頭髮,剪掉太可惜了。
哥連這種事情都要管我?我要剪得像小女孩那麼短。
你要把自己弄成那樣子也得有個理由吧。
長頭髮太麻煩了,每天得提前半個時辰起床梳理,而且洗都沒有辦法洗,我已經忍無可忍了。
以後我們晚半個時辰上路。洗頭麼,今晚在客棧我幫你洗。
你試過以後就知道麻煩了。
店小二送了一桶又一桶的熱水到天字三號房,他不是不好奇的,但那全身散發酷烈刀氣的男子讓他絕了窺探的念頭。
夜來不安地從鏡子中看著嘉樹為自己沖洗頭髮。哥哥,真的很麻煩對不對?用剪子喀嚓一下就清爽了。
握著她豐美的髮絲,他根本愛不釋手,對她的話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哥,雖然你不講,我也猜得到你是快意恩仇、叱吒風雲的人。讓你做這種事情,我心裡真的過意不去。這樣好不好,以後你洗頭髮換我來幫你。
他笑道:那我們就講定了。說真的,觀音奴,一個人若是天天都刀來劍往、快意恩仇,其實也無趣得很。
她嘴裡含一顆糖漬梅子,遞給他一顆,哥。
他閃開,不要。
她偏要勉強他,嘗一下有什麼關係?
糖漬梅子的滋味,正如她微涼的手指碰到他嘴唇的感覺。
她的頭髮長及腳踝,瀑布般流瀉下來,閃著如珠如玉的光澤。美尚在其次,最愛的是她明朗性情,與她並坐,聽她言語,他惟願光陰永遠停駐在這一刻。
夜來喜歡潔淨的感覺,笑微微地,哥哥,現在換我給你洗了。
明天吧,你頭髮溼著呢。
聊著聊著,她竟然伏在他胸口睡著。對他的全心信賴以及重傷時的親密相處,讓她在他面前根本就失去了男女之防的概念。對於嘉樹,卻是一場甜蜜的煎熬。世間有誰能如柳下惠,抱著魂牽夢縈的心上人卻能坐懷不亂呢?
溼發睡覺會患頭風,他運起薰風之功,手掌過處,水氣頓幹卻不會傷及她頭髮。安頓好她,他回自己房裡睡覺。暗夜裡,掌心中那一縷香氣縈迴入夢,天明猶存。
3
嘉樹抽掉上船用的板子。跳過來吧,觀音奴。
夜來看著搖盪的綠波,陽光在波間閃爍,讓她頭暈目眩。不,哥哥,我不跳。北地長大的女子,對水有莫名的恐懼。
他朝她微笑,明亮的笑容讓她安心,並且超越恐懼。她想:我現在已經有一些些內力了。就算跳不過去,哥哥也會接著我。於是閉上眼睛奮力一跳,自覺動作笨拙可笑,卻不知船上的他已經失神。紫衣翩翩,羅帶飄飄,正好跌在他懷中。他掌住她的腰,輕輕一旋,消解了她跌過來的衝力。
彼時正是秋天,煙波深處的白蘋開著細細的素白花朵,近水的蓼花紅色鮮明。花氣清婉,中人慾醉,他擁著她而忘卻身外。本就是睥睨世俗的男子,又怎會在意旁人目光。渡口有遠行的人,有送別的人,紛紛側目而視。
她兩隻手吊著他肩膀,眉開眼笑。哥哥,我真的跳過來了,那麼以後也會像你一樣飛起來囉。
當然,你這麼聰明,比我小時候聰明多了。
不對,是因為哥哥教得好。
他牽著她的手走進船艙,不敢再瞧她天真無邪的笑模樣。為她動情發狂,她卻毫無所覺,他只能一再剋制,一再忍耐。
船家奉上花茶,她啜了一口,皺眉道:哥哥,還是用咱們自己帶的茶好了。
他的心思不在茶上。觀音奴的穎悟超過我想像,如果現在替你打通任督二脈,進步更將不可限量。
哥哥要我坐享其成呀。
他扣住她的脈門。你不是很想飛起來嗎?
可是她還在抗議,排山倒海的力量已自脈門湧入,挾著她自己的力量,衝向任督二脈。兩人的內功本是一種,而且他也在方才的一跳中試出了她異於常人的稟賦,承受得起這種衝擊。
一個時辰後,他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脈。通關的一瞬間,她暈了過去。他分開她溼成一綹綹的黑髮,顫抖的手指撫過她緋紅面頰。少女汗透重衣,體香更甚於平時,他神魂飄蕩,意志淪陷,終於忍不住俯下身,吮去她髮際微鹹的汗珠,吻住她半啟的櫻唇。
她齒間還留著花茶的味道,唇舌更香滑甘美到不可想象。他所有的愛都傾注到了唇上,一吻再吻,輾轉吸吮,直到她發出不自覺的呻吟。柔婉的低吟讓他越發迷亂,咬住她耳垂,解開她胸衣,他的雙手滑過她圓潤的頸和肩,捉住她柔嫩的Rx房,他的每一滴血都開始沸騰。
他感到它們比半年前大了很多,盈滿他的手掌。揉弄著這越來越熱的鴿子,只覺它們怯怯地像要飛起,像要突破他的掌握,他禁不住用力握住。她在睡夢中感到痛楚,低聲呼喚哥哥,喚回了他殘餘的一點理智。
他的小女孩,當他哥哥一樣,如果執意進入,結局可想而知。他替她穿衣,汗水滴到她皮膚上。粉蝶般脆弱的肌膚,卻藏著豐盈的誘惑。身體迷人,面容卻嬰孩般純淨。遇到這樣的她,儘管他覺得自己已經守候了十個世紀那麼久,卻還是得守下去。
他躺在她身邊,用手解決了岩漿般噴湧而出的熱望。他本不喜歡自慰,因為不是符合自然之道的宣洩。只是,他愛她的身體,也愛她的心,無法為了這樣而捨棄那樣。
船家的老婆婆把艙門開了一線,又輕輕合上,悄聲道:兩個人都睡著了。
掌舵的老頭子咧嘴一笑,我說麼,這兩人從頭到腳都不像兄妹,準是一對私奔的小情人。
老婆婆哼了一聲,那年輕人看起來霸道得很,最後還是沒動小姑娘。不像你,先把人騙到了再說。她想起了年輕時的情事,禁不住嘴角含笑。
老頭子笑得很得意,要不是這樣,你早就成阿七的老婆了。
4
夜來看著沉睡的嘉樹,發現他是這樣好看的男子。不是因為他令陽光失色的深褐肌膚,不是因為他挺直的鼻樑,也不是因為他薄而堅定的唇,在他被北地風沙磨礪出的每一道硬朗線條裡都藏著為她熟悉、令她心折的溫柔。
他的睫毛像他的頭髮一樣微帶捲曲,她好奇地伸手碰了碰。這輕輕一碰驚醒了他。她本來枕著他手臂的,趕緊坐起來,把手藏到身後。
觀音奴,你在做什麼?
呃,她不知道怎樣解釋自己的唐突,哥哥睡覺的樣子好像個孩子,不是,我是覺得哥哥的睫毛長得有點奇怪嘞,我想,如果剪掉的話簡直就跟小兔子一樣可愛。一顆心怦怦亂跳,越解釋越不成話。
他吸了口氣,暗想自己是否應該檢討一下對她的態度。半是生氣半開玩笑地逼近她,握住她手腕。什麼叫跟小兔子一樣可愛?重複這可笑的評語時,怒氣還是不自禁地湧了上來。
他本是壓迫感極重的男子,生氣時尤甚。夜來不敢看他,窘得快哭出來了,想要掙脫卻又不能。哥哥,你弄疼我了。
她被吻得嬌豔欲滴的唇上還留著一絲血痕,是他方才情不自禁時咬破的。她懊惱地咬著嘴,讓他又升起了那熾熱的衝動。他突然鬆開她,大步走出船艙。船正經過一片蘆葦蕩,金紅色的夕陽照著雪白的蘆花,交織著水光,顏色濃豔得叫人窒息。他閉上眼睛,隨湖面的風一起吐納調息。
夜來默默地坐在船的另一頭。嘉樹走到她身畔,心中已經寧定。她不瞧他,嘴裡唸唸有詞:哥哥,雖然你有點小氣,雖然我一點錯都沒有,但我向你賠不是啦。你這樣隨便發脾氣,人家心裡難受死了。很委屈地,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我沒生你的氣,真的。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形容我,感覺有點奇怪罷了。
她發現小氣的人好像是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塞上游俠兒,橫刀白雲天,我心目中的哥哥是這個樣子。小兔子什麼的,是我信口胡說。
老婆婆忍不住笑出聲音來,老頭子瞄她一眼,她趕緊掩住嘴。
嘉樹生平第一次在人前發窘。觀音奴!
她壓低聲音,有什麼關係,我本來就這樣想的,當然要說出來。哎,哥,你把你的力量分給我,自己怎麼辦呢?我還是還你好了,我一定得還你。
她的擔心令他開心。我只是幫你打通穴道而已,力量不會因此減少。這麼說吧,只要生命不息,內力就會源源不斷地生長。
她安心了,悄悄道:等到晚上船家大娘睡著了,我要試著飛一下,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羽毛一樣輕。她擺出一個胡旋舞的姿勢,衣衫飄舉,夕照染上她淺紫衣裾,恍若水仙。
5
夜來站在船舷上,躍躍欲試又有些膽怯地看著嘉樹。
你都把要訣倒背如流了,還擔心什麼?
說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總之我就是不敢。
第一次我陪著你,別害怕。他掌住她。
她凝神聚氣,輕輕躍出去,落在一丈外的蓼花汀上。回頭看時,他卻不在身側,仍在原處。這一驚非同小可,氣一岔,腳一滑,眼見得就要跌進水裡,嘉樹掠過去挽住她。
拖著他袖子,夜來餘悸未消地嗔道:哥哥把我嚇死了。
他拍著她背心,安撫道:現在不是好好的麼?說真的,你也嚇了我一跳。
他陪著她做短距離的飛行,甚至將她帶到了水面上。八月十四的月亮倒映在波心,水天澄明如琉璃世界,夜來只覺天旋地轉,口齒不清地道:哥哥,我們是在浮萍上。
觀音奴這麼怕水嗎?他安慰道:你若是用功一點,或許只要五年時間就可以在水上自由來去了。
她把臉埋到他衣服裡。哥哥,我要回岸上去,我
好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她哀怨地看著他,眼中淚光閃爍。哥哥,我要死了。
他嚇了一跳。你胡說什麼?
她扮個鬼臉。只許你嚇我,不許我嚇你嗎?我是說,我開心死了。唉,還是腳踏實地的感覺比較好。
以後別說這種話了。他輕輕擦掉她眼淚,剛剛被嚇到了?
她兀自嘴硬,不是被你嚇哭,是為了嚇你才哭。哥
嗯。
你對我太好了,以後不要對我這麼好。
怎麼?
她靠著他,因為快樂到了極至,反而悲傷起來。因為我會依賴你,我會患得患失,老想著有一天你不這樣對我了,自己該怎麼辦?真不喜歡這樣。夜來願意像蓼花一樣,自己開,自己謝,一個人自由自在,不被人左右。
世間不求回報、不計代價地疼愛我的人,只有爹孃而已。失去他們後,我幾乎厭食而死。從此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能把全部感情放到一個人或一件事上,必須不依賴任何人地活下去。她的笑容迷茫,他看著刺眼刺心。像這樣和哥哥在一起,我不知道是我想錯了,還是我做錯了。
夜來愛上了嘉樹卻不自知,傷他極重極深卻不自知。
有一種愛情,是不必用靈魂和自由作交換的,嘉樹正是這樣愛著她,無限忍耐,無限包容。如果她想飛,他就給她翅膀;如果她累了,他就是她的憩息地。他不知道這樣的愛也會成為負擔。
和她在一起,他的心就成了不斷湧出喜悅和希望的泉眼。現在,泉水枯竭,他的心痛得絞成一團。他把夜來告別少年時代的感傷當作了最徹底的拒絕。
她想聽他反駁,想聽他說永遠永遠都會對她這麼好,他卻沉默著,岩石一般。
哥哥,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一個人說呀說,像個傻瓜。傾訴卻沒有回應,對這喜歡溝通的女孩是很悲哀的事。
回去吧。他送她回船,冷淡更甚於寒冰。
她一個人睡在艙中,輾轉反側,淚溼衫袖,卻不知他的態度是自己造成。
他在舷上,瓶酒未盡就已大醉。耶律嘉樹從來瀟灑,從不讓人牽絆,何必這麼守著她?不如行也,不如行也,卻又為何恁地放不開,舍不下?
6
第二天棄舟登岸,一路行去,彼此無言,竟隔膜了許多。
夜來先忍不住,哥,昨天你喝酒了?臉都是青的,少喝一點麼。
她聲音嘶啞,他禁不住轉頭瞧她,才發現她眼睛腫得什麼似的。你眼睛怎麼了?
哥哥和我生分,我哭了半宿。她不懂掩飾。
他想:是我和你生分還是你和我生分?卻又心疼她哭成這樣,問他:胸口痛嗎?他最怵她這種不要命的哭法。
痛。她垂下眼睛,哥哥覺得我這樣很傻而且很煩吧。
你這樣,我比你還難過。
真的?她眼睛發亮,嘴角微彎,有多難過呢?
昨夜隱忍的絕望盡數湧出來,他想問她我難過你就歡喜成這樣?你不要我愛你,你不在意我的一片赤忱,但你怎能這樣冷心冷腸?千百句話在心裡烙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胸口氣血翻騰,喉頭一甜,竟嘔出一口血來。
看到她嚇得慘白的臉,他淡淡一笑,抹去嘴角的血跡,說得輕描淡寫:沒事兒,只是練功時岔了氣,吃一丸藥就好的。
兩人本來並騎行在官道上,她忽然勒住馬韁。哥,我是不懂事的妹子,你若是惱我了,一定說出來,別儘讓著我。
沒有的事兒。
我小時候跟夥伴吵架,輸了從來都不哭的。哥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明白哭了也沒用。可跟爹孃爭執時,我卻哭得不遺餘力,哭到痛徹心扉,因為我知道他們心疼我,會比我更難過。她溫柔地看著他,對哥哥,我也是這樣的心情呢。像我這麼自私和任性,哥哥可不能慣著我。她把他比作和父母同等重要的人。
他空洞而茫然的心,輕易地被她打動。用傷害自己來讓關心你的人難受,其實很殘酷,以後不可以再這樣。
她的眼色像水波一樣柔軟媚人。夜來最聽哥哥的話了。從馬上伸出手去,扣住他的手。
他心痛復心醉,自知愛她成病,既然已無藥可醫,也就只能這麼病下去了。
7
烏瓦白牆、綠柳掩映的江南小城。
嘉樹牽著馬,與夜來走在街上。江南本多俊秀人物,像兩人這樣玉樹瓊花般耀眼的,卻是罕見。路人欽羨的目光每每被刀氣逼人的嘉樹嚇回去。
還沒找著客棧,嘉樹卻停步,觀音奴喜歡吃炒栗子嗎?
喜歡,不過我現在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了。
他笑起來,我還幫你吃了五個餛飩呢。那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買來。
不用了,哥哥,在街那頭呢。
今天是八月十五吧,可以當賞月的消夜。
兩人心中同時浮起一個溫柔意念:是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中秋節。
等人有些無聊,發現街對面有家絨線鋪,夜來走過去,想買一條絲線來系嘉樹的金環,免得放在衣囊中弄丟了都不知道。
苗條的老闆娘抬起頭,眼睛頓時瞪得滾圓,放出異樣殷勤的光芒。
夜來不喜歡她誇張的態度,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有紅絲線嗎?
她趕緊換官話來應酬夜來,這些都是呀,二十文一支,姑娘儘管挑。
夜來不會女紅,貨色的好壞卻是一看便知。這種三流貨色頂多值五文錢。轉身要走,卻被老闆娘一把拉住。
姑娘既是識貨的,我這裡可有君家的精細絲線,進裡間看看吧。
夜來頓時動心,想真有江南君家的絲線,那是一定配得上她哥哥的金環了。
8
嘉樹回來時不見夜來,心中突然沒來由地一慌。
他運氣叫她,與傳音入秘不同,長街上每一個人都清楚地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喚觀音奴,轉頭時卻一個人影不見,這種白日見鬼的事情很是嚇到了幾個膽小的。
他找遍了小城,但一無所獲。沿著寂寂無人的長街走著,一年中最圓滿的月亮灑下清輝,他卻木然。再回到原地,空氣裡還殘留著她的味道,伊人卻已杳杳。
他寧願她是自己離開的,寧願她是厭倦了和自己在一起,這種想法雖然令人痛苦,卻能緩解燒灼神經、啃噬心靈的焦慮。
他在分手的地方等了她三天三夜。世間不相干的人在他身邊來來去去,而他像荒漠中的最後一棵樹,最孤獨的佇立,最絕望的守望。
他離開時沒有回頭。沒有這個女孩,他仍會喝酒,仍要拔刀,仍然流浪,只是他不會笑了。她問他:有沒有人跟你講過,你笑的時候比較好看。以前沒有人問過,以後也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