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眼兒?”
大頭乞兒支吾著反問了一句。
白男怒道:“你為什麼騙我?”
大頭有苦難言,知道一時間無法分辨清楚,索性耍賴道:“假如我不說吊眼兒因在裡面,白少使如何肯出手?假如白少俠不出手的話,誰能製得了面前這個豔若桃李,毒若蛇蠍的女魔頭?”
白男經大頭如此一捧抬,聲色立見緩和。但站在內室仗劍怒目相待的妙法尼卻聽得柳眉倒豎,這時怒喝道:“小子該死!”
怒喝聲中,右臂暴伸,腳下一點,人劍平行,疾若奔雷駭電似地向大頭乞兒當胸刺來。
大頭乞兒滴溜溜一轉,已然藏向白男背後。
妙法尼忽見眼前紫光打閃,劍身一震,倏然一個浪裡翻,撤招斜退,匆匆檢視之下,不由得心頭一涼,原來劍身已然有了缺口,再往前看,那個俊美少年正橫著一柄紫霞耀眼的寶劍,氣定神閒地朝自己嘿嘿冷笑。
“紫斑劍?”妙法尼在心底驚呼了一聲。
此尼不但見聞廣博,而且機智之極,她見了紫斑劍,又想起大頭嘴裡口口聲聲的“白少俠”,心下驀然一動,暗忖道:“來人豈是白家門人不成?”
她心想假如沒有猜錯,那可沾惹不得。紫斑劍是武林三大名劍之一,別說白家武學玄奇莫測,單就兵刃而言,自己已經處於絕對下風,何況劍已缺口,若再不知機,可就要栽到家了。
妙法尼狠就狠在這種地方,知進知退,能發能收,既然估定今天難得討好,立即以進為退地大喝一聲:“看劍!”
聲發劍也脫手,脫手之劍有如一道驚虹,直向白男當頭射去。劍既出手,也不查看效果如何,人已象離巢乳燕般,騰身躍過那張檀木大床,落地之後,一跺腳,迅即失去蹤影。
白男將頭略偏,橫劍一挑,便將妙法尼的飛劍打落。大頭乞兒一個箭步,竄至室內,略一查看,便伸手拍開玄龍穴道,低聲道:“餘兄快隨我來。”
白男也已走入室內,不屑地瞥了玄龍一眼,向大頭問道:“什麼?他姓餘?”
大頭點點頭,忽然速喊道:“此處非善地,快退。”
白男聞言,閃身退出,玄龍和大頭也相繼縱了出來。果如大頭所料,三人剛剛走出室外,身後砰然一響,那道足有三寸來厚的銅門已經合上。
白男忿忿然,才待出口詈罵時,大頭在身後催促道:“此尼好習之至,快隨我來。”
說著,領先向市道外面竄了出來。尚幸一路平安無事,來到經堂時,經堂內已經空無一人。
走出外殿時,大頭向白男笑道:“放他一把野火如何?”
白男點點頭道:“這種藏汙納垢之處,燒了也好。”
在這一方面,大頭乞兒的手腳表現得真夠利落,不上盞茶功夫,整座妙法庵已經卷沒在一團濃煙烈火之中,三人不敢在現場多作停留,先後飛身穿林而出。
白男走在最前面,玄龍第二,白男以白家獨步天下的柳絮輕身術起步之後,玄龍一時忘情,兩臂一圈一拂,便也欲以柳絮輕身術跟縱而上。大頭輕咳一聲,玄龍發覺大頭的咳聲有異,回頭查看時,大頭朝他一使眼色,玄龍立即醒悟過來,微微一笑,便換了一種姿勢,同時將腳下略為放慢,遠遠落後白男十步左右,和大頭乞兒走了個不先不後。
三人來到鎮口,白男停步等候二人走近,向大頭抬臉問道:“小吊眼兒呢?”
大頭朝玄龍望了一眼,然後笑道:“說來話長,先到我和這位餘少俠落腳之處再為詳談如何?”
白男眉頭微皺,無可奈何地點了一下頭。
到了棧房,大頭先去要了酒菜,然後圍著一張桌子坐下,白男迫不及待地,又催大頭道:“小吊眼兒呢?我不相信他和你不是走的一條路。”
大頭詭譎地一笑道:“我幾時說過我和小吊眼兒分過手?”
白男疑問道:“人呢?”
大頭用嘴向玄龍一歪,道:“問他吧,這位餘少俠知道得比我更為清楚。”
大頭的這個玩笑可開得不小。
這叫玄龍如何開口?
很顯然的,在妙法庵中的這段清白沒有洗盡之前,玄龍和大頭的想法一樣,暫時仍不宜一口說破事實真相。白男的脾氣兩人都知道得非常清楚,妙法尼給白男的印象一定相當惡劣,她親眼看到玄龍躺在妙法尼的密室床上,雖然他並沒有和妙法尼做下什麼不可告人之事,但那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令人誤解冰釋的,他得慢慢來,婉轉地從頭說起,等到白男的成見逐漸消除,那才有被她相信的希望。既然這樣,暫時就不能讓白男知道,他就是小吊眼兒,小吊眼兒也就是他。
本來,前幾天為了好奇,和官家鳳鬧成那段誤會之後,玄龍早已決定,只要一見白男之面,絕對改變原來計劃,開門見山地將自己改容的始末,通盤告訴白男,免得重蹈覆轍。可是,事出意外,發生了妙法庵的這樁事故,令他不得不往口路上走。
現在,大頭乞兒偏要險中弄險,專說些奇峰突出的警語,前面的幾句雙關語已是險象百出,若非白男是個氣躁心直的人,馬腳早露了。玄龍根本沒在江湖上走運過,外面一個武林中朋友也沒有,他先說和玄龍“沒有分過手”,再說“這位餘俠”知道得“更為清楚”,說謊也得有個謊架子,玄龍如何往下接呢?
上次拿官家鳳開胃,本是兩人合作行事,胸有成算,預計好了的。這次情形可大不相同了,不但發展得比上次兀突,而且要為將來的退步保留餘地,令白男聽了,既要她相信目前所編的全是真的,又要將來拆穿之後讓白男沒有官家鳳那種受愚的不快之感,想想看,難也不難?
這種情形之下,如換上了另一個人,絕對辦不了。
大頭乞兒拿捏得真準。
玄龍開口了,他做得真像。
他先離座朝白男抱拳躬身施一禮,恭謹地道:“這位少俠如何稱呼,先請見教。”
白男僅將上身微欠,答道:“敝姓白,您呢?”
玄龍敬答道:“在下山西五臺餘拜白,以後尚望白少快多多指教。”
大頭乞兒這時從旁補充道:“這位白少俠就是武林異人三白老人,當年武林中盛傳的三白先生的唯一愛孫,白家武學的嫡系傳人。”
玄龍聞說,故意啊了二聲,再度起身離座,表示敬意道:“原來少俠竟是在下時刻在懷念羨無已的白老前輩之後,幸會,幸會。”
白男經二人一吹一捧,頗感受用,但對打聽小吊眼兒下落之念並未稍息,這時和顏悅色地向玄龍餘拜白問道:“請問餘俠,是於何時何地見著敝師弟?他現往何處去了?”
玄龍卻顧左右而言他地繼續道:“自家師為在下命名之後,在下就。”
白男連忙岔道:“臺端命名與敝師弟之去向難道有牽連之處?”
玄龍大點其頭道:“正是!”
這句話不但白男聽來如墜五里霧中,連大頭乞兒也倏然收斂了笑容,睜大雙眼,表現出甚感意外之狀。他一瞬不眨地望著玄龍,他真不信玄龍能從這神來一筆中做得出什麼文章來。
只見玄龍在說了“正是”之後,從容不迫地又接下去說道:“家師嘗言,當今武林雖然門派林立,武功各有所宗,但欲出人頭地,成萬人敵,為武林煥放異彩的話,則非得傳早已淹失的白家輕功拳劍氣四絕之學而無望。是以為在下因姓續義,取拜白之號。餘者我也,拜白者,欽拜白家之武學也。”
白男聽了這番解說,內心固感喜悅,但仍不免皺眉道:“承蒙餘俠謬讚,不敢當之至,可否請餘俠從簡說明敝師弟之現狀?”
玄龍正色答道:“從簡不得。”
白男訝道:“何故?”
玄龍道:“設若斷章取義,割片取段,下文說來便會令人有兀突之感,在下與少俠尚屬初會,如因詞不達意,引起少俠誤會,實非在下所願也。”
白男不禁脫口喃喃念道:“酸氣燻人,真有點像小吊眼兒那股勁兒。”
玄龍心下暗笑道:“我不像我,誰能更像?”
心裡這樣想,表面卻裝著不解其意,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因為家師與令祖白老前輩早年曾有異乎尋常之淵源,故對貴府絕學知之甚稔。因此之故,在下對貴府的降龍伏虎拳法和劍法,以及貴府獨步天下的坎離罡氣功、柳絮輕身術也能略知一二。”
白男忍不住訝聲問道:“令師何人?”
玄龍只好祭起上次對付官家鳳的那件法寶了。他先搖搖頭,然後以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態告罪道:“在下因家師有囑在先,不得輕洩名諱於人,尚望少俠海涵。”
白男點點頭。心想:這個你不說也沒有關係,來日碰上了爺爺,還愁他老人家猜忖不出麼?於是便道:“請說下去吧!”
玄龍乃接下去說道:“那是前天的事,在平昌”
白男急急地問道:“你遇上了他?”
玄龍故作不解地反問道:“誰?”
白男臉色遽然一紅,期期地掩飾道:“你說是前天在平昌遇上敝師弟的麼?”
玄龍不敢多逗,點點頭道:“是呀,前天,在平昌,約摸三更左右,在下在路過一座巨宅之際,忽見身前不遠處正有人以一種奇快而又飄逸的輕身功夫竄向該宅後院,細審之下,不禁大吃一驚你道何故?”
白男臉色忽然緊張起來,忙道:“那人施展的竟是柳絮身法?”
玄龍雙手一拍,大聲道:“一點也不錯,柳絮身法。”
白男急急地道:“後院?是那戶人家的內宅麼?”
玄龍點頭道:“後院當然是內宅嘍!”
白男臉色霍然一變。
玄龍只做不見,繼續說道:“我當時在發現了來人身法竟是傳聞中白家絕學之後,既奇且訝更喜。奇的是白家絕學果然神妙無比,歎為觀止。訝的是白門傳人何以在此時此地出現?喜的是平生之願有機可償,無論如何,也得跟蹤下去,伺機攀識一番不可了。主意既定,立即循蹤向後院追去。”
白男臉色紅白不定,似乎異常擔心下文的內容。
玄龍心中暗慰道:“真想不到她關心我的程度並不在官家鳳之下哩。”
他一面想,仍然儘量控制著聲調音色,不令露出破綻,他要將這篇謊言編得天衣無縫,讓她全盤諒解了他的妙法庵之行實是一身清白之後,他才能顯示真正身份,這之前,他想製造一點小衝突,來探究白男三年來對吊眼玄龍到底產生了幾許情感和信任。
“後來呢?”白男追問道。
玄龍作回憶狀著,緩緩道:“追到後院之後,我見到一條修偉的身影靈巧地倒懸在風簷之下,那似乎是一間臥室,臥室內隱約傳出一陣女人家浪笑聲音……”
白男臉上,忽現怒意,沉聲道:“如此說來,那人一定不是我的師弟!”
玄龍故意詫道:“何以見得?”
白男怒道:“我的師弟決不會下流到去偷窺別人家內眷臥房,像閣下……”
玄龍心頭一驚,憂喜參半。喜的是白男信任他的人格,憂的是妙法庵中那一幕給她的印象太深刻,將來如何洗刷?但現在也顧不了這許多,只有先唬下去再說了。當下不動聲色地又道:“少俠誤會了,那並不是一間女人的臥房,請聽在下細說始末。”
白男面色稍霽。
玄龍接著說道:“我聽到那陣女人的笑語之後,當時的感覺也和白少俠此刻的想像差不多,心中納悶之至。我想道,對方若果為白門之後,怎會將心神用到那種地方去的呢?待我悄悄湊近一看,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白男臉色倏然一寬,笑問道:“是怎麼一回事?”
剛剛問完,忽又喃喃自語道:“小吊眼兒怎麼啦,連有人走近身邊都不能覺察,幸好不是外人,萬一是個仇家豈不危險之極?”
這種對他武功充滿自信,對他安全充滿關切的自語,玄龍聽了,異常感動。他幾乎不忍心再謊下去,要跳起來大聲一口喊出來:“白師哥,我就是玄龍,我錯了,我是清白的,妙法庵之行,龍弟沒有做錯什麼,相信我,同時原諒我,玄龍實在不忍心再以這些無中生有的謊話欺騙你了。”
可是,他能這樣做嗎?假如白男想向壞處,以為他適才這一篇話都是為掩飾他的妙法庵那一幕而發,現在的突然坦認可能是擔心將來拆穿了會導致更為嚴重的後果,豈不更糟?所以說,現在是騎虎難下,不管如何內疚,也得暫時違心到底了。
於是便接道:“白少俠,您也太看輕您的師弟了,這個等下您就知道。且說在下看清室內一切之後,方始恍然大悟。原來令師弟偷窺的不但不是一間內眷臥室,那是一間書房啊!此刻裡坐一男一女,男的濃眉大眼,一臉堆起橫肉,女的倒生得不錯,您道是誰?”
白男冷然道:“誰知道了”
玄龍道:“猜猜看!”
白男嘿了一聲,沒有開口。
大頭乞兒黑眼珠一轉,插嘴道:“我知道!”
玄龍正苦故事無法發展,想藉此拖延時間,以便思考,現在見大頭乞兒岔進來,知道大頭是有意幫腔,心中一喜,便做作地朝大頭笑道:
“說來聽聽。”
大頭笑道:“我猜是妙法尼,對不?”
玄龍拍手道:“我怎麼沒想到”
他預備說的是:“我怎麼沒想到這樣編造下去啊!”
他失言了。
不過,他轉口還算快,而且很圓滑。
“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一猜就著。”他重複了一句,只在第二次說時加了一個“也”
字,問題就解決了。他繼續說下去道:“一點不錯,那女的就是妙法尼!我望裡偷看之際,只聽得妙法尼嬌聲嬌氣地道:‘你要我離開妙法庵,跟定你一個人那可不行!’那個濃眉大眼的漢子恨聲道:‘你在妙法庵中造的孽已經夠多的了,像這樣再鬧下去,你就不擔心那些正人君子的武林怪物找上門去?’妙法尼聞時,柳眉倏堅,不屑地冷笑道:‘誰敢?’話聲方歇,你那位師弟已然在簷下接口道:‘敢的人多著哩!’這一來,情況突變。屋內葉嗤一吹,燈熄了,通地一聲大響,先是兩條板凳相繼穿窗而出,繼之是男女二賊先後現身,口中同時喝著:‘何方鼠輩,快來領死!’我正想現身為令師弟分敵一個敵人時,令師弟已在敵人現身之先一個蜻蜓卷尾,翻身上屋,像輕煙一縷。向城外奔馳而去,我一想,我要結識的既是白門傳人,淹留何益?當下更不遲疑,也跟著一長身,縱身便追。”
白男失聲道:“小吊眼兒居然虎頭蛇尾,臨陣脫逃?”
玄龍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是的,不怕白少快見怪,起初我也是這樣想,但在追上令師弟之後,才發覺我的想法又錯了。”
白男這才點了一下頭,她似乎很高興發覺到自己的斷語下得太孟浪。
可是,白男點完頭,忽又抬臉皺眉問道:“他施展的柳絮身法,而你追上了他?”
玄龍暗笑道:“好個自負的人,真可與洞庭異叟媲美。”
玄龍心底暗笑,口中卻道:“憑在下這份腳力,哪能追趕得上?”
白男不解道:“你剛才不是說你終於追上了敝師弟?”
玄龍笑道:“朝著同一方向,一個靜止,一個疾行,無論前後間隔多遠也有追上的一天呀!”
白男恍然道:“他在前面等著你?”
玄龍點頭道:“說來慚愧,我這方面自以為行蹤神秘,誰料一切全在令師弟算中。”
白男嘴角漾出了一絲笑容。
玄龍見了,也很高興。白男為了他的功力高興,他為了白男的高興而高興。
玄龍繼續道:“走至城外一條小河旁邊,令師弟突然駐足返身,衝著我招手笑道:‘閣下身手不凡,來,咱們交個朋友,兄弟正有事麻煩你哩。’之後,我走上前去,和令師弟互道了景仰,通名寒暄一陣之後,我便請教他究有何事相托?”
白男聽至此,忽然喜問道:“莫非是他不願沾身這種散德喪行的是非,又因話已出口,而將剷除妙法尼的任務轉託於你?”
玄龍心中哼道:“就只你師弟一人是高尚人物?哼,假如這事是真的,真有餘拜自我這樣一位人物的話,聽了這話該多刺耳?師姐啊,你關心我,看重我,我很感激,但你這份目無餘子的高傲個性也得改改才好吶。”
玄龍一面想,一面點頭答道:“正是這樣。”
白男道:“那他本人哪兒去了?”
玄龍道:“這個他沒有提起,只說事完之後,他自會前來找我。”
白男沉吟了一下,突然睜眼大聲問道:“那麼,你和這個大頭又是如何弄在一起,而且裝成主僕模樣共同行事的?”
玄龍星眸微轉,心想:“我趙玄龍自從和你大頭走成一路,先後吃你大頭的暗虧也吃得不少了,現在也該輪到我來整你一下了吧?”
玄龍朝大頭瞥了一眼,也學著大頭適才的模樣,將嘴一歪,笑道:“問他吧,後半段經過若由這位大頭兄弟接述,一定更為精彩。”
大頭聽得正是入神,忽見玄龍輕輕地全盤往自己頭上一推,倉促之間,不由得一愣。
大頭如何解窘,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