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一個雪花紛飛的早晨,終南一品宮前,一名年約六旬開外、身穿青布長袍、鬚髮如銀的老人,帶著一身雪花在門前階石下停了下來。
老人臉上帶著慈藹的微笑,但在內心,卻感到無比的不安和緊張。
葛品揚離開風月樓,將布包打開看了,布包裡面有三樣東西:一冊“先天太極秘笈”,一封密函,一紙明簡。
明簡系致他本人者,上面這樣寫著:“葛賢契:老朽冒昧,茲有一事相托,先天太極本為終南祖傳秘學,易成,威偉,諒為賢契所知,恕老朽不贅。但這門武功,卻必須天賦絕佳、秉性至厚者修習,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老朽僅有一女,資質亦僅中人而已,是以老朽原已存與此笈偕隱之心。唯近聞五鳳幫興,各派選遭慘變。老朽身閒心勞,日為終南血脈之存亡而不釋於懷。復聞賢契為武林中百年僅見奇才,因託龍門古老兒轉致區區之意,擬煩賢契先將此功練成,再投小女素華。往返之間費時約須三月,書能寓目,當知已為賢契應允。
此為終南一代大幸事,容他日面謝。弄月朽叟,白吟風敬具。”
尾註小字一行:
“又及:密函系致小女者,賢契精於易容,年前君山,曾令五派掌門當面相對不相識,可見造詣之深,因此,賢契請以老朽身份面目出現,將密函交小女面讀可也。”
這使葛品揚萬分意外,一時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在今天五風五鷹已練就一身絕藝,尤其五鳳及首鷹更練就一元指,這種近乎金剛不壞、且具有微妙反彈之力的先天太極神功,對於他,確是太重要了,也太需要了。
可是,無功不受祿,他憑什麼受下人家這份重禮呢?
尤其得知了師父失蹤的消息,更令他坐立不安,經過一夜焦思,仍然不得主意。為難的是弄月朽叟已走,龍門師徒也走了,要謝辭已晚了一步。
這是大前天的事、他易容去客棧探視,黃衣婢果已不知去向,滿城踟躕,終於在不知不覺下買了這身衣物,而於今晨上了終南。
宮內,走出兩名佩劍女弟子,看清來人,雙雙“啊”了一聲,撲地跪倒。
“恕……弟子……不知師祖鶴駕返山!”
葛品揚正待躬身答禮,聞言驀地警覺目前自己的身份,這一來,他不但不能還禮,且連猶豫思考的機會也沒有了。
依身份,他應該從容往裡面走進去。
凌波仙子會不會識穿呢?父女相見,做父親的應該擺出何種態度呢?以及如何應答女兒偶或提起的往事呢?
在時間上,他不能顧慮那麼多了。
於是,他捋髯頷首,微笑著,緩步自兩女身邊走過。
緩步登階,緩緩走向裡院。兩名女弟子拘謹地緊緊護隨,一路走入,凡遇著的,無不就地納拜,葛品揚心甚不安,但又不能不坦然受之。
尚幸這座一品宮他來過不止一次,門徑還熟,不然一上來就要寸步難行了。不是麼?此時此境,誰敢橫身在他的面前帶路呢?
最後一進的一品軒終於橫在面前,他將步伐放得更緩,心頭卻撲通撲通的,跳得更加急速了。
“稟掌門,師祖駕還!”
剛進院門,一疊聲的清脆傳呼,遞了進去。
第二聲才喊出“稟掌門”三個字,迎面軒中白影一閃,葛品揚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凌波仙子白素華已像投林小鳥似的一撲入懷。
“爹爹”凌波仙子埋首喜呼,喊著,揉擦著,聲調中充滿顫動的歡悅,忽然間,她縮手抱住粉臉,抖聲哭泣起來。
“爹不許您走了……永遠不……女兒不……當這個掌門人了。”
弟子們早已遠遠退出院外。葛品揚僵立片刻,伸手欲推,終於又輕輕改放在她那以薄絨籠束的一頭秀髮上,輕輕拍撫,兩眼潤溼。
不安忽然無形消失,他覺得凌波仙子還是幸福的,至少她還有個泣訴孺慕之情的親人,自己呢?他止不住一陣心酸。
他知道自己是個孤兒,見背之雙親無法引起他思親之情,因為,他找不著任何一絲足資想象的憑藉了。
他的親人,在現在就是恩師、黑白雙姨、兩位師兄、一位師妹。
本來,就這樣,他也夠幸福的了。
可是,五鳳幫忽然興起,五鳳太上幫主竟是自己恩師的元配夫人,這事,是武林中的不幸,更是師門的不幸。
今後,恩師及黑白雙姨的處境將是痛苦的,縱然人們會諒解師母冷麵仙子是借死脫身天龍堡,與前三者無尤;但是,因家門之變而禍及武林,這在性烈如火的恩師以及善良純樸的黑白兩夫人來說,總是一種無情的打擊。
這件事被人附會謠傳,引起指摘,容易得很,而要加以澄清,卻困難了。
他自憐,在凌波仙子純真親情的刺激之下,他真想大聲傾訴,讓對方知道誰才是這世上真正不幸的人。
不過,他剋制了,正如他告訴黃衣首婢的一樣:“我是男人。”
他同時發覺,先前他的擔心是多餘的,父女相處,彼此間只有安全感的信任,根本就不會注意對方的語音笑貌與昨日有無差異之處。
“華兒”他很費力地喊出第一聲:“有,有件東西你拿去看看。”
凌波仙子仰起淚臉,粉臉上淚痕縱橫,唇角卻泛起湧自心底的笑意,微微引開嬌軀,自葛品揚手中接過那封密函。
“誰寫的?”
“爹我。”
“寫給華兒看的麼?”
“不然怎會交給你?”
“什麼話,人來了,面示不就得了?”
“你看完就明白了。”
凌波仙子親暱地擰身撞了撞葛品揚,皺皺鼻尖,哼了哼,同時十分有趣地將皮封套撕了開來。
葛品揚想起老人信上的吩咐,笑說道:“讀出來!”
凌波仙子念道:“爹明白,爹已為你盡了心了。”
葛品揚微怔,正不知這兩句話用意何在,而在暗地反覆咀嚼之際,凌波仙子不知怎的,玉容一紅,突然一倒入懷,不依地埋臉嬌呼道:“爹討厭死了……華兒……不過,不過……在請安之時,無意間提及最近武林中出了個後起之秀,姓葛,名品揚,是天龍門下第三徒……”
葛品揚搖搖欲墜,也不知是對方在搖撼,還是自身心靈的震盪。
現今,他明白了,什麼都明白過來了。
他明白了老人口中的明白,他明白老人因何說怪不得,他明白了龍門棋士所說,老人也是受人之託的,託老人者,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如今,老人要他先習先天太極功,再傳凌波仙子的做法,就不足為異了。
老人指明要凌波仙子面讀,原來就是為了讀給他聽,煞費苦心的安排,愛意、親情,他感到一陣陶陶然的眩暈。
“要你說!”凌波仙子仰起臉,喜與羞交織在一張明媚的豔靨中:“要你說說清楚,他怎怎麼樣的?”
葛品揚仰起臉,為了令聲浪和心胸顯得平靜些,輕輕而緩慢地道:“他應該不會反對。”
“不行,不行!”
“為什麼不行?”
“把應該兩字換掉再說。”
“事實上他不可能反對。”
“不可能也不好。”
“他沒有反對。”
“就這樣,沒有反對而已?”
“這是爹的表面觀察所得,你應知道他是一位什麼樣的青年,他可能表現得太明顯嗎?
他有他的處境,他也許還有他的苦衷。假如你信任爹,爹可以告訴你。爹以為,在心底,他欽羨你,也許不讓你欽羨他,只不過你比他幸運,有個親爹可以私情透達罷了。”
“真的?爹,是真的麼?”
這一剎那,葛品揚忽然想起一個人:巫雲絹。
巫雲絹在終南與凌波仙子到底是什麼關係與身份呢?巫雲絹委終身與他葛品揚,系凌波仙子一手促成,凌波仙子與他葛品揚相見不過二三次,情愫暗生,不可能產生在將巫雲絹託付於他之後,那麼,她當初又何必多那一舉呢?
男女間的情感就是這樣的,他不是不愛巫雲絹,正如他無法說不受師妹藍家鳳一樣。
巫雲絹柔情似水,在溫馴中透著軟弱,與師妹龍女,正成強烈對比。
因此,他對這二人,如說“愛”,毋寧說是“關顧”,為了她們,他可以犧牲一輩子的光陰和幸福的,不離開她倆,正如一位堅強的兄長之不能也不會為了自己的事業和前程拋開一群比自己柔弱幼稚的弟妹。
然對凌波仙子卻又稍稍不同。
凌波仙子與他之間,沒有像他與藍家鳳那樣青梅竹馬地相處過,也沒有他與巫雲絹那種報恩、憐憫等情感做媒介,純粹是男與女的相對待,像酒一樣,愈純愈醇,愈醇愈易醉人。
俗一點,拿花比,龍女是朵茉莉,濃香逗人;巫雲絹是枝杜鵑,薄紅堪憐;而凌波仙子,則是一朵含露池荷,清香、色麗,出秀水,迎朝曦,映綠葉而搖曳生姿,欣賞、供奉、摹繪無不相宜。
葛品揚恍恍惚惚地想到此處,情不自禁,嘆了口氣道:“不過這一來……對雲絹……”
凌波仙子一怔,吃驚地仰起臉來道:“雲絹的事爹已知道?爹自何處聽來的?”
葛品揚凜然驚醒,暗罵自己“糊塗”不已。他此刻是對方的親爹,一個退隱已久的長輩。葛品揚、巫雲絹間的微妙關係,除了當事者,外人僅龍門師徒清楚。他此刻已不是原來的自己,怎能以這種語氣提及這些呢?
幸虧他自對方第二句話裡找得靈機,當下定神一笑道:“大家都已見過面,這是何等事,他敢瞞住老夫麼?”
“爹當時怎麼表示?”凌波仙子大急,“這全是華兒的主意,爹要是因此有介於懷,或者……怎麼樣了……那……那就錯怪了他啦。”
葛品揚已完全能夠控制心神了,於是搖搖頭,緩緩說道:“沒什麼,爹當然知道這事一定是由你做主,不過,爹所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早就……那麼……將來……在名份上,咳,咳……”
凌波仙子已聽出她“爹”並未因此事非議於“他”,一時芳心大慰,此刻明眸側溜,臉微赤,低下頭去輕輕笑著說道:“人家都說知子莫若父。看來這句話在爹身上是不適用的了。爹又不是不知道,雲絹跟紫玉、碧佩她們一樣,對外名義上雖說是終南弟子,但事實上,她們幾個在終南,並非一般弟子的身份;她們幾個,說起來是我們白家的使女,然而,她只比華兒小一二歲,從小跟華兒一塊兒長大,無論氣質和秉性,都不比華兒遜色多少,爹沒有當她們是下人,華兒又何嘗不是?”
葛品揚暗“噢”。
凌波仙子接下去說道:“華兒早將她們當親妹妹看待,尤其是雲絹,華兒更是須臾難離,將來要是華兒……能留她下來麼……所以,華兒早已打算好……爹也真是,居然會為這個擔心……爹想想看,華兒的……心事……那丫頭會不知道麼?”
原來如此!這位年輕貌美的女掌門人當真蕙質蘭心,聰明得可以,自己看上人家,矜於身份地位,不敢正面作何表示,卻兜上這麼一個大圈子。
同時也由此可見,年前當葛品揚對巫雲絹的傷勢束手無策,辭出一品軒時,她目送葛品揚灑脫的背影,自言自語所說的那兩句話要是雲絹這丫頭將來能配給他,倒是因禍得福呢。也是她內心情感的隱含表示了。
在當時,骨子裡,她的這兩句話實際上所表示的意思是:要是我們主婢將來能配給他倒是因禍得福呢。
古代婢隨主嫁,她這確是一個好辦法,而且,她生性矜持,又加身為一派掌門人,除此而外也無他計可施。
不過,尚幸她有一位親生父親和一個知己的婢女,否則一片深情,豈不是要永遠被埋藏在心底了麼?
葛品揚經過與她一番對答,已明白了一切,一切明白之下,不禁暗自好笑:當初你硬把巫雲絹往我身上推,裝模作樣,倒滿像那麼一回事,原來竟是為你自己鋪路,做圈子往我頭上套……”
心裡想著,甜甜的,口中卻故意咳了一下,捋髯說道:“這樣打算原無不可,不過,你們事先有沒有明白談過呢?須知男女間,尤其有關感情方面……咳,咳……將來萬一……”
“爹指誰而言?”
“不一定指誰。”
“雲絹不會!”
“爹說過,這是男女間的事。”
“他也不會!”
“他?”
“爹,您,您怎麼啦?”
“噢,他,是的,怎麼說?他也不會?你憑什麼這般自信?孩子!”
“華兒自信如此!”
“說說看?”
“華兒說不上來。”
“憑想象?”
“是的,憑想象,不過華兒以為不會料錯。”
“荒唐啊!唉唉!”
“荒唐的是爹,不是華兒。”
“怎麼說?爹荒唐?”
“爹根本就不該追問這些。”
“爹不關心誰關心?”
“爹關心應該關心爹能懂的部分。”
“爹不懂?”
“爹不懂!”
“爹不懂而你懂?”
“華兒懂。”
“他也懂?”
“他也懂。”
“就是爹不懂?”
“就是爹不懂。”
“為什麼?”
“爹是爹,而他……華兒和雲絹……總之,爹不會懂的,哦……爹,歇歇去吧,您不是不懂,而是懂過又給您這部美髯……”
窗外雪寒梅瘦,室內爐熱酒暖……
歲末冬殘,天氣雖然嚴寒,但在終南留雲小築內,卻充滿著一片春的溫和。
葛品揚負著雙手,在室中踱過來,又踱過去,仍是半月前來此時的那副面目,白鬚自發,一襲青布長袍。所不同的是,他現在已習成了一身玄功。
這半月來,他吩咐凌波仙子,說要參研一種上乘心訣,希望別讓閒人進來打擾他,連凌波仙子本人的晨昏省候,也以不超過半盞茶時間為限。
依弄月老人之預期,學成這套先天太極玄功,再轉授凌波仙子,約須三個月,學與授,時間如果相等,那麼學成便需一個半月之久。
葛品揚雖然樂於留此,但是,三個月,在他,還是大久了點。所以,他希望能儘量地將時間縮短。凌波仙子是賢孝的,雖然她渴望著與老父朝夕相處,但仍不敢有違老父嚴命,早和晚歡然而來,黯然而去。
凌波仙子按照弄月老人的生活習慣,每天為葛品揚送來火爐,所備美酒、素點,雖然清淡了些,卻別饒一番風味。
葛品揚心無二用,專意潛修,結果,超人之天賦在他身上發揮了驚人的威能。
半月過去,一部“先天太極秘笈”業已全部修畢,這種激奮的修練方式,火候上當然難望深厚,但是經他自審,如今的他,在這種絕世神功上雖無十成火候,然五七成火候已是足足的了。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火候大成可假以時日,憑以轉授已無問題,所以,這時的他閒踱著,便是決定如何召凌波仙子前來授業。
他走到窗前,望望天色,才不過午後光景,這時候是不會有人經過這裡的,他想想,等不是辦法,只有自己去找一品軒。
踏著積雪,葛品揚向一品軒走去。
一品軒之前,暖簾低垂,葛品揚走近,停下,輕輕咳了兩聲,可是,奇怪的是,軒內竟無一絲兒動靜。
在平日,凌波仙子早該迎出來了。
一品軒是凌波仙子個人的居處,練功、看書以及接見貴賓和派中弟子,都在這裡,在白天除非下山,是很少離開的。
這是怎麼回事呢?
早上,凌波仙子去留雲小築省視時,並未提及今日或許高山,而且門口經常有兩婢伺立,就算她本人正在坐功入定,兩婢也該現身相迎呀?
葛品揚疑惑著走上石階,一聲輕咳,一邊挑開暖簾。
軒內,凌波仙子並非不在,而是正託著一張金邊藍箋出神。兩婢也怔怔地望著地面,全都陷入了沉思。
葛品揚為之訝然忖道:從哪兒來的這張藍箋?這張藍箋上有什麼嚴重的事情嗎?
他又咳了一下,這一下,凌波仙子聽到了。
凌波仙子一聲輕“啊”,忙自座中急急站起,走出兩步,方發覺手中正拿著一張藍箋,不禁身形稍頓,低頭皺眉望了望,回身摔去案頭,這才改成一副歡容,快步向葛品揚迎了上來。
葛品揚手指案頭問道:“那是什麼東西?”
凌波仙子勉強笑了笑,支吾地道:“爹別管,是派中的事。爹坐,爹坐呵。”
葛品揚堅持著道:“給爹看看!”
凌波仙子不敢違拗,稍稍遲疑了一下,終於走回案前拿起那張藍箋,不安地遞到葛品揚手上。
葛品揚展開一看,但見上面這樣寫著:“茲商請少林、武當、終南、王屋、黃山五派改為本幫五處分舵,並聘五派現任掌門人為金鳳舵主,限三月之內報聘,報聘時授命金鳳令。
不願接受者,可封山解體作無言抗議。禍福決於一念,三思是幸。五鳳太上幫主暨五鳳幫主X年X月X日檄。”
葛品揚勃然大怒,冷哼道:“倒行逆施,荒謬!”
凌波仙子忙扶住他肩頭安慰道:“沒有爹的事,爹只當不知就是了。五鳳幫據聞人人均擅天龍武學,這事華兒以為,天龍老人絕不會袖手的。”
葛品揚啞然無語,一時間,他實在不知說什麼好。
就在這時候,院外忽然有人傳呼道:“天龍堡龍女藍女俠求見!”
凌波仙子一怔,旋即向門口兩婢揮手道:“打簾,立刻迎見。”
葛品揚也大感意外,他想,師妹忽然趕來這裡做什麼?
第一個念頭他想回避,接著,他想到不宜這樣做。
他現在是弄月老人的身份,弄月老人輩份與天龍老人相等的,他有什麼理由怕見到天龍老人的女兒呢?
而且,他亦希望看一看久違的師妹以及瞭解她今番來此的目的。這是一個好機會,面目已改,反倒省卻許多不便和侷促。
院中雪地響起沙沙腳步聲,凌波仙子走到門口含笑道:“這位就是龍女藍家小妹麼?小妹,您好。”
“不敢當,白掌門人好!”
龍女臉上也有著笑容,但笑容是勉強而。憔悴的,聲腔也有點異樣,似乎顯得冷漠而不自然。
葛品揚暗歎:她這樣子,還不是由於我一時糊塗造成的麼?唉唉,我的罪孽夠深重的了。
龍女入室,見到葛品揚,怔怔地向凌波仙子道:“這位老前輩是”
凌波仙子笑著接口說了聲:“家父。”
龍女一“噢”,連忙轉身向葛品揚襝衽深深一福,低低說道:“晚輩藍家鳳,參見白老前輩。”
葛品揚含笑頷首,微微擺手道:“不必多禮,不必多禮,他日返堡時,別忘記為老朽向令尊及兩位夫人問候一聲也就是了。”
龍女垂首答道:“晚輩記得。”
接著,又轉過身去向凌波仙子問道:“我三師哥去了哪裡?”
“你三師哥?”
“葛品揚。”
“噢,葛少俠麼?這個,這個愚姐就不怎麼清楚了。”
“他來過這裡沒有?”
“來過。”
“幾次?”
“好像是兩次吧!”
“好像?難道白掌門人連這一點也不能確定?”
凌波仙子愕然,勉強賠笑道:“藍家妹妹,你今兒……”
龍女臉一仰,沒好氣地淡淡說道:“小妹我今兒不怎麼樣,有的只是不舒服。有人說,我三師哥自第二次離開終南,身邊便多了個青衣英俊少年,而他自己卻已改成老者模樣。據說去了關外,以後就沒有了消息。藍家鳳一路追向關外,始終不見人影。事後想想,我三師哥認識的年輕人,我藍家鳳可說沒有一個不認識,偏就想不出那青衣少年是誰,除了那人也是改裝,那麼,他會是誰呢?終南弟子?終南弟子沒有男的呀!”
說著,目側凌波仙子又道:“是終南弟子麼?”
凌波仙子驚、疑、羞,百情交集,剎時間竟無詞以對。
龍女冷冷一笑,接下去仰瞼說道:“如果我藍家鳳猜得不錯,那青衣少年便該是終南門下,那麼,她同時也該是個女的。如今,女扮男的且不去說它,僅就她是終南弟子這一點,藍家鳳想請教,這事白掌門人知不知道?終南弟子的人數,是否已多至少上一二個人,短期內不易查點的程度?”
她又冷笑了一聲,繼續說道:“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麼,終南既能以一名年輕的女弟子託付於他,他帶她去了哪裡,能說不清楚麼?”
凌波仙子玉容微白,強作溫顏輕喚道:“藍家妹妹,您,您能不能停一停,聽愚姐說幾句?”
龍女正臉注視著答道:“藍家風正在聽著呢!”
凌波仙子正待開言,葛品揚忽然舉手道:“且住!”
龍女返身不悅地道:“這是我們小一輩的事,老前輩有何見教?”
凌波仙子也有點著急,忙說道:“是的,爹,您去後面歇歇吧。”
葛品揚搖搖手,示意凌波仙子別加勸阻,然後向龍女道:“藍賢侄女,你且回答老朽一個問題,然後,賢侄女無論問什麼,都由老朽給你滿意的答覆就是了!”
“什麼問題?”
“葛少俠與本派一名弟子走在一起的事,賢侄女系自何處聽得?”
這不是怪事麼?葛品揚與巫雲絹同去關外,除了終南一派可說無人知道,就是龍門師徒和陰陽算盤大力金剛等人,知道也在他們自關外回來之後。而現在,龍女得訊,顯在他們去關外之後不久,這是誰人透露的呢?
這是一個難以解釋的謎,無論如何葛品揚要先打破它!
師妹龍女的個性跟師父一樣,是剛烈的,詞鋒更是銳利無比。如今,凌波仙子雖然沒有錯處,但他不出面,雙方一定無法善了;他不忍凌波仙子受窘,但是他也不忍怨責師妹,嚴格說來兩人都是為了他。
所以,他決定破了這個謎,他出面,能以言詞說服師妹固好,不然,他將不惜顯示真面目,開誠佈公說明一切。
龍女冷冷一笑,大聲道:“自何處聽來的麼?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不足掛齒的人物:
妙手空空兒神偷羅集!”
葛品揚與凌波仙子幾乎是同時驚叫出聲:“妙手空空兒羅集?”
龍女在“父女”倆臉上,分別掃了一眼,這一剎那,龍女充分顯出胸無城府的本性,帶著孩子氣的得意之色。
“是的。”她說:“聽起來實在有點風牛馬,是嗎?”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我為了找三師哥找到長安,在長安,我遇上這名妙手空空兒!”
“這人前此我只聽說過,卻沒有見過他本人。”
“在客棧裡,他住在我隔壁房間後來方知道他是為了盯我的梢才住下的我見他衣冠楚楚,表面上還有著斯文氣,所以也沒有加以注意。到半夜,一陣微風過處,我在黑暗中忽然發覺房中多了一人,他以為我已入睡,我卻暗笑他班門弄斧。待他將手伸向我那隻包裹,我才知道,原來竟是個樑上君子。”
凌波仙子聽及此處,忍不住插口道:“此人不是不輕易做案的麼?”
“不錯。”龍女點頭道:“我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露了眼的,包裹裡的一支七巧量天尺,竟被他看到了。”
“噢,那就難怪了!”
“此人手腳之輕靈利落得確令人佩服,不幸的是,那夜,我正好無法入睡,人雖躺在炕上,兩眼卻始終沒有閉上。這廝武功之差簡直不堪聞問,我見他身法飄逸,還把他當個人物,詎料一個布枕丟去,他連那麼大而呆滯的東西都沒有閃得開,枕中後腦,竟給打得蹌身倒地。
“我還不信,又忙跳過去賞了他二指,點中他左右肩穴。不意這廝武功雖然不濟,眼力卻又過人一等,他見我出手迅疾,張目脫口道:‘女俠是……是天龍門下?’“我笑道:‘算你賊眼不瞎,姑娘我,正是你藍家姑奶奶!’“他又是一呆,呼道:‘龍女?’接著,搖搖頭,喃喃自怨道:‘真倒運,天龍堡中人,平常很少見到的,而這次居然在十天不到的光景連碰上二三個……”
“我當時心中一動,忙問道:‘快說,說了我就放你,你還在什麼地方見過天龍堡的什麼人?’於是,他便將無意遇上我那三師哥的經過說了出來。
“他說,七八天前,他自關外回來,在扶風一家客棧裡見到狀似祖孫的一老一少。日落時分,他見那老者在後院中徘徊,不時停步低頭撫弄著手中一隻錦囊,那隻錦囊內裝著什麼,他雖無法知道,但從那老者當時神色中,卻自然地猜測其中必是一樣稀世之珍,因此,他就在暗中留上了意。
“接著,他自報名號,並解釋,他難得下手是不錯的,然而探察的機會,卻是很少放過。由於老少不同房間,那老者警覺性又低,半夜,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那隻錦囊取到手中。打開一看,裡面裝的,原來是一面三角小旗。旗面系以黃緞裁製,三邊等長,均約五寸左右,紫紅鑲邊,兩面分繡著兩條形神相同的金龍,爪舞須揚,三矯欲騰。
“他見了,幾乎驚叫出聲:‘天龍令?我的媽呀!’“他自知惹不起,乃立即放回原處,鼠竄而去。我聽了這番話,馬上斷定那‘老者’是誰,然而那少年人,我卻再也想不出是何來路,於是,我解開那個妙手空空兒的穴道,告訴他:‘限期半個月,打聽出那老少二人來自何處,否則,哼哼,你姓羅的瞧著辦,姑娘就在這兒等著你的回報!”
“那廝苦著臉離去,不到半個月就回頭了,苦著臉道:‘查不出,有人說親見他們自終南下來……’“那廝以為不能使我滿意,然而,這在我,已經儘夠了。
“在當時,我就想趕到終南來,但為了追人要緊,幾經躊躇,結果還是先趕去關外,不意一路下去,卻始終沒有……”
弄清龍女只知道這麼多,且有一部分系出於揣測,凌波仙子臉色立刻漸漸回覆自然。
她覺得:龍女與葛品揚的名份是師兄妹,她愛他,甚至他也對她有意,那是另外一回事,說什麼,龍女也不能管束到葛品揚個人的情感方面,何況葛、巫之間名義正當,行為磊落。妙手空空兒一句“老少不同房間”足可抵上千言萬語,龍女實在沒有理由到這兒來興此問罪之師。
凌波仙子神色回覆自然,頗令葛品揚心慰。但是,龍女這時卻似乎有點著急起來,她知道這是言多必失的害處,愈說到後來,她愈覺得這事與終南的關係有限,客氣點,凌波仙子可以這樣回覆她:“這些,你找去問你三師哥豈不較好?”
不客氣呢?凌波仙子根本就可以付之一笑,不理她。
龍女好強,好強並不是代表不講理,一開頭,她憑著一股怨恨之氣,聲勢浩壯,而現在,氣餒之下她竟又期期然說不下去了。
凌波仙子雍容含笑,上前拉起龍女雙手道:“不要緊,鳳妹,你三師哥也不是個小孩子,還怕跑迷了路不成?來,坐下,喝口熱茶,你看你,這麼風雪天……”
龍女似受感動,微垂下眼瞼,任由凌波仙子拉著,泫泫然欲泣,不則一聲。
葛品揚眼看風平波息,慶幸不已,這時,神定之餘,想及自己是長輩身份,不能不有所表示,於是左手二指捻胡,右手衣袖一抖,正待吩咐門口兩婢看茶之際,一場暴風雨,突然颳起
龍女偶爾抬頭,目光一直,猛地掙脫凌波仙子雙手,以手指著葛品揚,氣結身顫,芳容鐵青,好半晌,方掙扎著叫出一聲:“你,你!”
緊接著,又轉向凌波仙子切齒叫道:“好!你們,你們好……”
話未完,嬌軀一搖,突然栽身昏倒。
凌波仙子大駭慌叫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兩婢飛身搶來扶救,葛品揚比兩婢更快,兩婢到達,葛品揚已將龍女嬌軀抄入臂彎之中。
葛品揚知道,師妹龍女一定已識破了他的真正身份;可是,龍女從哪一點看出他不但不是弄月老人而根本就是葛品揚裝成的呢?
關於這一點,葛品揚照說應該明白,然在倉促間,他為救人,已無時間多想了。
龍女暈厥,純屬一時急怒攻心,在練武之人,解救起來,可說太簡單了。葛品揚真氣略提,於龍女玄機、氣舍、丹田三穴虛空一陣按拍,龍女一聲輕籲,便立即悠悠醒轉過來。
凌波仙子不知就裡,見龍女醒轉,又憐又惜,忙伸手將龍女抱過,一面貼著臉,低低薄嗔道:“就算我們父女有什麼不對……”
龍女一跳而起,纖指直指凌波仙子鼻尖,怒叫道:“你們‘父女’?你們是‘父女’?”
凌波仙子駭然退出一步,瞠目道:“我們不是父女?鳳妹,你你,你,怎能,這,這樣說話?”
龍女冷笑一聲,咬牙道:“好,我錯了,你們是‘父女’!”
不待語畢,腰擰處,驀地發出一招“天龍探爪”,疾逾閃電般一把向葛品揚頷下抓去。
葛品揚心神紊亂,竟沒有躲開,手至處,一部美髯應手扯落。
凌波仙子駭然向葛品揚叱道:“你……你……是誰?”
龍女嘿嘿冷笑著哼道:“串演得倒是蠻像哩!”纖手一揚,將那部假髯擲向半空,轉身向外飛去。
“父女……父女……嘿嘿嘿……不要臉的賤女人……”
凌波仙子再向葛品揚望去時,一呆一“啊”,接著掩面向內室奔入。
葛品揚緩緩撕下最後一副銀白壽眉,輕輕一嘆,緩緩地再將假髮假須撿齊納入袍袖內,咬唇在室內來回走了兩圈,最後,自懷內取出那部“先天太極秘笈”,放在案頭上,端身垂首,向內室低低說道:“令尊之意,太極神功本擬由小弟口授,現在,原笈在這裡,只有請大姐自己揣習了。”
內室抽泣隱傳,不見回應。
葛品揚木然站立著,想再說幾句,可是,只覺要說的話很多,湧至喉頭,卻又覺得先說那句都不妥當。於是,他輕輕吸了口氣,轉身向外。
身後,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道:“你……這就……走了麼?”
葛品揚點點頭,但他忽然想起內外隔著一道牆,他點頭,裡面是無法看到的,於是,又轉身向內低低補說一句道:“是的,我要走了。”
內室停了停,方再度微弱地道:“好的……你……去吧。”
“大姐放心,我會保重的!”
葛品揚說完,才發覺自己的莫名其妙。該說“再見”啊!他想,然而,他始終覺得,他沒有多說,而是對方省略了,也許對方並未省略,僅是沒有用聲音表達出來,總之,一聲“珍重”他是聽到了,聽的,也許是耳朵,也許是心靈……
他迷離地想著,抬起頭,人已站在一品軒外。
沒有說“再見”,她沒有問你將去哪裡?他也忘了告訴她我將到什麼地方去!
對了!他在向宮外走出時自問:現在我去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