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拂曉。月未墮,霧正濃。
柳堤。
曉風殘月。
兩騎駿馬疾奔在柳堤上。當先一騎是一個白衣人,白衣如雪,散發與頭巾衣袂飛揚在曉風之中。
沈勝衣!
十年江湖,沈勝衣比初出道之時,已然改變很多。尤其是心境,與十年之前簡直就是兩個人。每當殘月曉風中,策馬奔馳在柳堤之上,他的心境更加蒼涼。
這一次卻是例外。
也許是因為白冰的關係。白冰現在就策馬追在他的後面,嬌憨的神態比月色更迷人,銀鈴一樣的嬌笑聲響徹長空。她穿著一襲淡紫色的衣裳,騎著一匹青鬃馬,一面嬌笑,一面策馬追著,看來是那麼活潑,那麼年輕。
她確實年輕,年輕而美麗。慕容孤芳形容她絕世無雙,人間絕色,倒也非過甚其詞。
最低限度,沈勝衣就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她這樣美麗,這樣可愛的女孩子。但對她,沈勝衣卻是一點雜念也沒有,在沈勝衣的眼中,她就像他的妹妹。白冰確實是那麼清純,任何人看見她,相信都不會生出邪念。何況沈勝衣?
沈勝衣並不是聖人,然而對於男女間的情感,他早已看得很淡薄。
曾經滄海難為水。
駿馬嘶風,披風迎風獵獵的飛揚,白冰策馬如飛,緊追在沈勝衣的後面,嬌笑不絕,她確實從來都沒有這樣的開心過。這是她的第一次外出,曉風殘月中,策馬奔馳在柳堤之上,在她來說也是第一回。一切都是如此的新鮮,哪能不開心?她嬌笑著遙呼道:
“沈大哥,等等我!”
沈勝衣一聲:“好!”放慢了馬匹。
白冰迅速策馬奔前來,與沈勝衣並騎走在一起,道:“沈大哥,我們這就回去了?”
沈勝衣道:“出來已經將近一個時辰,應該回去的了,否則你爹爹久候不見,可是要擔心的。”
白冰道:“爹他現在在賭場之內,準已賭得連自己姓什麼也都忘掉了,哪還會擔心我們。”
沈勝衣笑道:“他就是賭性大起,如何的興高采烈,也不會忘掉你的,你可是他最疼的女兒。”
白冰道:“我才不要他疼,整天像看什麼似的看著,半步也不許踏出家門,快要悶死了。”
沈勝衣道:“這也是為了你好,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孩子,一點心機也沒有,到處都得吃虧。”
白冰道:“聽你們說江湖上如何如何險惡,才不是,這差不多一個月以來,我見到的人不都很好?”
沈勝衣搖頭道:“這是因為在此之前,你見到的都是你爹爹、跟我的朋友。”
白冰盯著沈勝衣,忽然問道:“沈大哥,我真的很美麗?”
沈勝衣一怔,道:“真的。”
白冰道:“沒騙我?”
沈勝衣笑道:“人人都是這樣說,難道全說謊?”
白冰目不轉睛地盯著沈勝衣問道:“我知道他們都說我既美麗又可愛。”
沈勝衣道:“確實如此。”
白冰道:“那麼你怎會不喜歡我?”
沈勝衣道:“我沒說過。”
“可是我看得出,你只是將我當妹妹一樣看待。”
沈勝衣道:“我可是比你年長。”
白冰微嗔道:“我才不要你那樣,老氣橫秋的,跟我爹一般作風,怪討厭。”
沈勝衣笑笑。白冰幽幽的接道:“沈大哥,你難道還不知道……”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下,她的臉卻紅了起來。
沈勝衣看在眼內,心頭一凜,苦笑道:“我只知道自己實際上太老了。”
“胡說。”
沈勝衣只有苦笑。白冰瞟著他,道:“你有多大難道我還不清楚。”
沈勝衣道:“一個人的心境與年紀不一定一樣。”
白冰輕聲問道:“什麼事令你這樣的?”
沈勝衣沒有回答,白冰也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看著他。
這時候,兩騎已到了柳堤盡頭。一旁一間小小的茶寮,這時候竟然已開始營業,茶寮的主人已等候在門外。
那是一個老頭兒。在他的身旁斜掛著一盞燈籠,燈光昏黃,這時候看來是那麼暗淡。
他不待沈勝衣、白冰走近,已自迎前。
沈勝衣皺眉道:“這並非喝茶的時候,他應該知道的。”
白冰也覺得奇怪,目光一落,忽然道:“你看他手裡拿著什麼?”
“是一支梅花,”沈勝衣沉吟道:“難道他不是前來招呼我們進去喝茶?”
說話間,那個老頭兒已走到他們的身前,笑著打了一個招呼道:“兩位好,我姓焦,人家都叫我焦老頭,是這間茶寮的主人。”
白冰道:“老伯伯,現在我看沒有人要喝茶的。”
焦老頭點頭道:“我也不是請兩位進去喝茶。”
沈勝衣道:“那麼老人家到底又有何貴幹?”
焦老頭搖手道:“公子言重。這位一定是沈公子的了。”
沈勝衣道:“老人家認識我?”
焦老頭道:“不認識,只是那個客人說沈公子與白姑娘很快就會走經這裡。”
白冰道:“我們就是姓沈姓白的,你說的那個客人……”
焦老頭道:“他叫我守候在這裡,將這支梅花送給白姑娘。”說著將手中的梅花雙手捧過來。
沈勝衣道:“這種工作相信比賣茶還要易賺錢。”
焦老頭道:“容易得多了,可惜這種工作,一年也難得有一次。”
沈勝衣道:“給你這件工作的又是什麼人?”
焦老頭道:“是一個像我這樣年紀的老頭兒,僕人打扮,據他說,是他的主人要送這支梅花給白姑娘,我倒是有些奇怪,為什麼他不親自送去,要花那麼多的錢,找我來代勞。”
“多少錢?”
“嘿,一兩銀子,這支梅花可是一錢銀子也不值。”
沈勝衣淡笑一下,道:“拿來。”伸手將那支梅花取過來。他接道:“沒有你的事的了。”
焦老頭道:“兩位難道沒有什麼要送給別人?”
沈勝衣道:“今天這麼容易就賺了一兩銀子,你還不滿足?”
焦老頭嘿嘿笑道:“像我這個年紀,就是貪錢一點也是值得原諒的……”
白冰不由一怔。焦老頭帶笑退了回去。白冰回顧沈勝衣,卻見沈勝衣正在怔怔的望著那支梅花。
虯枝如戟,紅梅如血,悽迷的月色,暗淡的燈光下,顯得那麼美麗,那麼孤傲。
沈勝衣簡直就像是在欣賞著一個美麗孤傲的女人。白冰忍不住問道:“沈大哥,這枝梅花有什麼好看?”沈勝衣道:“好像這樣的紅梅花並不多見。”
白冰道:“你看是誰送給我的。”沈勝衣搖頭,道;“看不出。”他那雙劍眉已然皺了起來,一頓道:“我們快回去。”
白冰道:“為什麼?”沈勝衣神色凝重,道:“暫時不要問。”喝叱一聲,策馬前行。白冰也看出事不尋常,忙策馬追了上去。
在他們的前面不遠,是一片奇大的柳林,燈火輝煌,形如白晝。那片柳林以前叫做綠楊村,但在七年前已經改了另一個名字,叫做快活林!
快活林名符其實,是一個令人很快活的地方。
數十里柳林之內,建築著無數樓臺,北國胭脂,南國佳麗,集中在這裡。南北的名廚也集中在這裡。在這裡,可以吃到最好的東西,找到最美的女人,甚至選擇最名貴華麗的衣飾,以至珠寶玉石。總之,金錢所能夠購買得到的東西,在這裡都能夠購買得到。
這個所謂“最”,當然是一般人心目中的所謂“最”。
快活林不僅是男人的快活林,也是女人的快活林。在快活林之中,也根本沒有晝夜。
就現在來說,與白晝何異?
不同的只是,在這個時候,快活林中很多人已入睡,而這個時候也是最少有人到來快活林的時候。
在快活林柳堤那邊的出口,現在卻站立著一個人,這個人已入中年,但精神比任何青年人也不稍遜,看來仍然是那麼英俊,英俊而瀟灑。
進入快活林的都不是窮人,然而這個人的衣飾比一般人卻仍要華麗得多。無論從衣飾、從儀態,誰都應該看到出這個人不是普通人。
他確實不是普通人,他一向都是出入於帝王家。他不是別人,正是白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