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嫂子說要帶我去參加“實話實說”,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們越走越遠,漸漸到了一個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見人,偶爾開來一輛車,燈光雪亮而刺眼。嫂子也不說話,帶著我慢慢走進一條黑黑的涵洞,我心驚膽戰,想該不會是暴露了吧,難道這幫傢伙要收拾我?如果在這裡埋伏上幾條大漢,我今晚恐怕就交代了。想得汗毛倒豎。嫂子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閒談起來,她讀過高中,好像沒畢業就輟學了。她媽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在床,她爸在村裡開了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錯,算得上殷實之家。嫂子是獨生女,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後來結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後一年生了個兒子,全家老小都很高興,用她自己的話說,左鄰右舍的小媳婦都羨慕她,覺得她的命好。大約兩年前,她丈夫被騙進了傳銷窩,幹了一年,沒拉到幾個下線,只好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那時嫂子正跟公婆鬧彆扭,一怒之下就來了上饒。
我問她:“現在你手下有幾個業務員?賺了不少錢吧?”她不說話,低著頭慢慢地往前走,又跟我講她離家時的情景:接完老公的電話,她就開始張羅遠行,買車票、洗衣服,在家裡到處收拾東西。兩歲大的孩子已經懂事了,她走到哪裡,兒子就跟到哪裡,也不說話,一雙小眼睛眨呀眨的,一直癟著嘴,樣子可憐巴巴的,想哭又不敢哭。嫂子收拾完,抱起兒子來親親,再親親,戀戀不捨地放下,小孩兒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她一狠心,提起行李就往外走,兒子蹣跚著兩條小腿追上來,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眼淚直流,怎麼都不肯放手,嘴裡只是叫:“媽媽不走,媽媽疼寶寶,媽媽不走。”她婆婆在旁邊一個勁兒地抹眼淚,幫著她掙脫兒子的手,嫂子大步往外走,剛走出大門,只聽後面“哇”的一聲,兒子終於憋不住大哭起來。她心如刀絞,丟下行李就往回跑,跑了兩步想想不行,再回去提起行李,她婆婆靠著門框哭,她兒子坐在地上哭,她一邊走一邊哭,終於走到村口,一路都聽見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哎呀把我哭的呀,從許昌到上饒,我的眼淚就沒幹過”
我聽了也不好受,問她:“那你現在想兒子吧?”
“那能不想嗎?天天做夢都能夢到他。”
我嘆氣,她也嘆氣。四周很安靜,只有泥地裡嚓嚓的腳步聲。黑夜裡看不見她的臉,可我知道,這年輕的母親一定又在流淚。
講完這番話的第二天,她接到家裡電話,說她公公騎自行車趕集,路上出了車禍,家裡只有她婆婆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照顧病人,實在忙不過來,讓他們趕緊回去一個。嫂子十分煩躁,在電話裡吼了幾句,一臉的痛楚之色。兩小時後我們送她去車站,從此再也沒見過她。
一週後她公公就死了。死前只有老伴和兒媳婦陪在身邊,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在上饒,還在幹行業。也許是他們自己不想回家,也許是組織上不放他們回家。幹行業要抓緊時間。
一張鈔票可以替代另一張鈔票,但一個親人絕不能替代另一個親人。有一些損失可以彌補,有一些損失永遠無法彌補。如果這對兒女能夠及時回家,一定還來得及見父親最後一面。甚至可以有更多的假設:如果他們沒有出來幹這該死的行業,也許老人就不必親自趕集;如果救治及時,也許他就不會死。但願天下再無這樣的兒女。
嫂子二十五歲,長得不算漂亮,我和她相處十幾天,只見她換過兩套衣服。她愛說愛唱,結婚前最大的理想是到歌舞團唱歌,這是她永遠無法實現的人生之夢。我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喪親之痛會讓她聰明起來,從此脫離這邪惡的“行業”;也許她將繼續愚蠢下去,再次拋下兒子,然後坐等更慘烈的悲劇。她幾乎不可能成功,隨之而來的將是更加艱辛的歲月,甚至更糟,如果她被抓了,那個兩歲孩子的哭聲將穿透監獄的高牆,夜夜在她耳邊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