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後天已經黑了,我堅持要在外面吃,說今天是新年夜,應該慶祝一下。小琳和劉東都反對,說家裡已經做好飯了,不吃也是浪費。我將他們的軍:“那你跟劉東回去吧,我和小龐在外面吃。”小龐也很配合,說對,就在外面吃。他們倆沒辦法,只能打電話請示,組織上極力反對,可架不住我態度強硬,終於鬆了口:“那你們在外面吃吧,吃完飯早點回來。”我大為得意,領著他們走進“喜洋洋酒家”,點了基圍蝦、清燉雞、紅燒牛肉,還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棗汁,一共花了二百多。
城裡人花二百元吃頓年夜飯是很平常的事,可劉東一直抱怨“太貴了”,說他當初在工廠打工,一個月工資也不過幾百塊錢,被我一頓飯就吃光了。這話說得真讓人心疼,我怒氣全消,不斷給他夾菜,教他剝蝦,他肯定沒吃過幾頓這樣的飯,眼睛始終直勾勾的,不過吃得倒不少。他吃東西咂巴嘴,很香甜的樣子。
劉東二十三歲,長得很精神,有時會戴副眼鏡,看著就像個大學生。對城裡人來說,二十三歲還是個孩子,可劉東已經快當爸爸了,他老婆懷孕八個月。有次我問他想不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長嘆:“想啊,可光想有什麼用?賺不到錢,談什麼都沒用。”他對那套荒謬理論深信不疑,堅信自己會發財,所以騙了很多親戚朋友過來。這些人至少交三千八,有的甚至交了三萬六千八,我相信,在不遠的將來,這將是劉東無法承受的負擔。不知道他將怎樣償還這沉重的債務,回去繼續幹一個月幾百塊的體力活?借高利貸?或者,去偷去搶?天知道。那時他的孩子已經出生,可憐的孩子。
吃完飯回到住處,他們都在看中央臺的元旦晚會,每個人都很高興,出來一個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現場。王浩級別最高,站在旁邊一本正經地發表評論:“什麼叫成功?對我們這個年紀來說,成功就是上電視!”我暗暗好笑,心想我倒是上過電視,可真不明白這有什麼成功可言。
中央臺的晚會實在看不下去,我拉著管老漢聊天,聽他講農村的情況,管老漢一個勁兒地感恩,說現在農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糧,也不用交農業稅,種地還有補貼,買家電都有補貼。說到情濃時,拉著我的手大發感慨:“哎呀,真要感謝共產黨,沒有共產黨,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兒子管鋒在旁邊插話:“在毛主席那個時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是最高理想,現在我們農民全都過上了這樣的日子!”
我平時經常對種種社會現實有諸多抱怨,坦白地說,管氏父子給了我很深的觸動。在此後的日子裡,我不斷問自己:究竟誰更有資格代表中國人說話?是我這種自命不凡的知識分子,還是人數更為龐大的、善良而樸實的農民?
管老漢鑲了兩顆金牙,看上去很醜,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佈滿老繭。他生於一九五六年,三歲時差點餓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糧食。有次桌上掉了幾個飯粒,別人都沒在意,他看見了,過去用兩根手指粘起來放進嘴裡,嚼得很慢,笑得很甜,他的金牙閃閃發光,不過一點兒都不醜。
他是老實人,從來不敢違反紀律,被騙進傳銷組織快一年了,沒吃過幾頓飽飯,也從來不敢偷吃。他小時候沒飯吃,很餓;現在五十多歲了,還是沒飯吃,很餓。
我在上饒認識了六十多人,他們大多都是管老漢的同類:善良、質樸、心地無邪,一生不曾作惡,一生與苦難為伍。他們被人欺騙,可同時也在欺騙別人。在此後的二十多天,我一直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不能叫出聲,不能說出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群善良的人一點點淪落為惡虎之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