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上有一本《海子詩集》,是多年前從同學那裡搶來的。那是1993年,海子的詩正在校園內流行,誰都能背出一兩句《以夢為馬》或者《黑夜的女兒》。
海子死的時候26歲,躺在山海關冰冷的鐵軌上,身上蓋著聖經。我很難想象海子當時的心情,他的行囊裡有《聖經》、《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他的胃囊裡只有幾瓣桔子。他腳下有未消融的積雪,山風呼嘯,空無一人。呼嘯的列車以不可阻擋的力量穿過他的身體,在那刻,他想起了什麼?
正是黃昏時分
無頭英雄手指落日和天空
眼含塵土和熱血
扶著馬頭倒下
這是一個孤單的靈魂,命中註定他無法與物質世界共存。從物質的角度看來,海子是醜的,矮小、乾瘦、頭髮散亂、衣著寒酸,公寓科管理員說他的宿舍常常會有一股餿味。孤單的海子似乎從來不介意別人的眼神,特立獨行,在明淨潔白的世界裡蓬頭垢面,向物質世界射來冷冷的目光。他的身體和我們棲居在一處,但他的靈魂,永遠都飛翔在高高的雪山之上。
回到我們的山上
荒涼高原上眾神的火光
海子死前給家人留下一封遺書,說有人要害他,要家人幫他復仇。這是詩人對世界開的最後一個玩笑。
我所在的地方空無一人
那裡水土全失
寸草不生
大地是空空的墳場
死去的全是好人
天空像倒塌的殿堂
支撐天空的是我彎曲的脊樑
我把天空還給天空
死亡是一種幸福
海子對死亡有不可理喻的熱情,他的生命,也可以說是以死亡為目的的生命。“是我重又劈開的身體/流著雨雪/淚水在二月”、“我早就說過/斷頭流血的是太陽”、“從笨重天空跌落的/撞在陸地上/撞掉了頭撞爛了四肢”、“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死亡在他筆下,有著異樣的美麗,史詩般的宏偉壯觀。坐在海子生前來過的酒館裡,多年前海子曾坐在這個角落,對酒館老闆說:“我在你店裡讀詩,你給我啤酒喝好不好?”老闆回答說:“我可以給你啤酒喝,但是你千萬不能在這裡讀詩。”所有人聽到這個故事都微笑,只有我淚水漣漣。
我今年27歲,海子在我的去年死了。
1993年,我參加了未名湖畔的詩歌節。長頭髮的西川在臺上朗誦,我站在最前排熱淚盈眶。
海子在昌平的居處,離我的宿舍不足500米。他的房間裡只有電燈。海子給學生上課的時候,學生們都會要求他朗誦自己的詩,那是詩歌最好的年代。海子的普通話不好聽。
海子的死訊傳回政法大學,沒有人為他流淚。那是詩人的悲哀,或者是詩的悲哀,不過我想這可能更接近海子的心情,他一直想做悲情英雄,不願意別人為自己哭泣。
據稱海子愛上了自己的學生。
1996年,出版了一本《海子的詩》,淺藍色封面,上面有海子的照片,黑,瘦,長髮長鬚,目光炯炯。這本書在北京高校脫銷。
西川到我們學校談海子的生平,能容納三百人的階梯教室站了近千人。說起啤酒和詩的故事,西川眼裡淚光瑩瑩,臺下有哭泣聲。那是1995年,遲到了六年的眼淚,海子在雪山之上應該嘆息。
同一天,《黑夜的女兒》朗誦了兩遍,一千個人裡,連一聲咳嗽也聽不到。
《中國政法大學校報》有一期刊登了《我熟悉的海子》,報紙被廣泛傳看,有人拿去複印。這報紙本來只有一個用途——包垃圾。
據說海子臨終前神經出了問題,遺言說有人要害他。
海子不被領導欣賞。他不是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