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排苗民之前,一片平曠的草地上,雁陣般斜列着兩隊苗女,大都年在廿左右,頸間和頭上各套一個花圈,左手齊執桃枝,右手拿着尚未點完的火把!
中央一乘罩着豹皮,形如四川滑竿的兜椅,兜椅上穩坐着面帶微笑,眉梢隱含英鋭之氣,曾為白元章祛毒的奇裝豔女;似也就是他們意料中的“桃花源”主人,“桃花公主”孟小霞!
就在引路的四名苗女向兩旁閃開,茹天恨等三人目光一瞥的剎那之際。
兩隊苗女右手中的火把,分左右度外一倒,靠最外面的兩個苗女手上火把,便與引路苗女手上火把,互相一觸,然後順序引燃,直到最後為止。
頃刻間百餘支火把,立即全部火光熊熊,照躍四野!
這位奇裝豔女的身上,仍穿着白天那件薄如蟬翼的純白長袍。
但長髮披垂額角之間,卻加套了一圈金屬細箍,箍上嵌着各種獸牙雕刻之物,手持一株色澤鮮紅的奇形植物,好似整株珊瑚海樹!
茹天恨等三人,見到奇裝豔女這等排場,無須再作猜疑,便可確定她就是名叫孟小霞的“桃花公主”!
那多苗男苗女,沒有一個人敢發出半絲聲響,氣氛在肅穆中,顯得異常神秘!
這位“桃花公主”孟小霞,卻在火把全部點燃後,緩緩地站了起來,向前略走三步。
右手中頗似珊瑚的紅色奇樹往起一舉,兩百多名男女苗民,陡然“洪”的一聲怪吼,宛若晴空焦雷,響徹霄漢!
“桃花公主”孟小霞嫣然一笑,目注三人説道:“孟小霞代表西南諸省的百萬苗民,歡迎三位俠駕!”
茹天恨聽她自稱代表西南諸省百萬畝民,不由暗驚對方口氣好大!
遂肅然躬身答禮,並以極其謙和的口吻説道:“茹天恨等冒昧來此,已感不安,及勞公主率眾親迎,越發愧怍無地!”
“桃花公主”孟小霞欣然一笑,微微擺手説道:“茹大俠浩氣精忠,名重當世,白大俠神醫絕技,譽滿江湖,甄家妹子也是目前武林中的有數俠女!
“三位聯袂光臨蠻荒野谷,孟小霞等化外之人,已感無上殊榮。
此非待客之所,如不嫌苗居簡陋,便請進‘桃花源’內,容我略盡地主之誼!”
茹天恨等三人,經歷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到這裏,所為的就是見識一下“桃花公主”孟小霞,和深處野人山中的“桃花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外樂土?
所以孟小霞話音方落,“仁心國手賽華陀”白元章便先啓口説道:“白元章遠涉蠻山,不幸誤中奇毒,若非公主仗義相助,今日已埋骨異地,含恨泉下!受恩極深,不敢言報,但登門一謝,理所當然,何況‘桃花源’又是我們嚮往已久,亟思一開眼界之地呢!”
甄秋水也接着微笑説道:“孟家姊姊,我在未曾見你之前,便想見你一面,業已見你之後,更想見你一面,現在已到此間,豈能過門不入,承姊姊相邀,除了領略‘桃花源’中的世外安樂風光以外,甄秋水更有幾件小事,少時還要請教!”
茹天恨因白元章與愛徒已滿口答應孟小霞的邀請,而三人來此目的,也為了要看看“桃花源”的虛實,及探查那隻能言慧鳥,綠鸚鵡“靈碧”下落,故而只含笑頷首,不再作其他虛偽客套!
“桃花公主”孟小霞聞言之下,目光微轉,對甄秋水凝視俄頃,似已深知甄秋水所要問的是些什麼問題,遂以頗平淡的語氣答道:“甄家妹子所欲見問之事,孟小霞或已猜悉,三位既然賞臉,便請乘這種簡陋兜椅,一試苗疆風味,等到了‘桃花源’中,再作細敍!”
話完向後微一揮手,便見走出六名壯碩苗男,每二人肩抬一乘豹皮兜椅,式樣大小,均與“桃花公主”孟小霞所乘,並無二致!
六名壯碩苗男將三乘豹皮兜椅,停在茹白二老與甄秋水面前,“桃花公主”孟小霞遂含笑伸手讓道:“三位遠客,不必再謙,請上椅由他們抬送到‘桃花源’內!”
甄秋水長眉微蹙,似有為難之色!
甄秋水深知恩師自從故主為國損軀,大好河山淪於夷狄之後,曾立誓河山不復,不再乘騎,包括轎馬之屬在內!故而謙然一笑,向“桃花公主”孟小霞婉轉説道:“孟家姊姊,幸蒙接納,已感盛情,但家師平素不慣乘騎,還是步行前往最好!”
“桃花公主”孟小霞聞言微笑説道:“甄家妹子,並非我孟小霞危言聳聽,這‘桃花源’本名,還要加上‘萬劫’二字,稱為‘桃花萬劫源’!當中雖屬樂土,四外卻無處不是山窮水惡,百險叢生,寸寸危機,步步陷阱,三位不願乘這豹皮兜椅無妨,但卻得加穿一雙苗疆特製草履,方可到我桃源深處!”
茹天恨等此時由於欽佩這位“桃花公主”孟小霞的風華器宇,已知她不會虛言,遂均含笑點頭,孟小霞玉手微揮,便命那六名壯碩苗男,抬起豹皮兜椅退去!
同時,另三名苗女,卻每人手捧巨形長統草履一雙,分別替茹天恨、白元章、甄秋水三人,套在所着長襪之外。
“桃花公主”孟小霞自己亦不再上椅,對四名苗女點頭示意,這四名苗女,便揮動手上所執桃枝,頃刻之間,兩排男女苗民,遂在橫越清溪的一座竹橋前,雁翅排開,肅然恭立,手中火把的閃閃火光,朗照四野!
“桃花公主”孟小霞頗懂敬老尊賢之禮,與甄秋水手攜手略一閃身,恭讓茹天恨、白元章向那竹橋之上,當先舉步。
甄秋水足下套着這種從未穿過的巨形長統革履,頗感新奇,跟隨師傅及白元章之後,與“桃花公主”孟小霞一同步上竹橋。
無意中看到溪中水花翻動,有不少奇形動物,在波中隱現,不由微感詫異!
這種奇形怪物,長得頗似“穿山甲”,但比“穿山甲”要大上五六倍之多,形狀也較“穿山甲”醜惡兇猛,巨吻啓處,利齒森列如鋸,四足翻浪,長尾興波,兩隻小小圓睛,懾人兇光,閃閃四射!
甄秋水不但未曾見過這等猙獰可怕怪物,甚至也不曾聽人道及,故而不自覺地止步停身,向橋下多看幾眼!
茹天恨、白元章本已到了對岸,因見甄秋水未曾跟來,雙雙才一回頭,便看出甄秋水正在對那水中怪物注視。
“桃花公主”孟小霞本與甄秋水攜手同行,見狀目光一轉,雙眉微揚,伸手輕拍甄秋水香肩,含笑問道:“甄家妹子,可曾見過這等怪物?”
甄秋水搖頭一笑,低聲答道:“慢説不曾見過,它們這等獰惡形狀,簡直前所未聞,孟家姊姊,這種怪物究竟是魚?是獸?也是這野人山中特產嗎?”
“桃花公主”孟小霞見茹天恨、白元章已過橋駐足相待,遂含笑與甄秋水繼續前行,邊走邊自笑道:“這也不能算是野人山中獨有特產,據我所知,嶺南亦有此物……”
甄秋水忽然靈機一動,啞然失笑説道:“孟家姊姊,你提到‘嶺南’也產此物,小妹忽然想起它的來歷,這不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唐代大文豪,韓昌黎先生所作‘祭鱷魚文’中的‘鱷魚’嗎?”
“桃花公主”孟小霞點頭説道:“甄家妹子猜得不錯,這條‘桃花溪’中盛產鱷魚,但此物除了兇猛絕倫,其壽極長以外,似乎蠢蠢無靈,未必能懂得韓昌黎先生的文中之意呢!”
這話引得甄秋水不禁微笑,目光微瞥“桃花公主”孟小霞道:“照姊姊這等説法,則那位名居唐宋八家之首的一代大儒,簡直成了愚不可及的書呆子了!”
“桃花公主”孟小霞正色説道:“妹子莫來考我,文公祭鱷,豈真以為鱷魚有靈,只不過表示他自己關懷民情的一點赤忱之心,來號召上下協力,共治鱷患而已!”
茹天恨在前面聽了愛徒與“桃花公主”孟小霞的相互談話,不由側臉目注白元章,白元章也深感驚異,二老相互一瞥,並交換了個會心的微笑,在兩隊男女苗民紛紛過橋,列隊前導之下,進入谷口。
初時,茹天恨等三人,卻以為前面那片桃林深處,應是所謂“桃花源”。哪知繞入山谷,地勢突然開朗,四周羣峯刺雲,中間是方圓足有數十里的廣大盆地,但又有一片錦浪紅霞,重緋疊彩,一望無際的爍爛桃林,彷彿比前路所經,更為廣深。
茹天恨等並不驚異,因為既稱“桃花源”,其中自然到處桃花,繁英似錦!
這時那兩隊男女苗民,突然把間隔減少,往中集攏,似乎神情異常謹慎地,緩步進入這片看來並不扎眼的桃花密林!
茹天恨為人思慮慎密,見狀即知林內有異,但孟小霞既然親自迎賓,定然早有安排,自己不便過份提防,致貽人笑,只自暗地倍加註意!
白元章不愧為當世華陀,長眉微蹙,目光電射,向四周略加註意,面上邃然作色,口中自語説道:“這林內彷彿密佈‘桃花瘴’,若在發作時,無論人畜,入林即死!”
此言一出,茹天恨師徒全為之暗暗一凜。
但“桃花公主”孟小霞聞言,卻淡然笑道:“是嗎?但‘桃花瘴’在我們久居苗疆,日與瘴瘍為鄰的苗人眼中,卻也不過如此!”
白元章世稱神醫,洞悉百毒,尤其深知“桃花瘴”之所以厲害,被稱為“瘴中之王”,乃在無色無臭,為瘴毒所中之人,並毫無異樣感覺,但能於極短時間之內,使人渾然入睡,進而全身失去知覺,麻痹致死!
這種“桃花瘴”既能於不知不覺中制人死命,更幾乎無藥可治,無術可防,故而唯一良策,就是避之始吉!
“桃花瘴”的厲害,既如上述,而“桃花公主”孟小霞又偏偏擇此而居,則她所言“不過如此”之意,當繫有術剋制此瘴!
她既率眾於此聚居,有術防毒解瘴,也並不過份令人驚異!但白元章則別有慧心,聽出“桃花公主”孟小霞言外意,是指這“桃花源”內,還有比“桃花瘴”更厲害的奇毒瘴癘,似在暗笑自己枉稱武林神醫,竟未辨出,甚或業已誤加沾染?
一念至此,白元章不禁再度目光如電地,四處詳察。
“桃花公主”孟小霞牽着甄秋水皓腕,緊走幾步,趕到茹白二老身旁,以右手中所持的紅色奇形海樹,往地下一指,黛眉揚處,對白元章嫣然笑道:“白大俠請看這些蠻荒異物!”
白元章聞言,順着孟小霞奇形樹指處一看,但見遍地落花,業已腐爛成泥,上面生滿大小不一,顏色深紅的野菌,菌蓋大者如掌,小者徑寸,在火光的照耀之下,菌蓋並有點點如血菌汁,不斷往下滴落!
白元章凝視半晌,雖知此菌必然含有劇毒,但卻認不出來歷名稱?
不禁蹙眉垂頭,默然思索!
“桃花公主”孟小霞見狀輕聲一笑,但旋即歉然説道:“白大俠請恕孟小霞無心失態!”
白元章絲毫不以為什地搖頭笑道:“白元章雖被世人謬許,號稱‘神醫’,但宇宙之大,事物之廣,一人所知畢竟有限!何況公主又是無心而言,白無章除了自慚之外,並欲就便討教,以增見識!”
“桃花公主”孟小霞聞言,不禁對白元章肅然起敬,正色説道:“白大俠虛懷若谷,端的令人起敬,孟小霞大膽推測,茹大俠、白大俠,以及甄家妹子,對孟小霞選擇這一處充滿奇瘴異毒之地,聚族而居,難免不生猜疑!”
茹天恨與白元章尚未答聲,甄秋水即已軒眉一笑,即已搶先答道:“孟家姊姊,此意並不難猜,所謂‘築堡防盜,建關禦敵’,這些奇毒瘴癘,不是天然生成的金城湯池嗎?”
“桃花公主”孟小霞點頭一笑,又復説道:“此説雖甚合理,但甄家妹子,何妨猜猜我防的是誰?”
甄秋水聞言一愕,深知“桃花公主”孟小霞既有此問,則“桃花源”中,除了自己要猜的“南荒瞎道”費南奇,“銅鼓天尊”雷震宇等二兇以外,必然尚有其他隱患,但此一隱患,外人委實無邊無際地難加猜料!
茹天恨與白元章二老聞言,也不禁略加思索。
但在連“桃花公主”孟小霞的出身來歷,尚未洞悉以前,根本無法深加推測!
“桃花公主”孟小霞妙目凝光,環掃三位佳客,神色一變,幽然微嘆説道:“我這轄下苗民,個個均有一身不俗武學,故而豺狼虎豹、蛇蠍蟲豸,均不必防,防的卻是比這些更為兇險惡毒百倍之物!”
話音到此一頓,目光微注地上的紅色異菌,又復説道:“白大俠,前古相傳的奇花異草中,有幾種聽來似不可信的‘南荒黑血菌、蠻瘴猩紅草’,這桃泥之內,所生赤菌,便是‘南荒黑血菌’……”
説到此處,又指着蔓延路中,為數極多,狀似葛藤,看去不大打眼,卷葉垂絲的奇形草莖説道:“這就是‘蠻瘴猩紅草’,前者觸之,能使人在頃刻間,血液枯黑!後者則使人發熱成狂,並且極易傳染奇毒,喪失理智,猛襲附近人物,形成連環災害,使同行者無一倖免!”
白元章恍然大悟,失驚説道:“原來‘扁鵲異草錄’上所載‘夷境毒菌,侵人血黑,蠻荒絲蔓,觸之癲狂!’居然全在此地發現,無怪境滿‘桃花’,‘源’稱‘萬劫’。此中多種罕見奇物,確具難治絕毒!”
甄秋水黛眉微蹙,凝視盤小霞問道:
‘孟家姊姊,這等劇毒異草,可有剋制之方?”
“桃花公主”孟小霞搖頭答道:“據我所知,似乎無藥可救!”
甄秋水妙目流波,笑指足上所着巨形長統草履説道:“孟家姊姊,這雙草履的功用,就是預防中毒?”
“桃花公主”孟小霞含笑頷首作答。
甄秋水將信將疑地温聲問道:“孟家姊姊,你既赤足步行,又在這‘南荒黑血菌’,‘蠻瘴猩紅草’上,隨意踐踏而過,難道就不怕中毒嗎、”
“桃花公主”孟小霞似已早知甄秋水有此一問,蹙眉微笑説道:“事後治療,不如事先防範,愚姊自幼在此長大,早用其他方法,加以預防,故雖履之踐之,亦復無妨!”
説完又復微微一笑,與甄秋水相互攜手,向前走去。
茹天恨默然前行,暗中卻對“桃花公主”孟小霞一言一笑,均密切加以注意!
當“桃花公主”説到:“自幼在此長大”之時,茹天恨即細加推敲,斷定“桃花公主”
孟小霞此言不實,決非真正苗嗣!
但她處身蠻荒,並自稱代表西南諸省百萬苗民,如非苗族後嗣,似又難有如此統率力量,能使百萬畝民同心歸附,俯首臣服!
茹天恨越推測越覺“桃花公主”孟小霞是漢?是苗?身世如謎!
眾人隨意談笑之間,業已走出這片深廣桃林,眼前地勢更展,火光照耀之下,依稀可見桑麻遍野,阡陌縱橫,水色山光,風景如畫!一處處的竹籬茅舍,搭蓋得樸素無華,就在這些茅舍之前,一片平曠草地之上,有數以千計的男女苗民,仁立相待!
既至“桃花源”,“桃花公主”孟小霞遂放開甄秋水,嬌軀微擺,到了茹白二老前面。
千百苗民見她身形一現,立即齊聲山呼,一個個雙臂環抱,躬身迎接!
“桃花公主”孟小霞手中紅色海樹一舉,遠遠隨在身後的四名貼身苗女,便即蠻腰輕閃,電射而至,侍立兩側!
孟小霞用苗語略加吩咐,這四名苗女中,二人仁立未動,另二人躬身退後三步,香肩微晃,單掌一穿,竟施展中原武學中,上乘輕功身法,龍形一式,分左右掠過兩隊苗民,風馳電掣而去!
茹天恨等三人略為止步注目,看出“桃花公主”孟小霞這兩名貼身苗女所展身法,雖尚不能與中原出類拔革一流高手相比,但確得正傳,並有相當火候,已在一般稍具微名的武林豪客之上!
佇立“桃花公主”孟小霞身前的另兩名貼身苗女,目送同伴去後,不待吩咐,倏地左右一分,手中桃枝連揮。
但見曠地兩旁站着的千百苗民,便即井然有序地一隊隊四散退去,直到不剩一人為止!
“桃花公主”孟小霞這時方始側身路旁,含笑肅容説道:“苗民陋俗,積久難除,三位請莫見笑!”
茹天恨等三人一齊欠身答禮,含笑舉步,在數百支火把前後照耀之下,穿過這片平曠草地,進人桃源深處!
緩緩行約百丈,只見兩旁苗民茅舍,粗看雜亂無章,但在茹天恨、白元章、甄秋水行家眼中,卻看出非但錯落有致,甚至一籬一舍,皆有絕大妙用!
原來整個苗墟,竟由高人暗加布置,隱含陰陽生克,先後天五行變化之理!
茹天恨等三人寓目之下,自不免在心頭本來就微存訝異之上,更加訝異!
因為世外桃源,四周已有奇毒瘴癘與外界隔絕,源內何須巧布奇門適甲,設伏埋樁,如臨大敵!
由此看來,“桃花源”未必真能與世無爭,宇宙間仍無尺寸安樂之土!
曲折行來,又到一片曠場之上。
這片曠場,佔地約莫百丈,間有清溪垂柳,點綴其間,就在曠場盡頭,清溪對岸,建有一座頗具規模的精巧竹樓,樓外垂柳綠竹,掩映參差,左右尚有數間頗為高廣茅舍。
茹天恨等猜出這座竹樓,可能就是“桃花公主”孟小霞所居,而那數間高廣茅舍,或系議事待客之所?
所料果然不錯,數十名手執火把的健美苗女,到達竹樓以後,便分列兩旁,相隔數尺站定,另有四名苗女進入竹樓,用火把引燃置於竹樓四角大石缽中的牛油巨燭,然後靜靜回身,退至樓外站定!
茹白二老與甄秋水知道“桃花公主”孟小霞,極受這般苗民愛戴,不願越禮,遂在行至竹樓階前之時,稍稍停步,往旁一閃!
“桃花公主”孟小霞含笑舉手相讓,賓主雙方略作謙遜,便相互並行而人。
這座竹樓搭蓋得非常別緻,佔地約莫五丈見方,樓下軒窗不設,四壁皆無,僅在樓後垂着一幅寬達兩丈的湘妃竹簾,地下鋪着以細草織成的地毯,上首客位共有三隻獸皮錦墩,下首主位上卻是一張尋常竹椅。
“桃花公主”孟小霞揖客就座,自己主位相陪,隨將手中所執紅色海樹,插在椅旁一座黃楊木架上,然後輕擊玉掌。
站在竹樓前方的兩名貼身苗女,應聲一揮手中桃枝,便看到左右茅舍內,走出六個妙齡苗女,分兩列魚貫入樓,在賓主四人面前,放置一隻精工雕制,但已古色斑駁的巨形竹筒,與一根長達二尺蘆管,更有許多不常見的鮮果,與各種山珍野味!
“桃花公主”孟小霞目注茹白二老與甄秋水含笑説道:“三位俠駕光臨,孟小霞榮幸何如!唯地屬化外蠻山,惜無佳釀待客,只好請三位嘗試嘗試這種自制村酒!”
話音到此略頓,目光由茹天恨等三人身上,移注他們面前精工雕刻,古色斑駁的巨形精製竹筒,並含笑伸手,取起一隻,拔去竹筒頂端木塞!
“桃花公主”孟小霞方把竹筒頂端木塞拔下,頓時酒香四溢,醇美醉人,足使好酒貪杯之徒,垂涎三尺!
甄秋水平素雖不忌酒,亦非好飲,但聞到這陣酒香,也不禁目注“桃花公主”孟小霞,含笑説道:“如此好酒,慢説是身處蠻荒,即今中原通都大邑,恐也百金難求,記得年前在東海‘翠微島’上,承古飄香姊姊款侍,所嘗之‘百花春’酒,極為醇美,但以酒香來比,似已較此略遜一籌!孟家姊姊能慨然出此佳釀待客,委實足夠補償家師,白老前輩,及小妹等三人,半夜奔波之苦!”
“桃花公主”孟小霞妙目之中波光微轉,由甄秋水,白無章,移到茹天恨面上,正色説道:“孟小霞對三位久已心儀,日間源前幸遇,早有接待之心,但一來貪得白大俠那粒武林聖藥,二來格於源中不可輕易接待生客規定,三來……”
“桃花公主”孟小霞説至此處,語聲微住,目光轉到甄秋水面上,神色頗為凝重地,又復説道:“除了三位以外,我這‘桃花源’中,忽有其他不速之客到訪,才不得不指使三位繞道入源,俾孟小霞先除惡客,再迓住賓,並也使三位得便飽覽這野人山中,‘桃花源’周圍的各種奇景!”
“桃花公主”孟小霞説到最後一句:“飽覽這野人山中,‘桃花源’周圍各種奇景”
時,語氣特別加重!一雙妙目,更射出精芒懾人的異樣光彩!
茹天恨等三人聞言辨色,不由均覺心中微動!
“桃花公主”孟小霞忽又嫣然一笑,話鋒隨轉,伸手取出那二尺多長的蘆管,插入竹筒之內,以輕鬆口吻説道:“三位不妨品品化外苗人的土製村釀,是否能如甄家妹子適才所贊,列入珍品之類?”
茹天恨閲歷極豐,心思縝密,對“桃花公主”孟小霞的語氣神色,早有所疑。
但因相識尚淺,對方又似有顧慮之心,遂不經意地欣然一笑説道:“多承公主款待,此酒聞香知味,未品即知其珍,茹天恨等能領略這世外桃源風光,以及公主的高華器宇,已感慶幸之至!何況更有佳釀可飲,慢説半夜奔波,即令跋涉萬里,亦所甘願……”
茹天恨這段話的全部關鍵,只在“跋涉萬里”四字之上,淡淡點來,使“桃花公主”孟小霞聞言以後,神色也略為一動,但又故作未知,截斷茹天恨話頭,含笑舉手,樣作讓客之狀!
白元章自入“桃花源”以來,對這位“桃花公主”的一言一動,亦自略感猜疑,屢欲試探,但於本身初來作客,妄詢主人身世,似屬失禮?
何況茹天恨既然藉詞暗點,孟小霞卻藉端截話,神情之間,彷彿不願明言,可見事非尋常,遂也隨着茹天恨師徒,拔去竹筒木塞,將蘆管插入簡內試行吸飲。
這酒吸入口內,只覺甘香清雋,前所未嘗,其味濃而不俗,其性温而不烈,既似果酒,又似花香,不禁連聲讚道:“好酒!好酒!請教公主,此酒是否用鮮果及百花合釀?有無名號?”
“桃花公主”含笑説道:“酒名‘日月同光’,乃是用特種墨蜂蜂蜜,與各種果汁合釀,故頗有百花香味,但因蜂蜜微有毒質,必須窖藏十年以上,方能取出飲用,三位難得至此,又是曠世佳賓,特將三十年前陳酒奉嘗,倘茹大俠等,他日再臨蠻山,孟小霞尚有數筒百年陳酒願以待客!”
茹天恨、白元章以及甄秋水等,聽得“日月同光”酒名,已覺微愕,更猜不透對方“他日再臨”語意。
茹天恨微作沉吟,肅然問道:“公主以絕世佳釀賜飲,已感盛情,但茹天恨等遠涉南荒,只是偶然之舉,公主‘他日再臨’語意,尚祈明教?”
“桃花公主”孟小霞黛眉微剔,妙目之中,英鋭精光忽射!但語氣卻又依然極為和藹地説道:“孟小霞雖在蠻荒苗墟之中生長,從未涉足中原,但對中原武學,卻是極為嚮往!尤其茹大俠身懷不世絕學,領袖天下武林,名家當前,焉能輕輕錯過?”
話音微頓,伸手取了一隻山果,送入口中,目光凝注着神情彷彿微感意外的茹天恨,繼續説道:“孟小霞本待拋磚引玉,請茹大俠一展絕代妙技,但引玉有心,拋磚無力,除非半載之後,容我學完一門淺俗武功,才能不揣鄙陋;就教高明,使我這井底之蛙,大開眼界!”
茹天恨絕未想到“桃花公主”孟小霞會向自己明言挑戰,聞言之下,不禁微蹙雙眉,但他為人素稱穩重,神色間依然平平和和地,謙然一笑説道:“公主一身絕學,早在初次相遇,便使茹天恨由衷歎服!印證之説,不過武林中世俗所為,茹天恨非但自知淺薄,更不敢冒昧與公主過手!
“何況我等來此目的,系與百獸巖雷天尊有所交涉,並因敝師侄傅天麟的一隻能言慧鳥,聞被雷天尊轉送公主,作為壽禮,故順道一探此事,是否真確?其中因由,尚希公主明鑑,萬勿有所誤會!”
“桃花公主”孟小霞聽完,微微一笑,搖手説道:“茹大俠這等説法,未免太已謙虛,但較技只在切磋,絕非成仇狠鬥!況彼此未曾印證以前,孟小霞雖有甚多難題,也不敢在茹大俠面前請教!故而尚望茹大俠,惠與應允。關於慧鳥‘靈碧’,確在我處,稍時當命人取來,歸還原主,如今,佳客遠來,且請一觀苗疆小技,以為助興!”
銀鈴般的語聲方止,清脆掌聲隨起,在“桃花公主”孟小霞玉掌三擊以後,隔溪人形晃動,七八名身材健壯的苗族勇士,翻騰飛躍而至!
這八名苗族勇士縱到竹樓階前,洪呼一聲,抱臂向上行了個苗疆重禮,隨以頗為快速而極度整齊的動作,足下微滑,雁翅般的在階前肅然排列!
茹天恨等三人默然注目之下,已看出這八名苗族勇士,除了苗人天賦的飛撲跳躍特長之外,分明兼有甚為出色的輕功身法在內!
左側前兩名手持通體俱用精鐵打造的長約八尺鏢槍,次兩名雙手空空,但肩上斜掛着一條寬闊皮帶,帶上插着六把鋭尖薄刃,長約七寸的苗疆飛刀!
右側前兩名手執一根二尺來長的細細竹竿,肋下挎着一隻小巧皮囊,最後兩名則在頸間腕上,各套着三隻大小不同的扁黑鋼圈,在火光映射之下,隱約可見精芒微閃!
甄秋水起初以為孟小霞既命人獻藝娛賓,定有精彩絕倫演出,但目光向肅立階前的八名苗人略瞥,不由黛眉微蹙!
“桃花公主”孟小霞聰慧過人,見狀微微一笑,向甄秋水説道:“甄家妹子,我轄下這八大勇士,即將表演的微末小技,在常人眼中,或許驚奇贊好!但在你這等名列‘五音能手’的一流行家面前,無非班門弄斧,何況鏢槍、苗刀、飛環、吹箭,亦均俗而又俗之物!”
甄秋水面上微紅坦然笑道:“孟家姊姊,你真是一點不饒人,小妹心中雖有所思,卻未形諸詞色,但既經姊姊點明,無妨實説,鏢槍飛刀,毒藥吹箭,本是苗族慣用之物,倒是那種扁型鋼製的項圈手鐲,略覺新鮮!凡事均在人為,同樣一件兵刃暗器,造就卻每每因人而異。
“他們既有姊姊帳下的勇士之稱,手法必妙,小妹拭目靜觀,請他們儘管施展就是!”
“桃花公主”孟小霞嫣然一笑,目注甄秋水説道:“苗人心直手拙,‘妙’字難當,好在志屬娛賓,只要他們能以博得茹、白兩位大俠,及甄家妹子的曬然一笑,也就算我略盡了主人之道!”
“桃花公主”孟小霞話音落處,玉掌再擊,脆響聲中,人影疾閃,階下已站着兩名手持鏢槍的苗族勇士,雙雙對“桃花公主”孟小霞及三位外客躬身一禮!
茹天恨、白元章、甄秋水三人,含笑點頭,“桃花公主”孟小霞則微一揮手,兩名苗族勇士倏然旋身,一人站立原地,一人向前跨出三步,手中鏢槍往上拋起數尺,再把它齊中接住,然後平肩而舉,似在待命而擲!
“桃花公主”孟小霞含笑回頭,目注甄秋水説道:“甄家妹子,請你在百步以外,代我擇一目標!”
甄秋水問言,不由黛眉微蹙,心中暗想:“你這是難我呢……還是要難住自己手下之人?”
心裏在想,臉上卻笑靨如春,妙目微轉,略注“桃花公主”孟小霞説道:“孟家姊姊大概是故意先出題考考小妹?但小妹又不得不謹遵台命,先行獻醜!”
話完,隨手揀起一顆大如龍眼的水晶葡萄,皓腕輕翻,居然用“彈指金丸”的手法,把這顆水晶葡萄脱手打出!
青光一閃,這粒水晶葡萄,去若流星,打到溪旁一株幹粗徑尺的垂柳之上,嵌人樹中一半!
“桃花公主”孟小霞立即脱口讚道:“好手法,好功夫,一粒透熟葡萄,隨意一擲,竟能在十餘丈外,嵌入樹身,並保持葡萄完整,如此出神入化絕學,無怪甄家妹子的‘紫笛青騾’四字,在極短期間,威震武林,譽滿江湖!”
“桃花公主”孟小霞在説話中間,因彷彿聽得茹天恨一聲輕哼,故而話完以後,又向茹天恨含笑問道:“茹大俠有此高徒,理應引以為慰,適才輕哼,是否尚嫌甄家妹子功夫不到,火候未純?”
茹天恨正色答道:“小徒這手功夫,如在一般平常武師面前,或許被認為技壓當場,藝臻神妙!但在公主這等行家眼中,則難免有江邊賣水之嫌。
因這粒葡萄雖然嵌人樹內,但公主明明看出葡萄的左下方,擦破了少許表皮,漿汁微溢,卻反為之掩蓋遮臉,茹天恨不禁赧然生愧!”
甄秋水雖然露了這手功夫,但因相距十四五丈,指力難勻,以致使葡萄表皮受損。
故在聽完“桃花公主”孟小霞言後,方待自承功行淺薄,未能如意施為,卻被恩師揭破,不由玉頰飛紅,含羞垂首!
“桃花公主”孟小霞向茹天恨搖頭笑道:“茹大俠責徒以嚴,原亦無可厚非,但有一點,我孟小霞不敢贊同,因為登峯造極,爐火純青之境,絕非一朝一夕可就,年齡、輩份、火候三者之間,自有高低,適才這手功夫,如系茹大俠或白大俠所為,或有微疵,但出諸甄家妹子這等廿芳華的妙齡俠女手中,委實已極難能可貴!”
説完,微微一笑,不等茹天恨開口,又復説道:“孟小霞言多或失,茹大俠切莫怪罪,如今目標已有,就請三位一觀苗疆俗技,聊博酒後一粲!”
茹白二老與甄秋水同時含笑頷首,並將目光移向樓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