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温暖暖的陽光,一視同仁通照人間,粗陋茅屋內因此很明亮很暖和。
茅屋處處皆有,但搭蓋在寬闊豪華府第的幽深花園中卻極少見。
尤其住在茅屋內,睡在粗硬牀板上。伴着蟲蟻蚊子,四壁蕭然。
住的人居然是天下最富有者之一的雷傲侯,那就的確叫人難以置信了。
甚至連四這種不大露了表情的人,看看茅屋之後也驚訝得瞪眼張嘴説不出話來。
雷傲候雪白的頭顱點幾下,淡淡道:“不必問我為何舒舒服服的房子不住,卻住到這等所在。你就當是一個孤僻老人的怪癖吧?”
連四當然再也不會問他這件事。
雷傲侯讓他在窗邊一張會咯吱咯咯吱響的椅子坐下。
又道:“綠野去了很多天,我很擔心。”
連四不回答,只輕輕嘆了口氣。
那個象野馬般任性的美麗女郎,誰能給她加上一副轡頭使她們馴服?
雷傲侯又道:“我老了。所以常常回憶過去許多事情。也忽然非常惦掛擔心我唯一骨肉。”
他説的當然是綠野,因此連四又輕嘆一聲。
雷傲侯望着門外太陽光下的樹木青草,説道:“我除了向你抒發對綠野的想念之外,還有一些與你或她都絕無關係的事情想告訴你。因為如果我忽然一睡永不醒來,這些事情世上就只有你知道。”
連四很想反問他,既然這些事跟綠野或自己都不相干,何必知道呢?
但他終於忍住。雷傲候的確太老了。那一頭雪白的頭髮叫人不忍阻止他説話。
連四不久就發現自己做對了。因為雷傲候所講的武林秘聞,有些似乎與小辛有關。後來有一件根本就是雷傲侯和小辛連四三個人的事。
雷傲侯道:“你一定聽過‘惡人譜’這個名稱吧?”
連四道:“聽過。惡人譜不但現在很有名,據説四、五十年前已經出現。”
雷傲候道:“你當然也知道惡人譜並不是真的一本譜冊。而且每逢世上出現夠資格的惡人,一旦列名惡人譜上,天下武林盡皆知道。”
連四道:“據説是山少林和武當兩派掌門,同時致函天下三十六大門派幫會。所以天下無不知道亦無不公認。”
雷傲侯道:“對。但少林武當兩派憑什麼把某一個人列入惡人語中呢?”
連四道:“看來世上若是有人知道這裏的一切。這個人一定是你。”
雷傲侯頓首道:“我不但知道,而且下評語的人就是我。”
連四嘆口氣,這一次聲音很大,道:“希望你的法眼永不出錯,正如你鑑定天下奇珍異寶一樣。”
雷傲侯道:“幸而未曾出過錯。四十二年前我用盡心機手段,促成一次古今罕有的盛會。事實上連我算在內,也一共只有十一個人而已。但其他那十個人,都是江湖邪正黑白道上都公認的十大無上高手。包括少林寺方丈鐵腳神僧。武當學門玉璇子真人。還有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風蓑雨鬢南飛燕等等。我通過每個人最深奧嚴格的考試,才獲得編撰‘惡人譜’的權力。”
連四要用手幫忙才合得攏嘴巴。”
雷傲侯道:“但從今而後,這個責任卻落在小辛和你兩人身上。”
連四又趕快用於把下巴推上去。
雷傲侯道:“小辛和你各擅勝場,而最難得的你們是‘朋友’。”
連四道:“這個責任我能不能推掉?”
雷傲侯道:“不行。除非你輸敗在一個人劍下。因為你如果輸敗,一定連性命也輸掉。”
連四居然曉得他説的是那一個人。道:“煙雨江南嚴星雨。既然連你老人家也這樣説,我倍加小心就是。”
他接着又問道:“既然成立‘惡人譜’,那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都有份參加,何以他們亦都列入譜上?他們肯自認是‘惡人’麼?”
雷傲候道:“凡是武功超過某一境界,而此人不但不做好事,反而做過惡事。此人就是惡人。記住,一定要武功才智手段都超過某種標準才行。例如‘人面獸心’陶正直二十年來害人無數。但我仍不將他列在譜上。”
連四道:“聽説陶正直武功極高,難道是過甚之詞?”
雷傲侯道:“不是,他武功的確很高。一點都不弱於惡人譜中之人。但是此人並無才智手段,而且天性卑鄙無賴狡詐。這種人連惡人譜上的惡人都羞與為伍。”
連四道:“我明白了。”
雷傲候解下一條頸鍊,鍊墜是一枚黑黝黝的鵝卵形印章。以陰文刻着“惡中之雄,名列譜中”八個篆字。
他道:“此印從現在開始付託給你及小辛。此印除了選出惡人之外,還有些好處……”
連四且是不甚重視“好處”,卻不能不聽明白。而當他聽完之後亦不覺微微動容,可見得那“好處”非同小可。
雷傲侯又道:“刀王蒲公望、血劍嚴北這兩個人的排名先後至今尚未公佈。因為這我也不知道。三十年前我安排唯一一次機會,可惜忽然發生事故,使我不得參加因而無法定。”
他停歇一下又道:“你們記着,有些人不能列名惡人譜上,所以心生怨毒仇恨,千方百計想找出
真正評估之人。象‘人而獸心’陶正直之類,變成極危險可怕的敵人。甚至有些人為了想挖出評論惡人譜之秘密,不惜用無數金錢人力及時間,製造假局陷井。例如三年前才列名惡人譜的‘飛天鷂子’吳不忍,竟就是一塊‘餌’。我顯然被矇蔽吞下此餌。幸而及時發揮少林武當峨嵋以及天下最大的幫會‘丐幫’等力量,安然渡過難關。”
詭秘奇蹟無窮危機險難等感覺,使人透不過氣來。
世上居然有這種不可思議之事。而一切都至最隱秘幕後進行。並且估計不出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以及心機心血。當然最驚心動魄是不知已犧牲多少“人命”。
雷傲侯又道:“吳不忍武功才智歲手段以及格調氣魄足以列入惡人譜。可惜我棋差一着,當時居然沒有查出他竟是遭人‘陷害’。他只是餌,有人想釣我這條大魚。所以我忽然發覺我已經老了,竟然昏得不能一眼看穿他的無辜冤枉。”
連四覺得全身被幾座山峯壓住那般沉重。他忽然想起説部書中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他被五山壓住,但恐怕還沒有這麼沉重吧?
雷傲候道:“你和小辛一定要替我了卻一個心願,找出把吳不忍變成‘餌’的幕後人。
把他列入惡人譜中,並且列在第一。他是古今天下所以惡人之中的‘強人’。我雖然要揭發他,等如們減他。但卻有着無限尊敬,所以把他排列第一。”
連四喃喃道:“他既然能製造‘惡人’,連你老人家亦被瞞過,當然可以稱為惡人中的‘強
人’。”
剛剛各自提到飛天鷂子吳不忍。吳不忍忽然來到。
連雷傲侯也禁不住暗暗喝采。吳不忍瀟灑成熟很有深度的風采,的確千萬人中也難得一見,雷傲侯從前暗中見過他一次,不過其時吳不忍蓬首垢面被囚於峨嵋,神情氣度自是大不相同。
“小辛無暇分身,所以託我走一趟。可能他看中我的腳程。我亦希望跑得不比鴿子慢得太多。”
吳不忍説完,將橫行刀交給連四。
連四道:“小辛不暇分身,意思就是他有困難。”
吳不忍道:“對,他要殺鬼。”
連四道:“他應該留下此刀。”
吳不忍道:“仙説他只有你這個朋友。”
連四拿掉包刀之布,手指温柔撫摸那刀,出刀柄以至鞘尖。動作温柔多情得好象撫摸他剛剛生出來的兒子紅嫩身體。
雷傲候、吳不忍都不敢再看而移開眼睛。因為連四不僅愛惜此刀,而且赤裸裸表達出對“朋友”的關心想念。他們若是不轉移注意力,恐怕都會掉下眼淚。
連四道:“小辛如何稱呼你呢?”
吳不忍道:“他學郝問。我一個好朋友,叫我吳哥。”
連四道:“吳哥,綠野呢?”
吳不忍道:“小辛已趕去,就是為了綠野、花解語、閻曉雅,還有一個小鄭。”
連四嘆口氣道:“閻曉雅又有份?”
吳不忍道:“幸而小辛亦找到一個幫手,三年採大名鼎鼎的三大名利總住持無噴上人,小辛似乎很推許佩服他,否則殺鬼之事不會找他幫忙。”
雷傲侯道:“他長相身材都不重要。你可曾發現他練有某種特異超凡功夫?而且他是不是使刀?”
吳不忍道:“對,他整天嘻嘻哈哈,緊張的時候也一樣,腰間有一圈微微凸起痕跡,決非軟鞭,一定是軟劍或緬刀之類。”
雷傲侯立刻道:“這人跟你一樣名列惡人譜中,但他沒有姓名,惡人譜上的‘假和尚’就是他。少林寺二十一種秘傳種功之一的‘遊戲風塵’,一百年來少林寺也只有兩個人煉得武功。一個是少林七大神俗之一的‘笑塵’,另一個就是假和尚了。”
連四訝道:“假和尚以何因緣學得到少林秘傳神功?既然他神功傳自少林,又何以名列‘惡人譜’上?”
雷傲侯道:“這些秘密惡人譜不必查明登記,所以我也不知道。‘”
吳不忍道:“惡人譜在江湖上已。’傳了四、五十年之久,但我看沒有什麼道理。”
雷傲侯道:“既然小辛能跟你交上朋友,甚至那個‘假和尚’,可能都不該列入惡人譜上,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吳不忍吃一驚深深注視那老人,道:“不錯。你老人家腦筋真快。不過除此之外,我還有一點意見。例如去年我不幸遇見‘人而獸心’陶正立,他的殘惡以及武功都更在我之上。
但何以他不列入惡
人譜呢?”
雷傲侯道:“如果陶正立既殘惡而又武功高於你,你何以未被他殺死?”
吳不忍道:“我有三次險些被殺,其中一次我躲在一條冰冷溪澗底,靠一根蘆葦換氣,熬了三日三夜才脱險。”
雷傲侯道:“武功可以精進與日俱深,但機智膽色卻永遠不會進步,俗語説‘三歲定八十’,指的是才智魄力。不是學問武功,你焉知今天武功尚不如他?你又焉數下年後不能勝過他?”
吳不忍驚訝得幾乎張大嘴巴,這種理論確實無懈可擊,每個人都非常“蓋棺”方能下結論。
因為學問武功等都可從後天勉力精進,只有才智氣魄等是先天與生俱有而不能進步,亦不能加強。
所以與武功學問有關的判斷,必須予較大彈性,不宜武斷。
飛天鷂子吳不忍深嘆一口氣道:“無怪小辛提起雷傲侯您,口氣中總會流露出敬意。您和小辛都很了不起。”
連四道:“吳哥,你喝不喝酒?”
吳不忍道:“用雷傲侯的話下酒,已可喝三十大杯。”
連四道:“我們出去喝,我知道有一家小館子,酒美菜好。”他望住雷傲道:“您老人家一齊去好麼?”
雷傲侯道:“不,你們年青人談得攏。去吧,我除了珍寶古玩之外,還有很多回憶可以打發時間。”
午後任何飯館都很靜,所以達家小飯館只有連四、吳哥及郝問三個客人。
飯館雖小,但牆壁地而以及桌櫥碗筷等都很乾淨。
醇美的陳年花雕,可口精緻小菜。一要都使人滿意,郝問喝了不少竟然醉倒。其實他乃是因為放盡腳程力追吳哥(其實吳哥比他早兩個時辰到達南京)以至筋疲力竭,才如此容易醉例。
吳哥道:“飛的傳書比八百里飛忡驛遠還快,相信橫行刀尚在小辛手小的消息應該已傳到嚴星雨耳中?”
連四道:“我們等一下就知道,郝問是你的好朋友麼?”
吳哥道:“是的,七年來我只有他一個朋友。”
連四道:“任何人落難寂寞之時,友情特別温暖可貴,我自己也嘗過這滋味。”
他平時很少説話,但現在忽然變得很饒舌多話,又道:“愛情就不同,你可能付出很多很多,但結果你得到的卻只是一場空,什麼都沒有得到。”
吳不忍道:“這話很有道理。”
連四道:“你七年前為了她鬧得武林天翻地覆。她是誰?”
吳不忍道:“她叫憐卿,合肥人氏。”
連四道:“如果時光能夠例流,你還願不願意為她做同樣之事,忍受同樣苦難?”
吳不忍道:“願意。”
連四道:“但何以你連考慮都不考慮?英非這問題已問過自己千百回?”
吳不忍道:“是的。”
連四道:“我問你許多話,你心裏會不會怪我?”
吳不忍道:“不會,從來沒有人問我這些話。”
連四忽然用蚊子那麼小的聲音問道:“你想不想找出陷害你的人?”
吳不忍很驚訝,卻也用同樣細小聲音回答:“當然想,憐卿説過給我幾年時間,拖延到今年已經拖無可拖,但我不但查不出陷害我之人,連什麼人將我列入惡人譜內亦查不出頭緒。”
連四神色一絲一毫沒有變動道:“顯要緊是查明陷害你的人,至於惡人譜的事,將來找上少林武當一問便知,何須費心耗力?”
吳不忍道:“少林武當我已查過,惡語之人並非他們所列,他們只管公佈。”
連四不得不裝出訝色,道:“有這等事?難道連少林武當兩大門派也肯將這等權柄交給別人?”
吳不忍道:“我也想不通。但憐卿説得好。如果查出薦名惡人譜的幕後人,一定不難出此線索,找出當年陷害我的人。”
這時他才加以説明,道:“憐卿就是峨嵋派那個女弟了。自從七年前發生事情之後,她已離開峨嵋,回到合肥老家。”
連四本來還有些問題。但都問忽然含糊叫一聲,接着驚懼地喃喃道:“吳哥……吳哥……別這樣望住我。你知不知道有幾枝快劍頂住我背心要害?”
吳不忍訝道:“郝問,你説什麼?”
郝問用力睜開醉眼。可是旋即趴回桌上呼呼大睡。
連四淡淡道:“他常常作這種惡夢麼?”
吳不忍嘆口氣道:“對,近兩三年常常如此。精神壓力太重,確實不容易忍受。”
他忽然反問道:“你有很多仇敵麼?”
連四搖頭道:“沒有,簡直可以説沒有。”
吳哥道:“沒有仇敵並不是好事。你知不知道?”
連四道:“現在已知道了。不過我仍希望你説出來。”
吳哥道:“從未有仇敵的人應付急難危機時一定吃虧些。尤其是你永遠不會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走’。事實上任何強人有時也非得逃走不可。”
連四道:“我正是這樣想法。”
吳哥道:“你從無仇敵,但忽然卻有了一個。而這一個居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所以你的情形比別人更不妙。”
連四道:“你勸我逃走麼?”
吳哥道:“對,必要時就逃走,有時機會瞬息即逝。”
連四道:“我一定記住這話。”
吳哥道:“如果我跟你走,你很快就會有不少仇敵。”
連四笑一笑,道:“不要緊,我已學會逃走。而我又是孤身一人,逃起來一定比別人快很多。”
吳哥也笑了,隨即吩咐店家找個牀鋪結郝問。此事由於一錠銀子便圓滿解決。
扶走郝問時,忽聽他又驚怕喃喃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也不要殺他。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