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那倒黴的小職員之一?”我問。
“不,他是個大人物。”醍醐低聲介紹,“他叫李尋歡,是華越最年輕有為的執行經理和常務董事,商界的新貴——半個月前因為與潤宏財團的併購案過於操勞,忽然人事不知,如今正在醫院裏躺着呢。”
“哦……”我長長地應了一聲,不再説話。
“怎麼?”醍醐斜眼看我。
“人為財死。怎麼這個城市到處都一樣?”我聳聳肩,“我還以為他做夢都念念不忘的是為了去尋歡呢!結果還是想回到會議桌前血戰——真沒意思啊。”
醍醐明白了我的失落,大笑:“是啊,如果真是去尋歡還是一個不錯的好夢。”
我遲疑了一下,看着那個人背後如影隨形的巨大怪物——那個灰色的死神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了,腐敗冰冷的氣息噴在他耳後,不時伸出的巨掌幾乎可以將他一把攫取而去。然而他還是在鍥而不捨地朝着西方蹣跚而行,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我想了一下,在他路過我身邊時輕輕探出了一根手指,查看他心底的夢想。
只是在腕脈上一搭,便觸電般的收回。但那短短一瞬所看到的景象卻令我驚駭無比,一時間竟然説不出話來——這、這是什麼樣的景象啊!雪山、藍天、神廟……這一切,就像夢境一樣的浮現在這個人的心裏,召喚着他前行。
如此潔淨,如此安詳,那明麗的日光彷彿就在不遠處的天上,近得觸手可及。
——和這個城市的一切都完全不同,恍如兩個世界。
“他……”我低聲喃喃,“想去西藏。”
“西藏?”醍醐皺眉,臉色不易覺察的一變,“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胡説,西藏是雪域中的夢幻之地。”我望着那個不停在夢境裏往西行走的孤獨旅人——那應該是困於辦公樓和醫院裏的他,一直不曾實現的一個夢想吧?
我看着他揹負行囊的背影——總是揹着那麼沉重的包,無論是在生活裏還是夢中,是怎麼也走不到那裏的吧?不知道為什麼,看着那個背影,我心裏忽然間有一種久違了的蠢蠢欲動的感覺,就像是前方有什麼在冥冥召喚。
“唉,其實,我也一直想去西藏。”我嘆息。
然而醍醐沒有回答我,只是抬起頭看了看夜空:“只剩下二十分鐘,該回去了。”
他沒有徵求我同意便將我攔腰抱起,向着家裏飛掠而去。我憤怒地推搡着他,不甘地回頭,看着那個孤單的旅行者的背影漸漸沒入黎明前的夜色,他不懈地朝西一直行走,身後有巨大的死亡陰影緊緊跟隨。
“怎麼?”醍醐半路問,“今天又一無所獲麼?”
我頹然嘆了口氣:“沒有——除了扭傷腳之外。”
他無聲的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嘲諷:“看來你要改行了,三流作家——否則不出三個月你就會活活餓死。”
“呸,”我憤怒地推他,“難道我不能換一個城市?”
“到處都一樣。”醍醐冷冷道,“這個世界越來越缺乏睡眠和美夢了。”
“……”我無法反駁,只能沉默下去。
“不過,我建議你可以改一下風格,老是寫那種不着邊際的幻想故事有什麼前途?”轉眼家門已經到了,醍醐在門口把我放下,“我聽説今年流行的題材是挖墳和穿越。”
“呸,不跟風會死人麼?”我啐他,不屑一顧,“老孃我天天晚上都在穿越來穿越去,也沒覺得那個有什麼好寫的。”
“倒是傲氣。可是不跟風真的會死人——是餓死。”醍醐聳肩,開始滿口袋的找鑰匙:“或者你可以寫寫驚悚啊,懸疑啊之類的——你看那個叫蔡駿的不就做得很好麼?人家寫了這麼多年都長紅不衰,你要多學學。”
他終於找到了鑰匙,卻從衣兜裏帶出了一些玻璃彈珠一樣的東西,噠噠掉了滿地。
——那些珠子!
“你……”我指着他,愕然。
“我説過我不吃噩夢。所以今天捕獵時沿路遇到,倒是替你收來了幾個——”醍醐手指微微一收,那些珠子一起跳回了他手心,“都是很有創意的噩夢,非常驚悚非常刺激,你試一試,説不定能從新言情主義美少女作家來個成功大轉型也不一定。”
“我才不要。”我嘀咕着,溜進門摘下夜行鏡,“我膽子小。”
“沒事,有我呢。”醍醐關上門,慫恿我,“試一試吧——要知道明天,哦,不,今天房東就要上門了!”
“我才不要嘗這些東西……我怕沒寫完就把自己嚇死了。”我執拗地推開那些散發着寒意和潮濕的灰色珠子,嘟囔,“這個和你吃了噩夢會拉肚子是一樣的道理——雖然我和你不是同類,你也不能這麼害我嘛。”
他聳了聳肩膀,顯然對於我最後一句話表示不滿。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説,就把我扔在客廳,一個人轉身進了自己的卧室,隨手又帶上了門。
我怒視了他的背影片刻,一夜未睡的睏倦鋪天蓋地而來,我怒視的眼皮漸漸耷拉下來,連忙溜進了自己的卧室,抱着那個hellokitty的大枕頭,臉也不洗牙也不刷的倒頭就睡。
小枕……小枕。隱約中,腦海裏的那一個聲音又浮現了。
回來吧,你的時間到了。
醒來的時候居然已經是夕陽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