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完賬天色漸亮,我悄悄潛回家,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肖麗也醒了,揉著雙眼走出來:“這麼早?你是不是沒睡啊?”我說失眠,反正一早要出差,乾脆上飛機再睡。她張開雙臂,一副憨憨的樣子:“不讓你走!抱抱。”我憐惜地摟住她,肖麗吊著我的脖子一動不動,好像又睡了過去。我不忍推開,抱著她柔若無骨的身體,聞著她發叢中淡淡的清香,驀地心頭一酸,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毫無察覺,伏在我懷裡喃喃地問:“餓不餓?要不要給你煎幾個雞蛋吃?”我強裝輕鬆,說你的手藝比我還差,還是我做給你吃吧。她騰地跳開,拍著手開心地笑:“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真聰明,嘻嘻。”我拍她一掌,想你就調皮吧,反正是最後一餐,吃完這頓,永遠沒下頓了。
時間很緊了,我匆匆煎了點火腿蛋,衝了兩杯牛奶,吃完後肖麗忙著收拾碗筷,我幾次要走,可怎麼都捨不得,反覆勸自己:再坐一分鐘,誤不了。一分鐘又一分鐘,眼看著時間就不夠了,我慌忙站起,說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還沒說完,她騰地轉身,眼圈紅紅的,說你這次走了,還會不會回來?我一愣:“你什麼意思?這是我的家,怎麼可能不回來?”她慢慢點頭:“我也希望你能回來,我會一直等你。不過一年之後我就不能在這住了,萬一你回來找不到我怎麼辦?”我心裡一顫,趕緊解釋:“賣房子沒跟你商量,是我不對,其實……其實我是想買套更好的。”她打斷我:“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說你放心,我只是出個短差,3天就回來。她不說話,淚水在眼眶裡滴溜溜地轉。我拉開門,感覺兩腿無比沉重,一步一步挪向電梯,她突然叫起來:“老魏!”我回頭,看見一摞碗碟砰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狂奔過來,一把箍住我的腰,勒得死死的,嘴裡嚷著:“你別走,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我全身一麻,啪地扔下包裹,回身抱緊了她,憋了幾個月的淚水瞬間全湧上來,我拼命忍住,用我能發出的最平靜的聲音安慰她:“別哭,乖,我3天就回來。”她哭著問我:“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說是,你最乖了,你最乖了!她越抱越緊,說那你為什麼還要走?老魏,我是真的捨不得,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你不會回來了!我對她發誓:“放心,一定回來,一定回來,乖,放手,要誤機了!”她嗚嗚號哭:“我不放,我不放!”我心如刀割,疼得一身顫抖,咬咬牙,強硬地掰開她的雙手,大步衝進電梯,直落而下,耳邊一直迴響著她絕望而嘶啞的哭聲。
還有一個半小時。我駕車狂奔,一直開到市郊的綠柳營,接著停下車給幾個人打電話,內容全都一樣:“我正在去機場的路上,回來找你喝酒。”胡操性問我去哪,我說陪女朋友回上海。劉文良說正在開會,喝酒的事改天再說。周衛東有點受寵若驚:“師父,這可不敢當,還是我請你吧,不過你也知道我的情況……”我悄無聲息地收線,卸了電池,把電話卡取出來掰成兩半,然後搖下車窗,把手機遠遠地扔了出去。
天氣很冷,我抽了一支菸,看見一輛出租車遠遠駛來,我招手攔下,吩咐司機去火車站,他面有難色,說自己要交班,去火車站來不及,讓我另找一輛。我懶得羅嗦,掏出500元甩了過去,他眯著眼笑,也不提交班的事了,嘎地掉轉車頭,風馳電掣地往北駛去。
車站廣場人潮洶湧,我豎起大衣領,拿著早已準備好的車票登上去深圳的列車。時間算得很準,坐下不到兩分鐘,火車徐徐開動,車窗外薄霧濛濛,我的城市依舊妖嬈,看上去不似人間城郭,竟如縹緲海市。我忍不住嘆了一聲,感覺心裡一空,彷彿五臟六腑全被人掏走了,只剩下空心的軀殼,在這冰冷的車廂裡幽靈般遊蕩。
這些天總感覺自己被盯上了,每次打電話都特別小心,從不談及重要機密。也許是我過於多心,不過很多跡象都令人起疑:物業的人沒事就來敲門,不是查水電設施就是查計劃生育,進門後眼光賊溜溜的,像訓練有素的警犬。還有那個平頭漢,我斷定他來過我們小區,有一天我和肖麗下樓,看見他就坐在保安室裡,臉上還戴了副墨鏡,極像黑道老大。看見我回頭瞅他,這廝還呲著牙笑了一下。看來網已經撒下了,好在我反應快,趁網沒收緊及時脫身。這時火車開始加速,我慢慢躺下,想陳杰的屍體肯定湊不齊,警察就算懷疑,未必敢在街上貼我的照片,最多發個協查通報,不過以他們的辦事效率,至少也是3天以後,那時我早已登陸美國了。大不了我再化個裝,改換個形象,只要過關到了香港,這輩子就算自由了,以後天大地大,想去哪就去哪。
一夜沒閤眼,我十分疲憊,躺在鋪上慢慢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極不踏實,胡亂做夢,時時驚醒,乾脆不睡了,從小販手裡買了份雜誌慢慢地翻,都是些拙劣的兇殺色情故事,看得我大倒胃口,順手丟在一邊,躺下繼續睡。不知道睡了多久,看見肖麗從車廂那頭慢慢走過來,白衣如雪,滿臉清淚,緊緊抓著我:“求求你,不要把我丟下,不要把我丟下……”我隨口安慰:“乖,聽話,兩個人一起走目標太大,我先出去,把一切安置好了再回來接你。”她嗚嗚地哭,說我知道你是騙我,不過我還是會等你,我會一直在家裡等你。我心如刀絞,一把將她摟進懷裡,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這是憋了幾個月的淚水,此刻全無顧忌,我緊緊抱住她,任眼淚刷刷地流,正哭得暢快,忽然感覺有人推我,我驀地睜眼,看見旁邊的人全都笑眯眯地望著我。
火車進站了。我臉上發燙,低著頭收拾東西,眼角乾乾的,一滴淚都沒有。我暗暗嘆氣,想十幾年律師生涯,我學會了一切惡毒的勾當,卻唯獨忘了該怎麼流淚。
不想走得太遠,就在火車站對面的香格里拉開了間房。我早有計劃,到羅湖商業城買了件花襯衫和一條大方格的褲子,又到美髮店剃了個平頭,接著去配了副平光鏡,回房間裝扮一新,看著形象迥異,跟港商似的,自己都有點認不出來,心裡越發安定,走到街上信步閒逛,天已經黑了,幾個站街女在樹蔭下百無聊賴地徘徊,遠看像紙紮的玩偶。我心裡隱隱一疼,突然又想起了肖麗,明天我就離開這個國家了,她會有什麼樣的遭遇?會不會被捕下獄?她身子那麼單薄,怎麼能熬得過去?越想越不安,正好路邊擺著兩部公用電話,我胸中柔情發作,也沒顧得上細想,信手撥通了家裡的號碼。響了兩聲,突然醒悟過來,這不是找死嗎?剛要收線,肖麗開口了:“喂,喂?”我腦袋嗡的一響,僵僵地站在那裡。她若有所悟,忽然壓低了聲音:“是你嗎?是不是你?”我不敢接話,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一跳一跳地疼。她沉默半晌,忽然語氣大變:“別裝了,我知道是你,陳杰!告訴你吧,我決定跟老魏分手了,他死得越遠越好,你什麼時候回來呀?”我愣了愣,頓時明白過來,慢慢地掛上電話,想好孩子,多謝你一片苦心,可惜這輩子沒機會報答了。
警察肯定上門了,否則她不必用這種方式警告我。我又心酸又懊悔,想自己真是個豬腦子,什麼時候打電話不行?非要在這節骨眼上打,越想越慌,蹌蹌踉踉走回酒店,已是滿身大汗。心裡不停地轉著主意,想肯定不是殺人的事,否則他們不會放過肖麗。那又會是什麼呢?陳杰死了,本子燒了,那兩張光盤早就銷燬了,應該沒留下什麼紕漏。難道是老丁搞的鬼?不太像,老東西大勢已去,誰都不會理他。任紅軍?他還沒這麼大的能耐。還有誰?對了,陳杰生前提到的“高人”是誰?是邱大嘴還是趙娜娜?邱大嘴沒這麼陰,趙娜娜沒這麼毒,他媽的,難道是胡傳學?
滿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我暗暗心驚,想如果真是胡操性,那麻煩大了,這老小子城府極深,手段又高,再加上通天的關係網,我斷然不是對手。不行,一刻都不能拖延,天一亮就得通關,想到這裡又開始懊悔,想我真是愚蠢,一輩子心硬如鐵,臨了卻成了軟蛋,如果不打那個電話,誰能想到我已經逃到了海角天邊?
時間過得太慢,我不住看錶,好容易熬到七點,匆匆下樓結賬,接待員十分禮貌,一口一個“魏先生”,很快就把賬單打印出來,我無暇細看,拿起筆就要簽字,突然外面警笛聲嗚嗚響起,我心裡一抖,急忙回頭,看見一輛警車停到了馬路對面。我不敢大意,慢吞吞地簽了名,聽見背後腳步聲雜亂地響,每一聲都如驚雷。我強裝鎮定,笑著跟接待員搭訕:“你們酒店不錯,我住得很滿意。”小姑娘微微鞠躬:“謝謝您的表揚,我們會繼續努力。”我點點頭,艱難地擠出一點笑容。這時腳步聲已經迫近身邊,我一動不敢動,一股氣流逆湧上來,熱辣辣地嗆進鼻腔,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聲音震響,水沫四濺,對面的小姑娘驚愕地瞪大了眼,我抹抹臉,聞到一股爛肉般的腐臭氣息,心裡想:一定是肖麗又在思念我。
時間過得太慢,我不住看錶,好容易熬到七點,趕到羅湖關前,我隨著人流慢慢往前挪,心裡悶悶的,想這次離開,可能這輩子都回不來了,從此天涯亡命,不知道會死在哪裡。通關處坐著一個面目姣好的姑娘,我把證件全都遞了過去,她拿起來看了看:“你叫魏達?”我說是。她對我注視片刻,忽然騰地站起,不知衝誰招了一下手。我順著她的手望過去,看見一群香港人嘎嘎大笑,幾個印有“香江之旅”的拎包散亂地丟在地上,一條穿黑色漁網襪的長腿閃了閃,倏地縮了回去。接著人群分開,幾個男人越眾而出,團團把我圍在中央。
天剛矇矇亮,車停了。一個40多歲的瘦子顛顛跑來,腳上的拖鞋沓沓作響。我揉揉痠麻的手腕,艱難地下了車。瘦子看我一眼,轉身問車裡的平頭漢:“就是這貨?”平頭漢笑眯眯地:“這可是大律師,你小心伺候,記住了,不能有明傷。”
瘦子帶我進了值班室,端起茶缸咕嘟嘟喝了兩口,一把提起我的旅行包,把裡面的東西嘩啦全倒出來,我心中一陣屈辱。他拿起那文件夾,一樣樣造冊登記,先是衣服,接著是手錶、鋼筆一類的小零碎,最後才是現金,撥拉著數了半天,忽然不耐煩了:“這他媽要數到什麼時候?你老實說,到底多少錢?”我沉吟一下,心想不能說實話,反正錢不多,他們肯收最好,拿了我的錢,起碼皮肉少受點苦。瑟縮著對他笑了一下:“記不清了。”
瘦子氣咻咻地出去,叫了一個叫小鄧的小夥子過來數,小夥子進來後上下打量我:“喲,這不是魏大律師嗎?怎麼到這兒來了?”我羞愧難當,“我也不太清楚,幾年前的一件事,其實跟我沒什麼關係……”他一擺手:“咳,我才不管你那些破事呢,這是多少錢?你老實說,別給我找麻煩。”我沒招了,說人民幣是九萬六,美金一萬,歐元一萬,還有六萬港幣。他刷刷幾筆記下,側著頭又問:“你執業那麼多年,應該不止這點錢吧?上次到我們學校演講,你說十年就能賺1000萬元,你可不止十年。”我心思轉了轉,順竿就爬:“你是法學院的吧?我跟你們左丘明院長、秦越人教授都很熟。”他咧嘴一笑:“咳,你說的都是大人物,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對了,你認識李猴子嗎?”我想了想,說不認識。他是幹什麼的?小鄧攤攤手:“咳,別問了,我們宿舍老三。以前看你節目,他老說你是他大哥,還說你要幫他介紹工作。哼,我就知道是吹牛。”
我心裡一動,剛想問他李猴子長什麼樣,隔壁的電話嘀鈴鈴響了起來。小鄧一臉關切,說了句:“坐下吧,沒事,我看過你的節目,聽過你的演講,要算你半個學生。”就去接電話了。接完電話他笑呵呵地走過來:“我問李猴子了,這小子死犟,跟我說……”我心下疑惑,忽聽一聲怒斥:“誰讓你坐的?站起來!”我一激靈,看見先前的瘦子剔著牙大步而來,“七倉、九倉都有空位,不過檢察院打過招呼了,不能有明傷。”小鄧賠笑:“九倉太亂,恐怕他撐不下來,去七倉吧,我跟董葫蘆說一聲,讓他照顧一下。”
送我來的平頭漢叫方偉,另一個是他的實習生葉鴻亮。昨天從深圳公安局的羈押室接我出來,兩人橫眉怒目,面相十分兇狠。方偉說他們都是反貪局的偵察員,我聽了心裡為之一寬,檢察院直接偵辦的案子就那麼幾類,肯定不是殺人的事,最多是個行賄的罪名,只要稍微運動一下,保出來估計不難。
一路都是我花錢,他們倆的臉繃得不那麼緊了。方偉問:“知道為什麼抓你嗎?”我說真不知道,你告訴我吧。葉鴻亮拍拍我的肩膀:“你是不是弄了張光盤?還有個記事本,上面記了一大堆字母和數字,就這事。”我恍然大悟,說光有字母不能當證據用吧,能說明什麼呢?光盤真不知道,是什麼內容?心裡暗自嘀咕,想陳杰早死了,這東西哪來的?如果是他生前備了份,又何必到我家大鬧?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
方偉說你還挺能裝,告訴你吧,這事不大,不過領導挺關注,你是不是得罪誰了?說著揉揉手裡的空煙盒,打發葉鴻亮下樓買菸,我趕緊識趣掏了一萬塊讓他下去。方偉忽地湊過來:“你他媽傻呀?知不知道電話被監聽了?真他媽愚蠢!混了那麼多年,就為了這麼個小丫頭,值得嗎?”我大惑不解,想江湖最忌交淺言深,認識還不到一天,我又是階下囚,他怎麼敢說這話?硬著頭皮問了一句:“你說這事怎麼辦?”他說我肯定不會難為你,本子我不管,只要把光盤的事情交代清楚了,以後就看你跟法院的關係。我暗自警惕,琢磨了半天,一指我的旅行包:“那包裡有30多萬,現在就咱們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讓我打個電話就行,你聽著,我肯定不說別的,只是通知律師。”他搖搖頭:“我雖然不是清官,但這錢還真不敢拿。電話吧,肯定會讓你打,但現在不行,小傢伙一會兒就上來了,你這不是害我嗎?”我望他一眼,想江湖行走最怕笑裡藏刀,這廝肯定沒安好心,被捕之後找律師本是人權,現在他不收錢也不讓打電話,分明是想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