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良跳槽了。這兩年西浦區大搞城市建設,他是政府的法律顧問,所有的徵地拆遷的業務都歸他管,這些案子標的不大,不過油水十分可觀,劉文良幹了兩年,連蒙帶騙地弄了300多萬,又買樓又買車,混得油光水滑,他有嚴重的狐臭,又愛冒充紳士,穿西裝、剪鼻毛,一天噴一斤香水,連胳肢窩都像是法國進口的,十里之內燻人立僕。律師是自由職業,個個都不服管,一有錢就想自立山頭,這廝忙活了幾個月,從別的所拉了兩個土匪,開了個“美利合眾律師事務所”,聽著十分唬人,不知情的還以為小布什也入了夥,其實就是個夫妻檔,老婆管賬,小姨子管後勤,小舅子當司機兼保潔員,此三子合起來就是一處自然奇觀,叫做“泰山日出”。走之前他拉我加盟,我前些年也搞過所,知道當老闆是怎麼回事,又費力又操心,最後還不落好,遠不如當合夥人輕鬆,何況胡操性對我不錯,因此婉言謝絕。劉文良笑眯眯地:“那就不勉強了,這地方廟小和尚大,水淺王八多,你自己多保重吧。”我明白他的意思,往邱大嘴的辦公室瞥了一眼,說走著瞧吧,我老魏也不是省油的燈,最後誰吃虧還不一定呢。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兩下,不過什麼也沒說。第二天跟胡主任聊起這事,老胡肝火大作,說劉文良不是東西,本來西浦的業務全是他的,忙不過來才分給劉文良,現在劉某翅膀一硬飛了,他損失巨大。我說你是大財主,這點小錢別惦記了。順便提了劉文良對我們所的評價,他十分警惕:“這王八蛋說我什麼了?”我趕緊解釋:“沒說你,說的是別人。”胡操性嘿嘿一笑,表情莫測高深:“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這話,情緒無端地低落起來。肖麗還沒回來,我煮了點速凍餃子,一邊吃一邊翻看她的日記,這事越來越像個遊戲了,她拼命要感動我,而我拼命不讓她感動,就看誰道行高。這人花槍耍得極好,先是肉煽,字字豐腴肥膩,咬一口滋滋冒油,3句話不離愛情,放個屁都能想到三生緣法,還斷定我們上輩子就是熟人,我是劊子手,她就是死刑犯;她是小母牛,我就是飼養員,總之恩怨頗長。不過我對大牲口一向敬畏,殺了吃肉還行,摸母牛咪咪沒什麼興趣。看我不為所動,此人又改走淚煽路線,篇篇哀嘆命苦,說她爹是個虐待狂兼酒鬼,她媽是個受虐狂兼死鬼,她的親戚都是勢利眼兼小氣鬼,她生活在冷酷人間,終日以淚洗面,毛沒長全就見慣了滄海桑田,堪稱千古奇冤,新世紀新竇娥,血淚俱下,摧肝裂膽,奪命追魂,可惜全是編的。淚煽之後繼之以情煽,這裡該我出場了,那個深情的我啊,知冷知熱,溫柔體貼,打著燈籠都找不到這麼好的男人,她如此愛我,決定永遠追隨我的腳步,不離不棄,不死不忘,即使我把她甩了,依然初衷不改,為我守身如玉,一輩子夾緊雙腿不讓男人碰,寧可生鏽結痂尿不出尿來活活憋死。
我老於世故,知道這些無非做戲,永遠不可當真。37年顛倒浮沉,我早就練成了一顆生鐵般的心,不為任何情感所動,對一切甜言蜜語都深自警惕。人世最毒是溫柔,美麗的蘑菇總是致人死命,親切的笑容往往暗藏刀鋒,而生命的真諦就在於無情,紅塵莫有不死,早死的卻總是深情者。
我煮餃子的功夫不怎麼樣,全煮破了,皮和餡一蹋糊塗,吃得大為反胃,乾脆倒掉,想想好久沒吃東北菜了,小雞燉蘑菇,豬肉燉粉條,大拉皮加冰鎮啤酒,想得直嚥唾沫,這時肖麗來了個電話,說同事約她泡吧,問我有沒有意見,“你要不同意,我就不去了,回家陪你。”我說什麼同事,都是年輕小夥子吧?她支吾了一下:“嗯……有男有女。”我氣不打一處來:“去!都是年輕人,你泡我,我泡你,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多好玩啊,別陪我這老頭子了。”她咯咯直笑:“耶,吃醋了!”我不理她,直接掛掉,順手給趙娜娜發了條短信:“有空沒?想不想賺錢?”她回得極快:“以後別提這事了,我們結束了。”我大為光火,這時電視正在重播昨天的本地新聞:“這裡是《城市寫真》,記者馮婉為您現場報道……”屏幕上的馮佳一襲長裙,身材玲瓏浮凸,看著十分誘人,我看了一會兒,突然心一橫,起身下樓,開著車直奔藍海小區。
3年前小二黑團伙被抓,我從中撈了100多萬,藍海小區的房子就是那時候買的。這兩年跟陳慧搞得極僵,她慢慢地也品出味了,說我騙她,天天追著我要錢,我對付她最有辦法,這女人色厲內荏,外強中乾,腦子又笨,一句話就能戧得跳起來,每次都是含恨而去,我則竊笑不已。不過現在不同了:四高麗天天在外面晃悠,她底氣越來越壯,給了5萬還不滿意,口口聲聲要找兩卡車兄弟剷平我全家,得想點辦法才行。
停好車上樓,馮佳正在家裡做面膜,一張白森森的死人臉,像剛從石灰堆裡鑽出來,我大倒胃口,說明天有人來看房,你換個地方住吧。她立刻瞪圓了眼:“不是說好給我住半年嗎?”我攤攤手:“情況有變,對不起。”她氣憤憤地:“你不講信用!我都陪……”我嗤地笑了一聲:“那也叫陪?曾小明都被你罵哭了!”她無言以對,幾下把臉洗了,橫眉立目地瞪著我:“說吧,到底想怎麼樣?”我乾笑不說話,馮佳也明白,跺了跺腳,氣鼓鼓地走進臥室,把衣服一件件甩到地上。我喝了口水,隱隱約約有點噁心,聽見她在裡面粗聲大氣地叫我:“姓魏的,來吧!”
這麼辦事真沒意思,不過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我慢騰騰地走進去,鼓搗半天,總算有了狀態,馮佳消極應對,不合作,不反抗,滿臉西伯利亞的嘲諷。我意興闌珊,欲罷不能,感覺像在強xx老虎。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肖麗笑嘻嘻地問我:“還生氣呀?我沒去泡吧。”我哼了一聲,她繼續撒嬌:“你回來嘛,我又沒……,我給你煲湯喝好不好?”說得溫婉之極,我心裡一動,馮佳突然來精神了,咿咿呀呀地叫喚,聲音十分淫糜,我趕緊收線,呲牙瞪眼地問她:“什麼意思你?”她不言不語,冷冷地撇著嘴,我心中大恨,一把拖了過來,眼見著狂風大作,驚雷炸響,傾盆急雨就要從天而降,狀態卻突然沒了,百鍊鋼化為繞指柔,鑌鐵槍變成爛麵條,我冷汗直流,怎麼努力都沒反應,問她能不能幫幫我。馮佳滿臉蔑視,盯得我五臟寒徹,背過身自己鼓舞半天,還是沒半點起色,她冷笑不已:“就這點能耐?我還以為你多厲害呢!”我十分沮喪:“你幫我一下,只要兩分鐘,兩分鐘就好。”她厭惡地推開:“滾開!粘粘糊糊的,噁心!”我力氣盡失,仰面躺倒,她摔摔打打地走出去,表情像是吞了一隻巨大的癩蛤蟆,嘴裡不乾不淨地嘟囔:“還他媽男人!男人!……”
這是中年男人最大的失敗。我垂頭喪氣地穿上衣服往外走,冷汗還在不停地流,馮佳站在水霧中浪聲呻喚:“來呀,姓魏的,姑奶奶等著呢!”我氣惱已極,哐哐噹噹地換鞋開門,她滿身泡沫地追出來:“幹都幹過了,我不用搬了吧?”我揮揮手,恨不能拿刀捅了她。走出門呆了半天,這時肖麗又打過來,聽著像是在哭:“你在哪裡?剛才是誰呀?”我長出一口氣,眼珠轉了轉,驀地發作起來,對著話筒連聲怒吼:“都是你!沒事打他媽什麼電話?!我他媽撞車了!”肖麗果然驚呆了:“啊?什麼撞……你沒事吧?”我哐地掛了電話。
這是我對付女人的絕招之一:有理不在聲高,無理拿個喇叭;有理讓人三分,無理蠻橫到底。反正事情已經無可辯解,那乾脆就不辯解了,“危時乃用利器”,找個聳人聽聞的藉口,發衝冠之怒,行雷霆之威,先幹倒再說。女人都是屬狐狸的,越辯解她就越起疑,一點點盤問下去,最後皮漏了,餡也漏了,鐵案如山,一輩子拿著你的把柄。高明的辦法就是像我這樣,一棒子先敲暈了,以後怎麼說怎麼有。偽造一起車禍太簡單了:找老郝要張維修單,填上個天文數字,回家往桌上一甩,不用開口她就心虛了三分。就算將來再起疑心,要查辦那叫床的女人,也好對付:心情好就解釋一下,說對面車裡有個女人撞傷了,不是叫床,是呻吟;心情不好都懶得解釋,只需大吼一聲:哪他媽有女的?都怪你!有道是“霹靂經天,聞者惕惕”,她自己就會騙自己:哦,原來沒有女人,是我聽錯了。
這就是人間倫理,看穿了只是一個“騙”字。每個人都在騙人,每個人都在受騙,聚九州精鐵鑄不成半句真話。而真誠不過是浪頭浮沙,任他百溯千洄,終究沉入水底。這世界就像一個華麗的繭,全由謊言的金線織成,眾生夢想著燦若雲霞的翅膀,像蛹一樣沉浮其中,造物疼愛他們,使他們安睡,卻傳諭不可睜眼。
在新華夜市吃了碗砂鍋米粉,一出來就遇見了劉元昌,狹路相逢,退無可退,被他一把揪住:“魏……魏律師……”我滿心膩歪,說你的案子我辦不了,你認命吧!他渾身哆嗦:“我……我餓。”這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滿臉餓殍相,估計真是餓極了,我嘆口氣,給了他10塊錢:“拿去!以後別他媽纏著我!”他還不肯走,結結巴巴地問我能不能給他找份工作:“沒……沒飯吃,餓!”我說這個我幫不了,要不你回唐三里算了。唐三里是本市的監獄。他怔了半天:“對!我怎麼沒……,那你……你……”我說坐牢不用別人幫忙,指指對面的銀行,“把它砸了,馬上就進監獄。”他眼珠一亮:“真的?”彎腰抄起一塊磚頭。這傢伙還是個實幹派,我又氣又笑,趕緊拉住,說我逗你的,別砸了,改天我幫你想想辦法。他狐疑地瞪著我:“又……又騙我!”我搖搖頭,想說點什麼,可又無從說起,忽然覺得眼前的世界如此可憎可恨。劉元昌呆立半晌,看看銀行又看看我,慢慢地笑了起來,臉上皺紋縱橫,眼中光芒閃爍,樣子無限幸福,像是看見了天堂。
我開車轉了半天,現在回家還太早,我剛出了車禍,要見官,要拖車,還要預留出救治傷病的時間,至少也得兩三個小時。路上經過同濟醫院,進去掛了個急診,編了個傷者名叫姚薇薇,騙肖麗用的,一個皺巴巴的老太太躺在長椅上一口不接一口地喘著氣,看得我無比沮喪,轉念想起劉元昌,心中一緊:這傢伙不會真去砸銀行吧?教唆罪可不是玩的。乾脆又開回新華街,夜市早散了,劉元昌孤零零地坐在銀行門口,頭一搖一晃的,不知在幹什麼。我慢慢地走過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腮邊拖著長長的口水,兩手蜷縮胸前,一手拿著半個饅頭,另一隻手牢牢地握著那塊磚頭。
夜色蒼茫,這城市深不見底。除了那些陰險的夜行者,大多數人已經睡熟,清冷的星光漫不經心地照著人間縹緲的夢,一些人夢見愛情,一些人夢見幸福,還有些人正夢想著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