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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落絮有聲花墜淚 行雲無跡月含愁

    整個璇璣亭陷入一種肅靜中。

    杜念遠無心巧布的一着妙棋,將所有的人都誘至出神的境界。

    其中只有趙大是例外的,因為他根本不懂得下棋,所以全場也只有他一個人是清醒的。

    他無聊地向四周閒瞧着,感到很是不耐煩。

    還有一個清醒的人是杜念遠,她此刻正負手背亭而立,眼望着天際悠悠的白雲,不知在想些什麼心事。

    良久,亭上羣豪仍是低頭苦思,毫無動靜。

    趙大偶然將頭回過來,一瞥亭上諸人的情狀,不由大吃一驚。

    就是這片刻工夫,每個人的臉色都變為異常難看。

    韋明遠,杜素瓊,慎修三人,不過是略見蒼白。

    鬍子玉與任共棄居然有搖搖不支之狀。

    上官宙本來是在為他兒子推拿的,可是他的眼睛迄未離開過棋盤,現在連手上的動作也停止了。

    趙大雖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他們如此,但他確知必與這盤棋有關,猛然踏上幾步,與掌一揮,將黑白子混成一堆,然後大喝道:“俺不信這一堆破棋子有什麼邪,瞧俺老趙攪了它。”

    他的聲如焦雷,再加上棋局已了,這才將眾人驚醒。

    韋明遠深吁了一口氣道:“趙大!謝謝你,若不是你這一攪,恐怕我們都要毀在這亭子上了。”

    趙大似猶未信地道:“韋爺!這鳥棋子真有這麼厲害,怎麼俺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韋明遠道:“你不懂得棋,所以無法領略到其中之妙,當然不會着迷了。”

    趙大這下子明白了,卻又不以為然地道:“懂了就要入迷,那還不如不懂的好。”

    雖是笨人笨話,卻含有無限哲理,眾人聽了倒不禁默然無語。

    慎修一抬眼,望見杜念遠的臉色一無異狀,微感詫異道:“賢侄女,莫非對那局棋,你已有了解法?”

    杜念遠平靜地道:“沒有!我在無意之中擺出那着棋,只覺得它很妙,可是我也不知道如何破解。”

    慎修異道:“那你怎能無動於衷?”

    杜念遠淺淺一笑道:“我當時確實是想了一下,後來發現實在想它不通,便乾脆不去理會它了。”

    慎修聞言,朝她仔細看了一下,然後嘆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我道家鼻祖李耳,思慮何等周遠,然對此等極其高深之學,亦語焉不詳,是皆於人智有涯之故,窮理而不執迷,是先哲所以不自慮也,賢侄女如此年紀,即能具如此修養,實令我欽佩不已。”

    杜念遠淺淺一笑道:“師怕!您太誇獎我了。”慎修搖頭不語,任共棄卻因杜念遠受到慎修如此推重,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

    此時上官宙已將懷中的兒子推醒過來,又愛又憐地撫着他的肩頭嘆道:“痴兒,你大自不量力了,燕雀豈堪與鴻鵠比翼,螢燭怎能與星月爭輝,你那點智慧,想跟杜姑娘一較上下,不是自取其辱嗎?”

    那少年一言不發,神情痴呆,而目光卻始終凝注杜念遠,滿含熱情。

    杜念遠將嘴一撇,背過身去,望都不望他一眼。

    少年的神情突又轉為悲悽,他憔悴的容顏,令人非常同情。

    眾人望着這情景,都默默的無法啓口。

    忽然璇璣亭外,飛也似的撲進一條人影。

    上官宙一見來人,立刻恭謹地叫一聲!

    “大哥,您回來了!”

    那人年歲較上官宙略大,容貌與他相似,只是鼻樑略高,一望而知,他是個性情剛愎之人。

    鬍子玉又向大家介紹道:“這是天璇先生上官宇!”

    上官宇向眾人傲視一週,傲不為禮,卻對上官宙道:“二弟!琦兒怎麼變成這樣子了?”

    上官宙尚未答話,鬍子玉已搶着道:“上官世兄與杜姑娘對奔,杜姑娘擺了一着神棋,世兄苦思入迷,心智焦慮幾竭,幸而發現得早……”

    上官宇不信地道:“哪有這等事,琦兒天資超人,舉世無雙,我不相信那女娃會比他更聰明。”

    任共棄聞言暴怒道:“放屁!你那寶貝兒子給我女兒撿鞋都不配。”

    上官宙卻正色地道:“大哥!是真的!那着棋不但難倒了琦兒,連我也入了迷。”

    上官字用眼瞄了杜念遠一眼,然後對任共奔厲聲道:“下棋的事不論,你方才對我那樣説話,應該割舌示微。”

    任共棄暴怒而出,也是大聲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我好言相向?”

    上官宇陰陰地笑了一下,舉手突擊,任共棄倉猝回格,卻被撞退了四五步。

    上官宇傲然狂笑道:“我只道你有多大能耐,敢對我如此無禮,原來連我六成功力都擋不了,牛鼻子,今天你死定了。”

    任共棄先制於鬍子玉,現在又在上官宇的掌下吃了虧,不由將他原有的兇殘暴戾之性,完全激發了起來。

    悶哼一聲,埋頭搶攻,出手僅是狠招。

    上官宇卻微微一笑,一掌漫揮,輕而易舉地將他的攻勢全擋了回去,而且從容鎮定,十分輕鬆。

    四周圍觀之人,卻都感到心驚不已地,尤其是韋明遠。

    第一,在他們所激起的掌風中,他發現任共棄的功力,較前精進一倍有餘。

    第二,這上官宇隨手即將任共棄的攻勢化解,看來他所説只用六成功力之語,諒來非假,則這上官宇藝業之高,實在出人意外……

    二人已換了有十幾招,上官宇突然劈出一掌,將任共棄彈出半丈之遙,然後他狂笑道:

    “這一掌我多加半成功力,算是先作警告,我與人動手,向不超出十八招也不會少於十八招,方才已滿十七招,你若能擋住我七成功力的下一招,你就可保不死。”

    任共棄喘息連連,心神受震,口角已隱有血跡流下,可是他的眼睛反而瞪得更大,狠狠的一咬牙,厲聲叫道:“瘟賊!你別得意,下一招不定是誰死呢!”

    手掌一翻,掌心變為鐵青,臉色一變為陰沉,千毒掌功提到十成,顯然他知道下一招無法抵擋,存心來個同歸於盡。

    上官宇看着他的掌心,微微一怔,但立刻裝做毫不在意的樣子,舉起手掌。

    就在兩掌將發之際,慎修突然嚴肅地叫道:“暫停!”

    二人愕然停手不發。

    慎修莊容地向任共棄道:“師弟!你這一掌上另含什麼功夫?”

    任共棄垂頭低聲道:“是千毒掌勁,那是我在梵淨山時所練的。”

    慎修繼續嚴肅地問道:“你在入宮之初,曾立下何誓?”

    任共棄道:“除玄真宮神功之外,不得再修旁騖。”

    慎修道:“那你怎可違誓再用別的功夫?”

    任共棄沮喪地將功勁散去,掌心恢復了原色。

    杜念遠卻在一旁接口道:“自山主接掌之後,已將一切毒功完全下令廢除,因此千毒掌勁算不得梵淨山的功夫,當然也算不得是別門功夫了。”

    慎修望她一眼道:“侄女!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杜念遠道:“我怎麼不明白,師伯是明知我爸爸無法抵過這一招,所以想保全他的性命,免除這最後一拼。”

    慎修奇道:“你既懂得我的意思,為何要反對呢?”

    杜念遠道:“我寧願爸爸英勇地決鬥而死,然後我再替他報仇,也不願意他苟且偷生。”

    任共棄大是感動地叫道:“好孩子!為你這句話,我也要拼一下,師兄!請您別攔阻了,我寧死也要在孩子心中留個好印象。師兄!我從未給這孩子一點東西,請您準我給她一個壯烈的懷念吧。”

    他的聲音中含着無限的激情,使人無法拒絕。

    慎修為難地想了一下,然後點頭道:“可以!但是你必須稍等一下。”

    任共棄不知他意向何在,瞠然瞪目。

    上官宇卻不耐地道:“你的花樣真多,還有什麼可等的?”

    慎修莊重地道:“事有先後,貧道與今弟尚有勝負生死之搏未了,我們的約定在前,你當然應該讓我們先行解決。”

    上官宇聞言回頭望着上官宙,似在發問。

    上官宙點頭道:“是的!我們剛要開始,卻因為琦兒的事耽擱下來了。”

    上官宇悻然收手道:“好罷!讓你們先解決,不過你放心,這也拖不了多久,我也不怕他的千毒掌勁,我今天殺定他了,殺了他我再殺你,那還要看你能否在我弟弟手下逃生……”

    慎修突然回頭叫道:“韋師弟!過來!”

    韋明遠不知何事,忙上前恭敬地道:“師兄有何吩咐?”’慎修手指着上官宇道:“此人對我殊為不敬,你替我打他一掌,要用十成功力,你聽見沒有?”

    韋明遠起初微微一怔,但一接觸到慎修的目光,便整個明白了。

    玄真宮掌宮神主在為他療傷之際,又移注一甲子的功力給他,同時也告訴過他,他的造詣已高過宮內任何一人,當然也高於慎修。

    他此刻一擊,決定全體人的生死,他若勝了,任共棄不必拼最後一招。

    他若敗了,則今日諸人,無一能免。

    所以他肅然地道:“小弟遵命!”

    説完凝神提氣,“太陽神抓”蓄足十分火候。

    上官字卻狂笑道:“好狡猾的牛鼻子,鬧了半天,卻想出這麼一手絕招……”韋明遠卻睚色地道:“閣下最好準備一下,我這一掌用的是‘太陽神抓’,勁屬至剛!”

    上官宇仍是傲笑不止,片刻方歇道:“來吧,管你什麼牛黃狗寶,一起使出來,完後我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上官官卻不放心地提醒他道:“大哥小心些,他就是韋明遠。”

    上官字聽説韋明遠三字,傲態略收,凝神作備。

    韋明遠大喝一聲,雙手猛推過去,此時他功力已臻入化境,不但掌心血紅,連發出的掌風,亦帶有一陣紅光。

    上官字翻掌也擊出一股勁風。

    兩股剛猛之勁在空中接觸,轟然一響,將璇璣亭的石蓋,整個的揭上天去。

    四周之人,都被逼開至十幾步遠。

    韋明遠凜然而立,恍若天神臨凡,氣概萬千。

    上官宇則臉色蒼白,兩隻手掌被震得烏黑。

    可是他的身子仍在原位,未曾移動分毫。

    二人相對默望着,空氣也彷彿凝結了。

    過了很久,上官宇才在嘴角擠出一絲苦笑道:“好!好掌力,三年之後,敝人當再候教。”

    一語方畢,口中噴出大量鮮血,身子向後仰去。

    上官宙驚叫一聲:“大哥……”

    撲上前去,扶住他的身子!

    韋明遠走了過去,凜然地對上官富道:“韋某若非最近又膺異遇,定然無法勝得令兄,三年之約敬諾,斯時兄弟必在泰山丈人峯頂,敬俟令兄大駕。”

    上官宙點點頭,伸手點住上官宇的幾處大穴,止住他口中的鮮血繼續外噴。

    慎修上前一步道:“施主現在急於救治令兄,貧道與施主之搏,也改在三年後如何?”

    上官宙又點點頭,然後回頭道:“倚兒!你快把伯伯送到他靜舍去,先用油膏敷住他的手,我到山後採藥去。”

    上官倚答應着過來,抱起上官宇朝杜念遠戀戀地望了一眼,回身走去。

    上官宙凝重地施了一禮道:“三年後,在下必與家兄赴約,因家兄元氣大傷,急待藥物治療,請恕在下不能再作奉陪了。”

    語畢飄然而去。

    眾人目送他走遠不見了,慎修才嘆了一口氣道:“師弟!幸虧是你出手,否則我們恐怕都出不了此山。”

    韋明遠一嘆道:“師兄過獎了,若非在玄真宮中蒙神主的一番造就,小弟絕勝不了他,這江湖上的能人異士,實在太多了……”

    慨嘆未畢,忽然訝異道:“鬍子玉!你哭些什麼?”

    大家都移目望去,只見鬍子玉倚着殘亭石柱,獨目中的淚水滾落如雨。

    這老狐狸狡計百出,隻手掀起無數大波,數度出死入生,都未曾皺過眉頭,此時這一哭,卻哭得大家驚異不止。

    鬍子玉掉了一陣眼淚,才悽愴地道:“我從幽靈谷口,給你三封柬帖開始,不下十餘次明害你,一次都沒有成功,反而造就你不世奇遇,方才見了你的功夫,覺得我給韋丹斷去一腿之仇,再也無法報復了。”

    説完又是一陣痛淚滾落。

    他全白的頭髮,愴然的語調,使人無法對他不起悲憐之情。

    韋明遠一時情緒激動,忍不住大聲道:“你儘可以再去找功力高深之人幫忙來殺我。”

    鬍子玉搖頭道:“舉世茫茫,要我上哪兒去找強於你的人?”

    韋明遠道:“你能找到上官宇弟兄,就可證明世上高手並不在少,以你的能力,我不相信會找不到,只要有恆心,五年十年,你總會找到的。”

    鬍子玉道:“不!我年歲已高,恐怕等不到那麼久了,你還是現在殺了我吧。”

    韋明遠道:“念遠已經答應過你了,今天絕不傷你,至於以後的事,只有走着瞧了。”

    鬍子玉想了一下道:“也罷!我也以三年為期吧。三年後丈人峯頂,我也算一份,也許我會找到高手幫忙,也許我自己苦練功夫參加……”

    韋明遠豪情大發地道:“好!就以三年為期,我便答應你,三年中就算我們狹路相逢,我也保證絕不難為你,除非你又弄陰謀詭計。”

    鬍子玉一言不發,回頭就走,走到將有數十步遠。

    韋明遠突又大喝道:“停!站住。”

    鬍子玉冷然回身道:“幹什麼?莫非你又改變了主意。”

    韋明遠朗笑道:“韋某是什麼人,豈會反覆無常,我叫住你,乃是有兩年事情動問。”

    鬍子玉一眨眼道:“第一件事你定是想問火毀周村系何人所為?”

    韋明遠一笑道:“你不愧料事如神。”

    鬍子玉將胸一挺,豪爽地道:“大丈夫不諉過,此事我雖未動手,卻完全由我策劃!”

    韋明遠微有欽色道:“好!此事你既勇於承認,我也不找你麻煩,將來自有‘碎心人’與你算賬。”

    鬍子玉面現狡笑道:“那我倒不怕,普天之下,除你而外,尚無第二人值我胡某一顧,那你第二個問題,必是要打聽‘碎心人’的下落了。”

    韋明遠點點頭道:“不錯!對你心智之敏,確令我十分佩服。”

    鬍子玉又徐徐一笑道:“你要找碎心人,必是已知天龍舊事了?”

    韋明遠道:“是的!我已打聽清楚了。”

    鬍子玉極感興趣道:“你能否告訴我一點,看看與我所知的是否有出入。”

    韋明遠道:“詳情我不必説,唯一可奉告者,就是我恩師天龍大俠,仰天無愧,俯地無作。”

    鬍子玉微現詫容道:“不可能吧!據我在周村所得消息,對姬子洛並無好評,我不想討好你,可是我盡毀周村,的確是為了想替姬子洛略事遮掩。”

    這下子輪到韋明遠詫異了,不解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鬍子玉一笑道:“我向來恩怨分明,毗眶必較,涓滴必報,若非姬子洛傳你‘太陽神抓’,就無法殺死白沖天,飲水思源,我不得不為他盡點心力。”

    韋明遠呆了半晌才道:“鬍子玉!我很難説你是什麼?你對先師的一番盛情固屬可感,可是你所用的方法,我卻不敢贊同,再者你對先師光霧日月的人格,也缺乏瞭解。”

    鬍子玉再請道:“天龍舊事我可得一聞否?”

    韋明遠尚在沉吟,慎修卻走過來道:“我就是被周村人誤認為碎心人的兒子,其實我真正的父母是姬子洛與陳藝華,將碎心人打下懸崖,是他自己的父親,我這次出江湖,就是為了要澄清這件事,現在多言無益,三年後在丈人峯頂,我當昭告天下,到時你如不爽約,你一定會知道的。”

    鬍子王懷疑地望了慎修一眼,才搖頭道:“真令人難以置信……”

    韋明遠催促道:“現在你該告訴我碎心人的下落了吧?”

    鬍子玉一正顏色道:“碎心人此刻正與東方未明及卓方法印為伴,他們並無一定居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找尋他們的方法,現在他們正在籌組碎心教,奉碎心人為教主,你每至一地,若見牆壁上畫有一顆破碎的心,那就是碎心教的聯絡處,相機一打聽,必可得到他們的下落。”

    韋明遠奇道:“碎心教!這名字多怪。”

    鬍子玉道:“天下多恨事,也多恨人,碎心教若是發展開來,其實力倒非同小可。”

    韋明遠一笑道:“這大概又是你的錦囊妙計。”

    鬍子玉搖頭道:“不!胡某已今非昔比,現在我若不能自立宗派,就將以閒雲野鶴自終,再也不願因人成事了。”

    韋明遠默然片刻,然後抬頭道:“多承相告,現在你可以走了。”

    鬍子玉望了他一眼道:“韋明遠!我仇你之心,永不會減,可是我發覺我喜歡你之念,也與日俱增,仇心使我一定要殺死你,喜歡你則不願你受別人陷害,因此我可以告訴你,法印擅長天竺一切奇毒,東方未明是巧匠,方主心思特別聰穎,碎心人傀儡不足懼,其他之人正在精研一些特別歹毒的暗器,最主要的便是對付你,我希望你特別小心,至少你該留下命來三年後赴約。”

    語畢莊重地點了一下頭,施施然的去了。

    韋明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掀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

    杜素瓊趨前道:“縱虎容易擒虎難,你不該任他離去的。”

    韋明遠苦笑了一下道:“我明知他可能會帶給我無數麻煩,但是不知怎的,我一見他的面,便無法出手殺他。”

    杜素瓊喟然片刻才道:“你信不信,他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韋明遠茫然地問道:“成功什麼?”

    杜素瓊平靜地道:“殺死你。”

    韋明遠默然地點點頭,在他自己的預感中,他也意識到鬍子玉總有一天會如願以償地將自己殺死,不過他並不在乎,忽而回頭一望,人羣中失去了任共棄的蹤跡,他不禁驚問道:

    “任兄呢?”

    杜念遠平淡地回答道:“走了!他也應該走了……”

    韋明遠與慎修東下幽靈谷,一祭天龍大俠姬子洛與天香娘子陳藝華的墓。

    杜素瓊則帶着杜念遠、趙大續往羅浮山,一探天龍子的下落。

    這兩撥人,都附帶着一個任務:找尋韋紀湄與蕭環。

    這兩撥人的成就都不理想。

    韋明遠與慎修在幽靈谷的墓穴中,虔敬的參謁罷兩位俠侶的遺體後,韋明遠意外地發現在他們之前,已先有人來過了。

    因為天香娘子的靈樞前居然有着一束殘花,花已調萎,卻未枯乾,證明這人系不久之前來過。

    再者韋明遠苦心收回的天香遺寶,“拈花玉手”與“奪命黃峯”,本已如誓放置於墓前的,此刻均不翼而飛了。

    二人細一猜測:“幽靈谷門户重重,迷陣連連,此事絕非普通江湖人所為。”

    “重寶雖失,遺體無恙,而且從靈前獻花一事來看,此人也絕非毫無關係之人。”

    再三判斷的結果,這人最大的可能是碎心人。

    天香三寶原系他家之物,“駐顏丹”已經無法璧還了,其他的東西由他收回倒也天經地義,因此二人俱不願深究。

    只是韋明遠尚需找到碎心人,傳達他父親玄真宮掌宮神主所交代的使命,所以,二人又離開了幽靈谷,根據鬍子玉所供給的線索,找尋碎心教的記號。

    杜素瓊等人則在羅浮山中徘徊。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天龍子的浪跡難求,然而根據傳言及其他一切的迷象,則知此老確尚健在,而且常在山中出現,他們只好漫無目的地找下去。

    兩撥人的附帶任務都失敗了。

    蕭環沒找到。

    韋紀湄也沒找到。

    茫茫的人海,這兩個人到哪兒去了呢?

    歲月匆匆,又是深秋。

    “十月先開嶺上梅”,這是説南國的梅訊較早。

    其他地方還是菊黃秋老。

    在大庚嶺,梅嶺、騎田、萌諸等五嶺地區,早已是鵝黃粉白,一片綿繡。

    尤其是梅嶺,更是以梅著稱,引得騷人墨客,淺哦低吟此地有一道山溪,跨溪是一條長橋,背山面水之處,揚着一面酒旗。

    店村人不村,主雅客也雅。

    一個錦衣少年,十六七歲年紀,長髮金箍,俊眉入鬢,面若傅粉,神采飛揚,正隔着窗佔了一副座頭,獨斟獨酌。

    一陣風來,掃下落梅紛紛,梅樹下坐着一個女郎,布衣裙鋇,不減國色,梅花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為她平添無限脂妝。

    少年見狀,微微一笑道:“‘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姑娘在此樹下,當真佔盡詩情詞境。”

    女郎聞言,匏犀微露,對他嫣然一笑,然後婷婷地站起來,微紅着臉,將花串放在少年桌上,低低地吟着:“一針一瓣思慮,千種情緒,誰知我串梅意。”

    少年微愕地抬起頭道:“梅姑!你這是做什麼?”

    女郎滿臉緋紅,低低地道:“送給你。”

    説完她像飛似的飄到店後去了,空中只留下一陣淡淡的香氣。

    少年怔了一下。

    像懂了,又像不懂。

    像感動,又像感慨!

    突然他對着清溪長橋,忍不往敲着桌子長吟道:“年年躍馬長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

    青錢買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

    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

    男兒面北有神州,莫滴水面橋畔淚!”

    長吟方畢,店後又轉出一箇中年美婦,形貌與女郎十分相似,雖也是一襲布裙,卻自然有種雍容之態。

    聽見少年的朗吟,先呆了一下,然後含笑道:“公子吟的可是劉克莊的王樓春?”

    少年臉上自然泛起了一陣紅暈,微窘地道:“我一時有所思,倒教大娘取笑了。”

    美婦淺淺一笑道:“易排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公子所思者何?”

    少年的俊臉更紅了,訥訥的更説不出話來。

    美婦看他窘急的樣子,不再去撩撥他,乃改轉話頭道:“公子在這兒住了十天了,難道不怕堂上雙親懸念嗎?”

    少年搖頭道:“不要緊,我父親也出來遊歷了,家中只有繼母在,她忙着要照顧弟妹以及許多事情,不會想到我的。”

    美婦微怔道:“繼母,那麼令高堂不在人世了?”

    少年黯然道:“是的!家母早就棄世了。”

    美婦一笑道:“那公子一定是在家中跟繼母嘔了氣才出來的?”

    少年忙分辨道:“不是!我繼母好極了,從來沒有管束過我,我是出來找人的。”

    美婦用眼緊瞅着他道:“找人!找令尊。”

    少年本想否認的,但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

    美婦含笑道:“千里尋親乃是孝事,公子在這兒一住就是十天……”

    她的笑意有點異樣,少年覺得頗不是味,忙接着道:“家父遊蹤無定,要找他實在不容易,我出來半為尋親,半為遊歷,因為見得這兒梅花好,所以有些捨不得離開。”

    美婦目射異光緊問道:“你在這兒真是為了梅花?”

    少年點點頭,十分堅定。

    美婦見狀,長嘆了一口氣道:“那麼可憐的梅兒用錯心思了。”

    少年急了道:“我對梅姑並沒有怎麼樣。”

    美婦嚴肅地道:“你直接叫她的名字,女孩子的名字豈可隨便叫得,平常你對她又不甚避形跡,哪個少年不多情,她又怎能無動於衷。”

    少年更急了道:“我在家中跟女孩子長大的,我對她們一直是這種態度,她千萬不可誤會……”

    美婦雙眉一挑道:“原來你跟女孩子隨便慣了,你父親怎麼管教你的?”

    少年紅着臉道:“我父親從不管我,他只教我武藝,我繼母也不管我,只照顧我的生活,只有杜姨有時管管我,她也沒説我不能跟女孩子玩。”

    美婦微感詫異道:“怎麼又跑出個杜姨來了?”

    少年道:“我杜姨是梵淨山主,她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我們跟她住在一起。”

    美婦再追問道:“梵淨山主,你又姓韋,那你父親是韋明遠了。”

    少年點頭道:“是的!我叫韋紀湄,是紀念我母親蕭湄而起的。”

    美婦點頭道:“不錯!你父親頗有俠譽,只是韻事大多,太陽神與天香玉女人間仙侶……”

    韋紀湄急忙道:“我父親與杜姨姨是最純潔的道義之交。”

    美婦笑道:“錯了!他們是情義之交。”

    韋紀湄又辯道:“可是他們的交往是純潔的。”

    美婦點頭道:“這點我可以相信,他們都是非常人,當然也有非常事。”

    韋紀湄聽見她的話感到非常驕傲道:“大娘對於我父親的事很清楚。”

    美婦微笑道:“方今之世,有誰不識‘太陽神’,只是我們武林末流,高攀不上而已。”

    少年驚道:“我不知道大娘也諳武功。”

    美婦道:“我們那點三腳貓功夫,實在不配稱為武技,當着你這位家學洲源的高手法眼,自然不敢輕易獻醜了。”

    韋紀湄的臉又紅了,囁囁地道:“大娘太謙虛了,我相信大娘的造詣必定很深。”

    美婦淺淺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望着他道:“你倒很像你父親。”

    韋紀湄急忙道:“不!我比家父差多了。”

    美婦繼續笑着道:“我不是説你的功夫,而是説你像你父親一樣,很容易得女孩子傾心。”

    韋紀湄更急了道:“我在梵淨山中只有兩位姊姊,環姊姊是我母親的徒弟,念遠是杜姨的女兒。她們都比我聰明,也不太喜歡我。”

    美婦突然問道:“你喜歡那一個姊姊?”

    韋紀湄紅着臉沒有回答,美婦又笑着道:“一個叫姊姊,一個叫名字,不用你説,親疏自然分明,你父親與梵淨山主是人間仙侶,你們再結了親,該是最美滿之事。”

    韋紀湄急道:“不!我倒願意多跟環姊妹接近,可是她不大理我,爸爸跟杜姨離了山,她也跟着跑了。”

    美婦大笑道:“這下子不打自招了,你是追環姊姊出來的。”

    韋紀湄紅着臉不敢否認,心中卻別別直跳,彷彿是一個被人拿着錯處的孩子。

    美婦卻一整臉色道:“我本不欲強人所難,可是聽了你的話,知道你雖然出身綺羅叢中,卻還沒有贏得那個女孩子的芳心,因此我要替你決定些事。”

    韋紀湄急道:“大娘,您……”

    美婦將手一擺道:“別岔嘴!聽我説下去。”

    韋紀湄受她聲音中所含的威嚴所懾,自然地噤了口。

    美婦乃又繼續地道:“寒門姓文,先夫文劍光!我叫聶無雙。”

    韋紀湄恭身道:“晚輩閲歷太淺,未曾耳聞二位前輩之名。”

    聶無雙將嘴一撇道:“我們從不廁身江湖,恐怕連你父親都不知道我們,更何況是你。”

    韋紀湄又不敢開口了。

    聶無雙莊重地道:“先夫棄世很早,所遺僅梅兒一女,我一向將她視若掌珠,我們雖開着酒店,不過是為着聊以寄情,你不妨周近百里內打聽一下,看看他們是否敢以生意人家看我。”

    韋紀湄恭身道:“這個晚輩無須打聽,晚輩居此十日,見過往之人,即使是前來沽酒少飲,從不敢大聲喧譁一點,便知端倪。”

    聶無雙的臉上又露出一點笑容道:“那你還算聰明,我們雖設有店房,五六年來,你還是第一個獲准投宿的客人,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韋紀湄又作了一躬道:“晚輩受寵若驚,實在不明其故。”

    聶無雙道:“也許你懂了裝糊塗,不過説明白也好,我既然只有梅兒一條命根,自然不能免俗,想替她尋個好歸宿,你的長相還忠厚,不然就算你是潘安再世,也別想在這兒多耽上半日。”

    韋紀湄這下愕住了,不知説些什麼好。

    聶無雙再端詳了他一下,乃道:“這十天中我觀察了很久,覺得你雖有點懦弱,到底還不離大譜。”

    韋紀湄忙道:“多承前輩謬獎,晚輩一無是處。”

    聶無雙笑道:“那也許是你環姊姊對你的看法,我梅兒的眼光沒有那麼高,她對你已經一見傾心,我也覺得你還中意,所以沒有禁止你們來往。”

    韋紀湄道:“晚輩與梅姑不過偶而談談詩詞,實在沒什麼。”

    聶無雙將眼一瞪道:“你們花前井步,月下談心,還算沒有什麼,一定要肌膚相觸,口角含香才算有什麼嗎?”

    韋紀湄紅着臉道:“我跟念遠姊姊她們還一起睡在草地上曬太陽呢,大家心中又何嘗有過什麼他念呢?”

    聶無雙神秘地一笑道:“你的兩位姊姊確實沒有對你作一點表示嗎?”

    韋紀湄道:“環姊姊確實沒有。”

    聶無雙道:“念遠呢。”

    韋紀湄紅着臉道:“她太聰明,她講的話,做的事我都不太懂,我實在有點怕她。”

    聶無雙笑道:“梅兒令你害怕嗎。”

    韋紀循微有所動地道:“沒有,梅姑温淑嫺靜,在她面前我才覺得自己像個男孩子。”

    聶無雙大笑道:“在兩位姊姊面前,你成了女孩子了。”

    韋紀湄紅着臉有點發急道:“我把前輩當尊長看待,所以才坦誠相告,您可不能笑我。”

    聶無雙一收笑容道:“好!我不説笑話,正正經經的跟你談,我給你找個温柔嫺淑的妻子,你意下如何?”

    韋紀湄一急道:“前輩是説梅姑。”

    聶無雙道:“我店中只有母女二人,因此我只好自己作媒人了。”

    韋紀湄臉漲得通紅,連連搖手道:“前輩!這使不得。”

    聶無雙將臉一沉道:“為什麼?梅兒哪點不如你的兩位姊姊?”

    韋紀湄蹙了半天才壯着膽道:“晚輩年歲太輕,現在論婚娶實在太早。”

    聶無雙道:“我又不要你現在就娶她,但是要你先作個表示。”

    韋紀湄道:“婚姻大事,當稟之父母。”

    聶無雙冷笑道:“別哄人了,梵淨山中對男女之事,一向採取自由,我雖不走江湖,多少還有個耳聞,你答應了,你爸爸絕不會反對。”

    韋紀湄忍無可忍,不得已而乃道:“婚姻講究兩廂情願。”

    聶無雙作色道:“敢情你心中不情願?”

    韋紀湄只好硬着頭皮道:“晚輩視梅姑只如摯友,從未想及其他。”

    聶無雙厲聲道:“你心中想着是誰?”

    韋紀湄亦抗聲道:“這個晚輩無須奉告。”

    聶無雙冷冷一笑道:“你不説我也知道,你一心只在環姊姊身上,她年紀比你大,這份感情是不正當的,何況她根本不愛你。”

    韋紀湄大急道:“你胡説,環姊姊視我若兄弟,有一年我病了,她看護我整整一個月。”

    聶無雙的聲音突然又轉為温柔道:“不錯,她視你若兄弟,對你也只是姊弟之情,至於你對她的感情則更無稽了,你自己也許不覺得,因為她是你母親的徒弟,你那種愛,只是對母親依戀的寄託。”

    韋紀湄覺得自己的感情受了侮辱,那是任何一個年青人無法容忍的,所以他大聲地叫道:“你瞎説!我母親早就死了,我對她毫無印象,我今年已經十七歲,我自己懂得該愛誰。”

    聶無雙倒沒生氣,反而微嘆一口氣道:“唉!十七歲,你還是個孩子。”

    韋紀湄急怒中再也顧不得許多,脱口道:“説什麼我也不要你女兒。”

    聶無雙秀目一豎,滿臉秋霜地道:“你再説一遍看看。”

    韋紀湄正想大聲再説一遍,突然瞥見屋後纖影一閃,以及梅姑滿臉悽楚的淚容,心中一軟,長嘆一聲道:“前輩,假若我要付您店錢,那是侮辱您,前輩的一番隆情,我將來自會報答,現在請您準我告辭吧。”

    説完作了一個大禮,回頭就走。

    聶無雙大叫道:“小子!站住,今天你不作個答覆,你就別想離開。”

    韋紀湄站住腳,他先天的傲性己被激發起來,回頭道:“好!我答覆你!不行。”

    聶無雙的臉色急變,沉聲道:“好!答覆得痛快,你騙去了梅兒的感情,就想這麼一走了之嗎?”

    韋紀湄雙眉一挑道:“我沒有要騙她的感情,她的盛情可感,可是我心已有所屬。”

    聶無雙大叫道:“放屁!你若不跟她接觸,她會那麼不要臉的來自動愛你嗎?”

    韋紀湄朗聲道:“我一向是那種態度,這一點前輩該不否認,梅姑有所誤會,那是我的無心之過,好在我並未對她作何表示,她也可以很快的忘記我。”

    聶無雙怒罵道:“你倒説得輕鬆,無心之失,我梅兒豈能像你那樣淡於忘記,你跟你父親一樣,是專門騙取女人感情的惡魔。”

    韋紀湄瞼上泛起怒色道:“前輩辱及家父就不太應該了。”

    聶無雙的臉上湧起殺氣道:“我非要罵他,什麼樣的老子,什麼樣的種,你們都是一個樣的無恥淫徒。”

    韋紀湄忍無可忍,抬起手來,寒着臉道:“前輩自己不顧身份,別怪我要得罪了。”

    聶無雙的美臉上湧起一層極難看的顏色,獰笑道:“來吧!我倒要看看‘太陽神’之子有多大能耐。”

    韋紀湄正要舉掌攻過去,突然門後人影一晃,梅姑撲了出來,攔在聶無雙之前哭叫道:

    “娘!他不答應算了,您就放過他吧。”

    聶無雙舉手將她推開,厲聲道:“這小畜生如此對你,你還要袒護他,當真我們文家人這麼好欺侮,你走開,我非剜掉他的眼珠,懲戒他有眼無珠。”

    梅姑仍是抱住她的手哀求道:“娘!總是女兒命苦,您就放過他吧,咱們清靜了半輩子了,何苦又要惹出麻煩呢。”

    聶無雙厲聲道:“不行,我不在乎,別人怕韋明遠,我真還沒把他放在眼裏。”

    梅姑還待哀告,韋紀湄可受不了了,韋明遠在他心中不僅是父親,也是一個崇拜的偶像,絕不容有一點冒讀,所以他大聲地道:“梅姑,你讓開,看在你的份上,我可以不傷你的母親,但是絕不容她再如此侮辱我韋家的人。”

    聶無雙一臂將梅姑掄開,冷笑道:“丫頭!聽見嗎,人家不領情呢!回頭我教你看看,名震天下的韋門絕學,有沒有辦法擋過我三招去。”

    韋紀湄再無可忍,衝上前拍出一掌。

    他從小練技,功力雖談不到上乘,至少也可以名列當世高手,這一招他講究風度,既未用上全力,所拍的部位也是在她的肩頭。

    聶無雙口角含着冷笑連看都不看,韋紀湄一掌拍實,心中奇怪對方不躲,自動又將力量減去兩成,只以三成功力拍上。

    掌剛及肩,他眉頭一皺,飛身暴退。

    韋紀湄直退到五六步遠,才拿腳站住,心中又驚又怒,掌上又疼又辣。

    原來他的掌剛接觸到聶無雙的衣服,內中即有一股暗勁反彈而出。

    “這一招,你就要賠上一條胳臂。”

    韋紀湄劍眉一揚,心中已知道面前的這個中年美婦極不好惹,可是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出手,父親的威名,遺傳的傲性,一切都在迫使他不能認輸。

    所以他咬了一下牙,朗聲道:“前輩好深的功力,掌力上晚輩自嘆不如。”

    聶無雙響然道:“你換用兵器也行。”

    韋紀湄拔出腰間長劍道:“第二招願以家傳鐵劍請教。”

    聶無雙望了他手中長劍一眼道:“我再用護體行功贏你也不算本事,這一次我跟你比招式,假若我奪不下你手中的劍,我就輸了。”

    韋紀湄知道她絕非誇口,但依然不太相信地道:“晚輩不願佔這種便宜,前輩請取出兵器,以便作公平決鬥。”

    聶無雙伸出兩個指頭道:“以此足矣。”

    韋紀湄傲氣如雲地道:“這是我第一次與人對手,我雖知前輩或許不會受創,但我若如此交手,便對不起家父傳我此劍的本意。”

    他年紀雖然不大,但朗然發話之際,自然表現出韋明遠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聶無雙倒不禁心折道:“也罷!我就以這枝竹筷接你一招罷。”

    説着在桌上拿起一枝竹箸,比在手中。

    韋紀湄知道以她的功力,足可以束帛成棍,運絲若鋼,這一枝竹箸,可能比任何寶劍利器都更為難惹,遂也不再客氣地道:“前輩注意!我要發招了。”

    迎面一劍挺刺,直走眉心。

    這一劍博大至剛,劍沉手穩,不愧名家氣度。

    聶無雙微微一笑,竹箸連連劃出,彷彿有千萬道箸影罩將過來。

    然而韋紀湄視若未睹,依然將長劍刺過去,對攻來的箸影,毫不理睬。

    聶無雙微微一怔,覺得這少年的穩定功夫,已經夠到家了,倒也不敢怠慢,竹箸迅速無比地點將上去,一絲不差,剛好抵住劍尖。

    然後指尖着力,一推一吸。

    韋紀湄正在用力抵擋那股推吸之力,忽覺虎口關節一痛,長劍已到對方手中。

    聶無雙笑道:“你的劍比你的掌高明多了。”

    韋紀湄雖已失劍,毫不氣餒地道:“前輩雖然將劍奪去了,但勝得並不光彩。”

    聶無雙笑道:“為什麼不光彩。”

    韋紀湄道:“前輩曾説比招式,我卻輸在內力不如。”

    聶無雙嗤笑了一聲道:“你還要賴皮,我問你第一招前半式‘寒泉砒柱’所用之力是否強得你不能抵抗?”

    韋紀湄一呆道:“沒有。”

    聶無雙再笑道:“那我後半式‘碎玉心影’是否也強得你把握不住?”

    韋紀湄再搖頭道:“也沒有。”

    聶無雙笑道:“這不結了,我所用之力,並未令你不能抗受,而你的劍卻脱了手,怎可怪我內力勝你。”

    韋紀湄口噤語塞,無話可説,只得道:“前輩劍術高明,我認輸了。”

    聶無雙道:“我這‘冷泉心影’劍法全套僅此一招,分為兩式,互相串連,別説你,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抵抗。”

    韋紀湄不服氣地道:“沒那事,我父親就能破。”

    聶無雙曬道:“小子!你倒相信你父親,他怎麼破?”

    韋紀湄道:“還是用我那一招,當我父親使用那一招時,你前半招根本就擋不住,兩式相連,後半招當然也發不出來了。”

    聶無雙微有不信地道:“我真擋不住你父親一招?”

    韋紀湄大聲地道:“前輩也有父母,你可曾懷疑過他們?”

    聶無雙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父親到底給了你多少破銅爛鐵,還有些什麼,你都施展出來吧。”

    韋紀湄劍眉一展道:“家父尚有二相鋼環,前輩請一併指教吧。”

    説着在手上褪下那毫不起眼的鐵環,比了一比。

    聶無雙連勝兩招,志得意滿之餘,對這枚鐵環確實沒放在心上,夷然一笑,雙手做了個隨便的手勢道:“別裝模做樣了,快開始吧。”

    韋紀湄輕輕一抬手,一點烏光電射而至。

    聶無雙微微一笑,屈指對準烏光彈去,一面還道:“這玩意真打上也傷不了我,不過我還沒有那麼不濟事。”

    一語方畢,眉頭突地一皺。

    原來她指風所至,居然空無一物,而左肋之上,卻感微微一麻。

    低頭一看,臉色也紅了,那枚不起用的鐵環,端端正正的鑲在衣服上。

    韋紀湄得意地大笑道:“這下前輩可走眼了,我家傳‘二相鋼環’豈是那等簡單,在我説出名稱之際,前輩便應該在‘二相’這兩個字上着想!”

    聶無雙徽嘆道:“虛實二相,奧妙無窮,我倒真的領教了。”

    韋紀湄連番失利,一旦得勝,不禁有點志得意滿,驕傲地道:“這鋼環系採千載寒鐵由名匠鑄練,專破內家勁功,不畏任何掌風,方才晚輩若是手下多用點力,前輩便不會這麼自在了。”

    聶無雙臉色突變,身形猛欺而上,並指就點,口還喝道:“得了便宜就賣乖,小子你太狂。”

    韋紀湄手忙腳亂地避過了一招,聶無雙順手曲肘,連着又撞了過去,韋紀湄吭了一聲,倒了下去。

    聶無雙伸指又對準他的眼睛剜去。

    梅姑在旁見狀,驚叫道:“娘!別傷他。”

    聶無雙的手指觸到韋紀湄的睫毛了,他的眼睛瞪大了,連眨都不眨。

    聶無雙心中一動,手指一滑,點了他的暈穴,然後回頭笑道:“你放心,娘那麼疼你,怎麼會讓你嫁個瞎子!”

    梅姑滿臉緋紅,感激地望了母親一眼,然後目光再回到兩眼緊閉的韋紀湄身上,立刻她的臉色又黯然了,兩顆珠淚順頰而下。

    聶無雙嘆了一口氣道:“傻丫頭,瞧你痴成這個樣子,我不過點了他的暈穴,哪裏真會傷到他了,你對娘也沒有這麼關心過!”

    梅姑一頭撲進聶無雙的懷裏,嬌羞萬分地道:“娘!您亂説,我不是這個意思。”

    聶無雙慈愛地撫着她的秀髮,柔聲道:“乖梅兒!那你傷心什麼呢?”

    梅姑用手一指地上的韋紀湄,幽幽地道:“娘!他……他不會要我的。”

    聶無雙怒道:“他敢!只要他再説個不字,我馬上就擰下他的腦袋。”

    梅姑又摟住她的脖子,顫聲道:“娘!別!不管他對我怎樣,我求您別傷着他。”

    聶無雙望着她大眼睛裏的兩泡淚水,體驗到她身上輕微的顫抖,不由又是深深的一聲長嘆道:“唉!冤孽!真是痴心女子負心漢,這小子哪一點好,一身情種,你要是嫁了他,有你淘氣的呢。”

    梅姑眼皮一眨,悽楚地低吟道:“春蠶到死絲難盡,蠟炬成灰淚未乾。”

    吟畢清淚直滴,聶無雙也不禁悲從中來,摟緊她道:“孩子!痴兒,李商隱的原詩已經夠悲的了,叫你這一改,簡直是字字血淚,梅兒,幹嗎你要這麼傻呢?”

    梅姑在母親的懷中卻哭得更傷心了。

    母女倆悲傷了一陣,聶無雙突然放開她,站起來毅然道:“把這小子弄進去,我去找輛車。”

    梅姑驚問道:“娘!這是做什麼?”

    聶無雙道:“找他老子去!先打通了他老子的關節,不怕這小子不就範。”

    梅姑囁囁道:“這……不太好吧。”

    聶無雙兩手一摔道:“你再推三阻四,我就不管了。”

    梅姑想了一下,才紅着臉道:“那麼……娘!您抱他進去,我去僱車去。”

    聶無雙笑着道:“行!不過我瞧着這小子就生氣,回頭手腳重了,摔傷他我可不管。”

    梅姑的嬌臉上肌肉痙攣了一下,一言不發,彎腰輕輕地抱起韋紀湄,低着頭向後面走去。

    聶無雙哈哈大笑,指着地上的鐵劍道:“這把破劍記着收好,那是你的傳家之寶,鐵指環我暫時代收着,過些日子,還是會還給你們的。”

    梅姑立定身子,纖足一頓,嬌聲道:“娘……不來了,您盡拿我開玩笑。”

    聶無雙大笑着出門去了。

    楓葉獲花,當陽江畔的秋色宜人。

    一輛油壁香車,直駛而來。

    車在江畔停下,一箇中年美婦人,先嫋嫋的下了車,到江畔僱船。

    船僱好了,車簾一掀,又下來了一位絕色佳人,綽約淡妝,顧盼含罩,早將江畔的許多人都看得呆了。

    那絕色女郎下車之後,又從車上扶下一位俊美的公子。

    這公子身材軒昂,臉上也沒有病容,照理應該龍行虎步才對。

    可是他卻像舉步無力,軟軟地倚着女郎,拖拖挽挽的上了跳板,一直進船艙去了。

    這情形又令人費煞疑猜。

    人夜秋風瑟瑟,大船上點亮了紅燭。

    江上開始傳出絲竹之聲,那是船娃們大展珠喉的時光。

    韋紀湄的對面坐着梅姑,她的臉上始終有着憂鬱,她的眼中始終含着深情。

    聶無雙很早就回到內艙去了,她似乎有意讓這一對年青人多盤桓一下。

    可是韋紀湄的臉色一直鐵青着,表情中包含着羞愧與憤怒。

    梅姑默默的站了起來,倒了一杯茶,輕輕地放在他前面。

    韋紀湄斜瞥了一下,毫無所動。

    梅姑等了半天,才柔聲地道:“公子!請用茶。”

    韋紀湄冷笑了一聲,以譏嘲的聲音道:“不敢當!我不過是你們的俘虜,怎麼敢接受這種招待。”

    梅始的粉臉上又變了一下,以帶哭的聲音道:“公子,您別怪我,孃的點穴手法很特別,我若能解,早就替你解開了。”

    韋紀湄又冷笑一聲道:“算了,你們母女兩個,一個示威,一個示柔,但是你們別想我會改變,有生之日,我不會忘記這番侮辱。”

    梅姑的嘴張了一下,似要説什麼,但又忍住了,卻禁不住珠淚如雨。

    韋紀湄用拳頭一捶桌子叫道:“你別哭,哭得人煩死了。”

    他的拳頭仍很有力,桌上的茶杯直跳起來,整個的潑在他的衣服上,他想躲開的,可是兩條腿彷彿不聽使喚,錦服上水滴直淋。

    梅姑立刻站起來,頰上還帶着淚珠,卻趕着替他拭去水漬。

    韋紀湄長嘆一聲道:“我一個堂堂的男人,卻弄得我蛙步為難,行動都需仗着女人扶持,這成了什麼話,剛才在江邊,我若能動,我一定跳下江去。”

    梅姑默默地承受他的憤怒,仍是低頭替他拭水跡。

    韋紀湄忍無可忍猛地一掌推過去,狂叫道:“走開些,我不要你獻殷勤。”

    梅姑猝未及防,嬌軀朝後猛退,一下子撞在桌子上,桌角擦過她的額邊,劃開一道血槽,可是她彷彿一點都不覺痛苦,仍是柔聲道:“公子!我為娘對你的手段抱歉,雖然她是為了我,可是她不瞭解我。”

    韋紀湄聽得一皺眉,慢慢地垂下頭,良久才道:“梅姑!謝謝你對我的情意,若不是我心中先有環姊姊,我想我會愛你的。”

    梅姑慘切地點頭道:“是的!我知道,若是我的生命能換得環姊姊對你的愛,我會毫無猶疑地將它獻出。”

    韋紀湄長嘆一聲,良久無語。

    空氣變得很沉默,只有銅漏滴水的聲音,一滴滴的增人愁緒!

    半晌之後,韋紀湄才柔聲地道:“很抱歉我剛才對你大魯莽了,我從來沒有打過人,尤其是女孩子。”

    梅姑也低聲地道:“不要緊,我瞭解公子的心情,只是苦於無法幫助你。”

    韋紀湄頓了一下,又問道:“梅姑!你的傷口痛嗎?”

    梅姑慘然一笑,搖搖頭道:“不!不會比心中的創傷更痛。”

    韋紀湄望着她額邊的血痕,臉上浮起愧色。

    梅姑仍幽幽地道:“公子!我不否認我把心全給了你,可是我知道感情不是買賣,我並不敢奢望你也會愛我,公子!你放心,我會有安排的,只要見到了令尊。”

    韋紀湄的愧疚又被憤怒沖淡了,沉聲道:“見到我父親又怎麼樣,他也不能強迫我愛你。”

    梅姑痛苦地道:“是的!我知道,見到了令尊,我就可以放心地死了,我相信令尊必定會有方法救你,只是現在為了公子,我必須忍着痛苦偷生……”

    韋紀湄奇道:“怎麼説是為了我?”

    梅姑慘然地道:“娘只有我一個女兒,我若現在死了,她必定遷怒公子,加害於你……”

    她的語音悽切,娓娓訴來,尤其動人心絃。

    韋紀湄突然感動,手扶着桌子,困難地站起來。

    梅姑大驚,連忙跪了過去,扶着他急道:“公子!你要做什麼?你的腿不方便……”

    韋紀湄一把攬住她,一隻手撫着她額上的傷口,哽咽地道:“梅姑!請你原諒我。”

    梅姑閉上眼,默默地承受他的撫摸。

    可是她的淚水卻像決了堤的江水直泄。

    他們倆人都沒有發覺到聶無雙悄立在窗外。

    她的嘴角含着欣慰的笑。

    她的頰上爬着滾熱的淚。

    輕舟順江而下,船上也不像以前那樣地充滿着愁雲慘霧了。

    舟窗中有時可以發現雙雙的人影,有時可以聽見低淺的笑語。

    梅姑的嬌面上常浮着笑意。

    倒是聶無雙變得孤獨了,她經常有意無意地避着他們。

    短短的十幾天舟程,她的鬢邊加多了白髮,額上深添了皺紋。

    這一日,船過蕪湖小歇,梅姑興高采烈地上岸採辦了酒菜,親自下廚拾弄好了,然後一樣樣地端進艙。

    韋紀湄坐在艙中,臉上含着微笑,望着安下的兩副杯筷,不禁微異道:“怎麼!你母親又不出來吃飯?”

    梅姑秀眉微蹙道:“娘説她不大舒服,一個人先睡了。”

    韋紀湄不信道:“以她的功夫造詣,斷然不會有病痛的,否則就嚴重了。”

    梅姑搖搖頭,眼眶微紅道:“媽沒病!她就是不願跟我們在一起。”

    韋紀湄道:“為什麼?她還是恨我。”

    梅姑忙道:“你別瞎猜,娘怎會恨你,她每天雖然很少跟你見面,可是對你卻非常關心。”

    韋紀湄不信道:“你怎麼知道的?”

    梅姑道:“昨天晚上你睡着了,她還親自到你艙上,替你蓋上被子,然後還順順你的血脈,怕你的腿因為禁制過久而成為殘廢,然後撫着你的頭髮,看了你半天。”

    韋紀湄大是感動道:“我不知道她老人家對我這麼好。”

    梅姑微微一笑道:“你怎知道,她先點了你的睡穴。”

    韋紀湄想了一下道:“她老人家既是這麼關心我,為什麼不乾脆解了我腿上的穴道,也省得我整天受罪,像囚犯似的關在船艙裏。”

    梅姑搖頭道:“我請求過娘,她説還沒有到時候。”

    韋紀湄微微有點生氣道:“還沒有到時候?要到什麼時候?”

    梅姑道:“我不曉得,不過娘做事一向很細心,她一定別有深意。”

    韋紀湄道:“什麼別有深意,你母親簡直莫測高深。”

    梅姑一掀嘴道:“不許你這樣説我娘。”

    韋紀湄見她微嗔薄怒的樣子十分可愛,不覺心中一動,笑道:“不説就不説,菜都涼了,咱們快吃吧。”

    梅姑嫣然一笑,提起銀壺,先替他斟滿了,然後自己倒了小半杯。

    韋紀湄道:“敬酒時須十分滿,莫使金尊空對月,梅姑,你怎麼只喝這一點?”

    梅姑道:“不行!我量淺,一喝就要醉的。”

    韋紀湄含笑道:“開酒店的不會喝酒,這才是天下奇聞。”

    梅姑扁着嘴道:“這有什麼好笑的,難道挑糞的,就非會吃屎不可?”

    韋紀湄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未完,艙中一陣香風,多出一個紅衣鴉發的美婦人。

    她站在艙中,盈盈笑道:“有花解語,有酒解愁,你這孩子倒是享盡人間豔福,卻不想想多少人為了找你而跑遍千山萬水。”

    韋紀湄一見來人,喜極而叫道:“朱姨是你!”

    叫着正想站起來,腿下一軟,又倒了回去。

    朱蘭上前一步急道:“紀湄!你的腿怎麼了””

    韋紀湄尚未答話,後面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道:“我點了他的軟癱穴!”

    朱蘭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何時,站着一個滿面肅容的婦人。

    二人四目對望,一言不發。

    韋紀淚忙介紹道:“這是家繼母,這是聶前輩。”

    二人都冷冷哼了一聲,做不為禮。

    朱蘭首先道:“是你點了他的穴道,快把他解了。”

    聶無雙冷冷地道:“憑你還不配命令我,見過韋明遠或許還可商量。”

    朱蘭如何受得了這種語氣,舉掌就想動手,韋紀湄忙叫道:“朱姨!你打不過聶前輩的,還是等爸爸來解決吧。”

    朱蘭看見韋紀湄情急之狀,再看他受制之痛苦,知道他的話不會錯,廢然地放下了手,冷冷地道:“好!我去找他的父親來,不過你們的船漫無定所,到時上哪兒來找你們?”

    聶無雙提起筆,寫了幾個字交給朱蘭道:“時間地點都在上面,你們最好準時到達,我還有很多事,無暇久等。”

    朱蘭冷然接過,一見上面只有七個字:“春風良苑三千客!”

    倒不由呆了,聶無雙一言不發,突地貼身一掌,將朱蘭的身軀猛彈起來,人影飄飄,直向岸上落去!

    朱蘭終於在第十天後,追上了韋明遠與慎修,簡單地説明一切,然後送上字條。

    韋明遠沉着地聽完了,接過字條,略一沉思微笑道:“這是宋代趙孟兆的聯句,春風良苑三千客,明月揚州第一樓,真是好文思,還有二十天,咱們可以一路慢慢地玩過去。”——

    舊雨樓掃描,第一王朝OCR,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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