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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搏命圖存

    這幾天光景,何敢早已把力家宅子內外環境摸熟了,人一越牆出來,自是老馬識途,知道該從哪個方向進,哪個方向退。

    天已黑透了,有幾點星光,倒是力府前廳左近燈火通明,亮晃晃的照著幢幢人影,也照著大門外那數十匹拴成兩排的駿馬,瞧上去可還真個稱得起“軍容壯盛”四字。

    何敢心裡明白,這一出頭誘敵,就不開殺戒也不行了,他本不願與“八幡會”正面卯上,能避過沖突最好,如今勢成騎虎,你讓人,人不讓你,除了硬拚到底就只有俯首認命;江湖漢子那一口氣好歹撐著他,脊樑骨想彎也彎不得,認命他不甘,剩下的一條路便是刀口子之下見真章了。

    不過,見真章也有見真章的方法,不作興挺著脖頸愣朝虎嘴裡鑽,眼下的形態好比禿頭頂上的蝨子,明擺明顯著,人家是高手雲集,兵悍將勇,他自己只得孤家寡人一個,便活拆八塊,亦抗不住那麼多雙手來卸,所以拚是要拚,幹亦得幹,在動上手之後,如何能連本帶利撈回來才是問題的關鍵。

    他不指望力向雙夫婦的幫助,他是確然不指望,他不忍把這對夫婦拖下水陪著受牽連,力家待他和金鈴已是仁至義盡,實在沒有理由再加重力家兩口子的負累——而又極可能是一種傾家捨命的負累。

    何敢伏在黑暗中,雙目炯然注視著大門內外的動靜,腦子不停在轉,他在盤算如何誘引對方,分化敵人,盤算如何下手狙擊,如何周旋因應,當然,他也不會忘記盤算在何等情況之下如何逃命。

    幹是深深吸了口氣,他自陰影下大步走出,兩名看守馬匹的“八幡會”所屬很快便發現了他,其中一個瘦高條以懷疑的目光向他上下打量,一邊虛虛伸手相攔:

    “朋友,你要找誰?”

    何敢停下腳步,嘿嘿笑著:

    “借問老哥,這裡可是力向雙那王八羔子的鱉窩?”

    瘦高條臉色一變,索性橫身截路:

    “力向雙力爺是我們‘八幡會’各位當家的好友,你算哪一號人物?居然這般放肆,出言不遜?”

    何敢瞪起雙眼,大刺刺的道:

    “好極了,你說你們是‘八幡會’的夥計?”

    另一個粗矮漢子湊近一些,冷冷接口道:

    “不錯,我們是‘八幡會’的人,怎麼著?你看得不順眼?”

    何敢端詳兩位仁兄的黑衣黑巾,撇著嘴道:

    “二位大概不知道,我和力向雙有仇,不但和力向雙有仇,和你們‘八幡會’的樑子結得更深;今天真叫巧,竟一遭遇上了。”

    粗矮漢子鄙夷的揚起面孔:

    “報個萬兒聽聽,看你夠不夠份量和我們給樑子?”

    何敢笑嘻嘻的道:

    “我的萬兒叫操你娘,操你們‘八幡會’每一個人的親孃,乖兒,你可聽清楚啦?”

    正當那兩位仁兄一愣的瞬息,甚至火氣還未及升湧,何敢右腳翻彈,雙掌上下飛揮,動作如電中對方二人同時倒跌而出,連哼都沒哼一聲。

    當然,何敢出手極有分寸,他不會要這兩個人的性命,他要利用這兩張活口去佐證他的立場——與力向雙有仇的敵對立場!

    進入大門,正巧碰著另一個“八幡會”的朋友匆匆迎面而來,何敢衝著對方齡牙一笑,那人也本能的點頭回應,於是,何敢兜臉一拳擊出,那人突遭狙襲應變卻快,危急中猛向後仰,出聲怪叫:

    “有奸細-一”

    何敢的另一腿便剛好封住了對方下面的話,這一記正瑞在那人小腹之中,偌大的漢子便手舞足蹈的騰空跌出——當然他決不是真個快樂得手舞足蹈,因為這一騰跌,鮮血已噴得滿天紅雨也似!

    前廳裡外立時起了一片騷動,但見人影內掠,叱喝之聲迭起,目標方向卻只有一個——全衝著何敢來啦!

    看準奔在最前面的兩位仁兄,何敢身形暴進,“響尾鞭”尖嘯如泣,眨眼捲起幹條怪蛇般的鞭影,直打得那兩人撞跳滾翻,哀號連連!

    一個冰碴子似的語聲此刻卻響起若炸了一枚冰球:

    “是何敢,這打不死的程咬金!”

    哈,“獨目客”崔壽出來了!

    何敢側掠九尺,抖鞭又答翻了另一個漢子,一面狂聲大笑著:

    ‘八幡會’的灰孫子們,你們不是要追拿我何敢麼?不用你們追,何爺自己送上門來,還有那助紂為虐的力向雙,咱們新債舊帳通通一併結算!”

    笑吼奔突之中,何敢發覺湧來的人影正在迅速分散,卻非混亂的分散,而是各自進入阻截位置,佔取有利攻擊的角度,換句話說,他們已企圖將何敢圈牢!

    就在另一次折回的動作裡,何敢猝然衝向大門,七名黑巾黑衣的大漢挺刀圍堵,他已快不可言的凌空倒翻,越出牆外。

    也只是背脊剛剛擦著牆頭而過,各色閃亮又形狀不同的暗器已狂風驟雨般飛襲而至,銳嘯合著勁力,在一片金鐵撞擊聲裡,好像連那面牆壁都被打得搖晃了!

    腳才沾地,何敢已急忙一頭撲進他早就選妥的一處暗角里——那是一個幹窪的淺洞,洞上四周還難得有幾疊乾草。

    幾條人影便在這時如鷹隼般掠頭而過,好快好疾的身法!

    人聲喧騰著,腳步聲在周遭奔動,有火把燃起,青紅的火苗子閃炫於夜暗,氣氛剎時便幻化為陰森又怖栗了

    何敢側伏在暗角內,眼看著一簇簇的火把焰光流燦移走,耳聽著不絕的叱喝叫罵忽遠忽近,他十分鎮定的屏息蟄臥。他有個打算,殺機非常強烈的打算,他有心要將敵人各個擊破,分而殲滅;當然,或許他找不著適當的時機,也或許他欠缺所須的好運道,但結果難料,說不定他的計劃可以實現——斜著望向黝黑的夜空,下一步的形勢優劣順逆,就全靠老天爺幫忙了……

    輕輕悄悄的,一條人影掩近,有兵刃的寒芒閃了幾閃。

    何敢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專注的聆聽。

    細碎的“——”聲又起,跟著是漸漸瀝瀝的淌水聲息,何敢不禁有些發怔,這又是他孃的怎麼回事?

    忽然,他想到了,這不是什麼淌水聲,這是有人在小解——外頭那個王八羔子在小解!

    猛一咬牙,何敢宛若一條毒龍也似暴出淺穴,去勢之兇悍狂疾無可言喻,那背對著的人影果然正在提著褲子尿尿;甫聞異聲,那人面孔才自半側,何敢的“響尾鞭”已當作絞殺器,奇準奇快的繞上對方脖頸,更將對方在一個半旋中帶起!

    令何敢意想不到的情況便在此時發生了!

    那人脖頸被鞭身纏繞扣緊的瞬息,已註定了死亡的命運,但是,他卻不像一般垂死者那樣徒做無益的掙扎,更沒有任何慌亂而毫無補益的自救動作,就在他身子被扯提斜旋的俄頃間,他竟奮起最後餘力,拚命撞向何敢!

    雙方的距離過於接近,這人的反應又完全通異於在此等情況下該有且必然的回射,何敢意外之下鍋勁弓腰吸腹,硬往側移,頸骨斷折的聲響清楚傳來,幾在同時,何敢的左肋鮮血濺溢,被劃開了一道三寸長的傷口!

    怔怔的望著俯臥地下的那具屍體,何敢甚至不明白人家是在什麼時候拔出的匕首,狙殺的過程只是眨眼的功夫,人在這樣緊迫痛苦的壓力中,照說根本不可能有還擊的餘地,然而對方不僅做了反撲,更且在瀕絕之前尚有容發之隙拔使匕首的精力,這個人絕對不是一個等閒之輩!

    屍體是俯臥著的,頭顱卻怪異的倒轉向上,突凸的眼珠,半伸的長舌仍在滴血,烏紫的面容扭曲歪斜,形像可怖而然,仍能依稀分辨這是一張尚屬年輕的面容,一張不會超過三十歲以上的年輕面容。

    這個人,會是“八幡會”中的哪一號角色呢?

    不待何敢再有思索的機會,已有六七條人影往這裡奔來,一個亢烈的嗓門出聲發問:

    “八幡聳立——?”

    好傢伙,聯絡切口都搬出來了,“八幡聳立”接下去是什麼何敢當然不會知曉;他雙臂倏振,人已沖天拔起兩丈多高,凌空急瀉,直撲四丈之外,嘴裡卻不閒著:

    “八幡就快倒了,我操你的六舅!”

    接著而起的是一陣怒罵驚呼,有人煞勢察看,有人跟著追來:

    “是姓何的,快截住他!”

    “老天,咱們又躺下了一個,趕緊看看是誰……”

    何敢現在沒有時間等待揭曉他擺平的角兒是誰了,腳下加快,直朝臥虎崗上狂奔,後頭除了仍有三四條人影急迫不捨外,斜刺裡又有一位打橫參入,而這一位的身法顯然比諸他的同儕快捷得多!

    上了臥虎崗,何敢走著之字路,修東倏西,忽左忽右,但那幾位仁兄硬是半步不放,豁了命般在後緊盯,是不達目的誓不休的模樣。

    來到一堆亂石峻峨的斷崖邊上,何敢估量著時機差不多了,他辭然止步,轉身昂臉,雙手背在後面,意態悠閒的等著追兵到達。

    夜影中,一個瘦削的身軀大鳥般自空而降,在星光的朦朧閃爍下,可以大略看出這是一位歲數約在四旬左右的中年人,這中年人的皮膚慘白得毫無血色,雙目如線,約鼻薄唇,一看就知道是個心狠手辣的寡絕人物。

    恁是左肋的傷口火多般抽痛著,何敢卻扮出一副“泰山石敢當”的篤定架勢,他嘿嘿一笑,大馬金刀的道: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好朋友,姓何的業已恭候多時,你跑得端也不喘?”

    那人細眼平視,表情僵木,語調也和他的表情一樣僵木:

    “不用裝腔作勢,何敢,你心裡很緊張,至少比我還要緊張,但我有後援,你卻只是孤伶伶的一個人;情況對你不很有利,何敢!”

    何敢端詳著對方,慢吞吞的道:

    “你說的倒也是實話,可是得看看你後頭那批‘後援’屬於哪一類的角色,方能斷定彼此的勝算。”

    那人容顏不動的道;

    “何敢,你我中間是一座秤,我們雙方便好比法碼,份量相同的法碼,哪一邊多加一點重量,便可能傾向這多加重量的一方,所以說,我的幫手具有若干能耐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如此一來彼此間的態勢便不會均衡;很可惜,我的比重較你要大!”

    說到這裡,後面的人已追了上來,一共是四個,四個人塊頭都不小,只是經過這一陣狠跑,每一位全喘得像條老牛了!

    何敢笑吟吟的道:

    “各位別急,我既然到了這裡不再往前逃,各位自會心中有數,知道我何某人業已打算把這件功勞留給各位去領啦;你們先歇口氣,我好歹等候著,腦袋瓜子便暫且寄在我的脖頸上,到了該你們來領的時辰,各位儘管動手就是

    四個人面面相覷,卻做聲不得——他們想不透,這又算哪門子的慷慨與灑脫呢?

    面目慘白的這一位,輕輕朝前逼近兩步,雙手伸向後腰,等手掌翻回,已經各握著一柄短斧,又沉又利的短斧!

    何敢見到雙斧,神情怪異的變了變:

    “骷髏斧,黃泉路!”

    那人臉色冷漠,緩緩將雙斧的另一面向何敢展現,不錯,雙斧的另一面,果然分別鑄鑲著一個亮銀骷髏頭。

    不用再說什麼,這一位的身份已等於表明了——“八幡會”列屬第八的“寂幽幡”幡主黃泉,“骷髏斧”黃泉,好他孃的一個名姓!

    黃泉生硬的道:

    “現在,我們都已明白了對方是誰,也都清楚彼此的意願,接下來,就輪到我們各為自己的意願而努力了!”

    何敢搖頭道:

    “不只是努力,姓黃的,這叫拚命!”

    黃泉道:

    “隨你怎麼形容都行,何敢,我知道你的想法,更知道你為什麼把我們引來此地,但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你永難成功。”

    聳聳肩,何敢道:

    “我卻不似你這般悲觀,黃大幡主,相反的,我認為我的機會大得很!”

    黃泉細窄的雙目微微張合,精芒閃動中他的口氣卻帶著厭倦:

    “對一個已經受了傷的人來說,你的機會絕對不算好;何敢,渲染誇大是你自己的事,問題要看聽你說話的那一邊相信與否。”

    乾笑一聲,何敢道:

    “他娘,倒是好一雙利眼;不錯,我是受了傷,而且還傷得不輕,可是我半點也不驚惶,我心安理得之至,因為負傷拚殺,成敗都是光榮,再者,叫老子流血的人老子早已將他送到你的名下了!”

    眼皮子難以察覺的一跳,黃泉陰沉的問:

    “是誰?”

    何敢道:

    “不曉得是誰,總之脫不開是你們‘八幡會’的哥們,我還敢保證是你們其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說不定,嗯,是哪位幡主之流亦未可言……”

    黃泉聲音突轉厲烈:

    “大膽匹夫,你沒有這個火候!”

    何敢皮笑肉不動的道:

    “試試如何?”

    四名圍持在四個不同角度的漢子,便在此時一齊動手,四柄朴刀映著星光反射出冷芒溜溜,溜溜的冷芒卻瀉向一個焦點——何敢身上!

    “響尾鞭”暴起的一剎,彷彿正月裡點燃了一枚大花炮,“劈啪”聲揚裡兩柄朴刀已打著旋轉拋上半空,另兩位仁兄傢伙雖是沒丟,卻各自斜瞼帶面捱了一鞭,痛得鬼哭狼嚎般跌出去。

    又沉又利的短斧劈頭而臨,來勢之快,好像這兩柄短斧早已擺到那個位置似的,寒氣陰森、硬骨若削;何敢一步未動,長鞭倒卷斧刃尺長的鞭柄卻透中突戮,直指敵人胸膛。

    冷冷一哼,黃泉前撲的身形猝側急移,斧鋒偏飛,眨眼將十七斧併為一擊,光景是待一傢伙便把何敢凌遲碎剮了!

    “哦呸!”

    怪叫聲中的何敢一個斤斗翻到另一塊岩石上,斧影卻有如冤魂不散,也是那麼連串翩旋著隨後罩落。

    何敢驀然將長鞭繞臂數卷,只以三尺長短的鞭梢子揮截掃擊;鞭梢子吞吐彈射宛如蛇信伸縮,奇誰也是奇險的著著招架對方猛烈又密集的斬劈,黑夜多少幫了他點忙,起伏差別極大的亂石地形也對他頗為有益。

    現在,何敢已經貼切感覺到黃泉的份量,這枚法碼,還真他孃的不輕哩。

    暗中的另一塊山岩之後,猛古丁鑽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活像吃了迷魂藥,照面之下一頭朝何敢撞將過去,而且還是懷抱朴刀撞將過去。

    正在全神應付黃泉攻擊的何敢,突兀裡受到這麼一擾,緊急下只有矮身斜閃,當朴刀擦過腰側的頃刻,他左掌猝揮,硬是把那不要命的漢子打飛五尺,狂嚎著墜入斷崖下面。

    一柄短斧便在這須臾間刮過何敢肩頭,連皮帶肉削去了巴掌大那麼血淋淋的一塊——還是何敢躲得快,這一記原本可是衝著他腦袋來的!

    黃泉挺身緊逼,斧刃縱舞下他冷冷的道:

    “秤在中間,何敢,我的比重的確超出於你……”

    閃騰跳躍著的何敢惡狠狠的回應道:

    “你那四顆小法碼只剩其三啦,姓黃的,重也重不到哪裡去!”

    越過兩塊山岩,黃泉轉由側攻:

    “你想想,何敢,犧牲一粒小子,便可在你身上索回大片血肉;我這四粒小子不惜拋棄,你卻有多少血肉可供宰割?”

    鞭梢子暴抖猝的,何敢又被逼退到下一塊石頭上,他眉心沁汗,口沫四濺:

    “他姐的,你是早就備妥這個陰損點子啦?黃泉,用手下的人命去換取作的勝利,算是哪門子英雄好漢?”

    黃泉步步迫前,慘白的面孔上毫無表情:

    “生死豁鬥,勝算乃為最高原則,手段如何運用,不關緊要;何敢,你若要講仁義,來生再另找個對象去琢磨吧……”

    騰空五尺的何敢-目怒罵:

    “個狗操的,真正不要臉——”

    “臉”字餘音還在他口唇間裊繞,又一條人影從何敢背後撲下——這一次是舉刀過頭,人在高巖往下跳,刀鋒也就順勢砍落!

    卷在手臂上的長鞭像一條激怒的赤蛇般貼著何敢額邊朝上飛穿,何敢同時斜身挺迎黃泉的進撲,只聽一聲慘叫,那從高巖上跳落的仁兄竟被長鞭透腹扎入,似是吃一根尖硬的木樁捅進肚子,連人帶刀撞下山岩,而黃泉的雙斧正適時斬向何敢天靈!

    何敢的長鞭倒彈回來,他人已欺近在黃泉三尺以內,當那鋒利的雙斧迎頭劈落,他竭力縮頭蹲身,尺長的銅鞭柄閃電般橫截於頂,於是,雙斧的斧刃剎時砍在銅柄之上,火花迸揚中因力道過猛,壓迫銅柄倏往下沉,這一沉,便正好敲在何敢腦門,當悶窒的骨肉撞擊聲甫起,何敢暗藏銅柄內的“龍舌短劍”便也沒入黃泉的胸口之中!

    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卻一起倒下——一個朝後仰,一個往前僕,這一沾地,便全不動彈了。

    夜色仍很黝暗,只有空中幾點星芒在眨著冷眼。

    片刻之後,兩條人影小心翼翼的爬上山岩,星光閃爍下,兩個人的面孔上都帶一條斜臉的血痕,這兩位,敢情就是先前各挨一鞭的朋友,黃泉口中的“小法碼”。

    兩個人彎腰夥身的四處張望,費了一番功夫,才發現躺著不動的何敢與黃泉;兩位仁兄立刻分開,朴刀前挺,戰戰兢兢的往這邊湊近幾步,又再次停下,個頭較大的那位清了清嗓門,低啞的出聲:

    “幡主……幡主……你老還安好麼?”

    人都挺了屍,還如何個“安好”法?黃泉趴在宕面上,自然是不能回答了,假若他這兩名手下看清他凸目咧嘴的模樣,看清他身底下那一大灘血清,恐怕也會嚇得出不了聲!

    這兩位對看了一眼,原來開口的朋友稍稍提高了腔調:

    “幡主……我們來支援你啦,如果……如果你能回話,尚請交代一句……”

    黃泉已赴黃泉,魂都飛了,何敢卻幽幽醒轉,他只覺得腦袋沉重昏眩,睜開眼但見金星迸射,忽明忽暗,額頭上一片僵麻,不用模,也知道腫起老大一個包;他徐徐呼吸幾次,人已清醒得多,至少,他明白自己沒有死,腦殼亦不曾碎裂——因為腦殼碎裂的人,是無法清醒過來的……

    兩個人又湊近了些,比較矮小的那位忽然全身一抖,驚恐的向他同伴道:

    “丁四哥……我看情形不妙,幡主……幡主與那姓何的,只怕都完啦……”

    另一位乾咳一聲,也是喉嚨沙啞:

    “光景挺像,眼前的樣子,似是拚了個同歸於盡哩!”

    矮小的仁兄不禁打了個哆嗦:

    “這姓何的真夠棘手,誰都想不到他能有這麼個本事,居然把我們幡主拉上墊背,另外還加綴孫大和全保忠兩個,這一下,他可是連本帶利撈回去了……”

    被稱做“丁四哥”的腰桿一挺,人也站直了,放寬聲音道:

    “小吳,別他娘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姓何的棘手又怎樣?還不是被我們擺平啦?豁上命同他幹,哪能次次全讓他佔便宜?”

    這“小吳”呆了一呆,尚未會過意來:

    “被我們擺平了?丁四哥,我不懂你的意思,嗯……是誰被我們擺平了?”

    丁四哥手中朴刀一揮,沒好氣的道:“誰被我們擺手?當然是姓何的呀,你這腦袋就笨成這樣?真叫豬頭!”

    小吳迷惘的道:

    “可是,可是,丁四哥,他不是和我們幡主同歸——”

    丁四哥打斷了小吳的話,重重的道:

    “你給我聽清楚,更好生記著:姓何的先將幡主撂倒,我們兄弟一看不對,豁命衝上援救幡主,姓何的揮鞭把我們打翻,又回頭刺殺幡主,我兄弟二人睹狀之下悲憤填膺,再度拚死衝撲,就在姓何的刺殺幡主那一剎裡,姓何的也被我們使刀劈死,整個情形就是這麼回事,咱們要說法一致,別講岔了!”

    怔了半晌,小吳才算通了竅,他脫口道:

    “這,這不是冒名頂功麼?”

    丁四哥怒道:

    “放屁,什麼叫冒名頂功?難道我們兄弟臉上挨的鞭子是假的?難道我們今晚擔的風險也是假的?小吳,這是我哥倆祖墳方位好,運道強,若是稍有差池,孫大和全保忠就是先例!他娘,是我們受的理應我們受,替‘八幡會’賣了多年命,早就該露露頭面,光彩光彩了,你到是弄明白沒有?”

    那小吳連連點頭,一疊聲道:

    “明白了,丁四哥,我全明白了……”

    丁四哥“嗯”了一聲,不忘再加囑咐:

    “記得我剛才告訴你的話,照葫蘆畫瓢,跟著我說,千萬不能前後對不上或和我的說詞岔了邊,那就漏子大啦!”

    小吳笑道:

    “錯不了,我記得清清楚楚。”

    朴刀指了指巖面上躺著的兩位,丁四哥神氣活現的道:

    “來,小吳,咱們一個背一個,下去向主子們交差領賞去!”

    小吳畏懼的退後一步,吶吶的道:

    “還得揹他們下山?丁四哥,我看不用麻煩了吧?”

    丁四哥大聲道:

    “真他娘豆腐渣腦筋,不把屍首背下去,拿什麼證明我們有這樁功勞?不但如此,姓何的身上還得補幾刀,別忘了他是被我們砍死的,沒有刀痕,能像麼?小吳,你我放大膽,兩個死人有什麼好怕的?沒出息!”

    小吳囁嚅著道;

    “天爺,這樁功勞,實在是不好領……”

    哼了哼,丁四哥大步先上,邊不耐煩的道:

    “得啦!姓何的塊頭大,由我來背,幡主個兒小,便算你的,補這姓何的幾刀也由我來辦,你他娘光享現成就行!”

    說著話,他已跨過黃泉屍體,對著何敢略一端詳,才慢慢舉起刀來——他還有這份興致挑揀著刀的部位哩。

    這時刻.何敢不有所表示是不行的了,他忽然伸手摸著腦門的腫包,睜眼齜牙一笑:

    “丁四哥,手下留情啊你。”

    舉起的刀寒光閃閃,丁四哥在驀然一震之下卻見了鬼似的“嗖”的跳起老高。

    “我的親孃,殭屍鬼啊……”

    何敢坐將起來,嘆了口氣:

    “殭屍鬼倒不是,這叫還魂啦。”

    那丁四哥踉蹌歪出好幾步,小吳更是目瞪口呆,手中朴刀也“鏘啷”一聲跌落下來……

    何敢晃晃腦袋,十分倦乏的開口道:

    “卻是狠狠暈過一陣;二位,你們的幡主黃泉業已實至名歸了,可惜我沒有死透,二位這樁功勞,只怕一半時還記不上功勞薄……”

    那丁四張口結舌,哈哈咿咿,竟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他的夥伴小吳就更如得了羊癲瘋,一陣緊似一陣的痙攣,只差不曾口吐白沫……

    伸了個懶腰,何敢吃力的站起,在肋傷口又是扭絞般的猛然抽痛,他暗裡用手摸了摸,乖乖,裡外衣皆被鮮血浸透了,眼下卻得想個法子先行止血才好。

    丁四哥在慢慢向後退,不落痕跡的向後退——打譜是想退到山岩邊上,抽冷子往下跳。

    何敢擺了擺手,啞聲道:

    “兀那丁四哥,你不用再朝邊上退了;我要你逃,你才逃得掉,我不要你逃,包管你人未著地已經變成一具屍首啦,你們幡主我都能叫他實至名歸,你二位這等角色還有不十掐八攢的?”

    打了個冷顫,丁四哥馬上僵立不動,活脫一隻呆鳥般傻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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