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豹剛剛挪了一步,坐在地下的大鬍子已努力掙扎站立起來,衝著楊豹當頭一拜,卻又差點摔跌回去,楊豹伸手扶了對方一把,不鹹不淡的陰著聲道:“我們不來虛套,朋友,這是怎麼回子事?”
對方的臉孔肌肉約莫是因為傷勢的痛楚而抽搐著,但雙眼中卻充滿了感激涕零的神色,他吸著氣,顯得頗為吃力的道:“多謝……多謝各位兄臺的救命之恩,萍水相逢,竟賜我這再生之德,今生今世,不知如何來報答各位……”
楊豹淡淡的道:“救人一命,不是勝造七級浮屠嗎?我們也是為自己積攢陰功,不過呢,希望沒救錯了人才好,你要明白,你一條命,可是拿三條命換來的!”
那人不斷點頭,於乾的嚥著唾沫道:“我省得,這位仁兄,我省得,這件事,我沒有錯,至少,我的錯值得原諒,但凡是個有心有肝的人,就不會對我下這樣的辣手……”
楊豹道:“這話怎麼說?”
嗆咳了一聲,大鬍子手撫著胸口道:“兄臺,我叫霍春泉,在‘白麒麟幫’的幫口裡,管的是兩百多兄弟的糧款,七八年來,我忠心任事,從來也沒出過紕漏……只緣今年開春以後,因為我的老爹害了一場喘病,求醫抓藥耗費了不少錢,我一個幫裡的管事,每月能拿幾文銀響?經過這陣折騰,不免就花豁了邊,鬧了饑荒,向弟兄借,借不了多少錢,無奈何,暗裡把所管的糧款挪用了些,也不知是誰嘴內長瘡,滿口嚼蛆的橫著心腸朝執法紅棍那裡告了我一狀,紅棍下來一查,漏子就出來了……”
旁邊,汪來喜慢吞吞的道:“那麼,你總共是挪用了多少糧款呢?”
霍春泉苦著臉道:“二百七十多兩銀子,約莫是我大半年的響份子……”
汪來喜“嗤”了一聲道:“才二百多兩銀子,就要你拿命來抵?這算什麼嚴刑律法?你們那鳥操的‘白麒麟’幫,亦未免過於苛酷了點吧?”
霍春泉容顏晦暗的道:“我原本也以為至多關幾天黑牢,或是挨一頓板子之後扣炯抵數算完,卻做夢都不曾想到他們居然會要我的命……幫裡的規矩可不是這麼訂的,後來我才知道,其中有人搞鬼,加重了我的罪名,硬是不叫我活下去……”
楊豹接口道:“莫非你和你們幫口裡什麼人結得有樑子?節骨眼上才向你暗下毒手?”
霍春泉沉重的道:“不錯,那是三個多月以前的事了:‘仙霞山’下有個小鎮甸,叫‘棗莊’,‘棗莊’直街尾有家妓院,名喚‘滿香樓’,三個月前,‘滿香樓’新進買一個姑娘,蔥白水淨的不但人長得秀氣,舉手投足間亦中規中矩,透著十分的嬌憐模樣,這花名叫做‘竹音’的姑娘,運道可不怎麼好,才進場乾的第二天,就碰上了我們那位花花太歲裴三當家,而一朝吃裴三當家看上的粉頭,可就完了……”
楊豹皺著眉道:“你提的‘裴三當家’,可是‘角蛇’裴四明?”看得出霍春泉對裴四明的恨意極深,他咬著牙道:“正是這個昧天良的——姓裴的不但陰狠兇殘,更且貪淫好色,自己蓄著幾個侍妾不算,還三天兩頭跑到外面另找鮮貨,無論是明妾暗娼、良家婦女,他是大小通吃,老少不拘,這猶不說,只要他中意的女人,非獨必須與他押戲,外頭做半掩門活計的姑娘尚收不得一文賣身錢;‘竹音’被姓裴的看上,實在倒媚,可憐那時節人家姑娘猶是個未曾破身的清信人!”
楊豹道:“這檔子驢事,又與你何關?”
霍春泉有些尷尬的道:“本來是沒有什麼牽連,活該我時運不濟,就在裴四明那晚上乘著酒意,待要對‘竹音’行強的當口,我正好也在隔間同幾個兄弟飲酒,事情便扯到我身上來了!”
汪來喜插嘴道:“這可透著玄,朋友,窯子裡賣的就是人肉,哪個雌兒進了這秦樓楚館還圖修座貞節牌坊的?要幹那等營生,何須用強?招招手不就上了床啦!”
霍春泉忙道:“話是不錯,問題是姓裴的不肯拿錢呀,人家竹音姑娘還是個清館人,這頭一夜的破瓜銀子可不是筆小數目,姓裴的樂意,窯子裡的老鴇兒可不答應,眼瞅著一大票掛紅錢財長了翅膀,老鴇兒就急了——”
還來喜若有所悟的道:“難不成你和這家窯子的主兒有交情?”
霍春泉一張望須叢繞的臉盤上浮起一抹紫赧,有幾分不自然道:“常去嘛,算起來是熟人,所以裴四明這一開鬧,‘滿香樓’管事的就立時央我出面替他們說合,他們以為我和姓裴的同在一個旗盤,身份也說得過去,我當這個解人一定扮得光頭淨面,殊不知這一來是害了我……”
楊豹道:“姓裴的不賣帳?”
霍春泉啞著嗓門道:“當時也是我多喝了幾杯老酒,沒有考慮到事情輕重,‘滿香樓’的人前來央我解圍,我一拍胸脯就答應下來,出門上了竹青房口,衝著性裴的便拿了言語,姓裴的只是愣了愣,倒沒說別的,朝我露牙一笑,披了衣裳就走,我卻不曾想到,這一下竟種了禍根,姓裴的明著好像忘了這碼事,暗裡卻恨透了我,認為我掃他的顏面,損他的威風,無時無地不想對付我;幾個月後,出了這樁紕漏,恰好吃他捏住小辮子,便在大當家跟前燒我的野火,說我心存貪婪、行為卑劣,說我罔顧幫規,故意剋扣弟兄的糧款而中飽私囊,慫恿大當家嚴行厲典、殺一做百……各位想想,他好歹總是幫裡帶頭的人物,這般陰著算計我又如何抗他得過?三堂不經二審,執法竟判了我一個自絕的處分!”
搖搖頭,汪來喜又發表高見:“簡直是胡鬧,二三百兩銀子便要人一條命,這算哪條律法?”
楊豹道:“所以你就三十六計,走為上招了?”
霍春泉笑得像哭:“不定還行?各位兄臺,我這條性命雖說是賤,卻也不止這點銀子,他們判我一個死罪,我自是不甘不服,也虧得是我命大,幫口裡還有幾個交心的弟兄,他們暗裡得到這個消息後,立時設法從黑牢裡把我救了出來,叫我趕緊逃走,只因為我過於慌張,手腳不夠利落,才又驚動了哨卡,差一點就被刑堂的人截殺在此……”
汪來喜似笑非笑的道:“不是‘差一點’,朋友,你已經被截住了,若非我們到得及時,恐怕你現下的情況就夠瞧啦,說不定,呃,二十年後才又是一條好漢吶!”
霍春泉再次抱拳作著羅圈揖:“各位兄臺的救命之恩,我是至死不忘,有生之日,皆載德之時——”
汪來喜看了看楊豹,楊豹會意的微微頷首,不急不緩的開口道:“也用不著說這些空話,朋友,你要真是有心謝我們一謝呢,現成就有這條路子給你走,但看你有沒有這個誠意罷了。”
霍春泉不禁有些惶恐,神色間流露著忐忑與疑慮:“是,是,不知各位有什麼事需要在下效勞?只有一端,若是銀線方面,在下一時半刻怕還湊不出個數目……”
楊豹不悅的哼了一聲:“你也未免低看我們了,霍朋友,人命何價?豈能以銀錢來稱量?我們救你,決非為了賞酬,而實際上,你也沒有錢,大概比我們更窮!”
霍春泉窘迫的道:“兄臺,我沒有別的意思,千祈各位不要誤會才好,因為……因為我實在想不出力之所及,有什麼可以回報各位的地方……”
楊豹低聲道:“如果我給你點了出來,你是不是答應全心全意幫我們這個忙?”
霍春泉堅定的道:“一句話,我的命都是承各位救下,還有什麼我能辦而不辦的事?”
“嗯”了一聲,楊豹道:“很好,霍朋友,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待我們換個地方,再做詳談。”
於是,一行人在楊豹的帶領下,匆匆離開這片乾涸的河床,移向山坡中腰的一處窪拗之所,繆千祥和潘一心更加殷勤,一邊一個,攙扶著霍春泉直到地頭。
等大家坐定歇息的當口,汪來喜已到控馬處取來了他的藥包,開始仔細的為霍春泉敷藥治傷,他一面輕緩細緻的工作,一面溫言低語的連聲呵慰,而霍春泉的感動不必經過任何有形有聲的表達,光由他含淚的雙目中,業已顯示無遺。
“巧班才”汪來喜果然有他的一套,至少,他明白“攻心為上”的道理,眼下可不是功效立見了麼?便是鐵打的漢子,亦據不住那一縷溫情哪。
楊豹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他望著霍春泉,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後才形色肅穆的開口道:“霍朋友,我先請問,最近你們組合是否發了一筆橫財?”
霍春泉毫不猶豫的道:“不錯,當家的他們前幾日擄劫了‘歸德縣’富豪黃三裕的姨太太,勒索贖銀五萬兩,聽說錢已到手了,兄臺說的約莫就是此事?”
楊豹又道:“‘馬前鎮’上有家當鋪,鋪子名叫‘聚豐泰’,掌櫃的人名叫朱端,不知霍朋友你對這些有沒有個印象?”
臉孔上閃過一抹驚異之色,霍春泉道:“兄臺指的大概是那條翠玉龍的事?各位的消息來得真快,連我也是昨天才曉得,各位竟然已經扣準了出處更且找上門來了……”
這時,繆千祥有些沉不住氣的道:“豹哥,朱胖子的臆測設有錯,東西果然是裴四明的人搶去的!”
霍春泉道:“據我所知,指揮這次行動的人不錯是姓裴的,但真正授意者還是我們大當家莊有壽,他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從頭吃到尾,連湯帶面一口吞!”
楊豹平靜的道:“黃三花受到你們的勒索,一時湊不齊五萬兩銀子的數目,這才拿了他的那件寶物到‘馬前鎮’朱胖子的當鋪去質押,我想,這個消息是從黃家那邊洩露的,對是不對?”
霍春泉道:“錯不了,否則我們當家的從何知曉贖銀的來源,又怎會找上姓朱的門?”
楊豹道:“霍朋友,東西現在置放何處?”
霍春泉沙啞的一笑,道:“見臺你把我高看了,我不過是堂口中的一名糧褲管事,像這種大買賣,如何能夠參與機密?東西放置何處,我想除了三位當家的之外,誰也不會曉得——”
汪來喜替霍春泉包紮妥當,在打最後一個條結,一邊淡淡的道:“平素裡,你們組合都把些值錢的玩意置於什麼所在?你是否有個耳聞?”
沉吟了片刻,霍春泉道:“大約都擺在大當家洞室裡的成份大,我聽說大當家住的地方有幾處密窩,藏了好些奇珍異寶,像黃家那件寶物,更是寶中之寶,大當家決計不放心置於別處,他一向吝嗇刻薄,私念極重,有關值錢的物事,他從來都是親自檢點,當仁不讓的!”
楊豹望了望汪來喜,道:“你怎麼說,來喜?”
汪來喜揹著手來回踱了幾步,面向霍春泉道:“你們‘仙霞山’‘七轉洞’裡,有沒有什麼特設的機關埋伏?”
搖搖頭,霍春泉道:“機關埋伏好像沒有,但樁卡不少,禁衛相當森嚴,尤其是洞口第一轉到洞尾出口第七轉的中間,都設有暗哨,大當家的洞室外面,更是一天到晚不離人,要想摸進去而不引起驚擾,只怕不容易。”
汪來喜道:“等一下你把‘七轉洞’內的形勢給我描一張簡圖,最好將暗哨隱樁的位置也給標明,以便我們模進去以後有個防範。”
霍春泉疑惑的道:“各位莫不是……嘔,訂算去搶奪黃家那件寶物?”汪來喜笑了笑:“你說黑吃黑?不,我們不是黑吃黑,我們只是受人所託,想法子使物歸原主罷了,霍朋友,我們都不算富有,但我們卻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霍春泉吶吶的道:“兄臺請勿誤解,我只是問問而已。”
汪來喜的眉梢子一揚:“沒有關係,我也只不過向你說明,天下之大,謀生的法子不少,用不著強取豪奪、勒索敲詐,亦一樣能夠活下去!”
臉上不禁又是一熱,霍春泉期期艾艾的一時不知該怎麼回話才好,楊豹拍了拍手,雙目環顧四周,一派老謀深算的模樣:“各位兄弟,話已問到這裡,各位是皆有所長,每個人亦必須獨當一方,哪一位心裡有問題不妨現在敞開來向霍朋友請教,過了這一陣,就沒有機會啦!”
繆千祥咳了一聲,第一個發言道:“豹哥,我想知道一下,‘白麒麟幫’那三個頭兒的功夫如何,以及他們還有什麼其他高手隱藏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楊豹道:“霍朋友,我兄弟的話你聽到啦,還請點撥點撥。”霍春泉道:“若論到我們三位當家的本事高低,首屈一指的自然是大當家,他號稱‘活斧’,那兩把‘矛尖斧’運用得出神入化,真像變活了一樣;二當家‘飛棍’齊靈川的棍上功夫亦非等閒,他那一根齊眉棍施展起來,能在一眨眼裡點熄九枝分佈四周的燭火,旋個身,便將胸前擁著棉墊的十條漢子戳翻,不但根出如飛,更似打閃般的快法;至於‘角蛇’裴四明,擅使一對大鐵鉤,論本事不見得強,可就佔住一個狠字,交起手來活脫拚命,不怕人家流血,亦不惜自己賣肉,最最是個潑皮角色!”
繆千祥吸了口氣,道:“除了這三號人物,你們幫口裡還有什麼上得了檯盤的好手?”
思索了一會,霍春泉道:“再朝下數,就算上‘落淚槍’梁英奇了,以外還有幾個大頭目,身手也不過和趙元、孟坤他們差不多,有幾成斤兩,卻是不重……”
繆千祥不再說話,他在估量自己這邊與對方的實力間有多少差距;楊豹、汪來喜及姜福根、潘一心幾個人卻各有所思,神色不一,約莫是,每個人都由自家的觀點出發而有不同的看法吧?“仙霞山”不怎麼高聳,也不算怎麼險峻,就和尋常所見過的很多山巒一樣,只是一座山罷了;說它間或有云霧縹緲,煙嵐浮沉,稍稍有點高度與形勢峻峨的峰嶺亦大都會有如此的景觀,為什麼叫做“仙霞山”呢?可能是發生過某一種傳說、某一種神奇的附會吧?總之,現在來到“仙霞山”的這一夥人,是沒有興致去做考據了。
五匹馬便找了處隱蔽的所在拴住,五個人在提早進過一頓於糧之後,各自就地養神,他們在等待天黑,黑暗中比較容易行事。
一片沉靜裡,楊豹湊近了汪來喜,壓著嗓門問:“姓霍的昨日畫的那張草圖,你都記住沒有?無論內外地形的轉折、樁卡的標註,千萬不能攪混,否則動起手來就免不了捅漏子!”
雙眼微合,汪來喜指了指自己腦門,大馬金刀的道:“別說這麼一張烏圖,再複雜的東西也難不住我,你放心,那圖裡頭的一筆一畫,一圈一點,都存在我腦子裡了。”
楊豹點頭道:“希望今晚上出師順利,馬到成功,早拿回那件寶物早回家。我說來喜,咱們可得儘量避免來硬的。這場戲,端看你怎麼挑大樑啦。”
汪來喜形態安詳的道:“照我們路上商議的法子做,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有極大的得手比算才是。”
望著遠處沉沉的暮靄,楊豹感喟的道:“這多年來,江湖跑得少,大場面更是不多見,像今天這種血淋淋的陣仗,倒覺得不習慣了,想想晚間還有更辣手的情況要應付,心裡總有些麻涼涼的,來喜,我看我們是太平日子過久了,經不過大風大浪啦。”
汪來喜睜開眼睛笑笑:“老實說,豹哥,我們都不是適合闖道混世的角兒,那些人全學得心狠手辣、惡膽毒腸,拿濺血奪命當吃白菜,將傷天害理看做慣常,別說你憎厭,我一樣生嫌,但是這一遭的事,卻由不得我們隨著性子挑揀,不管怎麼煩,也只有硬著頭皮去幹,便拿鴨子上架吧,看在樁兒的份上,好歹亦得挺下來……”
楊豹苦笑道:“原是這麼說,要不然,我們大老遠巴巴來到這裡,卻是幹什麼吃的?”
汪來喜道:“虎嘴攫食的營生,本來就不容易.風險特大,豹哥,自然比不得你施展空空妙手時的輕鬆如意,順當落實。”
瞪了遷來喜一眼,楊豹道:“少他娘胡扯,我已經有好幾年不曾玩這種把戲了,‘馬前鎮’上,誰不知我楊某人是‘居安老伐’的東家?樓下難貨,樓上住客,生意正經得很!”
哧哧一笑,汪來喜促狹的道:“自家哥兒面前,用不著扮演那三是五帝,我說豹哥,你可是三年不發市,發市吃三年哪!”
“呸”了一聲,楊豹笑罵道:“那是巧技複習,所謂‘拳不離手,決不離口’,任是什麼玩意,丟久了也會生疏,是以總得找機會演練演練,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懂也不懂?”
汪來喜聳聳肩,道:“你反正是一張嘴兩片皮,翻雲覆雨全是你的話,不過呢,你也犯不著難為情,你這行道沾財不謀命,無傷大雅,至少比殺人放火強持勒贖買慈悲多了。”
楊豹哼了哼不再搭腔,表情深沉卻平和,不知他是否正在尋思,他那老行當到底比起“他霞山”的一夥土匪伎倆來要高明上若干?於是,夜色漸漸深濃。
春末夏初的天氣,在靠山的這一隅,竟仍然有點輕寒,亦不知是否近山的關係,夜來得比其他平疇之地更為黑暗陰幽。
由楊豹發出信號.五個人開始展開行動,領頭帶路的,是汪來喜。
如何避開“白湖群幫”設下的拉卡,從哪一條路上山比較安全,霍春泉早有詳細的解說,因而此刻一行人攀登起來,就宛若識途老馬,不但輕車熟路,還有點踏青郊遊的味道——只是時間不對罷了。
沒有多久,他們已來到一片樹林之外,這片樹林並不茂密,從枝隙丫縫間,隱隱透露著細碎的燈影,燈影在微微搖晃,由而可以約略看清,林後是一塊臺地,臺地正對山壁,好寬好大的一個洞口,便在山壁下森然聳張,有如一頭巨獸的大嘴。
汪來喜伏下身子,朝樹林後的洞口指了指,用喉音發話道:“夥計們,地頭到了,陪,那就是那‘麒麟幫’的老窯,‘七轉洞’!”
潘一心目光閃動,十分警惕的道:“怎的不見守衛?這四周又一片靜蕩,只怕另有花巧,大家得多留神了。”
汪來喜輕聲道:“有守衛,卻不在明處,照霍春泉的說法,守衛乃隱在暗裡,洞口左右兩邊各有凹格,人往中間一縮,外頭看不出來,但從他們隱匿的位置,卻可以交叉視野,把接近的目標看清楚。此外,正對洞口的一塊嵌地石板不能去踏,那是個陷窩,一踩上去石板就會倒翻,更連扯著敲動警鐘,引發信號——”
繆千祥忍不住問:“那姓霍的不是說他們堂口裡沒有佈置什麼機關埋伏麼?這不就是了……”
眼珠子一翻,汪來喜大刺刺的道:“這算什麼機關埋伏?純粹孩子玩的把戲,照我的看法,根本就不值一笑!”
楊豹低低“噓”了一聲,道:“時辰不早了,別在那裡閒磕牙了,來喜,照我們預定的步驟辦事!”
五個人弓腰俯身,迅速穿過林子,來到洞口前面。汪來喜豐隱在一塊山岩之後,先清了清嗓門,才技長聲調,含混不清的像是在發酒癲:“兀那‘木家班’的兩個狗東西,你們還不趕緊過來扶我一把……莫不成安了心叫我困在外頭?風涼露重哪,我要是受了寒,看我饒得了你兩個?呃……”
一剎的沉默之後,有半隻腦袋從洞側貼著石壁伸了出來,洞頂上懸掛著的兩盞風燈,映著這半隻腦袋的影像直在地下打晃:“誰在那裡瞎哈喝?可是‘金家班’的何二頭兒?”啞著腔調嘿嘿笑,汪來喜打蛇隨棍上:“除了你爹我,還有誰敢在外面逛蕩到如今?呢,少羅嗦,快來扶我進去,我這邊廂兩眼發花,雙腿透軟,許是吹了山風,心口犯呃哪……”
洞裡有人低聲咒罵,兩條人影似乎十分不情願的走了出來,一面朝這邊行近,有一個尚不輕不重的開口咕噥:“何二頭兒,你聲音放低點,大夥都睡下了,你這一吵一鬧,說不定驚動了哪位當家的,我們捱罵不要緊,怕你面子上掛不住……”
汪來喜的姿勢彷彿真喝多了一樣趴在山岩上,打著酒呃,無力的揮動著手臂:“誰,誰敢說我?孃的,喝兩杯酒,也算犯法麼?哪一條幫規……不準人喝酒來著?”
那兩位仁兄互覷一眼,臉色全不怎麼好看,其中一個惱怒的道:“領頭的不像領頭的,簡直在作踐人嘛,老是喝得像只醉貓般回來,光我當班就已遇上三次,我們到底是守衛還是專為伺候他來的?”
另一個擺手示意,好像對他們心目中認定的這位“何二頭兒”還有所忌憚,只是搶上幾步,伸手就待過來攙扶……雙方的距離是這麼個接近法,汪來喜身子一翻,那柄鋒利無比的匕首已毫不費勁的送入對方心窩,而這人的同伴甚至尚未看清是怎麼回事之前,潘一心的雙腿已絞上他的脖頸,但聞“喀嚎”一聲,人已一灘爛泥股頹倒。
楊豹竄身而出,低叱一聲:“進去!”
五個人急忙潛入洞中,仍由汪來喜引領,小心翼翼的貼著石壁向內摸進。
這“七轉洞”原先似乎是個天然洞穴,石質粗糙卻堅硬,凹凸不平的洞頂及壁面,呈現著乾燥的青灰色,殊少人工雕鑿的痕跡,洞裡面彎曲度雖然寬窄不一,但一般而言還算敞闊,尤其兩頭通風,空氣流暢,倒是個別具一格的好所在。
經至第二個轉折的當口,壓來喜以手示意止步,他自己先搞向前去暗地窺探,發覺果然又有一個漢子在彎角對面守衛,那人似是極端無聊,來回踱個不停,一面還連連打著哈欠。斜支在壁腳的,是一把繫著紅綢的鬼頭刀——許是太平糧吃多了。這傢伙居然將兵刃都擺在一旁風涼著啦。
汪來喜又向四周巡視一番,待確定沒有復哨,這才回頭朝潘一心打了信號.於是,潘一心凌空飛騰.雙腳猝剪,那人只見光影倏閃,脖子已經軟搭搭的垂到胸前!
第三個轉折處沒有哨卡,第四個轉折處也沒有,不過他們卻發現有井然相對的多扇木門根列在這段間距內,顯然,裡面都是分隔的石室了。
等繞過這兩處曲折,來到第四個彎角所在,前行的汪來喜悄悄伸頭一看,乖乖,在這一段較寬的洞穴甫道里,竟面對面門神也似站立著八名彪形大漢,八個人八柄鬼頭刀全提在手上,可是沒有半點馬虎味道!
由這等森嚴架勢判斷,顯然“白麒麟幫”的機要重地已在眼前,如果要摸進那機要重地,必須得經過這八名守衛,待解決這八名守衛,亦並不算十分困難,問題只在於——如何解決他們卻不至打草驚蛇?楊豹一見江來喜的表情有些發愣,不禁也湊上前去探視究竟,汪來喜退後兩步,附在楊豹耳邊細語:“孃的,霍春泉不錯是點撥過,說這裡有哨卡,但卻沒指明有這麼多,豹哥,你看看吧,一共是八員,要怎麼收拾才叫妥當?”
楊豹聲如故蛇:“最要緊的是不能讓他們出聲呼救,而且我們行動間亦必須毫無聲響……來喜,眼看著就快淌進藏寶所在,可萬萬不能露了痕跡,功虧一貫呀!”
汪來喜皺著眉直搖頭:“一個兩個還容易對付,這一傢伙竟是八個,誰也沒有把握能同時封住他們的嘴!”
緊靠在一邊的繆千祥忽然壓著嗓門道:“來喜哥,你忘了你的‘陀螺飛蝗箭’了?”
汪來喜凝重的吸著氣:“沒有忘,怕只怕沒有絕對把握,眼前可冒不起險!”
楊豹咬著牙道:“不管了,就用你那寶貝試試看吧,橫豎使哪一種方法都沒有把握,充其量也不過同一個結果,試了總比不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