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混亂中,公子舒夜掠向了空無一人的景合殿。
裡面的宮女侍從早就驚逃殆盡,華麗的房子裡空空蕩蕩。他急速地一個個房間掠過去,只求在外頭人馬驚動之前找到墨香和長孫斯遠——然而,他並不知道暗道的另一頭出口究竟在這個景合殿的哪一處。
公子舒夜從一重軟羅衝向另一重,忽然間聽得外面有女子的聲音尖利響起,指揮著那一幫侍衛,冷定無情:“來人!把景合殿給我圍住,凡是從裡面逃出來的人、統統射殺!”
“是,長公主!”外頭轟然回應。
公子舒夜微微變了臉色,已經暴露了行蹤、成為眾矢之的,這樣一來,他要護著手足殘廢的墨香,還要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長孫斯遠離開禁宮,幾乎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迅速地打量著四周,尋找一切可能利用的離開途徑。
然而就在此刻,他看到中庭那個白玉雕成的蓮花大水法忽地裂開了。
“墨香!”他脫口低呼,迎向費力揹著墨香走出地道出口的長孫斯遠。長孫斯遠看了他一眼,任憑他從自己背上接過了鼎劍候。文弱的謀士揹著一個人疾行而來,此刻額頭已經微微見汗,立刻坐在廊下喘息起來。
“墨香?墨香?”長久沒有相見,此刻終於看到兄弟回到自己身側,公子舒夜只覺聲音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試圖喚回對方的神智,伸手一推,卻發現墨香手足全然無力,筋脈也鬆弛不堪,毫無昔日精湛的內力——雖然早已知道墨香被幽禁的一年裡受到了什麼樣的待遇,然而此刻親眼目睹,公子舒夜還是覺得喉頭哽咽,熱血直衝上來。
已經毀了麼?那個昔年叱吒西域的修羅場第一殺手,那個並肩出生入死的刎頸之交,已經完全成了這樣一個廢人了?
“今日就算衝不出去,我也要替你殺了那個女人。”死死按著墨魂劍,才剋制住了此刻洶湧而來的殺意,他對依然木無反應的人一字一字承諾。昔日若不是他為沙曼華去了苗疆,令墨香在危境之下孤掌難鳴,如今又何至於此!往事已不可追悔,只求今日同生共死便是。
景合殿外,早已戰得血肉模糊。三百死士雖悍不可當,然而明教和大內也是有備而戰,埋伏下的人馬實在太多,以十圍一、將那些復生的死士雙腳雙手俱一一斬斷——也只有如此,才能阻止這群地獄裡復活的死士瘋狂般的復仇舉動!
長孫斯遠坐在廊下,氣息漸漸平定,看了這邊兩人一眼,神色卻複雜起來。
“這個拿去。”他的手從袖子裡抽出,手心裡有一串血紅色琥珀般的珠子,指了指鼎劍候,“為了防止明教用毒、我一直將此物帶在身側——現在已經用不著了,你帶著吧。”
公子舒夜只看了一眼,失驚:“龍血珠?怎麼在你這裡?”
這種由天山深處巨蟒內丹煉成的珠子舉世罕有,向來為術法煉丹之士夢寐以求。當年他坐鎮敦煌之時,扼守絲路咽喉,蒐羅了無數普天之下的奇珍異寶,堆放在鶯巢銷金窟內。其中,便有西域貴霜國商人獻上的此物——那一串十八顆的龍血腕珠堪稱稀世珍寶,每一顆都有逆轉生死、毒殺神鬼的力量!
然而當年心灰意冷之時,世間珍寶在他看來也不過灰塵過眼,就隨意放在金銖裡,一起秘密送去長安給了墨香——沒有料到、今日居然在此地重見。
那一串龍血珠纏在腕上,公子舒夜低頭一看,詫異:“怎麼少了三顆?”
“一顆用來請動風涯大祭司,一顆用來給他解毒……”長孫斯遠簡略地解釋,忽地笑了起來,“剩下那一顆,天下只有我知道它去了哪裡。”
公子舒夜看著那個似是自傲的笑容,心裡猛烈震動——一直以來,都不曾完全的信任長孫斯遠,以為他包藏了私心、或是暗中已倒向了頤馨長公主,然而這一番血戰下來、卻發現他依舊事事忠於舊主。
然而這個人身上,卻有著太多難解的謎,讓和他搭檔合作的人無法不心懷疑問。
比如,他此刻為何忽然說出這樣奇怪的話來?他為何帶著那個白楊木雕刻的傀儡人兒?還有他時不時看向鼎劍候的眼神、隱隱帶著難掩的仇恨,又是為何?
公子舒夜正自沉吟,長孫斯遠卻是漠然,取出那隻奇怪的傀儡木偶在手中玩弄,一邊交代:“候爺中毒已久,恢復只怕要費些時候。就是毒拔出了,他手足筋脈盡斷、只怕這一輩子是無法站立了……候爺一生驕傲、落得如此境地,只怕你要好好開導他才行。”
公子舒夜微微一愕,覺得這個青衣謀士語氣極為複雜,卻道:“那自然。”
長孫斯遠繼續擺弄著那個木偶,忽地抬頭一笑:“你知不知道、候爺手足的筋脈,是我親手挑斷的?”
公子舒夜目光一凝,霍然按劍立起。
“我是當著頤馨的面動手廢了候爺手足的——若不如此,她們如何肯信我?”長孫斯遠嘴角噙著一絲微笑,然而神色卻冷若冰霜,“候爺是個決斷的人物——在計定之時,就將生死託付給了我,我也答允他無論如何定當盡力幫他渡過危機。以那時局面,若我肯斡旋、也不是非要廢了候爺——不過,挑斷他筋脈的時候,我心裡還是覺得好生解恨!”
“我恨候爺。想給他一個永久的懲罰。”青衣謀士彷彿筋疲力盡地坐在廊下,忽地笑了起來:“雖然我也知道是頤馨為了自保、主動委身薦枕——天下大局如此,她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然而……又怎能不懷恨呢?”
如果不是鼎劍候,頤馨本該是他的妻子。
公子舒夜一驚,脫口:“可你現在還是……”
“對,我還是忠於候爺,”長孫斯遠微微一笑,將頭仰靠在廊柱上,望著天空,“明知我可能懷恨,卻還在生死之際大局託付,那是何等心胸膽魄?——國士遇我,國士報之。這一點、你應該明白吧?”
公子舒夜不語,眉間隱隱有疑慮和殺氣,看著長孫斯遠手中不停擺動著的白楊木偶人,終於忍不住霍然發問:“你手中的傀儡,又是何物?!”說話之間,手掌忽地翻起,按住了鼎劍候的後背穴道——彷彿生怕背後的人受到某種操控、會霍然發難。
“你以為我是藉機消磨雙方實力、然後操縱鼎劍候自己獨霸大權?”長孫斯遠忽地仰首笑起來,搖了搖頭,“你錯了…我沒有這個實力——你也知道、候爺在四王之亂中擁兵而起,挾天子令諸侯。如今天下各路大軍、有七成是效忠於候爺的。這也是為什麼頤馨她們一直不敢公開候爺被軟禁消息的原因——她們害怕各地駐軍譁變,所以寧可藉助回紇兵力,再設法逐一剪除候爺的羽翼。”
公子舒夜聽著外面的喧鬧聲,知道是頤馨長公主已然帶著武泰帝趕到,此刻正指揮著大內御林軍和明教人馬,將景合殿圍合了起來,厲聲叫著佈置箭弩、佈置火攻。三百死士雖然只剩了十餘,卻個個狀若瘋狂,用身體堵著宮殿大門,不讓任何人闖入。
一時間,又是一番殊死血戰。
他心下不禁微微一亂,厲叱:“那麼這木偶究竟是做什麼的?!”
“那是…我們的最後一步棋……”忽然間,有人低聲代替長孫斯遠回答。那微弱低沉的聲音,竟是從他身側發出。
“墨香!”公子舒夜霍然回頭,驚喜交加,幾乎不可思議,“你…你、你怎麼醒了?”
“其實,我一直醒著……”黑衣高冠的人慢慢睜開了眼睛,輕聲道,彷彿太久的閉口沉默讓他一時間不習慣說話,聲音有些含糊,“手足雖不能動,可我心裡一直都清楚。舒夜,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我等了你很久。”
公子舒夜一時間因為震驚和喜悅而口吃:“可、可那些毒……那些下的毒……”
鼎劍候微微笑了笑,抬起筋脈盡斷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頷:“你知道第三顆龍血珠在哪裡麼?……就在這裡。我將一顆牙齒鑿空、把龍血珠埋了進去。”
公子舒夜霍然一驚,心裡雪亮——龍血珠若內服,便可解天下一切至毒。
而這些日子裡、被軟禁的墨香便是口含龍血寶珠,抵抗著百毒的侵蝕吧?然而保持著神智的清明,面對著無數折磨和凌辱、卻要作出永遠無知無覺的麻木來,又需要有多大的定力和耐力!
他看著摯友筋脈盡斷、肌肉萎縮的雙手,訥訥:“可你的手腳……”
“那是真的全毀了。”鼎劍候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雙手,臉上卻有一種狠厲,“我若不是以身為餌,又如何能引那些蟄伏在暗中的黨羽、一網打盡?等我清掃了那些作亂逆賊、將來君臨天下,又何需靠一身武功蠻力?”
為了奪到這個天下權柄,竟以身犯險一至與此麼?——公子舒夜半晌沒有回答,只聽得殿外廝殺聲聲聲入耳,慘烈異常。
他苦笑起來:“生死劫啊……這個局,你未免布得太不留餘地。”
“舒夜,”鼎劍候抬起蒼白的臉看著摯友,苦笑,“我們出身修羅場的人、還談什麼留餘地?哪一時哪一刻、我們不是為生死在全力搏殺?我人在局中,如何能留餘地!”
公子舒夜無言以對,只是長長吐了一口氣,回過頭看著殿外已經接近尾聲的廝殺。三百死士雖然驍勇異常,然而明教人手實在太多、一番血戰下來也已無法支撐,節節退回了景合殿內。頤馨長公主一手抱著武泰帝、一手指揮著侍衛們包圍了景合殿,衝了進來。
公子舒夜悚然一驚,來不及多想、點足飛掠,一劍橫空,便將率先衝入的幾個侍衛斬殺。重重疊疊的人馬微微一陣蠕動,然後如林的刀兵都對準了這個白衣公子——現下,只要殺了這個人,便能穿過景合殿拿下鼎劍候!
“有能殺公子舒夜奪回鼎劍候者、萬金萬戶侯!”頤馨長公主厲聲下令,人群一陣聳動。
公子舒夜咬緊了牙——目下已無法可想,唯有血拼到底就是!
然而在摯友浴血奮戰的時候,鼎劍候卻毫不動容,只是回過頭來,看著不遠處的心腹謀士,嘴角有一種奇特而哀傷的笑意:“長孫,就算你霍然發難、廢了我手足,我還是要謝謝你——這條命交付在你手裡,我都沒料到真的還能再收回來。”
“何必謝。”長孫斯遠依舊將頭仰靠在廊柱上,望著秋日的帝都天空,眼神澄澈而恍惚,“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候爺看人,向來不曾錯過。”
鼎劍候微微一笑,聽著外頭越來越烈的廝殺聲,低聲:“也非為這個吧?——我知道,頤馨她若要扳動我、除非借力於外。而以你之為人,定然不會同意她的做法。”
長孫斯微微動容,遠望天空,忽地笑了:“最瞭解我的,還是候爺。”他的神色沉重起來,側頭看著外頭聚集的西域殺手:“請神容易送神難——將明教立為國教,在普天下興建摩尼殿六百餘座,這不啻在中原給明教建了六百分壇,如何拔除?割地搬兵,將敦煌拱手送於回紇,絲路咽喉一失,內外埋下多大隱患?”
青衣謀士一直一直地望著天空,彷彿掩飾著眼裡的什麼神色:“說什麼天下安定後再對付回紇……完全是女人見識啊。當初狄夷亂中原,生靈塗炭。先祖長孫蒙跟隨神熙帝血戰三十年,終於得來天下一統——我如今怎能聽憑她把大胤交給回紇人?”
鼎劍候肅然回顧自己的心腹下屬,點頭:“你們長孫家身為開國功臣、百年來為安定中原立下汗馬功勞,你自小受什麼樣的教導、秉承什麼樣的信念,我是知道的。”
“我們長孫家家訓,先有民,再有國;先有國,才有君。比起來,大胤算什麼?夏氏算什麼?我和頤馨……又算什麼呢?”喃喃低語,長孫斯遠側頭看了外面遠處的侍衛和長公主一眼,將那隻白楊木小偶人提起,放到眼前,忽地一笑:“也該是時候了。”
“等一下!”鼎劍候的身子卻一震,下意識地脫口,“或許還不至於如此——”
然而長孫斯遠動手迅速,在那一句話還未完之時、已經將小偶人的手擰動,做了一個劇烈而凌厲的動作,往虛空裡一刺。
在那一瞬間,鼎劍候全身一震,閉上了眼睛。
外面騰起了一聲女子尖利的叫聲,一片死寂,旋即又轉為軍士的大譁。
“長公主!長公主!”有無數宮女侍衛驚呼著,往某處撲過去。
公子舒夜血戰方酣,眼裡的殺氣在絕境中烈烈燃燒,然而所有圍攻的侍衛陡然間都停手了,震驚的看著同一個方向——一個童稚的聲音冷冷響起,震懾了全場:“頤馨長公主作亂犯上,圖謀不軌,竟欲謀刺亞父,特賜死——”
“小梵?”正在指揮著最後的圍殺,心口被匕首一刀刺入。抱著的手頹然鬆開,頤馨長公主不可思議地看著懷裡的弟弟,下意識的喃喃。她一鬆手、武泰帝便握著匕首直跌到了地上。孩子的臉色是木然的,在一刀刺死親姐姐後也沒有絲毫表情,只是一骨碌從地上站起,面對著無數聚集來的御林軍,漠然舉起手,繼續開口:
“首惡已誅,協從罔治,所有人等放下武器,聽從亞父號令,否則,均以謀反處置!”
頤馨長公主震驚地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弟弟,心口的血直流下來——她什麼都防到了,卻唯獨忘了防最親的弟弟!在這樣險惡的動亂中,她一直將小梵帶在身側、便以為給了他最大的安全,卻不妨自己居然從武泰帝手裡接到了致命一刀!
然而看到孩子蒼白的面容、木然唸咒般的語氣,她忽地明白了,小梵是被操縱了!她忍著心口劇痛,踉踉蹌蹌往前走,穿過空蕩的大殿,抬起眼睛來往景合殿的院落裡看去——那裡,青衣的謀士靠在庭院廊下,仰頭看著天空,手裡卻拿著那個白楊木的傀儡。
“是你……是你!”頤馨長公主忽地大笑起來,對著那個男子伸出手去,聲音淒厲,“你發誓不負於我……為何…為何……”然而一句話未問完,再也支持不住,她踉蹌倒地。
長公主驟然被皇上手刃,御林軍一時間茫然無主,生怕擔了叛亂的罪名,不敢再動刀兵;而明教這邊由於教王還未到來、梅霓雅又帶隊去了法門寺,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處理這種情況,只有剩餘的菊花死士還在漠無表情地搏殺,大都已經四肢不全。
外面亂成一團,而景合殿內,鼎劍候卻對著那個木然站立的孩子招了招手。
武泰帝失神地穿過紛亂的人群,慢慢走過大殿,走到了庭院裡。
“亞父!”在走到庭院中時,彷彿控制忽然消失了,那個孩子不明白髮生過什麼,只看到鼎劍候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對他微笑招手,孩子喜悅地大喊一聲,投入了亞父的懷抱。
鼎劍候微微磨娑著武泰帝的小腦袋,看著外面已經氣絕身亡的頤馨長公主。
首惡已除,少帝在手。大局已定。
然而任憑局勢如何紛亂,長孫斯遠卻一直不曾看向這邊,只是自顧自地望著帝都秋日的天空,眼神澄澈。公子舒夜看著這個他一直都不曾看透過的男人,忽然明白:他一直抬仰頭看天空,其實只是為了掩飾眼裡漸湧的淚水。
那一瞬間,他忽然從心底發出了一聲嘆息。
鼎劍候撫摩著武泰帝的腦袋,許久,忽地開口:“舒夜,替我給長孫收斂遺容。”
公子舒夜霍然一驚,閃電般看向好友——什麼意思?墨香要殺長孫斯遠?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長孫斯遠拿著木偶的手頹然滑落,整個人往旁邊輕輕一側,“長孫?”他訝然扶起青衣謀士,卻發現他早已沒了氣息,面色淡定不動容,只有眼睛依然望著帝都秋日的天空,澄澈明亮,卻看不到底。
這樣的人,即使被斫下了頭顱,眼神依然會澄澈如天空吧?
公子舒夜望著那個悄無聲息就替自己選擇死亡時機的人,不禁肅然。覆手輕輕闔上他的眼瞼,這個剎那,長孫眼眶裡一直不曾掉落的淚水,終於在他掌心裡滑落。佈置了這樣一個殺局,利用那個無辨別力的孩子、將深愛的人誅殺;而此後鳥盡弓藏,也未必能見容於霸主——這個號稱天下智計第一的謀士,已然心力交瘁,悄然為自己安排了最後的退路。
鼎劍候黯然低頭,看著懷中痴痴笑著的武泰帝,喃喃:“若不是我們手裡也握著最重要一張底牌,我如何能孤注一擲、將自己困在深宮?長孫早已想好、在幫我安定大局後,便要不告而別了吧?”
他摸著懷中自幼瘋瘋傻傻的孩子,嘆了口氣:“不過這一年、險是險到了極處,但終究還是把朝野上所有心懷不軌的勢力一網打盡了——以後,大約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公子舒夜看著墨香,恍然間竟有些陌生的感覺。
他終於明白了這個局的關鍵所在——就如探丸郎是攤在臺面上的牌一樣,自己也是一枚明著用來對付帝都勢力的棋子。他的出現、牽制了所有的攻擊力和注意力。然而,真正的必殺一擊,卻是從最難以令人預料的角度霍然發出!
外頭局勢微妙,然而少帝在手,摯友在側,鼎劍候卻神色不動。門外的所有侍衛,看到武泰帝落入了對方手中,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哪裡比得上這天下之爭?——我不過是被逼到了這個地步,就下出了這一步。”鼎劍候長長嘆息,看著悄然逝去的長孫斯遠:“若不引出那些叛黨、一網打盡,以後只怕終身不得安睡。我只能以自身為餌走這樣一步險棋。”
鼎劍候苦笑著舉起了自己的手,微微喟嘆——腕脈上,筋肉萎縮、已然徹底殘廢。一年幽禁的折磨,已經讓他那樣精壯驃悍的男人都脫了形。以後,只怕除了勉強行走、再也不能發力做任何事情,一身驚人武藝也就此付諸東流。
只此一念,公子舒夜心中一痛,脫口:“若我當時能在側,必不至於如此。”
鼎劍候拍著他的手背,安慰:“你有你的事情,怎好拖累?只是事急之時,除了你沒有誰能號令我那一幫手下——所以才尋你來。探丸郎……那幫孩子,如今也沒有剩下的了吧?還有那三百菊花下的兄弟?”
公子舒夜默然,鼎劍候隨之默然。許久,鼎劍候才道:“你們…可曾懷恨?”
白衣公子全身浴血,側頭看著鼎劍候,微微搖了搖頭:“我知道,得到這個天下、是你畢生追逐的夢想。”
“好兄弟。”筋脈斷絕的手拍在他肩膀上,卻使不出半點力氣。兩人默然良久。
“罷了!一將功成萬骨枯,成王敗寇而已,”忽然間鼎劍候仰頭大笑起來,“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則五鼎烹耳!舒夜,今後你我兄弟共享這天下。”
公子舒夜看著好友,沒有說話——這一場生死搏殺下來,墨香身邊的人都已經紛紛離他而去;而他自身又成了廢人,就算權柄在握、也無法如同昔年那樣握劍縱橫西域。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墨香,如今縱聲大笑著的他、是在努力掩飾著內心的痛楚和失落吧?
在這個時候,他怎麼可以說出他根本無意於天下大權的話來?
公子舒夜微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說這些幹嗎?外頭還亂糟糟呢——等處理完了再說吧!這次我是不敢再隨便扔下你走了,非要你坐穩了天下才行。”
“不過,你終究還是要走的,是不是?”墨香卻是低頭,看著懷裡的兒皇帝,笑了笑,“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和這個痴痴傻傻的孩子一起,孤零零地做勞什子皇帝。”
相交近二十年,感覺到墨香的手是前所未有的無力和衰弱,公子舒夜心頭一酸,不由得脫口:“那好,我不走。留在你看得見的地方。”
墨香卻看著血染白衣的兄弟,眼神里泛起了一種諒解和感激,忽地抬起筋肉萎縮的手,握住了公子舒夜的手腕:“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你喜歡江湖笑傲的生活。我不勉強你——從此後,我在江湖上建一座鼎劍閣、以你為武林皇帝,可好?你要找的沙曼華,天上地下,我都助你去找……你所有的夢,做兄弟的一定全部替你實現!”
沙曼華……那個名字在血肉縱橫的修羅場裡,恍如拂面清風。就如天下霸圖是墨香的畢生追求,沙曼華也是他的夢想。他與他所追逐的夢幾次擦肩而過、如今,怎可死在這個帝都?一念及此,公子舒夜霍然俯下身來,抓緊摯友的手:“趁著梅霓雅他們還在法門寺未回,我揹你殺出去!”
墨香搖了搖頭,緩緩道:“我已成廢人,不復當年敦煌城下和你聯劍的風光——你帶著兩個人,如何能殺出?我已全盤調停妥當,等會禁城外各地趕來的軍隊便要破城而入、替我誅殺叛逆——你扶著我、從地道返回紫宸殿,那裡另外設有機關,可安然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