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悔忽然湧起一陣悲哀的感觸,他不知道是為自己悲哀還是替盛南橋悲哀,這些前輩,這些先賢,這些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的高人奇士,臨到利害攸關的緊要時節,立刻就會態度大變,本性流露,說什麼謙懷和藹,提什麼寬宏大量,完全是一片虛偽,半調子儒雅。
忍住腸胃間的翻騰,他非常平淡的道:
“前輩,晚輩來意,已再三剖心以陳,信與不信,全在前輩睿智之間,至於辛前輩受傷流血,並非晚輩執意加害,乃是辛前輩相逼太甚,屢施殺著,晚輩若不豁力抗拒,便難以周全,白刃交對,又是性命為搏,誰也不敢稍存退讓,晚輩傷了辛前輩固是不該,但辛前輩如傷了晚輩,則前輩又怎麼說?”
盛南橋大聲道:
“那是怪你學藝不精,自取其辱!”
一君不悔眼下肌肉跳了跳:
“既然這麼解釋,反過來也是一樣;公平較鬥,總有勝負,希望二位前輩亦能看開,勿以莫須有之罪名相責!”
盛南橋怒極反笑,喉頭帶著呼呼的低喘:
“你很會狡辯,很懂得推卸之術,但今天任你舌燦蓮花,亦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推託不了你應擔負的責任!”
君不悔已經準備拼死一戰,心情反而平靜下來,橫豎不過刀頭見血,好歹只是性命交關,說穿了,也沒有什麼可含糊的,他放鬆臉部緊繃的膚顏,居然能夠侃侃而談:
“前輩,從我一進門,就表明了此來的目的,承蒙前輩惠見,我十分感激,在府上各位的議決下,先是令大少君代替前輩出陣,我幸而小勝。繼由不相關的辛前輩咄咄逼戰,這就有些說不過去了--算是試手吧,大少君試過了,繼而辛前輩,兩番輪迴,豈不嫌多?我雖同意由辛前輩接第一場,大少君就不搶在前頭,大少君既下了場,辛前輩便不應二度挑鬥,現在我--受教竣事,前輩又跟著出戰,更將一項錯不在我的帽子扣上我頭頂,其中理之曲直,前輩自然心裡有數……”
盛南橋當然心裡有數,只不過事到如今,不但要護名,更且要護友,任什麼曲直也顧不各了;他形態陰沉,語調僵寒的道:
“不管怎麼說,君不悔,你是這一切禍患的罪魁,你是始作俑者,所以,在較技論藝之外,我們雙方都必須搭上點綴頭,血也好,命亦罷,且看彼此的造化了!”
君不悔苦著臉道:
“前輩,這可是你逼著我這麼做,並非我的本意--”
盛南橋冷然道:
“如若你的本事夠好,這應該正中下懷才對,除了挫敗我,猶能帶點足資紀念的成果回去,吉百瑞豈不益發大樂?”
敵了敵發乾的嘴唇,君不悔吃力的道:
“晚輩候教了……”
盛南橋斜走一步,只是跨了這麼一步,那把掙亮透寒的鬼頭刀已不知從什麼地方變了出來,他隨手輕晃,便如圈圈水中漣漪般擴散出波波光弧,刀在他掌握之中,似是能隨心所欲的揮灑出萬種火光、千般林泉!
又吞了口唾沫,君不悔顯得有些緊張,他的傲爺刀正舉當胸,雙目不敢稍瞬的凝視著對方,几几手連呼吸都屏住了。
盛南橋靜靜的握著刀,靜靜的站立不動,意態悠閒安詳,但在那種毫不亢烈的架勢中,卻散發著強烈的酷厲氣息;淡淡的花香依然,周遭的景緻柔婉,卻再也沒有先前所盈育的平和互諒味道……
君不悔全神貫注,力透四肢百骸,在這一觸即發的等待前夕,他好像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聽得到血液在體內的奔流聲,甚至,他也能感應心底的吶喊,手上傲爺刀的顫動,傲爺刀似乎是在向他細語,呢呢喃喃的撫慰著他震悸的情緒。
手心在出汗,君不悔握刀的五指骨節突凸,隱泛青白,而刀柄在冷硬中彷彿透出一股柔柔的溫熱,溫熱傳進他的身軀,人和刀便宛似連成一體了。
盛南橋還是沒有動,還是從容的站立原地,像在等待什麼。
等待什麼呢?
君不悔納悶的思忖著;小心翼翼的緩慢透出一口氣--
刀就來了,訪若它原本就指著君不悔小腹的部位。
足尖點地,君不悔暴退三尺,“大屠魂”立時展現!
盛南橋根本不閃不躲,他的鬼頭刀炫耀之下宛似在虛空中雕刻出各種各形的晶體,有成排的鑽菱,有渾圓的弧月,有掠盡的星角,也有疾矢般的雨芒,這些旋掣縱橫的晶體,迎向君不悔的鋒山刃流,配襯著迸濺四散的冷焰火花,盛南橋連攻連進,君不悔卻節節退到七步之外:
帶傷觀戰的辛迴天忍不住大聲喝彩:
“好!”
盛滄盛浪兄弟雖不敢隨便吆喝,卻也不禁喜形於色,精神大振,只這一較手,功力深淺已顯出,到底薑是老的辣啊!
於是,君不悔的“天泣血”跟著出手,十六道虹光宛如十六條決堤的長河,怒濤奔浪,聚而又散,青藍色的光華像是涵蓋天地,極目所見,盡是那般茫然一片了。
盛南橋一樣不曾做退避的打算,鬼頭刀剎時捲起寒波似雲,鋒刃閃騰流電如帶,在渾厚精亮的瑩彩層疊下反迎而上,而風雷之聲隱雲九天,氣勢之兇盛,勁力之沉猛簡直無可比擬:
君不悔的身形不住搖晃,腳步走斜,手上的傲爺刀彈跳晃盪,似乎隨時都有脫手飛去的可能,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著,這種天氣,居然已經汗透重袍!辛迴天猛一拍手,大叫道:
“再有一擊,大哥,即省百年之憂!”
盛家兄弟更是興奮,盛滄還勉強沉得住氣,只是滿面欣喜之色,盛浪差一點就手舞足蹈起來,雀躍之情,近乎忘形!
於是,盛南橋忽然步法倏變;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圍繞著君不悔四周旋轉,由於他的動作太快,看上去彷彿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在飛旋,又似幾十個身形在環接,就在這樣的迴繞中,刀出叉閃,宛同暴雨狂雪!
這一式刀法,是盛南橋最最精湛的絕技殺著,名叫“千魂人家”,出招以來,向不失手,雖未取足千魂,卻也埋葬不少活人了!
當然,盛甫橋已經不打算讓這個挑戰者活著回去,他要斬草除根,一了百了,“千魂人家”展現之下,又何在乎多添一縷冤魂?
君不悔身臨其境,頓時徹悟人家不是說著玩的,這一次,是真想要他的命了!
在那鬼魅般飄忽的影子旋迴下,在來自四面八方的鋒芒交匯裡,君不悔驀地立定不動,將他全部的神,全部的意志集中一點,再將全部的力道聚於雙臂,由雙臂貫注於刀身,尤其加上他全部的祈禱,碎然平刺而出--像是一道從穹幽劈落,盤古開天的巨大雷電,像是一抹啟人混飩,照亮心靈的神光,更似果報的詛咒,創世前滅絕的烈焰轟騰於一剎,一刀刺出,風雲色變、地動山搖!
“大天刃”吉百瑞曾將他浸淫大半生的刀上心得擷其精華聚成三招絕式,這三招刀法,亦是所有刀法的巧妙總彙,雖千變萬化,不離萬流歸宗;三招絕式各有名稱,叫做“大屠魂”、“天位血”,然後,就是他現在施展的“刃無還”,三招相較,自然是一招比一招兇狠,一招比一招寡敵,到了“刃無還”,也就真是刃出之後,或是敵不還,或是己不還了!
迴旋的身影淬然停頓,由幾十個幻象回現為漫空的寒彩亦立時消散,只劍下盛南橋一聲折制的悶哼,這位刀中之聖身形斜偏,在沾地瞬息又的搖立而起,這一挺身,卻帶得腳步踉蹌,噔、噔、噔倒退出好幾步遠!
殷紅的鮮血自盛南橋肩頭滴落,墜在青石板的地面,灘散成一朵朵暗赤的血花,不豔麗,不刺眼,是一團團,他抬抬腿,示意兩個兒子站起來,接著才吁了一口氣:
“只是肩膀上受了點傷,一刀之割,老皮綻裂些許而已,不嚴重……”
雖是一刀之割,雖僅老皮綻裂些許而已,然則這一刀卻不啻割在他的心肝,他的靈魄之上,這一刀,分清了勝負強弱,判明瞭修為深淺,審斷出一宗十幾年不曾了結的懸案,更砍缺了他半世的英名美譽,一刀之割,終生難彌!
辛迴天的雙目凸瞪,光芒如血,他咬著牙道:
“這一刀,就要姓君的拿命來填!”
盛南橋沉沉的道:
“不急,迴天,不急;事情並未終結,我們且看是否仍有目轉餘地……”
對面,君不悔默默站立不動;他沒有受傷,但身上衣袍卻有七處裂口--這七處裂口,自然是盛南橋的傑作,可是他們雙方都明白,這決不是盛南橋有心留情,或執意相饒,乃是彼此問功力較試,盛南橋只,能做到劃破敵人的衣袍的限度而已,正如同君不悔的傾力攻擊,亦僅能傷到對方肩頭一樣,這一場拼戰,是誰也沒有讓誰,誰亦不曾有所保留,大家全豁上了!
盛家兄弟分別站立起來,盛滄眼含痛淚,啼噓無語,盛浪卻是滿面激憤,不克自己,兄弟二人神情不同,有一點卻無二致--皆是一副要替老父拼命報仇的形態!
辛迴天目注君不悔,嘴已在對盛南橋說話,聲音非常細微:
“大哥,你的心意與我正同,為了太哥的名聲威望,此子斷不可留,但是,還要大哥看得開,拉得下臉來才能成事!”
盛南橋的聲音含混:
“你是說……”
屋曉得自己這位大哥是明知故問,事到如今,也不由辛迴天不擔起這副擔子來,他輕咳一聲,用一種迫不得已的口氣道:
“姓君的刀法頗為陰狠,且有獨到之處,連大哥在內,我們業已三戰三敗,大哥和我還掛了彩,照這情形看,以一對一我們都不是敵手,然則,以四對一則絕對穩操勝算,只要大哥肯破除情面,暫時忘卻武林傳規,我們四個併肩子上,包管能把姓君的擺平!”
盛南橋雙目半開,怔忡不語,眉字卻深鎖著--他不是不好意思這麼做,老臉已破,還有什麼可顧忌的?他只是在考慮,成功與不成功的後果該如何收場?
辛迴天又小聲道:
“事不宜遲,夜長夢多,大哥,為了確保你我百年英名,已顧不得其他,好歹毒上這一遭,便永絕後患,不慮張揚!”
旁邊的盛浪也急切的道:
“爹,你老人家要當機立斷,眼下除了辛大叔所說的話,再無良策,時機稍縱即逝,爹要快拿主意,一待姓君的破圍而出,就再也封不上他的嘴了!”
辛迴天緊迫的問:
“大哥,我們上--”
盛南橋閉閉眼睛,幾乎不易察黨的點了點頭。
辛迴天正向盛家兄弟示意準備動手,迴廊折角處已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人影映現,乃是四五個健僕丫鬟簇擁著兩位女子,一個是滿頭華髮,富富態態的老婦,另一個青絲如雲,體態輕盈,面貌更是姣好端秀一說來不是外人,竟是已與君不悔腰違多日的方若麗!
一行人匆匆來近,那老婦面露驚慌焦的之色,未達階口,已搶越兩步,口裡在顫生生的呼喊:
“滄兒,浪兒,你們的爹與辛大叔怎麼說叫人傷了?傷得重不重?可把我急壞啦!”
盛滄盛浪兄弟不得不趕忙迎前,將母親扶住,盛滄表情尷尬的道:
“不關緊,娘,爹和辛大叔只是受了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
盛者夫人不由連連跺腳嘆息,目光四轉:
“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火爆脾氣,什麼天大的事不能平心解決,非得動刀動槍不可?傷了別人或傷了自己,都不是戲耍得的!”
盛浪扶著老孃的手臂,卻不讓人過去:
“娘,你老放心,不會有什麼事,這裡的問題爹與孩兒們自當快快了結,娘還是請回吧……”
盛老夫人一拋手道:
“不行,已經鬧得血糊淋漓的了,你猶敢誆我沒有事?怎麼才叫有事?還非得出了人命方肯罷休?你兩個別攔我,我一定要問問清楚!”
板著一張面孔的盛南橋這時不得不開口了,他乾咳一聲,故意把嗓音放重,以增威嚴:
“老太婆,是什麼人多嘴快舌跑到你跟前傳這些談話?這是男人的事,婦道人家不明就裡,休要糾纏擾攪,你們且先進去,等一歇我自會將這來龍去脈給你說個明白!”
盛老夫人卻不吃這一套,她一見盛南橋半肩染血,面色透黃,忍不住機伶伶的一哆嗦,跟著號出聲來:
“我的皇天,老夫子呀,你看看你這副熊樣,一肩掛的血,滿臉染著灰青,眼瞅著和個死人只差了那麼一口氣,可恨猶自逞強,風乾的鴨子偏是硬嘴;老頭子啊,你這大歲數,先求的是個頤養天年,百事和泰,次求的是個無災無病,謀個善終,你卻哪一樁都不想,哪一樣都不顧,端端要去賣狠使狂,表那血氣之勇,老頭子,你如今的年紀可比不得往昔,我更不稀罕你在我面前扮好漢、稱英雄,數十載血肉江湖,我看怕了,過膩了,你還和什麼後生小輩爭什麼強弱,較什麼長短?莫不成越活越回去了!”
盛南橋吃老妻這不管人前人後的一頓數落,難免臉上掛不住,他大喝一聲,厲色道:
“你是怎麼了你?叫你進去就進去,少在這裡同我羅嗦,如何做人處事,我自有主張,豈容得妻妾干涉!”
盛老夫人平素裡似乎不怎麼含糊她這位身懷絕技的老公,因此任是盛南橋面如秋霜,發雷霆之威,她也毫無畏怯退縮的打算,反倒衝前幾步,一手叉腰,一手差點指上丈夫的鼻尖:
“老不死的,你以為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就嚇著我了?你儘早給我收回去,別人怕你那把破刀,我老婆子連正眼都不屑瞧,你砍龍砍虎,莫非還敢沾我一根毛?怎麼著?你橫了心要作死,我攔你勸你尚且錯了?你不想要命,我們這一大家口卻還不打譜做那寡婦孤兒!”
盛南橋氣得豎眉突目,額暴青筋,卻真正是奈何不得他的渾家,盛滄與盛浪兄全窩在一邊,只剩下好言央勸的份,甚至連一向跋扈狂妄的辛迴天,亦悶聲不響,鼓不起膽量幫腔,形勢竟鬧得十分窘迫。
另一側,君不悔怔怔的望著方若麗,方若麗也愕然瞪著君不悔,兩個人都極為意外,極感突兀,此情此境,怎會相遇於這麼一個絕對設想不到的地方?盛老夫人又在氣哼哼的問話:
“老不死,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原因和人家動手,對方又是何方神聖?你們幾個僵在此地又有什麼打算?俗語道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但凡有一方讓步,事情也鬧不起來,看眼前光景,你們這幾個像是有火併硬豁的意思?”
盛滄在旁低聲下氣的道:
“娘,你老少操這份閒心吧,一切自有爹來作主,包管出不了岔……”
重重一哼,盛老夫人叱道:
“你們父子三人一個鼻孔出氣,我不聽這些,叫你爹給我回話!”
盛南橋僵著臉孔,忍著窩囊,憋住心頭一口悶火,直直闆闆的道:
“好,你要問,我就給你說分明,只不過在你知道事情始未之後,不要再來橫阻豎攔,也好叫我們放開手解決問題!”他渾家亦非等閒,先不答應什麼,只催促著道:
“我這裡聽著--你倒是快說呀!”
盛南橋僵硬的道:
“多年以前,武林中有個擅長使刀的名家,號稱‘大天刃’,名叫吉百瑞,大概你不會忘記這個人吧?”
盛老夫人驚訝的道:
“他不是曾經約鬥過你嗎?後來卻又失約未到,下落不明,好些日子沒有他的消息啦,怎麼著?眼下的事可與吉百瑞有牽連?”
盛南橋大聲道:
“姓吉的當年之所以失約,乃是因為遭人暗算,功力盡失之故,但他找我比試的念頭卻一直耿耿於懷,從未稍忘,他本人雖然難償夙願,卻處心積慮調教出一個衣銥傳人,於是隔多年的今天尋上門來要欲同我比手過招——”
盛老夫人朝著君不悔一撇嘴:
“就是那個看起來木納老實的後生?”
“木納老實”四字人耳,盛南橋心裡就是一陣不舒服,他冷冷哼了一聲,雙眼翻動:
“人不可貌相,老婆子,老實不老實豈是單憑一眼的印象?這小子玩起刀來風急雲變,流血割肉如同家常,心狠手辣得緊,你看看回天,再瞅瞅我,就全是這小子刀下傑作,木納老實的角色會這麼歹毒兇殘?”
盛老夫人愣了片歇,才低聲道:
“老頭子,你是說……連你和迴天都不是他的對手?”
老臉一熱,盛南橋卻又不能不承認這鐵鑄的事實,他扁著嘴唇,顯得相當吃力的道:
“若是我們贏了,會是這副德性?”
靠近了些,盛老夫人道:
“既分勝負,你們雙方仍然僵持原處,又是個什麼意思?”
微微一窒,盛甫橋含混的道:
“我們是防範那小子不存好心,藉著贏家氣焰,另有企圖……”
盛老夫人一愣之下立時怒道:
“殺人不過頭點地,較技試藝,爭的是一個高低,搏的是一個強弱,贏就贏了,輸也認了,居然還這麼不甘不休,趕盡殺絕?我倒要問問他,那吉百瑞是如何調教他,吩咐他的?給了鼻子長了臉不是?莫非真認為我們盛家就這麼好吃好欺,能以任人宰割!”
憋了老久的辛迴天,節骨眼上搭了一句:
“是,大嫂,這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盛老夫人憤然道:
“待我來問他,是不是爭了名還想要命?若這是吉百瑞的意思,我就叫吉百瑞永世不能做人,如是這後生自己的主張,我盛家上下一十九條性命便擺在這裡,看他如何收了去!”
一邊的盛浪知道這一問很可能便會露出馬腳,他趕忙攔著道:
“娘不必問了,這姓君的正是安著這麼一條狠心,妄圖將我盛家大小斬草除根,雞犬不留,此等冷血之輩,何須與他徒費唇舌?圍而殲之,最為快當!”
盛老夫人肥胖的兩腮往上吊緊,眼皮下的肌肉不住跳動,聲音亦變得尖銳了:
“倒是看不出,表面上這麼一個敦敦厚厚的小夥子,卻偏有一副蛇蠍心肝,他傷了你爹與辛大叔,原是較技之後的慣常結果,我本已不打算追究,以免仇怨越深,更落人一個輸不起的話柄,然而此子竟不以挫人名聲、揚已鋒芒為滿足,猶待進一步流血殘命,這種不留餘地的惡毒心態,卻是斷斷不可原諒,他要欺盛家無人,我就要他知道他算什麼三頭六臂!”
盛浪暗中高興,表面上仍然一派委屈之狀:
“娘說得是,姓君的虎狼其性,決非善類,若不抑止他的兇焰,則血刃之下,我等何得幸免?不是我們嗜血好鬥,這乃是保命自衛的唯一手段啊……”
辛迴天緊接著道:
“大嫂且請回避,此處之事,大哥與我、滄浪兩兒自有擔當,必對大嫂有以交待!”
盛老夫人狠狠瞪了君不悔兩眼,氣惱之中還帶著幾分婉惜:
“真想不到,賣相如此憨厚的一個年輕人,居然是一尊凶神!”
說著,她無聲的嘆了口氣,正待朝迴轉,廊階上,方若麗突然開了口。
“大娘,侄女的意思,大娘何妨問問那姓君的是否確實有這個趕盡殺絕的打算?斷事判情,不該只聽一面之詞,總要兩邊查詢過方稱公允,直到如今,人家姓君的還不曾說過一句話呢……”
剛剛準備挪步的盛老夫人,聞言之下先是怔了怔,接著又頻頻點頭,連聲道:
“有道理,小麗,你說得有道理,那小夥子可不是沒開過口?我差一點就疏忽了,對,好歹我也該親自問個明白,他要真要有這種惡毒存心。便是生死自找,怨不得我們--”
方若麗目光只盯在盛老夫人臉上,不敢稍稍移動:“反過來說,大娘,姓君的如果並沒有這樣的意圖,就不能冤屈了人家,也正好藉此化干戈為玉帛,雙方鳴金收兵,求個吉祥和氣,皆大歡喜!”
盛老夫人笑道:
“乖小麗,你出的主意真叫好,我這就來問問明白
就因為方若麗臨時插進這麼幾句話。使得整個形勢大變,氣氛也立趨緩和,從盛南橋以次,盛滄還能保持從容,辛迴天與盛浪不禁臉都綠了,連盛甫橋亦深深皺起了眉頭,意含責怪的瞪著方若麗。
盛老夫人回走幾步,尚及發話,盛浪已往他老孃面前一站,卻怒衝衝的朝著方若麗喝叫:
“小麗,你算怎麼回事?你是吃錯藥了還是怎的?姓君的與你非親非故,你憑什麼幫著他說話?胳膊時子往外拗也不是這麼拗法!”
方若麗不氣不惱,只陪著笑,婉婉柔柔的道:
“盛二哥,你千萬別誤會,我這樣做,全是為了大家好,這個人如若有心逞兇,等他親口表明,我們殺之無憾,今後誰也不能說長論短,給我們按帽子,萬一他沒有這種心思,就犯不上大起干戈,亦可避免雙方可能的傷亡,兩全其美的事,又為什麼不做呢?”
盛浪怒火暴升,粗厲的咆哮:
“根本不用多此一舉,還有什麼好問的,我們的判斷決不會錯,只有殲殺姓君的才是唯一自保之途,其他全叫扯淡!”
這一喧鬧,把個盛老夫人惹毛了,她面孔一沉,嗓門都變了調:
“小畜牲,你紅口白牙在吐些什麼渾話?為娘要分個清白,問明底蘊,把事情曲直作個論斷,一則不讓你們父子背上以眾欺寡,血手逞兇的罵名,二則說不定可以消彌爭瑞,止息殺伐,這一番苦心,難道你叫做扯淡?辛而是小麗提醒了我,才使我想到這步棋不能不走,光憑一面之詞下定論,確然難算公允,小麗的話很有道理,你衝著人家叫囂什麼?簡直毫無教養,莫名其妙!”
盛浪黑臉泛赤,猶自爭辯:
“娘,這怎麼能怪我?原本定規好的做法,小麗卻插進來瞎攪合,口氣偏又向著外人,這不是窩裡反麼?她--”
盛老夫人連老公的帳都不買,兒子則更不在話下,她猛一把推開了盛浪,發起主母的雌威來:
“住口,給我滾到一邊去,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我老太婆不啞不瞎,更不是白痴,怎麼一碼事我自己辨得出,你這畜牲再要多嘴,我便家法侍候,到時別怨為孃的不給你留臉面!”
於是,盛滄暗扯了乃弟的衣角,拋了個眼色,盛浪這才悻悻退下,一邊嘴皮翁動,不知在嘀咕些什麼。
事到如今,連盛南橋都不能再加攔阻,辛迴天就益發沒有轍了,他深知自己這位大嫂外和內剛的脾氣,不動無名便罷,一朝真個起了性子,什麼麻煩都敢擔當,而且沒有了斷決不甘休;盛南橋表面是一家之主,威嚴十足,遇到節骨眼上的事,卻也不得不聽他老婆幾分,盛南橋皆是如此,他做兄弟的還有什麼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