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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銜命從教選勝場

    原是中規中矩,名門大戶的人家,只由盛浪這開口一罵,頓時就失去了那種清雅溫厚的韻致,變得恁般粗野不堪,存在君不悔心裡的一份敬意也立刻消滅了大半--所謂高門巨第,卻調教出此等蠻橫不文的後人,看來也就是表面上矯飾氣派,偽營莊重,拆穿了,又和販夫走卒有何不同?

    似乎盛南橋也覺得自己兒子出言有些猖狂無狀,他瞪起雙眼,面有不豫:

    “浪兒,不論敵友,應對之間都該保持風度,謾罵叫囂,足以示人淺薄無教,此非我輩宜有的態度,處理事情有處理事情的方法,切切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才好!”

    盛浪比他哥哥潑皮偏執得多,聞言之下忍不住又回頂老父幾句:

    “爹的教訓雖然不錯,但講修養論風度也得看對什麼人來,姓君的分明是心懷叵測,暗藏好計,密謀於我全家,這種陰毒小人,用得著對他客氣?爹!再要讓他一步包管他就沿著鼻樑上了臉,不叫我們活啦!”

    “大哥,浪兒平素可能驕橫了些,但聽他今日所言,卻十分切實中肯,足見這孩子頗有長進,事理也看得清明,眼前的情勢必須妥為解決,解決之道,浪兒和我正是一個心意!”

    盛南橋明白辛迴天所說的“心意”,就是欲借輪番鏖戰,名為較技試藝,實則活活磨死君不悔,這種作法,固然有失公道,更損陰德,但要保住自己的聲望威名,則除此之外,別無良策,只是一朝做了,是否能以天衣無縫,不留後患,卻要仔細盤算,茲事體大,可萬萬玩笑不得!

    君不悔不是個傻鳥,辛迴天與盛浪起的什麼念頭,盛南橋在沉吟考慮著哪一樁問題,他是肚裡雪亮,景況演變到這等地步,他非但痛心,猶且寒心,本來名正言順,大可彼此和氣,圓滿收場的一件事,只為了幾個人的思想偏激,心胸狹隘,就搞成如此難以收拾的局面,而能以主斷是非,明判曲直的正主兒竟亦一味混淆公正,意念遊移,名家宗師,卻乃這麼一個氣度格節,真是不說也罷!

    辛迴天又加重了語氣:

    “大哥,事不宜遲,當斷則斷,保百世英名,端在大哥一念之間,切切不能存婦人之仁!”

    盛南橋面色凝重,默然無語,似乎尚難以下定決心。

    於是,在旁噤窒了這一陣的盛滄輕咳一聲,形態微帶窘赧的開口道:

    “爹,此時此刻,可否容孩兒略陳管見?”

    盛南橋嚴肅的道:

    “你說。”

    稍一遲疑,盛滄垂著目光道:

    “孩兒認為,君不悔的來意只是代表吉百瑞履踐當年與爹的舊約,不會有其他惡意,否則,他大可重創孩兒於刀下,先行立威揚名,他沒有這樣做,足證心存仁厚,不欲結怨,為了盛家清譽,我們似不該以別種手段相謀於他……”

    盛甫橋緩緩的道:

    “滄兒,你的意思是,就這麼放他走?”盛滄低下頭,像在和自己掙扎:

    “君不悔既是代表吉百瑞來踐當年之約,成敗俱由吉百瑞名下承擔,爹是刀中之聖,一門宗師,自當慨加接納,以證長短,一則為昭明天下,爹的功力造極,二則也好叫吉百瑞心服口服,絕刀藝業,果然冠於群倫!”

    盛浪脫口吼叫:

    “你出的好點子,萬一爹敗了呢?”

    盛滄怒道:

    “爹不會敗,就是因為你對爹信心不夠,在這裡瞎攛唆,才使爹有了顧慮,生起猶豫,老二,你用這等手段對付人家,這不是在幫爹,是在害爹,若是將來風聲傳揚出去,你不想想外頭會把我盛家描述得何其不堪!”

    猛一挫牙,盛浪惡狠狠的道:

    “我不管你怎麼說,姓君的小子不配和爹動手,他敢上門砸我們招牌,就必須付出代價,有所承擔,等他打敗了辛大叔,打敗了我,才有資格和爹較量,要想膺越一步,那是做夢!”

    盛滄忍耐著道:

    “老二,我替爹擋了第一陣,是盡人子之道,如果辛大叔與你再擋第二陣,又算是什麼說法?你也不怕別人批評我們以眾凌寡?不怕別人暗譏爹是心存畏怯?”

    盛浪跡近咆哮:

    “聽聽你這一套,哥,你真叫孝順,真叫明通事理,你是爹的長子,就這麼來數落盛家,編排老父?天下少有胳膊時子往外拗的人,不料今日我卻發現了一個,這一個,居然竟是我的兄長,吃裡扒外,莫此為甚!”

    盛滄氣得臉色蒼白,全身簌簌而抖,他顫生生的指著自己老弟,舌頭僵直:

    “你你你……老二……你簡直不可理喻,含血噴人……你怎能如此汙衊於我、中傷於我?莫不成我為爹說明事實,詳陳利害,也錯……了麼?”

    重重一哼,盛浪兩眼望天:

    “我看,你又怕是為了人家饒你一命,心存畏懼,藉此感恩圖報,以示巴結拉攏之意吧?”

    盛滄大大晃了一晃,差點連站都站不穩了:

    “你你你……”

    大吼如雷,盛南橋勃然暴怒:

    “一對畜生,兩個忤逆,你們真正丟人現眼到了極處,這還有規矩麼?互揭隱私,彼此攻訐,手足相殘,兄弟閱牆,門風家譽,全叫你們敗盡,不用別人來排來踩,光你二人,已經足可將盛家斷送!”

    盛家兄弟一見者父無名火已動,雷霆威發,不由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吭一聲,雙雙垂手肅立,卻是都有一副委屈的表情。辛迴天陰沉沉的一笑,極其冷凜的道:

    “大哥,兄弟與大哥交逾半生,一心為你,拙意或稱淺薄,卻是要替大哥擔負責任,誠盡道義,浪兒話且不論對與不對,大哥總不會以見怪吧?”

    嘆了口氣,盛南橋道:

    “迴天何來此言?你的心意可感,我又何嘗不明白此中得失利害,攸關至鉅?只是--唉!”

    辛迴天生硬的道:

    “大哥,恕我無狀,今日之事,我一定要以我的法子來辦,即便大哥因此與我割席斷交,兄弟亦庶可無憾!”

    搖搖頭,盛南橋道:

    “你言重了,迴天,要知道我也有我的顧虛……”

    辛迴天毫不動搖的道:

    “如果將來有什麼風言閒語,全由我來肩承,與大哥無涉,天塌下來我先使腦袋頂著,卻不能令大哥稍有損益!”

    盛南橋十分感動的道:

    “迴天,你這又何苦?”

    辛迴天形容湛然,一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殉道表情:

    “所謂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話說到這裡,盛南橋嗒然無語,而君不悔也知道就是這麼定局了--顯然盛家宗師已採取了辛迴天的意見,準備車輪大戰啦,好一個“士為知己者死”,誰生誰死,恐怕他們早已心裡有底噗!

    一邊,盛滄猶打算再說:

    “爹,辛大叔的做法--”

    猛一陣揮手,盛南橋厲烈的呵斥:

    “不必多說,為父自有主張!”

    盛滄的面容扭曲了一下,咬著嘴唇退到旁邊,卻是滿眼的痛楚,滿懷的無奈。君不悔苦兮兮的笑了笑,吶吶的道:

    “看樣子,辛前輩是非要賜教不可了……”

    盛南橋沒有作答,辛迴天搶著道:

    “沒有錯,是我要討教,你小子敢接著麼?”

    一股火氣直衝頭頂,君不悔粗著聲道:

    “我是寧肯叫你打死,也不甘被你嚇死,我這邊廂忍氣吞聲,步步容讓,前輩你卻是咄咄相逼,不依不饒,就算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子,前輩你如此欺人,我除了豁命一拼,實無其他選擇!”

    辛迴天冷冷一哼,目光如刃:

    “好氣魄,好膽量,這才是混世闖道的模樣,時辰不早,且下場子見真章!”

    說著,他自己先來到場中,閒閒位立,兩臂微張,姿勢倒同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鵬鳥!

    對於辛迴天,君不悔深具戒心,先前辛迴天已亮過一手,他能在君不悔與盛滄的決戰關頭,於恁般密集的刃鋒交織里出入自若,這份功力已彌足驚人,不論他別的本事深淺,就這提縱閃騰之術,已稱得上拔尖!

    現在,辛迴天擺出的架勢又是一副振翼翔天的姿態,他雖然只是閒閒的往那裡一站,給你的感覺彷彿隨時他可以掠空摩雲,翩飛九字,氣定形閒中,流露出一種壓頂的威懾力!君不悔朝前湊近幾步,硬梆梆的道:

    “你,你不用兵器?”

    辛迴天淡漠的道:

    “這是我的事,不窮你操心,你要注意的是如何保你自己的命,小子,我的出手可是非常快的!”

    就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只這麼一個看似村夫的老潑皮,然而口氣如此囂張、聲勢這等凌人,君不悔暗裡咬牙切齒,他娘,真正是孰可忍不可忍!

    辛迴天兩臂輕展,半揚著臉又道:

    “後生小子,你先出手吧!”

    出手就出手,君不悔斗然揮刀,大片光焰有若一蓬繁密的冰屑雪花,兜頭蓋頂罩向辛迴天!

    於是,辛回夭身形輕晃,怒矢般筆直射空,卻在騰飛的一剎倒折而回,快如流光,比流光更快的是那束溜冷芒如電,暴取君不悔咽喉!

    傲爺刀上揚,君不悔人向後仰,“當”的一聲一把銀色短劍彈飛出去,他竟被震得一個踉蹌!

    辛迴天“呼”的貼地旋迴,雙腳疾蹴君不悔腰肋,君不悔刀起似一道晶瑩渾厚的匹練,繞體自保,而辛迴天迴旋身形眨眼騰空,兩抹銀光已到了君不悔的頭頂!

    厲吼一聲,君不悔的“大屠魂”展現,當刃角刀稜於瞬間層疊四溢,當破空的嘶嘯在冷焰流芒裡震顫,短劍盡碎,而辛迴天雙臂擇舞,人已變成一個幻影,一個假象,一個以不可思議的快速翻飛出的幻影與假象!

    刀鋒帶起的寒電掣射穿織,辛迴天的影子便隨著光華的揮閃浮沈上下,飄蕩四旋,彷彿有形無質,好像是一團棉絮--一團透明的棉絮!

    這時,君不悔才知道他確然是遇上高手了,一等一的高手,什麼人能以這種奇異的方法應付他的“大屠魂”?什麼人可用這等出神入化的輕身術沽浮於刃鋒之外?“八翼摩雲”果然不同凡響!

    “大屠魂”的招式甫歇,辛口天的銀色短劍又如隕星的曳尾,一閃而至,這次對準的是君不悔的胸膛!

    璀璨的月弧便突兀凝形,月弧裡迸射著紫電精芒,那十七道驟湧的光束彷彿若十七道飛瀑,濺玉碎雪般噴刮天地,涵罩穹字,極目所見,盡是二片森寒,一片無所不在的鋒刃相連--“天泣血”!

    辛迴天試著以方才的伎倆周旋,卻在貼近的須臾倏退,他只覺得波波的銳勁排山倒海也似當頭推來,陣陣的罡氣加上陣陣的狂颶窒人口鼻,竟是嚴絲合縫,不能沽附;一聲急促的尖嘯出自他的嘴裡,像是硬由肺部擠壓出來,“八翼摩雲”一飛沖天,沖天的同時,已灑落斑斑桃紅!

    一側的盛南橋顫聲驚呼,如影隨形般暴掠而起,半空中伸手架住辛迴天腋下,在雙雙觸地的俄頃,辛迴天已是身子一軟,幾乎倒入盛南橋的懷裡!

    斜刺裡一聲虎吼,盛浪發了狂一樣撲向君不悔,君不悔正在盤算要不要再來一記狠招,扶著辛迴天的盛南橋已身形突回,暴起一腳將他兒子踢了個四仰八叉!

    盛滄急忙搶近,伸手挽起乃弟,盛浪卻猛然拋肩甩開他兄長的挽扶,一連蹦跳著嘶號:

    “我這是犯了哪一條啦?我替爹爹效命,為長輩報仇,卻是錯在哪裡,曲在哪裡,我這樣子盡心盡力,未了還捱打捱罵,落得兩頭不是人,真叫黑天的冤枉啊……”

    盛南橋一張臉臉孔鐵青,宛如颳得下一層嚴霜來,他“噝”“噝”自齒縫中出氣,聲音冷酷寡絕,不透半點七情六慾:

    “盛浪,好兒子,你要乖乖聽爹的話,不準再喧囂胡鬧;爹阻止你的孟浪全是為了你,那君不悔,你絕對不是他的敵手,如今我們已賠上兩個,你還非要再加上一個不可麼?”

    盛浪深知父親的個性,在他老爹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卻是動了真怒,起了殺機,一發便不可收拾,稍有觸犯違悻,就算父子之情,也可能難加抑止,他趕緊安靜下來,知機識趣的縮著腦袋窩到一邊。

    辛迴天傷得不輕,左肋問一片殷赤,血水滴滴淌落,把褲管都染紅了,他卻悶聲不響,兀自挺著腰桿卓立,甚至不要盛南橋挽扶。

    略略檢視了一下辛迴天的傷勢,盛甫橋沉重的道:

    “刀口入肉頗深,好在不曾傷及腑臟,迴天,我叫兩個畜生扶你進去止血上藥,且先歇著,這裡事情一完,我再來看你--”

    搖搖頭,辛迴天的嗓音沙啞,語氣極幽冷:

    “不,大哥,我要在這裡等著看結果,我也要使結果照我們的意思形成,決不能給姓君的絲毫機會;大旗不倒,相信他必無幸理!”

    盛南橋苦澀的一笑:

    “我會盡力--迴天,你的傷可得先治!”

    辛迴天十分堅持:

    “沒有關係,傷勢如何我自己知道,這點皮肉之創還要不了我的命;大哥,緊要的是收拾眼前局面,萬萬不能輕縱!”

    盛南橋頷首道:

    “我省得。”

    站著發愣的君不悔猛的一機伶,不錯,現在才叫時辰到了,經過這一番折騰,弄到此刻方算碰上正主兒,方算按觸到目的地邊繳吉大叔啊吉大叔,你老這個舊日之約,可真是難以履踐!

    盛南橋緩緩走近,站住,仔細盯著君不悔望了一陣,神色之間,倒像直至如今,他才把君不悔認清楚一樣:

    “很好,你終於如願以償了,君不悔,你代表吉百瑞來踐行當年之約,你的對像就站在你的面前,這一刻的來臨,我們都同樣等待得夠久了,事情遲早總該有個了斷,是不是?”

    君不悔吞著口水囁嚅著道:

    “我很抱歉,前輩,我真的很抱歉……”

    盛南橋冷漠的道:

    “強者生存,弱者淘汰,這本來就是一個爭命鬥狠的人間世,存亡端賴實力的厚薄,沒有巧妙,沒有玄虛,所以,也不必抱歉!”

    君不悔吃驚的道:

    “前輩,這件事,前輩恐怕有了誤解!”

    盛甫橋嚴酷的道:

    “不是我有誤解,約莫是你不曾把問題的性質弄清楚!”

    君不悔忙道:

    “前輩,晚輩受命來此,只是斗膽求教前輩,在技藝上做個印證,並非搏生鬥死,尋仇啟釁,這其間大有差別,前輩務須體諒才是……”

    盛南橋唇角噙著一抹森冷的笑,語調僵硬的道:

    “這是你的解釋,我卻並非如此認定,君不悔,你打算折我的名望光你的臉面,更替吉百瑞揚眉吐氣,這已犯了武林大忌,違了江湖傳規,是決不可容忍之事,道上豪門,保名如同保命,不以生死爭之,何得以保?再說--”他又一指那邊臉黃加蠟,血染重衣的辛迴天,接著道:

    “你業已開戒見血,傷了我的好友,你創始在先,我自可跟進於後,切磋武功也好,索債雪恥亦罷,今天若是不分存亡,斷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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