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是陳啟明結婚五週年紀念日,那天黃芸芸起得很早,煲了粥,煎了四個雞蛋,丈夫兩個,她和兒子各一個,陳啟明早上喜歡喝普洱茶,她沏了滿滿一大壺,坐在那裡等他起床,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動靜,黃芸芸想了想,輕手輕腳地走出家門,到樓下報攤上買了兩份報紙,《南方週末》、《深圳商報》,上來後看見陳啟明剛從書房裡出來,她討好地笑了笑,陳啟明像沒看見一樣,踢踢踏踏地走進衛生間,洗臉時不知碰翻了什麼,發出驚人的聲響。
那段時間陳啟明心情很不好,他的倒灶運持續兩年了,搞酒樓賠錢,搞建材賠錢,連股票都越來越難炒,1999年上半年他一分錢都沒賺到,還被套了好幾只股,要不是黃芸芸每月兩萬多的分紅和房租,他炒股的老本都要保不住。深圳是一座用成績說話的城市,賺錢才是硬道理,賺不到錢,說什麼都白搭,所以陳啟明總覺著自己是個廢物,尤其不好意思見老丈人,每次都是黃芸芸抱著兒子回家,留下他一個人在屋裡長吁短嘆,鬱悶不止。
陳啟明是個老實人,雖然看著老婆不順眼,也沒做什麼出軌的事情。跟孫玉梅分手以後,他出去旅遊了整整一個月,先到黃山,再到峨眉山,後來還去雲南麗江住了十幾天,他本來就內向,回來後越發沉默,天天把自己關在屋裡,有時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那次分手讓他很傷心,沒想到她會這麼決絕,連老同學的情面都不顧了。仔細想想,其實孫玉梅從來都沒在意過他,擁抱也好,上床也好,都是她一個人的遊戲,而他不過是一塊跳板,跳過去了就再也不會回頭。陳啟明作了一年半的跳板,花了幾十萬,最後落得個兩手空空,連張合影都沒留下,想想就讓人難過。不過他也沒後悔,那驚豔的十八個月,足以讓他在這單調乏味的房間裡回味一生。那十八個月裡,孫玉梅或笑或惱,有時文靜,有時調皮,連生氣的表情都那麼刻骨銘心。為了延長這注定不會長久的驚豔人生,陳啟明送皮包,送手機,孫玉梅卻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直到他咬著牙送上那張20萬元的存單。那是他們的最後一夜。吵過了,哭過了,該說的都已經說完,連做愛都沒了理由。孫玉梅不肯回頭,他也知道留不住她,坐在那兒一聲不發,一根接一根地抽菸,孫玉梅半睡半醒地躺在那裡,電視滋滋拉拉地響著,誰都沒想起來要把它關上,似乎有那點噪音吵著,心裡就會好過一點。快兩點鐘的時候,樓下撞了兩輛車,孫玉梅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說出車禍了,陳啟明“嗯”了一聲,走過去抱住她,小聲叫她的名字:“玉梅。”孫玉梅答應,看著他難過的樣子,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紅了,說啟明我對不起你,我,我……半天也沒說出下文,只感覺他抱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最後連氣都要喘不過來。
孫玉梅長嘆一聲,摸了摸陳啟明的臉,一句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脫了襯衫,脫了褲子,然後鑽進被窩裡等他,陳啟明站在那裡愣愣地看著,看了半天,最後輕輕地躺到她身邊,兩眼望天,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孫玉梅又嘆了一聲,關了燈,伸手將他摟了過來,動作輕柔含蓄,就像母親摟著自己的兒子。
夜已經深了,深圳一片寂靜。在黑夜的另一邊,另一個母親已經摟著兒子睡了,她們會夢到些什麼,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關心。
對陳啟明來說,那20萬有多重含義。它很重,因為愛情,因為理想,因為生活的全部意義;它也可能很輕,一次性交式的告別,或者一次告別式的性交,沒有懷孕,沒有結果,什麼都沒有。在不遠的將來,陳啟明會有很多個20萬,那時孫玉梅已經是個陌生人,在他生命中驚豔地跳過,現在只是一段極輕極微的往事。為了表達一種極其複雜,卻又難以言說的心情,他把錢全存在妻子的戶頭裡,不過這對黃芸芸沒有任何意義。她已經瘋了。
天亮時孫玉梅走了,走得異常決絕,異常美麗,帶著那張20萬元的存單。陳啟明望著她的背影,想說點什麼,張了兩下嘴,最終也沒說出來。他掏出煙盒,卻發現已經空了,他用力地把它握成一團,那時陽光普照,在溫暖的陽光下,煙盒吱啦吱啦地響著,硬紙板戳得他掌心隱隱地疼。
從那以後,他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女人世界門口,她正跟商場經理談專櫃的事情,陳啟明從旁邊走過,她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去繼續談,臉上微笑依然,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第二次是在振華路的名典咖啡,她那時已經懷孕了,看見陳啟明站在門口,她很高興的樣子,走出門來跟他聊了一會兒,陳啟明問她是兒子還是女兒,孫玉梅說是女兒,五個月後出生,然後輕輕拍了一下肚子,笑得十分甜蜜,陳啟明提著給黃芸芸買的營養品,靜靜地看了她有一分鐘,發現這個美麗女人已經開始老了,臉上有一層細細密密的皺紋。
那天黃芸芸打扮得很整齊,穿了一條淺紫色的裙子,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臉上擦了一點粉,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當然,也沒有誰會仔細看她。吃完飯後,陳啟明坐在那裡看《深圳商報》的財經新聞,黃芸芸洗了碗,打掃了房間,走出來跟他商量,說天氣這麼好,我們帶兒子去出玩一次好不好?陳啟明把報紙翻得嘩嘩作響,頭也不抬地說你帶他去吧,我還有事。黃芸芸一下子低下了頭,勉勉強強地笑了一下,幫他添了一杯茶,拉著兒子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天是她結婚五週年,一個重要的日子。
陳啟明其實並沒有什麼事,看完報紙後,他開車到大戶室轉了一圈,市道不好,股市裡人影稀落,待著也沒什麼意思,就走出來在馬路上閒逛。天氣確實很好,路邊的草坪上坐滿了人,幾個孩子像小狗一樣奔跑嘻鬧,他看著發了一會呆,想起了兒子胖乎乎的小臉,他現在也在撒歡兒吧,陳啟明想,這小東西已經成了自己生活全部的意義了。又轉了一會兒,感覺有點困了,在一家快餐店隨便吃了點東西,剛想回家睡午覺,就接到了那個電話。
黃芸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聲地說兒子,兒子,陳啟明聽得不耐煩,說兒子怎麼了,你倒是說啊。黃芸芸又哭了一陣,說兒子不見了,兒子不見了,嗚嗚嗚……
那天的事十分蹊蹺,黃芸芸帶兒子去爬蓮花山,剛走幾步,黃振宗就說肚子疼,黃芸芸趕緊抱著他去醫院,專家門診前等了很多人,黃芸芸坐在那裡乾著急,這時一個白白淨淨的女人走過來,問了問黃振宗的症狀,然後從包裡拿出幾張卡片,說她們是什麼幼兒保育協會,讓黃芸芸有事給她打電話,黃芸芸接過卡片,翻來覆去地看,看得頭暈眼花,然後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黃芸芸遇上的是個“拍花的”。深海花園的保安劉小林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那女人抱著黃振宗站在門口,黃芸芸回家拿了厚厚的一摞錢給她,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那女人收了錢,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黃芸芸就又摘下了手上的戒指,劉小林說他開始以為是黃家的親戚,直到黃振宗被抱走了,黃芸芸還在那兒神不守舍地轉悠,才意識到是出事了,急忙把她拉進保安室,給她洗了臉、漱了口,黃芸芸這才醒過來。
陳啟明氣瘋了,先報警,然後打電話給肖然,肖然那時正在睡午覺,聽見陳啟明聲音都變了,說我兒子被人拐了,你問問強哥,是不是道上人乾的,如果是,要多少錢我都給他!電話打完了,他把手機哐地扔到地上,走過去將流淚不止的黃芸芸一把拽了起來,兩眼血一般紅,狠狠地給了她一記耳光,咬牙切齒地罵道:“豬!你他媽的就是隻豬!”
接下來的一晝夜陳啟明一直沒合過眼,黃村長叫了三十幾個人,開了九輛車,到各個車站去堵那個女人,陳啟明四下亂跑,嘴裡不知什麼時候起了兩個大水泡,鑽心地疼。從火車站到派出所,從派出所到肖然家,忙得水都顧不上喝一口,一直折騰到天亮,陳啟明渾身發軟,腿肚子直抽筋,額頭陣陣冒冷汗。黃村長看著擔心,拍著他的肩膀說你一定要把心放寬,千萬不能急出病來。然後安慰他,說你和芸芸都沒幹過壞事,不應該報應在他身上。陳啟明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想起他對孫玉梅說的那句話:為了你,我情願拋棄一切。心中一陣冰涼,頭髮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他幾乎是被人扛回家的,進門後坐了半天,漸漸恢復了生氣,黃芸芸呆呆地坐在沙發上,一句說都不說,陳啟明憋了一肚子氣,還想動手,手都抬起來了,看見她蒼白的臉和紅腫的眼泡,心一下子軟了下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身走進書房,把門摔得山響。黃芸芸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臉上不哭不笑,雙眼黯淡無光,除了偶爾眨動的眼皮,就像一具風乾了的殭屍。
陳啟明只睡了兩個多小時,夢裡看見兒子像只小狗一樣來回亂躥,他心中一陣狂喜,伸手去抱他,這時忽然意識到是在做夢,一下子睜開雙眼,看著空蕩蕩毫無生氣的屋子,心中像有萬蟻爬過。黃芸芸還是老樣子坐著,表情姿勢一點都沒變,陳啟明隱隱約約感覺到有點不對,叫了她一聲,沒有回應,上去搖了兩下,黃芸芸應聲而倒,陳啟明傻了,到廚房接了一碗涼水,嘩地全潑到她臉上,這下黃芸芸醒了,她咳嗽一聲,慢慢地站了起來,兩隻眼睛像死魚一樣毫無光澤,陳啟明剛想安慰兩句,只見黃芸芸乍著兩手走了過來,桌子就在身前,她像沒看見一樣,哐地撞了上去,桌上的茶壺晃了兩晃,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陳啟明急忙跑過去,看見她仰面朝天躺在那裡,臉色雪白,頭髮披散,嘴裡溫柔地叫著:“寶寶,寶寶……”陳啟明心如刀絞,撲通坐到地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感覺一絲溫熱的血正慢慢地流向自己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