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是劉元事業最興旺的一年,他們公司在馬來西亞新建了一個生產基地,把他抽調過去幹了三個月,劉元受命於危難之中,鞠躬盡瘁,奮勇向前,三個月裡招聘了400多名員工,建立了全套的管理制度,還抓了一個賊。日本運來的生產設備有巨大的事故隱患,試生產不到兩小時,接口電纜就烤焦了,嗞嗞地直冒火星,劉元沒跟當地的皇軍商量,果斷地拉了電閘,連夜向日本總部彙報,要求立刻派工程師進廠檢修。事後劉元自己都有點後怕:如果他再多耽擱半分鐘,整套設備就要報廢,那可是幾百萬美元啊。回國後,排行第二的日本老闆專程到深圳來看他,說我正在考慮如何獎勵你,旁邊的中國區總裁一個勁地對他眨眼,劉元笑笑不理,對老闆鞠了個躬,說身為公司的一員,這都是應該做的,我不要任何獎勵。
此老闆經常跟日本皇太子打球,跟掌管金融財政的大藏省有很極深的淵源,他女朋友在中國期間一直帶著一副大墨鏡,打死都不肯摘,原來此人是個萬人景仰的大明星。劉元覲見時沒想到這個相貌猥瑣的老傢伙有這麼大的來頭,應對之處頗有失禮,但他明白一個道理:越是不要,得到的就越多,所謂“善用兵者隱其形,有而示之以無”,劉元沒讀過《孫子兵法》,這招卻也暗合了兵法的道理,叫作“要而示之以不要”。
一個月後,公司在上梅林為他買了一套80多平米的房子,沒有按揭,一次性付清,花了將近60萬。搬家那天可謂是三喜臨門,升官、置業,性病也治好了,洗澡時劉元搓著自己的身體長嘆,想我現在比99%的中國人都過得好,人生至此,夫復何求啊。
劉元至今也不知道是誰把性病傳給他的,他那段時間找了不下20個姑娘,想起來每一個都頗為可疑。到1996年,嫖客劉元對他的皮肉生涯已漸生厭倦,這事費錢勞力又傷身,嚴重不符合經濟原則。當熱情一瀉如注,無邊的空虛潮湧而來,四壁冰冷,燈光黯淡,多年前那張年輕而純潔的臉就會沿時光飄飄而來,在身邊忽遠忽近地問:這是你嗎,劉元,這是你嗎?
此種孤獨不可言說親愛的執此冰冷之手讓我們一起孤立無援……
這是校園詩人劉元一生中惟一發表過的詩,寫於1989年秋天,名字叫《雨水飄落》。14年後,他在陽光酒店二樓的餐廳裡對我說:其實沒有哪隻手可以握一輩子,是不是?過了一會兒,他悽然一笑,說你不要把我寫一個好人,你寫肖然吧,“他已經死了。”
他那時剛剛離了婚。
劉元從馬來西亞回國的時候,肖然正在發動他的第一次夏季攻勢,“伊能淨”在中央一套日夜不停地轟炸,各地的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每個人都在加班,周振興連續面試了17個小時,招了27名銷售員,每人發一萬塊錢,日夜兼程奔赴全國各地。那時候君達公司還沒有自己的工廠,肖然找陸錫明談了三天,總算暫時解決了生產問題,但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他以成本價的雙倍收購安爾雅生產的香皂,每次發貨再多付總價10%的運費,光這兩項,陸錫明一年就可以賺幾百萬。
所謂生意,其實就這麼簡單。到6月30號截止,伊能淨共銷售回款2400萬,除去300萬生產運輸成本,540萬的廣告,200多萬的其他費用,還有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工資和稅款,肖然至少賺了1000萬。
周振興說,老闆,你該考慮兩件事了:第一,建個工廠,不解決生產問題,我們就永遠受制於陸錫明;第二,買輛車吧,你是千萬富翁了,再坐出租車就太不像話了。
肖然的第一輛奔馳是老款的SEL560,車開到家的時候,他和韓靈都很興奮,這可是奔馳啊,兩年之前,兩個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
肖然剛領牌,不敢開快,以每小時六公里的速度開到南海酒店,花700多吃了頓燭光晚餐,然後一直兜風到上海賓館,韓靈看了一路,笑了一路,笑得肖然柔情發作,探過身去在她臉上梆地親了一下,韓靈幸福得差點昏死過去。
那是他們的蜜月。肖然一生中惟一的、最後的蜜月。
1997年8月20日,韓媽媽離開深圳的第九天。周振興在新落成的君達工廠調試設備,陸可兒在寶安跟兩家供應商談判,談價格像吵架一樣,老闆娘韓靈給陸錫明送去了最後一張支票,74萬元,剛回到辦公室,肖然就通知她:你被開除了,所有人都詫異地抬起頭,韓靈一時反應不過來,像傻了一樣望著他,只見肖然滿臉通紅,低聲怒斥:“你回家吧,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肖然跟安爾雅合作期間一直很憋氣,陸錫明在兩個月裡把原材料的報價提高了60%,還多次向經銷商直接發貨,根據周振興的估計,這至少讓君達公司損失了三四百萬。肖然暗示過、懇求過、警告過,最後不惜以砍頭相威脅,陸錫明絲毫不為所動,笑嘻嘻地回應他:“狗吃了屎還得謝謝主人呢,肖老闆,你忘了當初是靠誰起家的了?要知恩圖報嘛。”肖老闆怒極,四環素牙咬碎,一腳踢翻椅子摔門而去,心中恨不能生撕了他。
韓靈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身上臉上汗水直流,肖然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心中也有點不忍,但一想起陸錫明那張可惡的狗臉,立刻又暴怒起來:“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付款之前要跟老周通一下氣,你,你,”他忽然找不到詞了,“你他媽的!”
韓靈她媽剛走九天。九天前,她一臉慈愛地對肖然說,韓靈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能欺負她。肖然微笑:“媽,你放心吧,我們倆這麼多年的感情,我會好好對她的。”
韓靈環顧四周,所有的人都低著頭靜靜地做事,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她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再次抬起頭來,眼圈已經開始發紅。辦公室不是吵架的地方,韓靈強忍悲憤,一聲不發地把東西收拾好,轉身就往外走。肖然幾次想叫她,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叫出來。韓靈下了樓,走進喧囂雜亂的藍園公寓,一對情侶偎依著從旁邊走過,她看著看著,眼淚終於忍不住慢慢地流了下來。
那時劉元剛演講完,拍拍手走下臺來,一個模樣清秀的姑娘仰慕地看著他,說你講得真好,咱們交換一下名片吧。劉元雙手接過名片,嘴裡念道:“趙捷?”趙捷含笑點頭,劉元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感覺心輕輕跳動,腦袋裡微微有點恍惚,好像又回到了1989年的迎新會場,那個豔陽高照的秋日午後。
那年他20歲,穿25塊錢的牛仔褲,9塊錢的T恤衫。在宏觀經濟學的課堂上,他提筆寫下一首情詩,名字叫《雨水飄落》。
親愛的,執此冰冷之手,讓我們一起孤立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