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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獻符

    深山幽谷,在這晚秋的季節裡,免不了抹上一層蒼黃,蕭瑟又枯寂的蒼黃。

    這條流瀑從崔頂上掛下來,水勢稀疏,像是用散碎的珠玉編織成的一片垂簾,沒有奔馬般的洶湧豪情,卻有著-琮細緻的雅韻,霧氣飄渺中,寒意森凝。

    流瀑的旁邊,靠近山崔的右側,有一條狹窄的石隙通到瀑簾之後,石隙窄得只容一人側肩而過,約莫轉上三折,就可抵達裡面的石洞,石洞分得有內外兩進,卻是渾然天成,未加人工鑿劈,洞中陳設極為簡單,僅有粗糙的石榻石凳而已,連那張木桌,亦是以原木釘湊,扭七歪八,堪堪有個桌形罷了。

    石洞面對著流瀑的方位,剛好裂開兩個不規則的隙孔,有如兩扇窗戶,從洞中外望飛泉,濺雪幻煙,綴成落霧,倒是別有一番情趣。

    端木子厚便是在這個環境裡修心習藝,他的師父“癲痴和尚”同樣在這個環境裡陪伴著他,算一算,快有八個年頭了。

    現在,端木子厚正垂手站在一邊,癲痴和尚盤膝坐在石榻上,師徒二人靜靜聆聽著谷唳魂的敘述,而玄三冬屏息危坐,兩手放置在膝蓋頭上,連眼珠都不敢隨意轉動。

    話說完了,谷唳魂站起身來,從貼肉的密袋裡取出一個小巧的軟皮囊,他扯開囊口的絲繩,又自其中拿出一個繡縷著火雲圖案的錦袋,再啟錦袋,赫然現出一塊五寸長短,兩寸寬窄的白玉牌來,白玉牌質地溫潤,透著凝乳似的光澤,牌上的凸紋鮮豔如血,自然形成三朵赤雲的狀貌,看上去,彷彿三朵熊熊燃燒著的火焰!

    不錯,這就是“大虎頭會”至高無上的權威標記、代表龍頭把子的信物——“火雲符令”,也正是嚴渡那一干人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聖寶!

    谷唳魂雙手捧著“火雲符令”,上前一步,屈單膝跪下,將符令高舉過頭:“大少主,承老爺子吩咐,要本座將符令親呈大少主,尚請大少主驗明妥收,再準備啟程回壇,接掌基業,繼承大統!”

    身材微胖,滿臉憨厚之色的端木子厚,此刻不禁有些失措,他漲紅著面孔,伸手不是,不伸手又不是,只吶吶的道:“你起來說話,谷首座,你起來說話嘛……”

    臉盤上生滿坑疤、雙目如鈴、獅鼻海口卻蓄著一大把白鬍子的癲痴和尚,忽然長嘆一聲,嗓音低沉,但中氣十足的道:“子厚,這是你爹的心意,不可辜負,只這塊‘火雲符令’非但表示了傳統的沿續,香火的接承,尤其關連著多少生亡興衰,符令是用血染出來,拿白骨堆疊成的,你要誠敬恭虔的領受,這一刻的莊嚴再無可比!”

    端木子厚喏喏連聲,趕緊走上前去,躬身曲腰,也以雙手將“火雲符令”

    恭恭敬敬的接了過來,又小心翼翼的藏置懷中,然後,他親自把谷唳魂扶起。

    癲痴和尚看著谷唳魂,臉上的神色充滿憐愛惜憫:“這趟前來‘妙香山’,唳魂,可真叫一次死亡旅程,你全是用血肉、以膽識,恁著一股忠烈之氣,一尺一寸拼過來的,苦了你了……”

    坐在石凳上,谷唳魂沙著聲道:

    “師父謬譽,不敢承當,這原是在下份內之事。”

    癲痴和尚搖著頭道:“你已經盡了太多本份了,唳魂!如果‘大虎頭會’多幾個像你這般赤膽忠肝之士,今天也不會鬧得這麼明爭暗鬥,烏煙瘴氣;我與你們老當家相交半世,卻不曾料到在他垂暮之年,居然尚有如此一劫!”

    谷唳魂艱澀的道:“人心難測,師父,老爺子英姿風發,叱吒江湖的辰光,於他睥睨群雄之際,只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禍起家門,變自肘腋!”

    癲痴和尚喟了一聲:“這都是孽障,都是前生債,輪迴一轉,該他這輩子要清償……”

    話這樣說,自是出家人一種習慣性的因果觀念,在谷唳魂的立場,卻不好接下去了;癲痴和尚手撫頷下白鬍,又沉沉的道:“在你們堂口之中,除了那二姨太母子及任雪樵的態度已明朗化之外,嚴渡是替他們當前鋒當定了,其他的人還有誰表示過立場?”

    谷唳魂道:“總堂口‘天龍隊’的‘天龍十將’,全是老當家一手帶起來的子弟兵,他們對老當家的忠誠沒有話說,但對大少主或二少主恐怕就欠缺那份情義了,因此一朝老當家萬壽,他們的態度可能會受到二當家任雪樵的影響;‘白旗堂’的翁悅三,‘青旗堂’的花昭,據我的消息,都在觀望之中,一時還拿不準他們的傾向,‘黃旗堂’的羅向敢自來與嚴渡交深,兩個人平日裡就勾勾搭搭,狼狽為奸,他的立場不喻可知,‘藍旗堂’的玄九倒是一條血性漢子,一直和我們站在一邊——”

    癲痴和尚道:“刑堂呢?刑堂的態度如何?”

    嘆了口氣,谷唳魂道:“刑堂的動向不明,大執法車萬山以下從來對此事諱莫如深,個個絕口不提,他們並沒有幫過嚴渡來對付我們,但也從未協助我們對抗過嚴渡,看樣子也是在等著觀望風色,再做打算;師父,刑堂向來獨樹一幟,直屬老當家調度,事情有了如此變化,想要控制他們,就相當困難了!”

    癲痴和尚表情十分凝重的道:“這樣說來,我方的力量竟是頗為單薄,形勢可慮,我卻不能任由我的徒弟回去跳那火坑,唳魂,我也隨你們走上一遭吧!”

    谷唳魂微微躬身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癲痴和尚道:“理該如此,故人有難,怎可袖手觀望?上刀山、下油鍋,更不容你獨自赴險!”

    谷唳魂感激的道:“師父體諒垂注,徒兒生受了。”

    打量著谷唳魂,癲痴和尚又道:“看你形容枯槁,血色晦暗,混身上下傷痕斑斑,顯見受創不輕,唳魂,且在我這裡養息幾日,由我替你仔細診治調理,等身子有了起色再上路不遲,否則,拖著這付一息奄奄的臭皮囊,回去也不濟事。”

    谷唳魂猶豫著道:

    “只是怕時間上來不及——”

    玄三冬忍不住插進來道:“大師父說得不錯,谷老兄,你這身傷已到了如何嚴重的程度,你自家心中有數,再不及時醫治,好生調養,任你千里奔波的趕了回去,約莫用不著上陣交鋒,光是累也能將你累死!”

    谷唳魂苦笑道:“我並不是充英雄扮好漢,出來有一陣日子,總是不放心老當家那邊,生恐情況突變,大勢逆轉,白白糟塌了老當家一世心血……”

    擺擺手,癲痴和尚道:“你此刻犯不著操這種心,在你目前的情況下,身子不先養好,說什麼也是白搭,且憂慮足以影響你的傷勢復原,想多了有害無益,唳魂,你暫將一切丟開,給我靜下來療傷,留得青山在,才是起爐灶的好本錢!”

    玄三冬堆著笑道:“大師父,對於岐黃之道,小的我亦略通皮毛,大師父多指點,小的或許可以做個下手,替大師父打雜跑腿,抓藥煎湯……”

    “嗯”了一聲,癲痴和尚道:“你的模樣亦不見強,玄施主,好歹要注意調養,傷瘀久積,便成病癆。”

    玄三冬哈著腰道:“是,大就父所言極是,小的還得求大師父賞幾貼方子服用。”

    伸腿下了石榻,癲痴和尚在洞中來回走了兩趟,忽道:“那嚴渡,會不會進來搜山?”

    谷唳魂道:“不大可能,‘妙香山’谷幽峰疊,綿亙深廣,以嚴渡目前的人手,難以做有效配置,而在下判斷,卜天敵必然已予對方重創,尤其削減了姓嚴的實力,此外,他們對師父頗生忌憚,等閒也不敢輕犯虎威……”

    癲疾和尚嘆喟的道:“我也聽說過卜天敵這個人,不料竟是這麼一位義薄雲天豪壯之士,唳魂,人家這份情,休說你終生難償,‘大虎頭會’更須刻骨銘心、永世不忘!”

    對於癲痴和尚與端木子厚,谷唳魂是把什麼話都明說了,只瞞著他老父自絕的一樁事,癲痴和尚提到卜天敵,他不由想起老父的慘死,故人至親,血肉相連,剎那間鼻端泛酸,雙目湧淚,幾乎咽出聲來。

    癲痴和尚還當他只是痛悼老友的殉身,趕忙呵慰著道:“你不要難過,唳魂,卜天敵誠義動天,輪迴轉世,必入泰極,人活一世,免不了生老病死苦,早走一步,也算早離苦海……唉!”

    此時,端木子厚怯生生的接口道:“谷首座,這位卜壯士,不知有沒有留下後人?我們一定重重報答人家,奉他人‘大虎頭會’的‘忠魂祠’,給他立牌位,敬香火……”

    谷唳魂欠身道:“多謝大少主關愛垂顧,我這裡替卜天敵拜領了。”

    癲痴和尚衝著端木子厚吩咐:“唳魂需要多休息、多靜養,這幾天裡,你得好生照拂著他,子厚,要知道沒有他谷唳魂,也就早斷了‘大虎頭會’的繼統與生機!”

    端木子厚恭謹的道:“徒弟知道,徒弟一定會盡心侍奉谷首座。”

    谷唳魂慌忙站起,惶恐的道:“師父言重,在下不敢承當,大少主如此相待,更是折煞在下——”

    癲痴和尚沉穩的道:“恩義重過虛節,況且子厚現在還不算是‘大虎頭會’的首領,他如今乃以一個受施者的立場對待他的恩人,而不是以當家的身份反侍屬下,等他有朝一日坐上那張椅子,你們再另行敘禮不遲!”

    端木子厚連連點頭:“師父說得是,谷首座再要推辭,就未免太見生疏矯情了……”

    谷唳魂不便再表示什麼,他坐回石凳上,額沁汗水,臉色出奇的蒼白。

    細細端詳著谷唳魂的神氣,癲痴和尚一言不發,迅速轉身走入內進石洞,看樣子,他已經準備開始為谷唳魂醫治傷勢了。

    是的,谷唳魂突然覺得疲倦,非常疲倦,一種少有的虛脫侵襲著他,使他感到全身癱軟,甚至連腦子裡也是一片空茫,片刻間,他宛如在飄浮,在四周灰沉的雲靄中飄浮,他竟興起一個意念——要是能永遠像這樣無邊無際的浮游,該是多麼消遙自在……

    玄三冬早已搶過來擁扶著谷唳魂,他心裡明白,在經過連串的艱險危難之後,谷唳魂也已身心俱疲,目前,僅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解脫罷了。水清煙瀠,山風自隙口中吹入,不但帶著那等溼冷的寒峭,尤其泛著絲絲的幽寂,空谷回嶺,氣韻蕭索,光景是秋暮的淒涼了。谷唳魂穿著一襲乾淨又柔軟的布袍,外罩兔皮翻毛坎肩,靜靜坐在石凳上,面對隙孔外的流瀑沉思,水聲淅瀝,恍惚中,似是落著愁人的秋雨。

    來到“妙香山”,一轉眼,已過去十一天了,在這十一個晨昏中,癲痴和尚悉心醫治著他身上的累累創傷,端木子厚不但是親奉湯藥,照料著他的飲食起居,甚至還幫他淨身沐浴,那樣的摯真誠敬法,完全是出自五內,沒有些微虛假做作,受的人最能貼切感應到這種由衷的溫暖與友愛,那當是無庸置言的契合。

    谷唳魂的傷勢痊癒得很快,他自己都感覺得到創痛一天比一天減低,身子也一日較一日輕爽,不獨行動越發利落,連呼吸吐納,亦那麼順暢流潤了,精神氣色的逐漸旺盛,使他知道康復已在不遠。

    迎著石洞中淡漾的幽冷,端木子厚躡手躡足走了進來,見到谷唳魂,他非常自然的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輕聲輕氣的道:“起來坐著啦?谷首座,今天覺得怎麼樣?你氣色可是大見好轉。”

    谷唳魂站起身來,微微一笑:“多虧師父同大少主的照顧,我看已好得差不多了,大少主沒見我那種胃口?一頓飯能扒上三碗,身子不妥的人,有這麼能吃的?”

    端木子厚笑嘻嘻的道:“師父說過,還得再調養個三五天才能大致利索,要你多歇息,少傷腦筋,三冬哥怕你吃素不習慣,今天一大早還漫山遍野出去打野味,好不容易打著一隻山雉,這會正在外頭替你使溫火燉著哩。”

    谷唳魂低籲一聲:“我這身傷,倒是麻煩了不少人,自己想想,都不覺慚愧。”

    按著谷唳魂的雙肩坐回原處,端木子厚也在另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圓胖的臉孔上泛現著一抹欲言又止的猶豫神色:“谷首座,有些話,我早想問你,卻又不知道該說……”

    谷唳魂道:“大少主但說無妨。”

    沉默了一陣,端木子厚才顯得有些怔忡的道:“谷首座,‘大虎頭會’的當家位子,非要我來接承不可麼?”

    有此一問,倒令谷唳魂頗出意外,他先是微微一愣,始謹慎的道:“大少主,恕我不甚明白,大少主此言的確實意思是什麼?”

    大大的眼睛裡流露著一抹悒鬱的神色,端木子厚滯重的道:“我是說二弟……谷首座,我從心底裡就不願為了爭權奪位的事傷害了我們手足間的感情,還有,二孃平日待我也不算薄,如果我們兄弟為了繼承基業而發生鬩牆之變,二孃一定會難過的……”

    谷唳魂深深的注視著這位大少主,這位很有可能成為他新主子的年輕人,不禁心中感觸萬千,感觸的是端本子厚的純良仁愛,感觸的也是他那天真率直的情懷;多麼複雜冷酷的一場江山之戰、一樁奪權的陰謀,在端木子厚的看法,居然僅僅侷限於骨血淵源的牽扯裡,谷唳魂覺得不能不加以點化,要端本子厚明辨利害是非,弄清事情的真像:“大少主對手足之情的體恤、對親誼的顧念,現在全表明了大少主是個重道義、惜血緣的人,但是,實際的內容,卻決不似大少主想像中那麼簡單,先照傳統來說,大少主是老爺子的嫡親長子,自然該由大少主接替老爺子的位置,況且尚有老爺子的信符及口諭;原先,二少主本心亦並不十分熱衷於爭奪權位,壞就壞在另有一批居心叵測、別有所圖的虎狼之輩,暗裡慫恿二夫人誘逼二少主出頭,在這些人的包圍下,時日一久,二少主便不免受到矇蔽,心思活絡了,一朝心思活絡,即與他身邊那幹人相似,考慮不到大義、傳規、父命,以及手足之情,滿腦子只有利慾、只有權勢、只有憧憬中的風采,何嘗還將人倫公理置於眼中?”

    端木子厚吶吶的道:“但,但子剛以前好像並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每年回家一次,他見到我都是那麼親熱,那麼興奮,從早到晚纏著我不松不放、問東問西,到夜來還愣要和我睡一張床……”

    谷唳魂嘆了口氣:“人總會長大的,人心也會變,大少主,孩提時的無邪,遲早將受到成熟的汙染。”

    端木子厚道:“可是,我沒有變!”

    搖搖頭谷唳魂道:“二少主不是你,大少主,而你身邊也沒有那些貪婪狠毒的豺狼虎豹!”

    默思片刻,端木子厚突兀的道:“谷首座,如果我不要繼承龍頭把子的大位,如果我自願放棄這一片基業,是不是就可以免去兄弟鬩牆、免掉這一場即將發生的血戰?”

    谷唳魂平靜的道:“假設可以,大少主,我也贊成你這樣做,問題在於,即使你甘願如此犧牲,亦一樣無補於事,更明確的說,你遵從老爺子的諭示接拿大位,尚有可能保存組合延續香火,使‘大虎頭會’得以屹立,反之,‘大虎頭頭’必然四分五裂、轉趨邪惡,或是土崩魚爛,或是落入他人之手!”

    端木子厚迷惘的道:

    “這話,又是怎麼個說法?”

    谷唳魂緩緩的道:“任雪樵與嚴渡那般人,之所以唆使二少主出頭攪局,完全是一種機緣上的利用,場面上的交待,俾免落人篡位奪權,大逆不道的口實,等到江山在手,局勢已定,他們必然會另出計謀,剷除二少主,甚至連個傀儡都不讓二少主做,到了那等地步,‘大虎頭會’勢將受到任雪樵、嚴渡一干人的徹底控制,其後果之一是大權旁落,江山移主,後果之二是暗鬥立生,各求其利,‘大虎頭會’往昔的忠義仁風,只怕就再不可見了……”

    拍了拍自己額頭,端木子厚有些恍悟的道:“原來真正想篡奪基業的一班人,竟是任雪樵和嚴渡他們?”

    谷唳魂道:“不錯,否則他們恁什麼甘冒此大不韙,費盡心血力氣幫春二夫人母子硬搶江山?目的只等勝券在握,時機成熟之際,自行把持大局,扮他的當家主子,到了那時,二夫人母子不過一雙孤兒寡婦,又有何恃?”

    端木子厚喃喃的道:“他們把老二抬出來,居然只是做幌子……他們根本不打算叫我們端木家的人繼承端木家的基業,他們……乃是起了狠心,待要橫刀奪權、斬盡殺絕啊………

    用力點頭,谷唳魂重重的道:“完全正確,因此大少主如僅願念手足之情,忌憚人命生死,則不但有違父命,愧負擔當,越將引發更大爭紛血腥,從而不能圓事,反毀全局,大少主英明,該不會單單著眼於婦人之仁,憐百人之泣竟不惜萬人之嚎!”端木子厚深深吸了口氣,語調艱辛的道:“如此說來,谷首座,我是非要出頭肩起這付擔子不可了。”

    谷唳魂斷然道:“於公於私、於正於反,大少主,你都責無旁貸,難以推託,這不僅是盡人子之孝,維家門之忠,尤須昭大義於天下,為千萬兄弟安身立命作打算,大少主,局勢的演變,已經不是你個人的進退問題而已!”

    嚥了口唾沫,端木子厚又道:“那,對我二弟應該怎麼辦?”

    谷唳魂似是早已胸有成竹,他平淡的道:“大少主,這不是你該怎麼辦的問題,而是二少主自己應知如何設身處地的問題,假若他執迷不悟,一竟逆叛,‘大虎頭會’的律例訂得分明——不論級位,一視同仁!”

    驀的打了個冷顫,端木子厚的臉色蒼白,話也就急了:“不,谷首座,不能這樣做,他好歹總是我的弟弟,這一層上,你務必得體恤我、諒解我,要幫著我盤算盤算……”

    谷唳魂低沉的道:“大少主言重了,既然大少主有以德報怨的心懷,二少主的身份又較特殊,我自將遵循大少主的意思行事,不過,前途艱險,成敗未卜,將來鹿死誰手尚難斷言,萬一我們不幸落了敗勢,還希望二少主對大少主也有相似的慈悲胸襟才好!”

    窒默了一會,端木子厚不免笑得有點蒼涼:“盡其在我,谷首座,至於二弟要怎麼對待我,那就是他的事了。”

    谷唳魂注視著端木子厚,感觸良多:

    “有朝一日,大少主能夠繼承大統,千萬記住寬宏仁厚固是上應天和,下維心安,但卻須擇人擇事而定,俾以維持體制,貫徹效率,過於寬縱,有時候恐將留下後患無窮!”

    端木子厚連忙拱手:“谷首座,我受教了。”

    甬道,人影一閃,玄三冬適時走了進來,腳步尚未跨入,大嗓門已在嚷嚷:“那隻山雉,燉得滾爛-,香氣撲鼻,好不誘人,我們的首席堂主黃梁夢醒了不曾哇!”

    谷唳魂笑道:“便是不醒,叫你這一叱呼也非醒不可端木子厚亦笑道:”虧得三冬哥這一番辛苦,也叫我沾邊打個牙祭……“

    往石榻上一屁股坐下,玄三冬咧開大嘴道:“說老實話,這些天來淨是吃些粗米黑饃,山芋野菜,把他娘肚皮裡的油水都刮光了,想吃點葷腥想得發瘋,再不出去動動腦筋可撐不住啦,我說大少主,只不知是否會犯大師父的忌諱?”端木子厚道:“三冬哥放心,我師父自己不動手殺生沾葷,但別人弄好了他卻不嫌,不但跟著吃,還著實吃得不少哩!”一愣之後玄三冬呵呵笑了:“想不到大師還有這麼一條規矩,他老人家既是不憎嫌,我這幾日有得好吃的孝敬他;大少主,這‘妙香山’裡,可做珍饈佳餚的野味實在不少!”端木子厚不期然的舐了舐嘴唇:“可叫有口福了,三冬哥,附近地形我比你熟,下次讓我陪你去四處逛逛。”谷唳魂若有所感的道:“大少主,八年之前,老爺子送你來山上習武,只是目的之一,另外也想借著這個荒僻幽靜的環境磨練你的心性,砥礪你的志節,要你吃苦中苦,做人上人;大少主自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老爺子先時還怕你忍受不了此般的折磨,但事實證明,大少主是熬下來了,不僅熬下來,並且修為有成,一朝老爺子見到大少主,還不知有多麼個欣慰法呢……”

    端木子厚不由漲紅了臉,有些忸怩的道:“你也別誇我,說真的,起初那一兩年,我還委實受不了,三天兩頭鬧著要回家,若不是師父管得緊、盯得嚴,叫我沒轍,差點就私下逃之夭夭了……”

    玄三冬奉承著道:“八年苦修,大少主的功力必已超凡人聖,非同小可了,哪一天倒要瞻仰瞻仰……”

    連連搖手,端木子厚越發臉紅的道:“提起來慚愧,大概是我天性愚魯,稟賦不高,跟著師父練了八年武,卻沒有多大個進境,師父老是罵我笨,說我至少還要在道上經歷個三年五載,才能上得了檯盤……”

    玄三冬笑道:“這是大少主客氣啦……”

    端木子厚正待說話,谷唳魂已接上來道:“大少主,師父的話有道理,你不想想,他自己調教出來的弟子,總不好誇口說如何聰明、如何有能耐,而越是嘴裡貶,心中越是贊你疼你,癩痢頭的兒,也是自家的好呀;至於談到大少主必須到江湖上歷練,才能成氣候,這也是抵實之言,師父的意思,是要大少主多經驗、多體認,技擊這玩意,光懂得方法是不夠的,一定要加以親身嘗試,拼著打熬,方可舉一反三,融匯貫通,江湖上任是哪一個出類撥萃的人物,都不可能甫出師門便揚名天下,他們的成就,全是一點一滴,合著白骨血淚掙來的……“

    端木子厚訕訕的笑著:“原來師父的話,還包含有這麼一層深意在,我竟然不能體會,這不真叫笨?”

    谷唳魂道:“你還年輕,大少主,而且八年來所處的環境單純,思慮方面不夠圓熟乃是理所當然之事,換我在你的年紀,猶要比大少主差得遠哩。”

    端木子厚忙道:“谷首座,你可別這麼說,打你十幾年前跟隨我爹,算算可不正是我現在這個歲數?那時候的你,已經才華橫溢,能耐非凡,不但藝業精湛,行事果決,尤其具有獨霸一方的將帥之風,在我爹面前,你不只被他老人家依為肱股,更是頭一號的謀才死士,我若同你比,才是不堪並論呢淡淡一笑,谷唳魂道:”這是大少主抬舉,我可愧不敢當!“

    端木子厚非常認真的道:“不,谷首座,這不是我抬舉你,這全是事實,而且,每一句誇你的話,都是我爹親口所說,你要不信,可以去問他老人家——”

    提到老當家端木尚英,不由聯想及眼下的飄零處境,前途的兇危艱辛,而這十餘年的知遇之恩,卻又不知能否回報周全?谷唳魂忍不住內心酸楚,悒鬱之情油然滋生,他顯得十分索落的道:“大少主,老爺子向來對我關愛有加,份外體恤,這一場存亡之爭,我要不能為老爺子達成心願,紓解憂結,只怕死也不會瞑目!”

    端本子厚又是感動、又覺激昂,他不停搓著一雙手,詞不達意的道:“我們都深知你的忠耿,你就和我們兄弟是一個孃胎生出來的——不,和我是一個孃胎生出來的一樣,你真是個好人,挑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忠義之士……”

    一旁,玄三冬提高了嗓調:“全是自己人,多餘的話就不必提了,倒是大師父去了那裡?再不回來,眼看一鍋燉山雉就要變成漿糊啦!”

    端木子厚喉管裡帶著隱約的沙音道:“師父到山背後採藥去了,約莫過陣子就會回來,谷首座怕是飢了?”

    谷唳魂搖頭道:“我還不餓,大少主,等師父回來再開飯不遲,光景尚早著。”

    就在這時,從石縫的窄道那邊,突然響起一個嬌脆如銀鈴般的聲音:“光景不早啦,谷壯士,你不覺得餓,我可餓得兩條腿都在發軟——”

    這種場合、這等境況裡,根本就不該有另一個聲音傳進來,尤其不該有一個如此嬌脆的女性聲音傳進來;端木子厚最先的反應是呆若木雞的愣在那裡,彷彿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般如夢如幻的望著語聲傳來的方向,玄三冬則在微窒之後飛快閃身貼到石壁邊上,雙掌也已提至胸前!

    谷唳魂卻沒有任何動作,他端坐原處,臉龐上那片凝聚的冷肅在逐漸融解,而一抹笑顏,已奇異的擴展上他的雙頰。

    看到谷唳魂這樣的神態,端木子厚或許未能體會其中滋味,玄三冬卻大感驚奇意外,一時有如丈二金剛,真個摸不著頭腦了!

    那股子淡淡的幽香,便輕悄若水面漣漪的散漾也似,無聲無息又柔柔嫋嫋的飄入洞中,這清逸的芬芳,這雅馨的氣息,谷唳魂可是久違了。

    於是,像一朵皎潔的雲彩,席雙慧宛如踏著微風進來,明眸皓齒,笑靨如花,那一襲白裳幻化為一片明麗,透著不沾人間煙火的空靈——多日不見,伊人仍然姿容未改,形韻如昔。

    谷唳魂此刻始緩緩起立,迎著席雙慧微笑頷首,四目相觸,便那麼自然的傳達了多少言語;這一剎間,他們都有著老友重逢般的深切感覺。

    玄三冬張口結舌的看著席雙慧,又滿臉迷惘的瞧向谷唳魂,深山泉洞之中,幽蒙寂靜之時,彷彿從天上降下來這麼一位美豔少女,這事打何處說起,實在令他心中混沌,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坐在石凳上的端木子厚,好不容易才努力吸了口氣,如夢初覺般慌忙站起,他有些失措的不知該如何連續下一個動作,模樣好不窘迫。

    席雙慧清澈的雙瞳裡漾著笑意,溜過三個男人的臉孔。

    “不請我坐下?”

    谷唳魂伸手將席雙慧讓到方才自己所坐的石凳上,始面向端木子厚,微帶尷尬的笑了笑:“大少主,這一位是席雙慧席姑娘,是我的,呃,朋友端木子厚連忙抱拳,說起話來竟有幾分緊張靦腆:”我是端木子厚——“席雙慧站起還禮,盈盈笑道:”久仰大少主英名,今天真是幸會了。“不等端木子厚呢喃不清的客套,谷唳魂又指了指玄三冬:”席姑娘,這也是我的患難之交,崆洞‘土兒遁’玄三冬玄兄。“席雙慧笑著點頭:”‘小七煞’中的第一位,玄壯士,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啦。“玄三冬眯著眼道:”不敢當不敢當,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不過如此,慚愧慚愧……“端木子厚是個直心眼的老實人,他望著席雙慧,頗為抱歉的道:”不知席姑娘駕臨,谷首座亦未曾事先提醒一句,沒什麼像樣的東西招待,只等家師回來,我們立時開飯,好在有三冬哥燉的一隻山雉,湊合著替席姑娘接風………席雙慧輕巧的坐下,神態安詳的道:“我先前是在說笑話,大少主可別當了真,我好不容易找來這裡,已經累得又虛又乏,什麼胃口都沒有,又有些事情要告訴谷壯士。”

    端木子厚不解的道:“難道說,席姑娘與谷首座不是事先約好在此地晤面的?”

    席雙慧瞟了谷唳魂一眼,語氣裡不禁有些怨意:“他要肯向我明說大少主清修的寶地,我也用不著吃這番辛苦,翻山越嶺跑了不知多少冤枉路,整整三天三夜,才算找著這個所在!”

    谷唳魂忙道:“你可不能怪我,席姑娘,師父與大少主習修之處,必須保持絕對機密,不能洩露,休說外人,連堂口裡亦僅有老爺子和我知道,若是因為我的口風不穩而走漏消息,後果之嚴重,我便賠上這顆腦袋都承當不起,此中苦衷,務祈包涵……”

    席雙慧道:“端木老當家有你這麼一位赤膽忠肝又守口如瓶的死士,足可告慰平生了!”

    不管席雙慧是真心贊舉抑或內含揶揄,谷唳魂不得不陪笑再加解釋:“席姑娘,你是明白人,且深知我此行任務的艱險兇惡,實非步步為營,著著設防不可,我不是不相信你,只因這付擔子太重,生恐有所失閃……”

    席雙慧尚未回話,端木子厚已衝著谷唳魂,大大不以為然的道:“谷首座,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席姑娘既是你的朋友,又千辛萬苦從老遠跑來給你送信傳話,你為什麼不把確實地點事先告訴人家?保密固然是該保密,卻要看對什麼人,席姑娘一個弱質女子,翻山越嶺四處尋覓,於此荒野峰巒之間,你也忍得下心?交朋友理該坦誠以見,不作尖肚皮裡暗藏玄機……”

    谷唳魂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大少主說得是,但老爺子有令在先,我實是不便違背。”

    席雙慧挑著眉梢子,語帶促狹:“谷壯士,端木老當家的諭令固然你不便違背,但我身在曹營,你終規不敢深信於我,大概這才是最大的原因吧?”

    谷唳魂苦笑道:“沒這個意思,席姑娘,你待我恩深義重,我怎會這麼設想?你別豁了邊——”

    端木子厚迷惑的道:“身在曹營,誰身在曹營吶?”

    席雙慧大大方方的道:“我;大少主,我是嚴渡以重酬請來幫場的人,換句話說,也可以算嚴渡陣營中的一份子,表面上,我和你們是對立的!”

    呆了呆,端木子厚吶吶的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簡直搞迷糊了……”

    他迷糊,玄三冬可半點不迷糊,這時業已驚出一身冷汗,臉都泛了綠:“我的老天,原來竟是這麼一號‘朋友’,如此說來,姓嚴的他們豈不是隨後而至,大軍壓境啦?”

    谷唳魂平靜的道:“假如這樣,我就不會說席姑娘是我的朋友了。”

    玄三冬啞著嗓門,眼珠子朝外凸:“谷老兄,席姑娘自己承認是嚴渡那邊的人,她都能找上門來,嚴渡那一干虎狼還閒得著?只怕眼下已經圍伺洞外,列陣以待了!”

    端木子厚亦不由惴惴:“谷首座,可是這話?”

    谷唳魂微微一笑,道:“席姑娘不錯是嚴渡請來的幫手,但她表面上幫著嚴渡,暗裡卻傾向於我,要不是她幾番相助,今天我能否抵達‘妙香山’尚未敢言;大少主,她的情形和玄三冬玄兄一樣,分別只在一個明著對立,一個私下掩護而已。”

    端木已厚恍悟的道:“原來如此,席姑娘擔驚受險,煞費若心,真是可敬可佩。”

    席雙慧笑道:“話不點不明,鑼不敲不響,大少主的抬舉我不敢當,至少能瞭解我的立場,明白我的心志,我就感激不盡了……”

    玄三冬手撫胸口,訕訕的打了個哈哈:“卻是好一場虛驚;我們谷老兄不簡單,果然神通廣大,處處奇兵,我做夢也夢不到在姓嚴的那一窩裡,竟尚安排著這麼一步暗棋!”

    谷唳魂嘆了口氣:

    “虧得是席姑娘有心!老實說,在她所處的環境裡,我根本不敢奢望她還能幫我什麼忙,但求她平安自保,我就意願已足。”

    席雙慧目光如絲,柔柔的看著谷唳魂,聲音裡透著難以掩隱,亦不打算掩隱的情感:“你的事,我怎能不上心?日也懸著、夜也掛著,恨不能把他們的動態行止拿夢託你,讓風傳你,又痴想靈犀能通,魂魄交融,早早把我所悉的一切知會給你;谷壯士,我是很苦,任恁五內如焚,卻絲毫不能形容於外,每天還得說些違心的話,聽些椎心的惡言,費盡腦筋盤算著怎麼來尋找你……”

    一位美麗清純的少女,當著三個男人面前,那麼自然的在述說著她心間的話,沒有做作,不帶矯情;只是平鋪直敘,侃佩而言,谷唳魂飽經鐵血,達練人生,亦不禁暗中熱潮翻湧,心緒動盪,紅粉知己,這就是了!

    “我不知該怎麼向你表達我內心的謝意,席姑娘,你給我的實在太多……”

    席雙慧幽幽的道:“不須聽你一個謝字,谷壯士,但求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谷唳魂脫口道:“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四目相對,又目光低垂,只在這剎那的交會間,彼此便已神韻貫通,形質相合,用不著再說什麼,兩個人都覺得已是那麼深知深明,坦率得再無一縷之飾。

    玄三冬自也看得出來谷唳魂席雙慧是怎麼碼事,但他心懸眼前的形勢險惡,就顧不得再讓這種溫馨雋永的氣氛繼續下去;乾咳一聲,他十分抱歉的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煞風景,實是有些問題如梗在喉不得不趁早請教——”

    席雙慧微撫鬢髮,臉蛋兒上浮現一抹酡紅,如玉染朱,越見嬌媚:“有什麼事且請明告,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玄三冬急姥姥的道:“山腳下,老嚴前些天佈下營盤大陣,不曉得如今撤走了不曾?”

    席雙慧道:“早就撤走了。”

    神色一寬,玄三冬又道:“是真撤還是假撤?我的意思是說,姓嚴的會不會表面上收了兵,暗地裡卻另外埋伏下人馬,好抽冷子打我們突擊?”

    席雙慧道:“我確定他們是真撤,嚴渡和他主子的打算,是準備在‘大虎頭會’的總堂口與你們決一死戰,憑斷江山!”

    谷唳魂插口道:“請再說清楚點。”

    席雙慧先望了一眼在旁默不作聲,但滿臉憂慮之色的端木子厚,輕聲道:“首先,我要請大少主寬念,老爺子的病情仍在拖著,一時半時還不會有什麼變化,老爺子人很清醒,養病的地方也很安靜,他老人家的居處關防十分森嚴,不會受到打攪,這一點,他的近身護衛‘天龍十將’極為盡責,不肯對任雪樵那一班人稍做通融,老爺子目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期盼著大少主與谷壯士早日回去。”

    端木子厚眼圈泛紅,語帶嗚咽:“是,我們一定會盡快趕回去……”

    轉望著谷唳魂,席雙慧接下去道:“自從你突破了嚴渡布在‘妙香山’前的天羅地網,以嚴渡當時所能掌握的人力來說,他已經沒有能耐進行搜山或就地等待截堵,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殘餘的黨羽集中撤走,好將實力保存起來,以備在你們的總堂口決戰,他這個主意,原也是早就和他背後的主子研議妥當的,他們知道你必然要回去,暗襲既則不成,就只有明著拼戰,就算”大虎頭會“的分裂公開,亦在所不惜!”

    玄三冬忍不住罵了起來:“簡直膽大妄為到了極點,難道這些喪盡天良的東西就不怕老當家的虎威,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胡鬧?”

    無奈的一笑,席雙慧鬱郁的道:“老爺子病得形銷骨立,奄奄一息,明知任雪樵與嚴渡一干人大逆不道,妄圖謀反,還不是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人早橫了心腸,連江山大業都想篡奪,如何尚把老爺子的恩義置於心中?”

    端木子厚父子連心,一時憂急交加,又憤怒、又焦慮的道:“他們膽敢如此狂妄放肆,刑堂車大叔職司風紀,竟也就這般縱容他們?”

    席雙慧感慨的道:“大勢所趨呀,任雪樵與嚴渡的背後有二夫人和二少主撐著腰,招牌明掛著,早已形成氣候,深植力量,車執法以一己之能斷難抗衡,他為了自保,除開睜隻眼閉隻眼,還能怎的?我且在懷疑,他端等著見風轉舵擇主而事亦大有可能!”

    一下子氣往上衝,端木子厚怒道:“車大叔素受我爹倚重,日常信任有加,如今事到存亡之秋,他怎可袖手觀望,只求保身?這不但是罔顧道義,簡直就有虧職守!”

    谷唳魂語聲艱澀的接上來道:“有關車萬山所持的立場與他的心態,我早就向師父及大少主稟告過了,車執法的盤算並不足奇,人到了利害關頭,能夠擇善固執、堅持到底而無視於威迫利誘的實在不多,他要替自家的將來設想,更圖活命苟安,所謂職責道義,怕就顧不得了……”

    席雙慧點頭道:“谷壯士的話完全正確,貴組合中,抱有這種觀風望色、再作依附的人為數不少,他們但看哪一邊掌權的可能性大,便會投歸哪一邊……”

    端木子厚挫著滿口牙道:“投機取巧,莫此為甚!”

    谷唳魂又冷靜的道:“然而這樣一來,對我們也未嘗沒有好處,至少在決戰之前,這些牆頭草還不敢明目張膽的傾向對方,換句話說,亦就大大減輕了我們的壓力,待到事平之後,若是我們敗陣,自無需再言,反之,我們正可假以時日逐一肅清,永絕此一干餘患!”

    說到這裡,他目注席雙慧,十分凝重的問:

    “堂口裡的情勢,我們已經有了大概的瞭解,目前急需知道的,卻是嚴渡現在擁有的實力如何,據我的看法,他恐怕仍以僱請外來的庸兵為主,不曉得此際還有哪些幫兇供其驅使?”

    席雙慧敏感的道:“你可要明白,我已經脫離他們的陣營,所謂‘幫兇’,算不上我這一份了!”

    谷唳魂笑笑,道:“從來我也不曾把你算進去,席姑娘,你千萬別想岔了!”

    玄三冬跟著道:“席姑娘不但不是對方的幫兇,根本就是我們這邊的益友,大夥正指望著姑娘你大力賜助,誰又會生那等是非不明的混帳念頭?”

    席雙慧正視著谷唳魂,緩緩的道:“谷壯士,你以為我這次是怎麼找到機會跑來找你的?我設想過千百種藉口,尋思過各樣的理由,但沒有一項能以天衣無縫,十全十美,而萬一讓嚴渡他們察覺我的意圖——哪怕只是引起他們一點點猜疑,我就完了!”

    谷唳魂忙問:“既然如此,你卻是拿什麼藉口出來的?嚴渡為人仔細精明,如果叫他察覺任何蛛絲馬跡,你的處境就必定危險!”

    淡淡一笑,席雙慧從容的道:“我什麼藉口也不用要,乾脆一走了之,讓他們去瞎猜便是!”

    兩手一拍,谷唳魂大笑:“好,這是最簡單塌實而且不冒風險的法子,席姑娘,恭喜你自此脫離苦海,也叫我少擔偌大的一樁心事!”

    席雙慧道:“說真的,我也認為我的選擇非常允當,那種心口不一,黑白混淆的日子實在受夠了,人不能照自己的意思說話,不能依自己的觀點行事,隨波逐流,以非為是,真正痛苦莫名……”

    谷唳魂以撫慰的眼光看著席雙慧,多少關懷、多少憐惜,盡在不言中。

    一抬頭,席雙慧笑道:“反正我待在他們那兒的價值也已到了盡頭,等下去,只不過僅等著一場混戰而已;谷壯士,現在就讓我告訴各位想知道的一些事。”

    端木子厚與玄三冬兩人,都不自禁的往前湊近幾步,靜等著從席雙慧口中吐露出某些消息——縱然那些消息的背面充滿了血腥氣味。

    定神細想了片刻,席雙慧端整坐姿,以十分清晰的聲音道:“正如先時谷壯士的判斷,目前嚴渡所擁有的實力,仍以外僱的庸兵為主,在我離開的時候,‘須彌沙城’的‘九幽三魔’早已抵達‘大虎頭會’的總堂口,他們到達之後,極少露面,顯然肩負其他使命,別有所圖,嚴渡那一路人馬,據我所知,也已打了回程,跟在他身邊的,有‘長山孤鶴’霍伯南、‘飛龍捲’雷同風,以及他麾下直屬的‘四象刀’、‘左弦月’、‘狂虎”、’癲狼‘和’斷首六煞‘等一班人,裡外裡,大概就是這麼個陣勢了。“

    谷唳魂問道:“我們的老朋友,那些叫什麼‘兩界行者’的長老們有沒有再轉回來助陣?”

    席雙慧笑笑,道:“那些思想獨特,行為怪異的修士們不會再回來,嚴渡在和他們做過一次買賣之後,發現這些人的能耐並不如他想像中那樣可恃,未免頗為失望,而且這幹修士不但禁忌多、儀制繁,連平日生活也大異尋常,嚴渡怕侍候不了,乾脆就到此為止,一拍兩散。”谷唳魂道:“五十個童男,也只送去了二十五?”席雙慧道:“不知嚴渡到底實踐了諾言沒有,他自有他一套應付的方法,總之再不見下文,因為這件事不算頂重要,我也沒有刻意去問。”

    一旁的玄三冬道:“席姑娘,你在‘大虎頭會’的辰光,曾否看到嚴渡的副手卓鼎?”

    席雙慧微微撇了一下唇角,語氣中流露著鄙夷:“你是說‘飛槍’卓鼎?怎麼沒有看到,就是他領著‘九幽三魔’回來的,瞧他那副巴結諂媚的奴才像,真令人心裡犯嘔!”

    玄三冬恨恨的道:“這個傢伙最是可惡,頭一眼我就看他不順貼,遇上了斷不能饒!”

    有件心事,谷唳魂一直憋在心中不敢發問,固然他已經知道了答案,卻仍抱著一線明知並不紮實的希望,巴盼著能有奇蹟出現,巴盼著或許有個萬一:“席姑娘,卜天敵的情形是……”

    席雙慧的眸瞳深處立時浮起一抹憂傷與淒涼,而憂傷與淒涼的韻息是包涵在一片由衷的敬佩和肅然的凜烈中:“卜天敵去了,谷壯士,他走得好悲壯、好英勇、好驕傲,稱得上求仁得仁、求義得義,他的忠烈行徑,鐵膽豪情,不但可昭日月,長存千秋,更給了嚴渡那批人一個深刻難忘的教訓,令他們心驚魄散,終於明白天底下也有這種為朋友捨生赴難的壯士。”

    心中驚然起了一陣絞痛,谷唳魂不禁熱淚盈眶,幽噎無聲——何來的奇蹟、何來的萬一?恍惚裡,他宛如看見在卜天敵滿身浴血的在衝撲奔殺,迷濛間,似乎又見卜天敵正乘雲而去,冉冉沒入虛渺……

    席雙慧的聲音又隱約傳來:“……嚴渡佈置在‘妙香山’前的人手,本來是準備對付谷壯士你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任他嚴渡計劃得多麼仔細精密,半截腰上卻出了岔子,他連作夢也沒夢到給他攪散了局的人竟然就是他重金禮聘、待為股肱的卜天敵;‘閘刀隘口’之前,先消磨了他三員大將,‘妙香山’一戰,又把‘絕靈斬’甘遠恨、‘盤腸二姑’包敏、‘倒轉陰陽’陶子都三個報了廢,卜天敵以一己之能,等於削除了嚴渡大多半的實力,嚴渡如何不膽寒?他之所以匆匆撤兵回去,主要就是自知難以為繼,深恐全軍盡沒……”

    玄三冬喝了聲彩:“好,‘紅頭鷹’的是有種,確然傲骨丹心,熱血滿腔,是一條好漢子!”

    谷唳魂長嘆一聲,苦澀的道:“‘少香山’前,死的人原該是我才對,天敵卻拿他的命換了我的命……”席雙慧深深看著谷唳魂,輕柔的道:“谷壯士,卜天敵顧慮到你的壯志未已,責任艱鉅,才捨身替你做了擔當,有這麼一位生死與共的朋友,實在也是你的光彩,你的福氣,事情既已發生,你也無需過於自怨自慚,一朝功成底定,就算是對卜天敵最大的安慰了……”

    老久不曾開口的端木子厚,亦生恐谷唳魂鬱結不解,有傷精元,接口道:“席姑娘的話有理,谷首座,你千成要看開點,你的成就與健康,方是對卜壯士犧牲的最佳回報,九天之上,可不興叫人家牽腸掛肚……”

    谷唳魂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打起精神扮出一絲看來如此辛酸的笑容:“別替我擔心,我好歹還抗得住這個打擊——對了,有件事我在納悶,席姑娘,這一次,你又是怎麼找到我們的?莫非仍是那‘循香狸’的功勞?”

    席雙慧焉然一笑:“近似這麼一回事兒,谷壯士,我除了‘循香狸’之外,還飼養得有另一種”汗雀‘,這種’汗雀‘專長是聞嗅得出人類身上的汗氣,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它就能循著氣息飛到,相當靈驗,缺點是它的嗅覺範圍不大,約莫僅有裡許方圓的功能,為了找到各位,已經活活累死了我三隻’汗雀‘,又尋錯了好幾次主兒,其中兩個樵夫,一個採野藥的尚算規矩,只衝著我傻看,有個不知幹什麼活的青皮二流子,大概認為深山無人,竟然想佔我便宜,被我一頓好打打跑了……“

    端木子厚與玄三冬不由笑了起來,谷唳魂搖搖頭,道:“有些登徒子就是這麼色膽包天,真願意我也在場,幫著你好生教訓教訓!”

    玄三冬霎著一雙小眼,似笑非笑的道:“要是你也在場,谷老兄,恐怕就會出人命了,調戲席姑娘,這還了得?”

    谷唳魂和席雙慧剎時全紅了臉,不待他倆人回聲辨說,甬道口人影閃晃,癲痴和尚已大步走了進來,一邊往裡走,一邊口裡叱喝道:“好香的一鍋燉山雞,開飯,開飯啦,我這廂業已餓得前心貼了後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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