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秋日的風雖然蕭索,但卻清爽,拂在人身上,有股子特別的灑脱意味,感覺到那真是風的實質,撩得人心都舒坦。
一棵大槐樹下,那位白衣姑娘便靜靜的凝視着谷唳魂由遠而近。
這是個非常秀麗盈巧的少女,看上去形質淡雅,氣韻高華,一襲純白衣裙,越發襯托得她明眸皓齒,脱塵超凡,宛如是天上的一片雲彩幻化成她,在飄然的靈逸裏散擴出一種不可言傳的幽蒙之美;她孤伶伶的仁立在這棵樹下,竟有些失落般的憐人意味,好不楚楚情怯。
谷唳魂當然也早就發現了這個少女,但他卻絲毫不覺得對方有什麼憐人意味,更不願去體會散發自少女形質問的飄靈氣韻,他看慣了許多表裏決不一致的人物,男人女人都一樣,外貌和心性往往是有着極大差距的,大善士不一定生得容顏慈祥,劊子手也未見得必然形象猙獰,人這玩意,就這麼透着千變萬化、玄不可測,尤其在他目前的處境下,量人度事,就更不能以常情去衡斷了。
當谷唳魂走近,白衣少女已面向他微微一笑,更蓮步輕移,姿態極其優雅的施之一禮,連音調也是那麼柔婉甜美的啓聲道:“谷壯士,一路辛苦,我總算是把谷壯士等着了。”立身站定,谷唳魂冷冷的道:“只要你在等,就一定會等着我,這個世界原本狹窄,如果是早經量妥了路線,便更顯得狹窄了。”白衣少女雙目垂落,輕聲道:“谷壯士不想知道我是誰、為什麼在此地恭候壯士、以及為何如此清楚谷壯士行蹤的原因?”谷唳魂笑得十分僵硬:“假設你願意説,説了也無妨,其實此行並無若干神秘,更沒有多少玄機,相反的,只是暴露了嚴渡的失算和無能,他要有本事,六天之前就該堵着我,六天之後在這裏圈合上毫不稀奇;從‘甘洛道’往‘妙香山’,僅有三條通路,在三條通路的隘口派人把守,瞎貓都能碰到死老鼠,再説,在這六天裏,嚴渡已經失去許多他原不該失去的機會了……”
白衣少女的雙眸間掠過一抹驚訝的神色,但她卻極快的鎮靜下來,態度仍然和順平淡、從容不迫:“谷壯士,你以什麼根據,確定我是某人派來的?”
谷唳魂的面容在經過多年風塵侵蝕下變得粗糙而冷木,然而便更有一種説不出的獷野與狠酷氣息,他的眼尾唇角有着深刻的皺紋,皮膚的毛孔斑凸,膚色光澤暗淡,現在,他就以這張深悉人情世故,飽受鐵血錘鍊的陰沉臉龐面對着白衣少女,鋭利的目光如刃,彷彿要透過白衣少女的形體,直剜入對方的心底。
白衣少女並沒有畏縮退卻,她勇敢的迎接着谷唳魂那兩道凜烈森寒的視線,微側着頭,還是一副等候回話的模樣。
谷唳魂輕輕吁了一口氣,雙眉皺結:“姑娘,不要以你的思想來忖度我的思想,更不要用你的斷事法則來衡量我的行為方針,否則,你就會犯下大錯,讓我們不必再在這個令人厭煩的老題目上繞圈子,嚴渡有他的小聰明,卻還不至於聰明到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地步,這些把戲,他尚不曾玩膩味麼?”
白衣少女安詳的道:“谷壯士,你的觀察力很敏鋭,而且思慮細密,反應迅捷,正如嚴堂主對你的誇讚,説你是個闖道混世的一把好手,是一個最適宜做朋友最忌諱成仇敵的厲害角色,看來嚴堂主的評論十分中肯,谷壯士,你像是這樣的一個人!”
谷唳魂不帶一點笑味的笑了笑:“老嚴是明褒暗貶,心口不一,這些表面文章做過不止一次了,姑娘你——”
白衣少女很快的接口道:“我叫席雙慧。”
點點頭,谷唳魂接着道:“席姑娘,既然你已承認是受嚴渡之命而來,我也早就斷定他是你的幕後指使者,大家便打開天窗説亮話,犯不着再猜啞謎,嚴渡叫你來,又想耍什麼花巧、施什麼陰謀?”
席雙慧微笑道:“在回答你的問題前,谷壯士,有關我個人的立場必須澄清,那就是:嚴堂主不能指使我,亦無權派遣我,他只是委託我或者説敦請我,希望我能替他傳達一個口信給你,我就是為了這個口信來的。”
谷唳魂道:“倒是挺簡單,不過辦這種事,老嚴手下有的是人,卻為何小題大做,捨近求遠,搬出你這麼一座女太尊來?”
席雙慧捂嘴笑道:“我不似你想像中那樣兇橫,你該看得出,我是非常通情識禮的;谷壯士,因為嚴堂主的手下,你大多認得,他怕你性子急,火氣暴,在如今的形勢之下見了面就動粗,這樣一來就壞事了,所以要我來轉達他的口信,至少你不會衝着一個初識的女性三句話不對就揮斧吧?”
哼了哼,谷唳魂道:“隨你怎麼説都行,老嚴好歹總要找出個人來傳話,儘管他可以找到許多人辦這件事,挑上你也沒什麼不對,只是,我懷疑老嚴和我之間,還有什麼口信值得傳遞?”
席雙慧輕柔的道:“嚴堂主希望和你見一面,大家徹底談一談,他説,這樣對雙方都好……”
谷唳魂唇角一撇,道:“恐怕對雙方都不好,席姑娘,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和老嚴的關係,我們爭執的是什麼問題,以及彼此間的立場,如果你能清楚瞭解內中的癥結,必然就不會以為空談有益了,老嚴不可能改變他的原則,我更堅持個人的操守,為了這一點觀念上的不同,已經用不少條人命與鮮血來揭證是非,殺戒既開,唯有堅持到底,動嘴皮子,決非解決之道!”
席雙慧並不氣餒,她依舊淡淡的笑着:“谷壯士,我既然接受了嚴堂主的委託,當然明白我此行任務的底藴,江湖上打滾的人,哪敢有這種迷糊含混的奢侈?不知首尾、不知真情的事,貿然承諾下來便等於和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還年輕,並不想和自己的生命開這樣的玩笑!”
谷唳魂道:“在你清楚我與嚴渡之間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你仍認為我會和他見面談判?席姑娘,你不要天真,我與老嚴設若要談,早就談了;十幾年都談不攏的問題,在眼前的境況下又如何做得成相同的結論?“
席雙慧道:“就算做不成相同的結論,見次面也不會有什麼損失,谷壯士,莫非你害怕嚴堂主設下陷阱而不敢前去?”
望着這張清雅脱俗卻決不稚氣的面龐,谷唳魂的答覆居然是順水推舟:“不錯,嚴渡一向老謀深算,且心狠手辣,只要他想達到某項目的,往往不擇手段,任什麼卑鄙齷齪的法子都使得出來,這一路上他多次打我的埋伏,卻總有時間地點方面難以拿捏的顧慮,不易把持得十分準確,假如我到他那裏去,情形便大有不同,他可以早早佈置,慎密安排,而我的危險性亦就相對增加,席姑娘,姑不論你的激將法過於古老,為了生命設想,我也受不得這個激!”
席雙慧忙道:“谷壯士,你是過慮了,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保證嚴堂主不會在當場不利於你,請你相信我——”
哧哧一笑,谷唳魂道:“很抱歉,席姑娘,你什麼都不能保證,我也不敢相信你,實話實説,還請見諒,人要往下活,不是易事,自己的命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裏比較穩靠!”
席雙慧低聲道:“嚴堂主尚有話轉告——皮九波代傳的那些允諾,仍然有效,如果你不滿意,價碼可以再加,就算你通通不答應,嚴堂主説還有另外的折衷方法……”
谷唳魂重重的道:“老嚴不要看錯了人,把我姓谷的當做他那一窩子狼心狗肺了,他的允諾?去他娘那條腿!”
席雙慧很有耐性的道:“你不接受沒有關係,嚴堂主表示還另有解決的法子——”
谷唳魂道:“什麼法子?”
輕拂額前的一絡劉海,席雙慧道:“他要親自和你談。”
谷唳魂沉默片刻,突然道:“也罷,但地方不能由他決定,我來挑揀見面的所在,此外,只能他一個人來!”
席雙慧道:“可以,不過他不是一個人來,是兩個人來,加上我!”
谷唳魂詫異的道:“你?你是個局外人,且本份已盡,為何尚跟着趟這灣渾水?”
席雙慧狡黠的笑道:“大概是嚴堂主特別看得起我,器重我的原因吧。”
一絲帶着綺色的疑慮浮起在谷唳魂的腦際,他慢吞吞的道:“席姑娘,我與嚴渡同在一個幫口有十多年,從不知道他有你這麼一位紅粉知己,甚至在這一趟我出來之前都不曾聽過這方面的任何傳聞,我先離開老窯,嚴渡大約後腳就跟着綴了上來,算一算,日子很近,你們彼此的關係未免建立得太快了吧?”
席雙慧不忸怩,更不氣憤,卻大大方方的道:“你誤解了,谷壯士,我和嚴堂主之間絕對未涉及男女之私,更無情感上的瓜葛,一個男人看重一個女人,不見得全是基於曖昧的根由,女人的才華、機謀,或某一樁特殊的本領,也有權力得到這樣的推崇,就算不提這些,我要找對象亦有我的理想人選,恐怕還不至於排上嚴堂主這位半百老翁!”
谷唳魂拱拱手:“恕我多疑,你不曾看上嚴渡那老絕物,真是可喜可賀,否則,一入苦海,回頭無邊,那就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了!”
忍住笑,席雙慧道:“請告訴我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我好回去轉報嚴堂主。”
略一尋思,谷唳魂道:“距離此地十里,靠東去有座三層塔,叫做百善塔,塔身已經半坍,四處荒煙蔓草,這都不去管它,就在第一級石階右數第三塊麻石之下,我會預留一張紙條,你們找着那張紙條,就知道我在何處相候!”
席雙慧眉心微蹙:“何必這麼轉彎抹角?豈不是太麻煩了……”
谷唳魂道:“還是麻煩點好,我可不願意叫嚴渡事先得悉見面的地點,預做佈署,大家單挑單會,公平交易,誰也佔不了便宜去!”
席雙慧道:“我們什麼時候去取紙條?”
谷唳魂道:“今晚起更以前,席姑娘,記着只許你們兩個人來,萬一有什麼不對,一切後果俱由二位負責!”
無聲的嘆了口氣,席雙慧道:“你向來都是這樣的麼?永遠不信任別人?”
“信任就是毒藥,席姑娘。”
拋下這一句話,谷唳魂揚長而去,黑色的大氅隨風飄拂,瘦削的身驅宛若乘風飛蕩,只是須臾,業已消失於林幽路折之間,空留下席雙慧還獨自站着發怔。
夜深了。
是睡覺的時候,該睡的人們也早就沉入黑甜之鄉,但有的人卻不能睡,比如谷唳魂,他正在悶着頭趕路,雙腳如飛般急急趕路。
百善塔前的石階底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紙條,他連去也不曾去,至於和嚴渡的約會,當然更是扯淡,無論席雙慧説得多麼婉轉,多麼動聽,他都不可能去涉這無端之險,尤其重要的是,他絕對不相信與嚴渡晤面之後會達成任何協議,退一萬步來説,即使嚴渡本人具此誠意,亦做不了主,嚴渡上面還有人壓着,真正發號施令的主兒不是嚴渡,嚴渡只是個仰承主子鼻息的代表罷了。
這樣的約會,他怎麼肯去?
天上有星無月,幽寂的荒野籠罩在一片蕭煞的黑暗裏,由於空中仍綴疏星數點,黑暗並不是一黑如墨,尚有那麼幾絲微光蒙朧,對谷唳魂而言,有這朦朧的微光反映,已足夠他認清路線,邁向目的。
前面,是一座木橋,拱形的木橋,橋的兩端有樹有很詩意的樣子,叫人看了,油然興起一種亭間小坐,觀風賞月的情懷。
谷唳魂眼下自是興不起這等閒情逸致,但是,他疾走的腳步卻突兀緩慢下來,近似僵滯——並非他改變了主意,或者走累走乏了,因為他不得不慢下來,拱形木橋的頭上,正站着兩個橫攔去路也像在恭候着他的人。
兩個人一個高大槐梧,一個稍矮窈窕;二位不速之客,谷唳魂全不陌生,那高大槐梧,臉如紅棗的人物,便是“大虎頭會”“紫旗堂”的堂主嚴渡,他的老同僚,稍矮窈窕的一位,不是別個,正是白天與他訂約的席雙慧。
此時此景,在這不該見面的地方見了面,谷唳魂不免多少有幾分尷尬,但人家業已站在跟前,自己莫不成還能落荒而去?
暗淡的星光下,嚴渡滿面推歡,一副熱情洋溢的德性,真若老友重逢,他鄉遇故知,好不親切感人,席雙慧則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的瞅着谷唳魂,揶揄嘲弄之意,盡在不言中。
在兩人前面六步之處站定,谷唳魂用衣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漬,低聲吁了口氣,還不待他開口,席雙慧已如同白晝初次相見的情形一樣,先是姿態優雅的見過禮,才輕輕柔柔的啓聲道:“谷壯士,一路辛苦,我們總算是把谷壯士等着了。”
孃的,這開口説話,居然也和第一次見面時的遣詞用句完全一樣,只多加了一個“們”字,可不是麼?這一遭,恰好添了一個嚴渡!
嚥了口唾沫,谷唳魂乾笑着道:“席姑娘,巧遇,真是巧遇——”
席雙慧淡淡一笑:“谷壯士,我好像不記得你約見的所在是這個地方,百善塔前,我們準時到了,在你指定的石階底下卻沒有發現任何字紙,我們費了好一番思量,想到谷壯士可能是希望在這拱橋之前晤面,因此我們就急忙趕來了,谷壯士,你可是確然這麼思量過?”
心裏在咒罵着,谷唳魂表面上卻打着哈哈:“呃,席姑娘真是蘭質慧心,善體人意,難怪芳名雙慧,這等的冰雪聰明,玲瓏剔透,便不服人也愣叫人服了!”
席雙慧眸底浮起一絲古怪的神色,語氣閒逸:“谷壯土謬獎,只要能見上面就好,免得嚴堂主責我怠忽輕縱……”
這時,嚴渡踏上一步,一躬身,右腿微屈抱拳,洪鐘大呂般出聲:“嚴渡見過黑旗谷首座!”
“黑旗堂”是“大虎頭會”六堂中的首席堂口,谷唳魂身為“黑旗堂”
堂主,地位自在“紫旗堂”的嚴渡之上,無論如何形勢變異,相互立場不同,在沒有破幫分裂之前,表面上還是一個組合,還是一家人,場面上的形象既然仍須維持,嚴渡自當以上屬的身份見禮,至於骨子裏有什麼打算,心中又是哪一種想法,則是另一碼事了。
谷唳魂草草回禮之後,皮笑肉不動的道:“老嚴,你出老窯幾天啦?記得我走的時候還看見你窩在古麻子船屋裏喝酒,只一眨眼,你竟跑到了我前頭,真是好滑溜的一雙腿!”
嚴渡居然並不支吾含糊,更相當坦率的道:“首座,你前腳走,我後腳就跟了上來,首座明白實乃上命所差,個人作不得主,這一路來,乃是為了勸阻首座誤入岐途,慎諫首座體念大局,要替整個組合,上萬兄弟安身立命着想——“
點了點頭,谷唳魂輕鬆的道:“你已經用了不少方法勸諫過我了,怎麼着,還不死心?”
嚴渡的神情非常誠懇,話也説得極其婉轉:“首座,回想在總壇之中,我們曾經做過無數次洽談,大勢所趨,天意所歸,並非單靠幾個人的微薄力量可以扭轉,首座高瞻遠矚,見微知著,亦必然明白組合內部的改易難以避免,領導人的接替也成定局,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首座何苦端持己見,一意孤行,造成組合的分裂內鬥,害人復又害己?”
谷唳魂形態轉為深沉,雙目中光芒森寒:“傳統、道義、情感;嚴渡,我以這六個字做為答覆,夠是不夠?”
嚴渡也凝重的道:“首座,這六字真言,固然不錯,但卻需靈活運用,通權達變;老爺子油枯燈盡,危在旦夕,裏外全靠二夫人照應支撐,‘大虎頭會’不可一日無主,正如國之不可一日無君,早立繼承,預定嗣主,才是全幫之幸,萬眾之福;二少主端木子剛英發有為,年少志豪,勇毅聰敏,文武雙全,正是接承大統的適當人選,無論血緣、才器、品格,皆是上上之屬,實不應做第二人想——”
谷唳魂面無表情的道:“你説得都不錯,二少主的確英發有為,年少志豪,勇毅聰敏,文武雙全,各方面的條件全合適,我也一向不曾輕視過他。”
一陣興奮上了嚴渡的臉孔,他急切的道:“首座,你如此認為?”
谷唳魂冷冷的道:“但是,你忘了一件事,二少主上面還有一位大少主,他尚有個同父異母的老哥在頭上頂着;大少主端木子厚心性仁和,温廉識禮,明忠義之道,知孝悌之倫,老實本份,胸襟寬闊,他一未犯法,二未觸罪,且有老爺子煌惶上諭,指定將‘火雲符令’交付大少主接承‘大虎頭會’魁首之位,各位卻橫加阻撓,心存異志,這不是叛亂造反,罪該萬死麼?”
一時語塞的嚴渡悖然色變,卻在一瞬之間又將自己按捺下來,他強顏笑道:“通情達變,事貴從權,首座,天下事並非一定要泥於成規,毫不變易,總該權衡全局,判清利害,才可運用靈活,臻於圓滿,如今形勢有利於二少主,大少主雖無過失,也只有讓賢一途……”
谷唳魂驀然暴烈的道:“胡説,這完全是強詞奪理,仗勢欺人!嚴渡,你們這樣罔顧倫常傳統,滅絕道義忠信,我第一個不能苟同,若是你們硬要橫刀逼宮,行,我谷唳魂的項上人頭得先摘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