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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因果

    這位“三才幫”的大把頭,是個黃面無須,形色深沉的中年人,剛經過一陣急奔之下,略略顯得有點喘息,但卻仍然維持著從容不迫的態度,排眾走到全壽堂身邊。

    全壽堂一見來人,不由得又是高興、又是窘迫的大叫:“子揚、子揚,你可算趕回來了,‘三才幫’居然叫人端了堂口踢了盤,搞得是烏煙瘴氣,人仰馬翻,連我也遭到如此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啊,你快快率領兒郎們擊殺來人,替我出這口怨氣……”

    在“三才幫”中,大把頭的地位至尊,是僅次於瓢把子的掌權人物,尤其是眼下擔任此職的魏子揚,本身便是一條響噹噹的好漢,在江湖上威名極盛,素有“黃面判官”之稱,不僅幫裡上下對他敬畏有加,一般闖道混世的朋友也予他頗高的評價;全壽堂向來視他這位大把頭為股肱,十分倚重,近幾年來,幫中大小各事,魏子楊幾乎大多可以替全壽堂作主,難怪他一出現,“三才幫”眾就宛似加燃起一把旺火……

    魏子揚非常冷靜,他目光搜經地下的幾具屍體,又緩緩環視圍立周遭的一干手下們,然後,才向全壽堂微微躬身,卻只長嘆著說了兩個字:“何苦?”

    全壽堂不料他的首席大將竟是這麼一個反應——在目睹組合遭此打擊、損傷慘重之下,卻是這樣一個反應!這不啻是向全壽堂兜頭澆了一瓢冷水,澆得他七竅生煙:“什麼叫何苦?子揚,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魏子揚注視著對面的範苦竹,卻是向全壽堂說話:“老爺子,今天的結局,我早已料到,值得慶幸的是情況比我憂慮的要好一些,至少老爺子尚未受害,本幫的元氣尚未大喪……”

    全壽堂怒道:“現在說這些話有個屁用!人已叫姓範的匹夫放倒了好幾個,臉面也被他全抹黑了,‘三才幫’豈能容範某如此糟蹋?”

    搖搖頭,魏子揚低聲道:“老爺子,這件事我已一再奉勸老爺子攬不得,情理上都站不住腳,傳揚開去對老爺子清譽更是有損,何況範苦竹並非等閒之輩,他的藝業精湛高絕不說,尤其此人毅力之強,自信之堅,不是一般人可與比擬,我對他有深一層的瞭解,確知事情發生之後他決不會善罷甘休,必將討還公道;老爺子,俗語說一夫當關,萬夫莫敵,我們雖不怕搏戰到底,問題卻是值不值得?”

    全壽堂氣喘休休,極為不快的道:“當然值得,我年逾古稀,尚無子嗣,那童立自願為我螟蛉,便是有父子之實,義子有難,為了義子挺身而出,有什麼不對?莫非持護香菸的接續還錯了麼?”

    魏子揚沉重的道:“請老爺子聽我一言——童立背叛師門,陰謀殘害手足,劫財奪命,誘淫師嫂,已是犯下不可寬恕的滔天重罪,這種人老爺子如何能以收為螟蛉而使祖上蒙羞、子孫玷汙?再說他投身老爺子膝下,決非有志替老爺子接承香菸,一因強仇當前,無以為策,二則亦是覬覦老爺子辛苦創下的這一片基業;

    託庇侵產,一舉兩得,他何樂不為?只是把老爺子風燭之軀當做他十惡不赦的擋箭牌,此人心性之毒,實令我等難以忍受!“

    細目暴張,臉頰與下巴的肥肉急速抖搐,全壽堂呼吸間宛似拉起風箱:“你你你……子揚啊子揚,你不要誤信傳言,聽人造謠,這全是對童立的惡意中傷,我老來無子,全家不能絕後,這一生掙得的局面亦須有人維持,童立俊逸靈巧,正是理想人選……子揚,你不用怕他侵犯到你的好處,我會事先分配停當,絕對不會少了你的這一份……”

    魏子揚表情苦澀,話說得更苦澀:“老爺子朝這上面想,我毫不意外,但老爺子卻錯了:我魏子揚進幫六年,六年中全心為幫,一力替老爺子擔憂分勞,卻月月領有分給,年年拜賜紅利,老爺子不欠我什麼,我更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慾,我進三才幫,為的是追隨老爺子,一朝三才幫易主,我必不為新東家憑添累贅,只求老爺子體認我對老爺子的一片赤誠,善納諫言,雖粉身碎骨亦可無憾了!”

    於是,全壽堂開始冷靜下來,他長長吁了口氣,顯得有些衰弱的道:“不過,有關童立的閒話。你也不可盡信……”

    魏子揚嚴肅的道:“我從不聽信謠傳,老爺子,在此之前,我業已私下做過探訪,更且與‘幻翼門’的展毓秀秘密接觸過數次,對於童立的所行所為,獲悉良多,我之如此做為,只是要替老爺子分辨一個是非,預留一步餘地,切莫聽信單方巧言飾詞,誤做分判,因而壞了老爺子一生名望,斷送本幫的大好前程!”

    全壽堂渾身癱軟,形態槁悴,仿若一下子老了十年;他目光無神,聲音喑啞的道:“你確定所知道的內容不會有誤?”

    魏子揚堅定的道:“這是何等大事?若無十分把握,各項證言,我怎敢貿然相陳?老爺子若有任何疑竇,我可找人前來對質,老爺子如有興趣知悉真偽,眼前的範苦竹就是第一個人證!”

    窒噎一聲,全壽堂吶吶的道:“那……我們折損的孩兒,這筆帳又該怎麼算?”

    魏子揚傷感的道:“老爺子,恕我大膽的說一句,為了老爺子這個錯誤的決定,本幫業已遭至損傷,好在事情如能了結,主體並無太深侵害,假若再要蠻幹下去,則必越增不幸,老爺子,流血搏命應有代價,這個代價未免不值;就這一樁骯髒事,一個骯髒人,已把幾條弟兄的性命賠上了……”

    全壽堂痛苦的呻吟著:“子揚,你的意思是?”

    魏子揚的神情果斷:“很簡單,爭紛到此為止;因為我們起始的過錯,從而引至流血衝突,衝突的責任應由我們承擔,失敗的苦果也由我們吞嚥,老爺子,這很悲哀,但這悲哀卻是我們自己找的!”

    全壽堂有些抖索的道:“你是說……就這麼認了?”

    魏子揚吃力的點頭:

    “是的,就這麼認了,除非老爺子還想流更多的血,賠更多的命!”

    頹然垂下腦袋,全壽堂形色慘淡:“五十年鐵血生涯,半世江湖,老來卻栽了這麼一個天大跟頭,子揚,真是冤啊……”

    強忍酸楚,魏子揚直視著對面的範苦竹,沉聲道:“範朋友,我們希望事情不再擴大,糾葛就此勾消,你怎麼說?”

    範苦竹緩緩的道:“我原就期冀不要流血,不要動手,大把頭,若非貴幫一再相逼,老爺子執意偏袒,這些不幸便根本不會發生。”

    魏子揚道:“尚煩範朋友收回金箭,以免誤會。”

    這就是魏子揚精到老辣的地方了,他之所以遲遲不將透插過全壽堂兩腿之間的金箭拔除,不是他欠缺這份力道,更非有意使他們老當家延增難堪的時間,主要乃在於他對範苦竹那種奇快詭絕的運箭手法深俱戒心,恐怕貿然抄箭會引發範苦竹先行動手的意念,而他毫無把握能夠加以反阻,萬一如此,則情勢就益加不可收拾了……

    範苦竹左臂微抬中絃索飛揚,但見黑影如蛇,閃掠之下已纏箭而起,穩穩當當的扯回手裡。

    幾名把頭迅速上前,將全壽堂扶將起來,又簇擁著他急步送入石樓大廳之內。

    嘆了口氣,魏子揚向範苦竹重重抱拳:“多謝範朋友你高抬貴手,箭下行仁,這場誤會的成因其咎在我,謹請接受本幫深摯的歉意。”

    範苦竹道:“好說,大把頭明理通情,才是消遏災禍的根由,貴幫有才如你,乃是貴幫之福。”

    略一沉吟,魏子揚苦笑道:“範朋友,你似是尚有未竟之願?”

    範苦竹靜靜的道:“我要童立與白鳳,大把頭,這是我來此的原因。”

    魏子揚默然半晌,終於下了決心:“他們現在不在這裡,昨天下午已遷往距此十里的‘仙女峰’、‘松林臺’,‘金冠千歲’嚴瘦鶴在‘松林臺’築有一座木閣,你趕快一步,可能截得住。”

    拱拱手,範苦竹方待移步,魏子揚又喚住了他,這位“三才幫”的大把頭流露著至誠的關注之情,以極輕極輕的聲音道:“小心那嚴瘦鶴,範朋友,此人不易相與——你多保重了……”

    再次拱手,範苦竹卻胸口梗塞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急急轉身掠走,以免眼眶內打轉的淚水被魏子揚發覺——多麼可感的一絲溫暖,然而這絲溫暖卻竟來自一個不曾相關的敵人!

    “仙女峰”並不很高,形勢卻極險峻,陡直豎插的主峰呈現著鬱郁的墨綠色,主峰兩側是較為平坦的崗嶺,範苦竹知道“松林臺”是在正對峰前的右側。

    峰嶺之間有淡淡的霧氳迷漫,煙氣裊繞中越增淒冷之情;山徑很滑很窄,水溼的樹椏野草時時拂掃過範苦竹的面頰衣袂,那股子陰寒潮晦的感受也就更深了……

    於是,他看到了平伸向山崖之外的“松林臺”,也看到了築在這片臺地上的原木小樓——樓有兩層,精巧玲瓏,因為全系採集原木所建,另有一種古拙的興味與真淳的野趣。

    無數株綠松圍繞小樓四周,或是怒虯伸張,或是娉婷如蓋,或一干獨立,或交相糾生,各屬其狀,各具其態,這裡,本該是一個多麼清幽出塵,不染人間煙火的好所在……

    來在門前,範苦竹沒有叩門,也沒有出聲,他只是臉色蒼白的站在那裡,消瘦的面頰輕輕抽搐,滿布髭渣的唇頷更憑添了一股落寞情懷,此時此地,他的感觸似乎麻木了,心和血都是一片冰涼。

    樓中的人不曾讓他久等,灰褐色的門扉無聲啟開,一個高大魁梧的獨臂壯漢與另一個身不及三尺的怪異侏儒走了出來,這一高一矮兩人卻並沒有招呼範苦竹,他們僅是分別站向兩邊。

    範苦竹望著這兩個外形奇突,容貌奇醜的“非常人”,也沒有開口,他心裡有數,龍套既出,主角就快要登場了。

    金光自門內耀閃,一個生相俊挺、皮膚細白潤致的錦服人物,從中緩步行出;這人頭戴一頂八瓣瓜冠,冠頂鑄成內凹的花式,整頂金冠拭擦得鋥亮生輝,人一移動,光華微閃,頗帶幾分公侯將相的威儀。

    範苦竹不曾見過“金冠千歲”嚴瘦鶴,但他確信眼前出現的人就是了,那頭頂所戴,如同招牌,他還沒聽過江湖上有第二個這般打扮的角色。

    那人安詳的打量著範苦竹,安詳的道:“我是嚴瘦鶴,這一位,想是‘幻翼門’的範苦竹了?”

    範苦竹毫無表情的道:“不錯。”

    嚴瘦鶴淡淡一笑:“我剛剛才得到消息,說是範兄大展神威,踹了‘三才幫’的堂口,連全老頭都在你手下吃了癟,範兄本領高強,果非虛傳。”

    範苦竹道:“嚴兄卻是情報靈通。”

    嚴瘦鶴平靜的道:“‘三才幫’之後,我知道範兄跟著就會蒞臨山居小築,業已恭候一陣了。”

    範苦竹低聲道:“嚴兄想必明白我此來何意;嚴兄立場,亦請示知。”詭異的笑了笑,嚴瘦鶴道:“不曉得範兄是否瞭解我與令師弟童立的關係?”範苦竹垂下視線:“聽說你們結了金蘭之誼。”

    點點頭,嚴瘦鶴道:“正是如此,既為拜把弟兄,理該同舟共濟,禍福與共,義弟有難,不能棄之不顧,我之苦衷,範兄當該諒解。”範苦竹厭倦的道:“此人衣冠禽獸,不值嚴兄費神庇護。”

    嚴瘦鶴的形色不變,依然微笑著:“範兄,我不管你們之間的私怨如何,我只知道童立是我的義弟,這就夠了,任何人妄圖加害於他,即是侵犯於我,實難坐視。“

    退後一步,範苦竹僵硬的道:“嚴兄立場已明,我想,苦要找出童立,必須先通過嚴兄這一關了?”

    嚴瘦鶴淵停嶽峙,鎮定逾恆:“在範兄打算通過我這一關之前,是否可以做個商量?”範苦竹道:“請說。”

    嚴瘦鶴沉聲道:“範兄嫂夫人白鳳,目前便在樓中,假若範兄能以放過童立,我負責引還嫂夫人完璧歸趙,範兄意下如何?”範苦竹突然痙攣著笑了起來:“完璧歸趙?”

    嚴瘦鶴神色一冷,酷厲的道:“答不答應全在於你,範兄,這卻不是一樁好笑之事!”深深吸了口氣,範苦竹道:“如果你是我,嚴兄,你會答應麼?”

    嚴瘦鶴緊閉著嘴唇,好半晌,才陰晦的道:“這樣說來,你是不答應了?”

    範苦竹語聲悲涼的道:“一個人的名譽,前途,尊嚴,一個人的家庭,基業,門派,被破壞得如此支離零落,糟塌到這樣四分五裂,這個人的一生也就毀了,嚴兄,造成罪孽的元兇禍首,總不該以一句話或某項條件便能免除他的責任吧?”嚴瘦鶴審慎的道:“不再有圜轉的餘地了麼?”

    範苦竹搖搖頭:“沒有。”

    嚴瘦鶴低喟一聲,雙手竟然倒背向身後。

    便在這時,站在左側的獨臂巨漢驀地搶進,右手伸縮間一蓬黑沙猛灑急揮;黑色的沙粒在空中擴散籠罩,發出刺耳的磨擦聲,兜頭瀉向以範苦竹為中心的丈許方圓!

    暗器中,像沙針這一類體積細小的東西,多半淬有毒性,範苦竹當然不會正面截擋,那片群蜂亂飛似的黑沙甫往下落,他已猝而掠出兩丈之外,凌空掉身,又“呼”的拔升九尺——

    那矮小的侏儒往上彈起,彈躍到一半,巨漢借勢抬掌兜住侏儒雙腳,奮力撐舉,這樣一來,侏儒的動作就快了許多,彷若一塊經天的頑石,剛好夠上位置,撲襲拔升起來的範苦竹。

    侏儒的武器是一對短柄鉤連槍,冷芒倏映已到了範苦竹頸項部位,來得又快又狠,準確無比!

    金箭的鏃尖暴出,兩響合為一聲,同時磕開了鉤連槍的攻擊,範苦竹趁著箭桿的迴盪,全身懸空倒翻,單腳飛踹,“吭”的一記便把侏儒踢落墜下。

    地面的巨漢吐氣開聲,驟然移動,擺頭縮肩之下竟恰巧迎住了侏儒臂股,侏儒的身子在巨漢雙肩一沉一抗之餘又猛的拋起,快不可言的撞向猶在空中的範苦竹。

    雙方接觸的速度非常急勁,倏擦而過,但見侏儒的一雙鉤連槍灑著血滴脫手,侏儒自己卻連連翻滾著一頭栽到地下——發出的號叫就像剝豬!

    巨漢瘋了一樣撲來,戴著鹿皮手套的巨靈之掌泰山壓頂般揮落,光景是想一掌打破範苦竹的腦殼;肋下流血的範苦竹斜閃五步,金箭擲地倒彈,反射如電,那巨漢一掌揮空半張面孔已隨著金虹的炫映消失!

    絃索飛出扯回,尚沾著斑斑血糜的金箭。便在這剎那間,一輪急速旋轉著的金弧已兜頭罩下!

    範苦竹貼地穿走,絃索反手直戮,那輪金弧“嗡”的一聲彈開,卻疾如電光火石般斜回,這一斜回,範苦竹右臂上便被刮開三寸長的一道傷口!

    帶血翩飛的金弧,正是嚴瘦鶴頂上所戴的八瓣金冠——殺人的金冠!

    現在,金冠又回到嚴瘦鶴的手上,他目光森寒的注視著範苦竹,白皙的臉孔透顯著一抹黑氣,語聲也幽冷得宛似地穴的迴響:“我金冠嚴千歲在道上打滾了二十餘年,今天才算真正遇到了敵手,範苦竹,難怪全老頭會栽跟頭,難怪你有膽量來找我,此時我已經意會到為了童立要付出的代價是多麼巨大了!”

    範苦竹望著金箭尖端沾連的細碎血肉,漠然道:“如果你馬上退出,還來得及,我說過,童立不值得你這樣替他賣命;

    三個月以前我知道童立還不認識你,充其量你們也只有三個月的交情,九十幾天的來往,不應該到達足以刎頸的程度。“

    嚴瘦鶴形色詭異的道:“你說得不錯,但只是指一般狀況一般人的情形,我與童立卻是不同,大大不同!”

    範苦竹道:“怎樣不同?”

    喉嚨裡迸出一聲怪笑,嚴瘦鶴說得斬釘截鐵:“我愛他,你明白嗎?我愛他,不是兄弟之愛、朋友之愛,就好像夫妻之間的情感;範苦竹,你永不能體驗這是一種多麼深摯又不可分的心靈繫結……”

    倒吸了一口涼氣,範苦竹此刻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嚴瘦鶴如此為童立賣命的原因,姓嚴的竟有斷袖之癖!而童立為了遂其私慾,嘗其貪淫之念,不惜將人格踐踏、自尊拋舍,假結拜之名卻獻身以媚,世間事再也沒有比這更骯髒,更無恥的了!

    嚴瘦鶴盯視著範苦竹,厲聲道:“你在想什麼我很清楚,範苦竹,你以為這是一種瘋狂的,不潔的,違悖俗世的行為?但你錯了,這也是一種愛,一種崇高聖潔的愛,沒有人夠資格規定只有男女的塔配才能產生這種愛,亦沒有人可以拘束這種愛不滋長於同性之間;你不懂,我曉得你一點都不懂,你只要懂得為了這份愛,我不惜捨命就行了!”

    範苦竹不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強忍住那股作嘔的感覺,喃喃的道:“真是物以類聚,天啊……”

    嚴瘦鶴怒叱道:“我不許你侮辱童立,你不知道他有多好,多馴良,多溫柔,多體貼……”

    範苦竹突然昂烈的大叫:“你們都是畜牲,一對畜牲!”

    手上的金冠驀地拋起,就在金冠閃移不定的飛快旋轉中,嚴瘦鶴雙掌裡已冒出兩柄精光炫亮的短劍來,短劍顯露的同時,人與劍已若流虹般長射範苦竹。

    於是,範苦竹右足踏著絃索的一端,左手滿弦,金箭搭上——

    長射而來的嚴瘦鶴,整個身體猛的向上彈起,兩柄短劍滴溜溜的拋落松林之中;金箭從他頭頂透入,背脊穿出,強大的力道一直將他帶出丈許之外,才“噗”的一聲釘落地面!

    金冠就在這眨眼裡扣下,對著範苦竹的腦袋扣下。

    這一次,範苦竹沒有再用弧索去阻擋,他只是往後退出半步——罩落的金冠卻彷彿附有嚴瘦鶴的鬼魂,在一擊不中之後猝然升起一尺,像把大輪刀一樣撞向範苦竹的胸膛。

    黑色的絃索尖嘯著抖出,當弦端觸及金冠,範苦竹才感覺到那股旋轉力量的強烈,宛如在須臾前飽吸了嚴瘦鶴的精血,為它的主子報仇討命來了;

    絃索頓時反震歪斜,金冠也在絃索碰擊之下連連跳彈,竟又驟然折回,好像算準了範苦竹的閃騰位置般第三度掠斬!

    原本躍向左側六尺的範苦竹,突兀間腦中靈光一閃,只在四尺之遙硬生生煞勢頓身,那頂金冠正挾著強勁力道,嗡嗡怪鳴著飛擊過六尺外他原定落地的部位,一直掠出兩丈,才攔腰削斷一棵碗口粗細的松樹,斜倒墜地!

    範苦竹呆呆的站立著,目光定定的注視兩丈外橫擱於草叢中卻仍在閃閃生輝的金冠,他這一輩子也從未有過這種經驗——只與一件兵器拼鬥,而兵器的主人卻已經死亡!

    當然,範苦竹不相信是精魂攀附的說法,他明白只是勁力的巧妙運用和對方位置角度的預先推斷,再借助金冠本身的特殊構造,事實貫注入所須的旋動轉回力道,借其預蘊的潛能飛翔起伏;道理是如此,但在親身經驗之後,卻仍將範苦竹驚出一身冷汗。

    從嚴瘦鶴的屍身上拔起金箭,範苦竹以自己的衫袖擦拭箭上的血跡,眼睛卻望著樓上,他在等待,等待那終將到臨的一刻——也算最後的審判吧!

    有沉重的步履聲響起,走路的人似乎十分猶豫,十分恐懼,步履時斷時續,顯得蹣跚又艱辛。

    範苦竹右腳踏著絃索的一端,左手將弦撐滿,箭已上弦。

    人出來了,不是童立,不是白風,卻是滿臉疤點,雙目已瞎的任登龍!

    一陣山風吹拂,任登龍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他雙手向前探摸,嘴裡惶恐的嚎叫:“四師弟,四師弟,是你吧?你人在哪裡?倒是回我一聲話啊……”

    範苦竹望著他的二師兄,望著那滿頭白髮隨風飄舞,那滿臉紅黑交雜的針孔,那混濁流膿的雙眼,佝僂孱弱的身子……嘆了口氣,他開口道:“我在這裡,二師兄。”

    全身一震,任登龍“撲通”跪了下來,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號啕大哭:“四師弟,你可憐可憐我,我已是一個殘廢無靠可憐要死的老人,求你不要殺我,讓我自己嚥氣——四師弟,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不該那麼糊塗,那麼自私,那麼好妒……四師弟,這就是報應,我已經遭報了,你,你就放過我吧……”

    範苦竹長長吸了口氣,壓住心頭翻湧的一股悲苦,他辛酸的道:“二師兄,老五死得多冤……”

    任登龍以頭碰地,咚咚有聲中涕淚泗流:“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是禽獸,鬼迷了我的心啊……四師弟,求你憐憫我,饒恕我,好歹我們總是師兄弟一場,我這裡給你叩頭……”

    範苦竹悽然道:“罷了,二師兄,罷了……”

    不顧腦門的鮮血直淌,任登龍望空作揖:“謝謝你,四師弟,謝謝你的寬宏大量,謝謝你的仁恕胸襟,好人自會有好報,老天爺不會虧待你的……對了,四師弟,你要趕快,小童剛剛才迫押著白鳳從樓後小門逃走,卻逼著我來拖延時間……”

    範苦竹一言不發,騰空而起,在木樓簷角略一盤旋,已如一頭巨鷹般掠過樓頂,往崖邊落下。

    童立並沒有逃出多遠,事實上也很難逃脫,斷崖當前,深有百丈,如今,他正站在崖邊,左手緊抓著白鳳的領口,右手一柄鋒利寬刃短刀抵在白鳳背心。

    範苦竹挺立於七步之外,面龐僵硬得沒有一絲表情,兩隻眼中怒火幾乎迸出目眶。

    那是他的小師弟,向來最為他疼愛的小師弟,英俊、靈巧、乖順的小師弟,這麼一個外表逗人愛的好孩子,怎會蘊藏著一顆邪惡有如魔鬼的黑心?

    怎會設計那等卑劣陰毒的詭計?

    那是他的愛妻,曾經心心相印,同床共枕的愛妻,就只九十餘天,盟誓俱毀,情愫全消,婚前的思念,婚後的纏綿,皆同鏡花水月——靈肉相融的夫婦,期守百年的姻緣,豈奈是南柯一夢?

    山風強勁,吹得童立與白鳳發飛衣舞;童立那張秀美得帶點兒稚氣的臉孔這時卻一片慘白,他兩眼大瞪,死盯著對面的範苦竹,雙頰在不可控制的連連抽搐。

    白鳳也在望著範苦竹,滿臉的淚,盈眸的悽苦,她嘴唇顫抖,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那樣的愁慘悲痛,卻越發襯出她楚楚可人的韻致,甚至到了這時,她仍然美得令人心酸。

    童立咬咬牙,粗暴的大叫:“範苦竹,你不聽我的解釋麼?”

    範苦竹冷冷的回答:“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童立形色猙獰的喊:“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承認人算不如天算,但我決不會向你哀求低頭,你要再往前逼我一步,你老婆就先死給你看!”

    範苦竹不由得愴然大笑:“姦夫淫婦,死有何憾?童立,你拿白風來威脅我,只會使你們兩人死得更快!”

    突然間,白鳳淒厲的哭出聲來,宛似泣血:“苦竹,苦竹,你可以要我死,你也可以親手殺我,但有幾句話,不說明白我死也不能瞑目……苦竹,我沒有背叛你,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和童立不曾苟且,我的身子仍然是清白的……”

    範苦竹僵窒半晌,才撕烈般嘶叫:“你為什麼不在家裡等我?為什麼跟著童立離開?為什麼二師兄和老五都說你與童立之間不乾淨?”

    白鳳哭泣著道:“童立騙我說官府已將你定了斬罪,且即要抄家封產,他說他已在牢中有所安排,一定可以使你逃出,他叫我趕緊收拾細軟跟他躲到三芝巖去等你……苦竹,我怎會知道這都是他的詭計?”

    範苦竹沒有出聲,牙齒卻已深深咬進下唇。

    白鳳又斷斷續續的抽噎著道:“早在一年之前,童立對我的態度已顯出輕佻暖昧……他揹著你不時挑逗我,暗示我,我從未搭理過他……我又不敢向你提,深怕引起你們兄弟反目,造成更大的不幸,我原以為我的峻拒會打消他的邪念,卻做夢也沒想到竟激發他更大的禍心……”

    範苦竹仍未開口,絃索業已踩在腳底。

    白鳳啜泣著道:“二師兄、五師弟和童立抗瀣一氣,暗中勾結,當然會聽童立的一面之詞,相信他的胡言亂語,其實,他們有誰見過我與童立要好,有誰目睹我不守婦道?這些天來,童立日夜監視著我,更一再硬逼軟哄,意圖糟塌我,但我就是死也不讓他玷汙我的清白……”

    範苦竹忽然冒出一句話來:“那枚竹字花押印記?”

    白鳳仰起淚水斑斑的臉龐,哀傷的道:“我把印記好好的收藏著,沒有人拿得去……”

    這時,童立邪異的怪笑起來:“範苦竹,你老婆向你表的這些三貞九烈,你相信麼?”

    範苦竹久存心中的疑團已經解開了,他沉緩的道:“我相信——童立,你想打我這筆積蓄的主意,峻使老五向我下手,意圖逼我交出取錢的印記來,其實,印記不在我身上,一直都交給白鳳保存著,置放印記的地方,只有我們二人知道,如果她有心與你苟且,又何須繞這個圈子,費如許手腳?直截了當的將印記交給你不是省事得多麼?童立,你欺師滅祖,殘害同門手足,又迫押師嫂,壞人名節,居心之狠毒,已是天地不容,萬難寬恕——”

    童立狂叫一聲:“範苦竹,我這就和你同歸於盡,叫你抱恨終生……”

    白風也在悲泣:“苦竹啊……”

    童立挺在白鳳背心的寬刃短刀方待用力送入,金箭已貼著白鳳的肋邊穿射而到,箭鏃透進童立的胸膛,而強猛的勁力更將童立撞拋起半丈多高,才帶著那麼慘怖的一聲長號遙遙墜落崖底。

    陷於暈亂情緒裡的白鳳尚未定過神來,已被一隻有力的手臂環攬入懷,她抬起臉兒,自淚的晶幕中望著範苦竹那張面龐,一剎間,她忘記脅下刮擦的箭傷還在沁血,她知道幾乎失去的一切重又獲得了……

    範苦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的摟著白鳳往回走去,多少的屈辱,多少的酸楚,在這一刻都有了補償;上天總是公平的,它取走了一些,往往便會在另一方面賜予你一些。

    木樓那邊,有三條人影倉皇的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叫嚷,嗯,那是範苦竹的大師兄常家鵬,三師兄展毓秀,還有,六師弟屈雲帆。

    範苦竹不禁笑了,長日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了,同門師兄弟到底是同門師兄弟,固然有點缺憾,尚不失大體,他們不是都趕來了麼?雖說來遲了些,卻比不來要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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