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互視了一會,包實順低沉的道:“魏五郎對你有這麼重要?青楓兄,重要到值得替他流血賣命?”
謝青楓語調平板的道:“好叫你先上一課,包老兄,在人與人的關係間,友情和道義佔了很大的比重,至少,它超過金錢的價值,尤其是超過份外之財的價值!”
彷彿在回味著謝青楓話裡的含意,包實順卻嘿嘿笑了,他搔動著頭頂稀疏的毛髮,顯然十分訝異於雙方的觀念竟如此南轅北轍:“到底還是年輕,青楓兄,人與人之間,談什麼友情、論什麼道義?自己過得好、活得痛快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管唱高調、表節烈,未免不切實際!”
謝青楓淡然道:“所以你才叫‘七雜碎’,而我不是。”
第一次,包實順的表情變得難看了;
“我不喜歡有人稱呼我這個諢號,青楓兄。”
謝青楓道:“我也不喜歡你這種‘告幫’的方式,包老兄。”
手上的巨型旱菸杆緩緩握緊了,包實順癟著嘴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麼?”
謝青楓斬釘截鐵的道:“一點也沒有。”
於是,包實順低下頭去,發出一聲像是嗚咽般的長嘆,而當人們正在懷疑他何以如此憂天憫人之際,那隻大號煙桿已兜臉撞來!
“鐵砧”橫起——彷彿它早就在那個位置橫起等候著一樣,但煙鍋頭卻在相觸的剎時下滑,兒拳似的煙鍋裡,突然噴出一蓬閃亮的銀針,直罩謝青楓的腹腳部位!
謝青楓的反應向來是簡潔而有效的,沒有花巧、決不繁複,他只把“鐵砧”沉落,銀針碰擊刀面,有如雨打瓦脊,揚起密集的叮叮碎響,幾乎響聲甫傳,刀刃已斜斬敵人膝頭。
旱菸杆暴挑,重重敲在“鐵砧”的鋒口之上,火星迸濺一閃,“鐵砧”
借勢飛削,稍差一線就將包實順的一條左臂砍掉!
扭腰撐腿,險極避過這一刀的包實順,不由驚出渾身冷汗,燒餅臉上透出一抹煞白,吼喝半聲,旱菸杆掄過一道弧度,泰山壓頂般砸到。
謝青楓不但不退,居然迎著煙鍋頭竄上,而就在他的身體快要和煙鍋頭接觸的俄頃,整個人已不可思議的繞著煙鍋頭,來了一個小角度的翻轉,包實順一擊落空,刀鋒如電,已“呱”的一聲,削脫了他的左耳!
有如狼嗥般怪叫著,包實順的旱菸杆凌虛揮舞,人已出去尋丈;謝青楓半步都不追趕,人仍站在原處,腰身筆直,堅挺如山。
包實順大口大口的喘氣,空出一隻手伸進懷裡,掏出一把不知是什麼玩意調製成的紅色藥粉來,三不管便朝傷口上按——
謝青楓的“鐵砧”又倒拎著垂指向下,刀口上只有少許血跡,他看著包實順,冷森的問:“這一刀,可殺醒了你的發財夢?”
左手按著臉側的傷處,包實順顯然已在這須臾之間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不但沒有繼續吼叫,甚至連激憤的形色都不見,他只是苦著臉孔,嗓音更為沙啞的道:“青楓兄,明知這是虎嘴捋須的事,奈何生活逼人,也只有硬著頭皮來討殺了。‘青楓紅葉’果然名不虛傳,我認輸便是……”
謝青楓覺得有點奇怪,他細一回味怪在何處,立時有了頓悟——包實順決不是盞省油之燈,居然這麼容易就低頭服輸,未免透著玄異,他且不表明,裝做接受了對方的說法:“老兄的意思是,願意就此罷手休兵?”
包實順連連點頭:“否則我還能怎的?已經送給你一隻左耳,可不想再把一隻右耳奉贈了。青楓兄,算你行,我卻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謝青楓微笑道:“如果有機會,包老兄,我記得替你弄點找補回來。”
包實順哈哈腰,咧開嘴道:“我這廂先謝了——”
“了”字猶拖著尾韻,包實順哈下去的腰身亦尚未挺直,他的右手猛揮,跟著一聲清脆的機簧響動,旱菸杆頂端的赤銅煙鍋頭已若流星曳空,暴砸謝青楓,其力道之強,方位之準,簡直令人咋舌!
“鐵砧”倏豎,“當”的一聲,震開了飛來的煙鍋頭,但煙鍋頭僅僅跳蕩了一下,又“呼”聲反擊回來——原來,鍋頭下端還連繫著一根幾乎看不見的極細鋼絲!
雖然震開了對方的首次攻擊,那強大的力道亦將謝青楓撞退兩步,而不及瞬息之餘,赤銅煙鍋頭又再度飛來,在感覺上,這玩意簡直附著魔咒了!
謝青楓猝向左移,明明是向左移,當煙鍋頭跟著左轉的一剎,他人已不可思議的來到右側,“鐵砧”閃翻,煙鍋頭已像一隻失去腦袋的蒼蠅,急速打著旋迴投入蔓生的雜草之中!
包實順見狀大驚,脫口駭叫:“老天,這可不是‘移形分魂大法’!”
謝青楓掂了掂手上的“鐵砧”,笑嘻嘻的道:“有見識,包老兄,方才展露的這一手,正是‘移形分魂大法’,獻醜啦!”
拿著一根失去菸袋鍋的旱菸杆,包實順的模樣有點滑稽,他似乎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扁著一張燒餅臉,頗為慌亂的嚷嚷著:“我服了,青楓兄,我服了,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千萬不能因為我一時糊塗,就待斬盡殺絕呀!青楓兄,我投降,一定投降——”
謝青楓古井不波的道:“我接受你的投降,包老兄,大道坦蕩,四通八達,謹此祝你平安。”
包實順的神色有些陰晴不定,他吶吶的道:“青楓兄,兩國交兵,哦,不殺降將,這個道理,想你是該懂的了?”
謝青楓道:“什麼意思?”
嚥著唾沫,包實順期期艾艾的道:“你,哦,青楓兄,不會趁我轉身的當口,抽冷子——算計我吧?”
謝青楓搖頭道:“放心,我保證不會這麼做。”
略一猶豫,包實順顯然並不“放心”,他倒著身子朝後退,正面仍對著謝青楓,由於地面凸凹不平,他倒退的姿勢就不易保持平衡了。
謝青楓面帶微笑,目光卻極其冷峻的注視著包實順的動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打算什麼,但隱隱然裡,彷彿殺機甚重,並未因戰況的停歇而稍有化解的跡象。
包實順仍舊在慢慢的往後退,在謝青楓的監視下往後退,當他的腳步踩向一個窪陷下去的淺坑時,身形忽然晃動,這給人一種假象——似是踩空了落腳處,但見他身軀後仰,卻猛向下蹲,接著,驚人的狀況立刻出現:就宛如被一股天外的無形吸力所吸起,亦像被一雙巨靈之手從地下掀託升空,包實順的身子竟以難以言喻的快速彈飛過來,其勢之強勁迅捷,有如隕石經天,一閃即至!
這樣的演變,連謝青楓也不曾料及,他倏忽原地打旋,“鐵砧”瞬間貼身迴轉,但見刀芒卷蕩,草揚泥濺,包實順連人帶著旱菸杆,已經掠頭而過——倉促中,煙桿前端似乎尚泛起一抹寒光!
情況的發生,始於須臾,終於頃刻,魏五郎一旁觀戰,甚至連意念都未及轉動,一場猝起的搏殺,業已勝負分斷,莫名其妙的落幕。
從謝青楓頭頂掠過的包實順,直飛出兩丈多遠,才差點一個跟頭的落向斜坡,腳一沾地,又歪歪扭扭的搶出好幾步,始勉強站定——他要不用手裡的旱菸杆支撐著,大概早就一屁股坐下來了。
旱菸杆插在地裡,乖乖,煙桿前端原是煙鍋頭的位置,現在卻多出一樣東西來,打眼細看,竟是一柄兩面開口,鋒利無比的尺長窄劍!
謝青楓的“鐵砧”依然倒拎在手,微微下垂,他的左肩頭裂開一條寸多長的傷口,鮮血溢出,染紅了左上襟一片,他恍同不覺,只毫無表情的斜瞅著坡間的包實順,不過,奇怪的是原來冷峻異常的目光,此時竟變成恁般悲憫了。
包實順正在慢慢轉身,他的動作頗為滯重,好像就連轉個身對他也是一樁十分艱難的事。而當他轉過身來,答案便明擺明顯了——花花綠綠的肚腸,宛如一團糾纏不清的蛇鱔蚯蚓,拼命想鑽頭出來那般在他肚腹間蠕動抽搐,更拖滿一地,湧冒的程度,已不是用手按得住的光景了,換句話說,包實順就快上路啦!
魏五郎趕緊扭過頭去,險些嘔了起來。
謝青楓雙目不瞬,正對包實順那兩隻瞳孔逐漸擴大,死魚一般的眼珠,他嘆口氣,提高聲音:“包老兄,我已經告訴過你,大道坦蕩、四通八達,而且也預祝你平安了,為什麼你就如此想不開,端挑了這條黃泉路去走?”
喉頭“格”“格”響著痰音,包實順的面色枯槁灰敗,雙頰垂搭,他的嘴唇翕動,氣若游絲,雖是油幹燈盡的模樣,仍似在拼命掙扎:“我……我……沒想到……青……青楓兄……我終……究是……鬥不過……你!”
謝青楓靜靜的道:“是你的習性害了你,包老兄,再怎麼變,你永遠脫不開你的雜碎模式;如果你不是雜碎,現下已經快快樂樂出去十幾里路了。”
兩眼怒睜,包實順的樣子仿若又待撲擊過來,然而,他只是怒睜兩眼,再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看情形,像是永遠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了。
魏五郎從方才包實順飛射回來的地方拎起一件東西,那東西底座是面沉厚的木質圓盤,圓盤上面卻嵌著一圈一圈的彈簧,彈簧頂端縛連一塊長方型木板,顯見人的兩腳只要踩上木板,壓擠彈簧收縮,再猛然往上起掠,藉著彈簧的反張力道,加上本身的提縱技巧,那倒撲的勢子焉能不快得驚人?
謝青楓手按木板,使力下壓,緩緩松回,不由嘆喟的道:“這玩意彈力極強,又緊又韌,借勢運勁,非常適合發動奇襲,狙敵於近距離之內,也虧得像包實順這樣的老雜碎,才想得到這些匪夷所思的邪門花招!”
魏五郎餘悸未消的道:“到第二次他落了下風,我還以為姓包的已經認了命,乖乖拿腿走人了,不料他卻仍不死心,出了這麼個花樣反撲,真叫死纏活賴啊!”
謝青楓道:“你該瞭解,五郎,哪一類的人就必定是哪一類的天性,永遠改不了。
所謂死狗竄不上南牆頂,包實順五十多歲的人了,耍雜碎耍了大半輩子,積習已深,想叫他脫胎換骨,洗心革面,豈不是妄談?“
魏五郎睜著眼道:“莫不成,楓哥,你早判定他還有花樣要使?”
謝青楓頷首道:“不錯,姓包的玩刁使賴慣了,業已養成無格無行的習性,根本不知信諾、羞恥為何物!只求目的,不擇手段,什麼卑鄙齷齪的行為都做得出來,要他賠上一隻耳朵又毫無所獲的走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望一眼魏五郎,他又淡淡的道:“老實說,像包實順這種人,只有變成死人才能相信他。”
魏五郎沉沉的道:“難道他不知道這麼做是在玩命?”
謝青楓一笑道:“大概他不以為是玩他的命,可能他認定是要玩我的命!五郎,我早說過,在我們的這個圈子裡,千萬出不得錯,否則,代價就大了!”
魏五郎咀嚼著謝青楓的話,竟興起不寒而慄的感覺,可不是麼,這次他與“常山”方家的糾葛,正是未能體察事實,貿然上當的結果。錯誤犯下,率爾亡命,若非謝青楓的仁義大度,臨危伸援,光憑他魏五郎,只怕早已被方家人生吞活剝了!
謝青楓騎在馬上,不徐不緩的往前淌著;魏五郎另乘一騎,緊隨於後,這是晌午,日頭高掛中天,火毒毒的曬得人頭皮發炸。
乾嚥著唾沫,魏五郎心裡暗犯嘀咕,因為今天一大早,謝青楓就把他從床上喚醒,連口稀粥都沒來得及喝,便催著他匆匆上路,而要去哪裡?去幹什麼?謝青楓一句未提,沿途扯的淨是閒篇,有一搭沒一搭的,只叫他抱著悶葫蘆瞎猜疑。
走著走著,魏五郎發現情形不大對頭,怎的這條路越走越是眼熟?他突然一夾馬腹,搶上幾步,擺成與謝青楓雙騎並行的架勢,急姥姥的問:“喂,我說楓哥,咱們這是往哪裡去?”
用手扇著風,謝青楓懶洋洋的道:
“這條路,你不熟麼?”
魏五郎忙道:“就是因為熟,我才問你呀!楓哥,這不是通往‘大榕口’的兩條驛道之一麼?”
謝青楓笑道:“難得你有這等的好記性,不錯,我們正是要前去‘大榕口’。”
怔了怔,魏五郎愕然道:“去‘大榕口’?楓哥,我不懂,我們去‘大榕口’幹啥?”
在腦門上刮一指頭汗珠子彈了出去,謝青楓慢吞吞的道:“那曹永年,不就住在‘大榕口’麼?”
魏五郎更似墜入五里霧中,不但像墜入五里霧中,那股子驚慌不安也隨之而起,他結結巴巴的道:“是,曹家是住在‘大榕口’……但,但這和我們去‘大榕口’有什麼關係?”
謝青楓閒閒的道:“才說你記性好,腦筋就轉不過彎來了。五郎,我們去‘大榕口’,當然是衝著曹家,要不,日曬風吹的算犯哪門子賤?!”
魏五郎眨巴著兩隻環眼,仍舊一片迷惘:“楓哥,我搞不明白,為什麼要去曹家?”
謝青楓撫著鞍前“判官頭”,好整以暇的道:“那方逸,在玩過這場把戲之後,正是他表功的大好時機,包管會留在曹家,藉詞兒保護曹永年,順便接近伊人討取歡心。我們先到曹家擒起他來,手頭上有了籌碼,再與方家談斤兩、論過節,斧底抽薪嘛,省得殺過來追過去叫人煩躁!”
拍拍魏五郎的背脊,他又接著道:“我瞭解你不願去曹家的心態,你在那兒失過風、受過傷,提起來就會有憚忌規避的反應,這不怪你,凡是人,都有類似的傾向。但這一次你不必掛慮,有我在,誰也動不了你,如果可能,說不定還替你把顏面掙回來!”
魏五郎遲疑的道:“楓哥,你能肯定方逸現時仍在曹家?”
謝青楓笑了笑,道:“方逸是年輕人,還是一個貪色圖財的年輕人,他有什麼想法,我非常清楚。你寬懷,五郎,這檔子事,和我的判斷定然八九不離十!”
魏五郎默然了,他絕對相信謝青楓的推測,連番遇著的這些事,人家有哪一件是沒斷準的?
曹家大院的確極有氣派,恢宏寬敞、美侖美奐,休說在“大榕口”這種半大不小的地方,就算擺在任何一個通都大邑,也稱得上是巨戶宅邸,便在夜晚看上去,依然有其財雄氣粗的格局,若愣是要挑剔點什麼,僅僅稍嫌倫俗了些而已。
隱在暗處的謝青楓,這時以手肘輕碰了魏五郎一下,壓低嗓門道:“進去之後怎麼個走法,你都還記得吧?”
魏五郎點頭道:“當然記得,楓哥,只要你說明要去哪一處,我領著你走便是,錯不了。”
謝青楓道:
“方逸應該住在客房,你知不知道客房的位置?”
魏五郎道:“曹家待客的所在,叫做‘悅遠樓’,是一幢兩層樓房,裡外陳設相當精緻華美,姓方的極可能就住在‘悅遠樓’裡……”
謝青楓笑道:“‘悅遠樓’?倒挺像一家飯館的名字;夥計,我們進去吧!”
潛入曹家大院,對他們兩人來說,幾乎不費什麼力氣!由魏五郎帶路,輕車熟路的就摸到了“悅遠樓”,果然不錯,這幢二層樓的建築,巧雅典秀,玲瓏有致,想建築之初,是經過一番心思的。現在樓下燈火全熄,樓上的一間房子裡尚透著光亮,但窗紙之後,卻未見人影掩映。
側著身子靠在牆壁上,魏五郎憋著聲向二樓指點:“只有那一處亮著燈,楓哥,你有沒有想到,要是姓方的萬一不在樓中,下一步又該怎麼走法?”
謝青楓端詳著眼前的形勢,不以為意的道:“這麼晚了,他不在自己房裡歇息,莫不成還能摸到曹小鳳的床上去?
曹永年雖是個生意人,這點規矩仍得講究——“
魏五郎解釋著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楓哥,我是怕姓方的並沒有留在曹家。”
謝青楓道:“也簡單,摸進樓裡一探便著。走!且先從亮著燈的那間房子開始。”
兩條身影拔起,中間沒有經過任何停頓就攀上了二樓亮燈的房間窗框之下;謝青楓不僅對魏五郎的輕功造詣深表讚賞,魏五郎的身法、姿勢、落著點,不愧都是一流,甚至連速度也頗夠水準,而那種輕靈巧活,尤其難得;
幹他這一行,陪襯起來確然相得益彰。
手指扣著窗框下的木嵌,謝青楓示意魏五郎向房中窺探,魏五郎小心翼翼的接近窗縫湊眼上去,只一瞄就縮回頭來,光影暗淡中,臉上卻有掩不住的驚喜:“姓方的果然就在房裡,楓哥,你又猜對了!”
謝青楓小聲道:“看清楚啦?”
魏五郎有些喘,他興奮的道:“沒錯,正是這王八羔子,他側躺在床上不知瞧著什麼鳥書,面盤對著窗口,燈光照過去一明二白,就是他!”
謝青楓輕輕的道:“很好,我進去拿人,你伏在這裡打接應,等我招呼你再現身!”
魏五郎忙道:“楓哥,姓方的隨身帶得有幾名武師,你可要防著!”
低應一聲,謝青楓身子斜翻,掩閉著的兩扇窗戶並未下栓,只一伸手就推窗而入,宛似一股淡淡清風吹進房中。
那張紫檀木雕花的床榻上側臥著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長得眉目端秀,一表人才,就是眼波流轉不定,略顯浮華之態。他驟覺房裡空氣起了迴盪,目光瞥處,赫然發現了謝青楓這不速之客,於是眼波四轉,便更加不定了。
謝青楓揹負雙手,靠在窗邊,笑吟吟的開口道:“秉燭夜讀,神遊古今,方老弟真個雅興不淺!”
床上的年輕人放下手中書冊,緩緩坐起,形態倒還十分從容鎮定;他一邊用手撫平身上月白中衣的皺摺,邊沉聲問道:“閣下何人?深夜擅闖敝處又有何為?”
謝青楓笑容不改:“你是方逸,沒有錯吧?”
年輕人冷冷的道:“沒有錯,我是方逸,你是誰?”
眼睛流覽著房中的諸般陳設,謝青楓神色和悅的道:“我受一位朋友所託,特地前來與你打個商量,造訪的時間不對,尚請方老弟你見諒!”
方逸上下打量著謝青楓,態度上已流露出傲岸之狀:“不管你是什麼人,都無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喜歡繞圈子,尤其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來和我晤面!”謝青楓不慍不怒,安閒如故:“勢不得已,只有從權,方老弟,好在我已先向你表達過歉意了;咱們長話短說,有位魏五郎,想你知道這個人?”臉上的表情一硬,方逸道:“怎麼樣?”
謝青楓道:“看我薄面,放過他吧!”
注視著謝青楓,方逸忽然哧哧笑了:“所謂‘物以類聚’,魏五郎是賊,約莫你也是個賊了?你們這些賊種,有什麼資格來同我說話更討人情?看你薄面?你這張臉只配我拿腳來踩,多瞅一眼都作嘔,看不得了!”
謝青楓仍然沒有生氣,他靜靜的道:“首先,方老弟,我不是賊,魏五郎或許是賊,但他縱然是賊,卻要比你、比你方家任何一個人來得乾淨、來得正直、來得坦蕩!你們方家的作為正合了兩句話——滿口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
方逸神色頓變,憤怒的道:“你,你敢侮辱我們方家?”
微微一笑,謝青楓七情不動的道:“‘常山’方家,平日廣結人面,四植奧援,再仗著本身那點潛勢,自以為就能橫行天下、稱霸一方了?老弟,其實還差得遠哩!江湖深邃、草莽浩蕩,正是臥虎藏龍,玄機千萬,豈是你們方家識得透、看得明的?只這麼點派場,不如收斂些好,你瞧瞧,我不就不受嚇啦?”
方逸不由氣得臉孔泛青,渾身顫抖,他握拳透掌,咬牙切齒的道:“大膽狂徒,放肆匹夫!你竟敢如此汙衊方家,謗我親族,不論你是何人,今晚必叫你遭受嚴懲,決不寬貸!”
謝青楓聳聳肩,道:“方老弟,你們方家暗設陷阱、預布圈套,只為了一已私利,便誘人入彀,事後猶不饒不休,欲待殺之滅口;這種種卑鄙作為,正該受罰!今晚上,便你不懲我,我亦要懲你!”
方逸咆哮著道:“你這賊種,你死定了,我要用你身上的血封住你的嘴!”
謝青楓雙手分向左右攤開,大馬金刀的道:“我等著你來封,方老弟,怕只怕連你爺爺都辦不到哪!”
大吼一聲,方逸從床上躍起,雙腳凌空斜踹,謝青楓連眼皮子也不眨,左掌倏出,暴斬對方膝彎,方逸身形忽側猛曲,右手五指如鉤,直抓謝青楓的面門,而謝青楓卓立不動,一腳猝飛,兜著屁股已把方逸踢了一溜滾!
身子順勢滾到床邊,方逸伸手摸向枕下,挺身再起的當口,手上已握著一雙長有三尺、寒光閃閃的“剜心鉤”!
謝青楓笑了,他慢慢的把手轉到後腰,慢慢的拔出他的“鐵砧”:“鐵砧”泛動著沉暗卻冷森的淡藍色芒彩,鋒利的刀口又透著一抹隱隱的赤晦;
刀一舉起,即已殺氣迷漫,似乎連室中的溫度也跟著降低了。
望著“鐵砧”,方逸突的一激靈,臉孔肌肉也迅速抽搐起來:“這把刀……可是叫‘鐵砧’?”
謝青楓道:“不錯,這把刀,正是叫‘鐵砧’。”
方逸面色青白的僵寒在那裡,好半晌,才舌頭髮直的道:“那……那麼,你,你就是‘青楓紅葉’?”
謝青楓道:“很遺憾,我就是‘青楓紅葉’。”
結棍的軀體微微搖晃起來,方逸呻吟了一聲,不知所措的道:“我們方家與你無怨無仇,素來是河井水互不相犯,謝青楓,你為什麼要替姓魏的強行出頭?我們哪兒招你惹你了?”
謝青楓平靜的道:“好叫你得知,方逸,因為你們所作所為在道理上站不住腳,在德格上過於卑下,另外,魏五郎是我的朋友。”
方逸吃驚的叫了起來:“什麼?魏五郎會是你的朋友?”
謝青楓道:“對,你想不到魏五郎也有我這樣的朋友吧?我告訴你,一個人的謀生之道為何,做不得人格的憑斷,做憑斷的應是這人的素行及本質;方逸,你們不是賊,但你們默省自問,你們手段之陰險、用心之歹毒,還遠不如一個賊!”
方逸脫口呼叫:“你胡說!”
謝青楓酷厲的道:“隨你狡辯吧,但今晚的事實是,曹小鳳離你越來越遠了,曹府若大的家財對你而言,亦將煙消雲散,方逸,你能落到的只有一場空!”
額頭浮凸著筋絡,面孔扭曲著,方逸已經控制不住情緒,激動的怪吼:“你敢!謝青楓,你敢動我一根汗毛,方家人必然將你挫骨揚灰,碎屍萬段!方家人決計不會放過你——”
手上的“鐵砧”緩緩斜舉,在燈火的映照下,鋒口那一抹赤晦的光華波動流燦,恍惚間,似是變得顏色鮮豔了,謝青楓的語聲像來自九幽:“方逸,你們方家,只算個鳥!”
不錯,他說過,他十分了解年輕人的心態——血氣方剛、桀驁不馴是慣常的通病,如果再加上這個年輕人出身不凡,略有名望,就越發崖岸自高、不可一世了;在這種情況下,受辱勝於挨刀,使之激怒衝動,乘隙下手,則更省事三分!
方逸完全是照著謝青楓的意願在行動,幾乎就像謝青楓指掌下面用絲線吊掛著的一具傀儡,隨心撥弄,收發自如。現在,他正厲聲叱喝,舉鉤猛撲——這一著,當然也在謝青楓的預料之中。
“鐵砧”比“剜心鉤”的去勢更快,鉤芒甫映,刀鋒已居中斬至方逸胸前,這位“金童子”立刻旋身回招,鉤首有若蛇信吞吐,從另一個側角翻刺,令他吃驚的卻是,竟然刺了個空!
有如自虛無中驟然凝形,“鐵砧”突兀從斜面劈落,“嗆啷”一聲,方逸的左手鉤已經脫手震掉,一條胳膊直麻上肩!
便在這時,房門猛開,四條彪形大漢蜂擁而入,方逸借勢竄躍,口中大叫:“拿住這奸細!”
為首一個青臉豹眼的大漢呼吼半聲,手上的“金背砍山刀”,彷彿泰山壓頂由上而下,摟頭蓋臉的狠劈謝青楓!
身份一下子又變做“奸細”的謝青楓,這次可不作興逗樂子了;他的“鐵砧”迎著砍山刀橫崩,“鏗鏘”碰擊裡,青面大漢刀身彈起,人向後仰,“鐵砧”猝閃又翻,那位仁兄的半爿腦袋已飛撞向牆,又血糊淋漓的反震落地!
謝青楓的動作有如一陣狂風,第一個死人的軀體尚未倒下,他身形暴起,刀落似閘,連肩帶背便把這第二個掀鼻漢子斜斬兩段,甚至連那漢子使用的兵器“判官筆”都同時砍斷!
第三位執著一對大板斧的仁兄,見狀之下,不禁嚇得“發”聲怪叫,一縮頭就待往後溜,謝青楓青衫飄拂,搶先封住出口,“鐵砧”明著直砍那人,卻在對方舉斧招架的須臾,驟然轉向,兜腰而入又齊腰而出!
僅存的一個漢子人正站在窗邊,卻宛似中了邪一樣凸瞪著兩隻眼珠子,直定定的望著謝青楓,他歪咧著嘴巴,扭曲著面容,一對短鋼槍已有一杆掉在腳下,另一杆拖在身側,看光景,像是嚇傻了。
嚇傻的顯然不止他一個,還有一位方逸,“金童子”方逸。
只穿著一襲月白中衣的方逸,手上落單的那柄“剜心鉤”,軟搭搭的倒拎著,臉龐的顏色一片死白,他的模樣亦似是被什麼邪祟魘著了,呼吸困難又目光驚滯,身子更不住簌簌打顫,還有點像,哦,癲癇症發作之前的德性。
謝青楓沒有猶豫,走到窗邊的朋友跟前,他掏出一封早就寫好的信件,用力塞入那人懷中,然後,反手一記大耳光,打得這位仁兄驀而痛叫,丟槍捂嘴,踉蹌倒退一卻好歹是還了魂啦!
先將“鐵砧”插回後腰板帶,謝青楓逼視對方,用手指點了點前襟位置:“這封信,你拿回去交給你家主子方烈,聽明白沒有?”
那人捂著嘴巴,慌忙點頭,卻咿咿唔唔的不知在扯些什麼卵淡。
謝青楓又惡狠狠的道:“叫姓方的一切按照信中所言行事,否則,他的寶貝孫子就會被送回來——當然,只缺了個腦袋!”
說著,他轉身行向方逸,再沒有多一句言語,僅是擺手做了個“請”的表示,方逸居然毫不反抗,就仿若一具行屍走肉,乖乖的跟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