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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紅葉斷腸

    還是那條小河,還是清澈的流水悠悠,河濱白砂迤邐,透着一股柔媚的韻致,令人看在眼裏,興起脱下鞋子赤足跑上一圈的意念。

    隔着小河向南去,約莫半里路,有一片松林,稀稀疏疏的松林,林中建有木屋三間,這裏,就是謝青楓的世外桃源,幽居之處了。

    他的住處十分隱密,素少對外公開,而能來他這裏做客的人,可就更不多了。他喜歡清靜,喧囂雜亂的江湖歲月,只算是生活中的點綴。生活裏不能缺少刺激——如果刺激能使人有成就感與滿足感,但屬於刺激方面的點綴設若過於頻繁,就違揹他出世入世的原則了。現在,他領着魏五郎往家裏走,內心免不了一直在琢磨,這次來到他生活中的“點綴”,會不會熱鬧得離了譜?

    “常山”方家,在武林中有他們相當的影響力,本身亦具有不可輕估的潛勢。方家在道上發跡,遠為五十年前的事,那時節,年方弱冠的方烈與他一枝花似的渾家白蓮,夫妻搭檔,在江湖上已經嶄露頭角;兩口子本領強、人緣好,有他們一套獨特的交往籠絡手段,還真建立了不少關係;往下的兒孫輩隨着竿子朝上摟,不但人面越廣,腳基也更穩固了。方家是個與眾不同的家族,顯然亦是個非常團結的家族,他們與黑白兩道皆有往來,在兩道上都有交情極深的朋友;明着,他們有大片的宅居田園,也有好幾爿夠氣派的買賣在開着;暗裏,知道內幕的人全曉得,方家人偶而也幹幾票見不得天光的生意。總之,有錢有勢便有了身價名望,是與非,亦就沒有人願意去捅咕了。

    像這樣一個家族,魏五郎卻要面對他們全部力量的殲殺,狀況會是如何一個演變呢?至少,道理先不説,欠缺公平已是明顯明擺的事實了;而謝青楓最看不慣的,就是人間世上的不公與不平!

    謝青楓的家,魏五郎昔日曾經多次來過,是以對當地的形勢位置亦頗為熟悉。他們先把坐騎拴寄在三里外的一家騾馬行裏,因為謝青楓愛馬卻至今沒有一匹好馬,而且,他懶得幹那些洗刷喂料的活計。

    此刻,微近拂曉。

    兩個人並肩走在通往木屋前的小徑上,腳下踩着落滿松針的泥土,感覺柔軟而輕快,和心間的那股沉鬱,恰好成為反比。

    快要來到屋門之前,謝青楓目光瞥處,忽然站定了腳步,神色也立時轉為冷峻;魏五郎跟着站住,不禁有些緊張的低問:“你發覺了什麼礙眼的事麼?”

    謝青楓慢吞吞的道:“不錯,出門之前,我在門檻下的隙縫中塞進一枚松果,現在松果卻已滾到門邊;五郎,你應該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

    魏五郎渾身的肌肉馬上繃了起來,他不停搖頭探腦,向木屋中窺望;謝青楓淡淡一笑,揹負雙手道:“除非是極為自負或笨不可言的不速之客,大多不會呆在屋裏等候他的目標!五郎,你信不信,人在外面了。”

    不等魏五郎回答,松林的左側陰暗處,驀的響起一串清朗長笑,兩個白衣人十分從容的顯身出來,迎着一抹曙光緩步走近。

    那是兩個身材高挑瘦長的人物,年齡約在三十上下,臉色清癯而蒼白,肩頭上全飄着一色一式的杏黃劍穗,舉止都相當沉穩老練。

    謝青楓目注來人,小聲道:“你認識他們麼,五郎?”

    連連搖頭,魏五郎使勁在褲管上揩擦手心的冷汗:“不,不認識,打上輩子也沒見過……”

    兩個白衣人來在五步之外站定,較高的那一位先向謝青楓抱拳為禮:“在下邵剛,旁邊站的是在下兄弟邵強,道上朋友,稱呼我們哥倆為‘雙劍落鷹’;在這裏見過‘青楓紅葉’謝大兄——”

    謝青楓面無表情的道:“我們曾經見過麼?”邵剛微笑道:“不曾見過。”

    謝青楓仍然揹負雙手,冷冷的道:“難怪眼生;既不曾相識,二位挑這個時間來到敝處,恐怕不是個合宜造訪的辰光吧?”

    邵剛平靜的道:“非常抱歉,在此刻打擾謝大兄!但時間寶貴,只有請大兄寬諒了。”

    謝青楓雙眼平視,七情不動的道:“不知二位有何見教?”

    望了身邊的邵強一眼,邵剛不慌不忙的道:“説來或嫌唐突,在下兄弟敢請大兄將慣竊魏五郎一名,交予在下兄弟帶走——”

    一直沒有開口的邵強,跟着乃兄加重語氣道:“若得大兄俯允所請,大兄情份,我兄弟自當銘記在心,且必有回報。”

    謝青楓也望了望站在一旁的魏五郎,這時,魏五郎的臉孔已經氣得透了紫;於是,他神情古怪的笑了笑,慢條斯理的道:“二位莫非和魏五郎有什麼過節?”

    邵剛搖頭道:“沒有。”

    謝青楓笑得更古怪了:“既無過節,二位要將他帶走,不知所為何來?”

    邵剛老辣的道:“大兄怕是明知故問了,這樣也好,在下亦無妨直話直説——魏五郎的頭頂懸有二萬兩銀子的賞格,見人見屍,不論死活,都是這個價錢!”

    邵強隨着道:“設若大兄容我兄弟賺此賞格,定將其中半數奉贈大兄!”

    謝青楓斜眺魏五郎,嘆息着道:“看看你的身價多低,五郎,大好一個活人,居然只值二萬兩散碎銀子,‘常山’方豪亦未免太軋雜子了!”

    魏五郎腦袋兩側的太陽穴,正在急速的跳動着,他咬牙切齒,目似噴火,一副恨不能衝上去與邵氏兄弟拼命的模樣;謝青楓把揹負身後的兩隻手環抱胸前,又對邵氏昆仲道:“二位,魏五郎是我的朋友。”

    邵剛容顏微僵,生硬的道:“朋友則又如何?”

    謝青楓閒閒的道:“朋友的交情,是不止二萬兩銀子的。”

    邵剛沉默了須臾,十分冷鋭的道:“在下兄弟是從一條極為特殊的路子裏,得悉魏五郎同大兄的一段情份,幾經研判,才確定姓魏的前來投奔大兄的可能性甚高,如今證實,在下等的推斷果然不錯。”

    謝青楓道:“想必還有下文?”邵剛重重的道:“所謂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們既然明白大兄與姓魏的有關係,自則連帶考慮到足下可能的反應,但我們依舊來了,謝大兄,其中福禍利害,還請多加斟酌。”謝青楓道:“這算威脅我了?”

    邵剛形色陰寒的道:“不敢説威脅,至少是向大兄提出忠告,我們先禮後兵,原是按規矩來的。”

    謝青楓有些厭倦的伸了伸腰,揮着手道:“為了兩位好,你們還是在我殺機未起之前趕緊逃命去吧!我這裏雖不能比美梁山,你們更沒有三分三,就算你們自認為有,那也僅是一種決不落實的陶醉,而欠缺事實基礎的陶醉,是極容易致命的——”

    邵剛沉沉的道:“如此説來,大兄是拒絕與在下兄弟合作了?”“哧”聲一笑,謝青楓道:“合作?我一輩子亦不曾想到與賢昆仲合作。”退後一步,邵剛的語聲像冰珠子般迸自唇縫:“謝大兄,這並非在下兄弟欲待以暴相制,實乃大兄個人不識進退,拒受抬舉,看來只有得罪大兄你了!”謝青楓卓立原地,淡淡的道:“邵剛,如果你兄弟現在離開,尚有活命的機會。”那一抹白光,幾乎在展露的瞬息已經指到謝青楓鼻尖,另一道寒芒來得同樣快速,鏑鋒所在,卻是謝青楓的背脊,雙劍會合,確然隼利!

    謝青楓半步不動,只見他右手微翻,“鏗鏘”震響聲中,劍刃立彈,光芒散亂,兩柄長劍全被反磕到它們不該指向的位置上!

    邵剛大喝如雷,身形暴旋,劍影翩飛似梨花片片,頓時罩蓋謝青楓;而謝青楓雙目凝聚,形色不變,手中“鐵砧”猛然閃動,不管劍花繞體、冷焰如雨,就那麼奇準無比的“當”聲,砸偏了邵剛由一劍幻化為繽紛光影的劍勢!

    邵強悶聲不響的長身而上,長劍映起一溜芒彩,倏刺謝青楓椎尾位置,劍隨人進,其快無比!怪的卻是劍尖將要沾衣的一剎,謝青楓驀然側轉,“鐵砧”驟橫,邵強但覺頭頂一涼,巴拿大小的一塊頭皮連着大片毛髮,業已血淋淋的拋了出去!

    情急之下的邵剛一聲“老二快躲”,劍芒猝顫,彷彿灑起一蓬蓮瓣投向謝青楓;謝青楓突兀貼地迴旋,“鐵砧”起處,邵剛怪叫如泣——左肋間已經翻開一條半尺長的傷口,皮卷肉綻,好不驚人!

    謝青楓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到另一個角度上去,“鐵砧”倒拎,鋒口鮮血滴滴,他用左手食指輕輕摩挲着“鐵砧”的刀背,靜靜的道:“二位,我説得不錯吧?二位實在沒有‘三分三’,貿然便上梁山,未免魯莽了!”

    邵剛強忍腰肋間的痛苦,咬着牙道:“謝青楓,你休要得意太早,這場熱鬧,眼下才只是開始——”

    謝青楓看了看那滿頭滿臉沾染着血跡的邵強,又瞧瞧腳步踉蹌的邵剛,故意扮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就憑二位目前的慘狀,我倒不知如何還熱鬧得下去,你們果真是不死不休麼?”

    邵剛猛然張口大叫:“兄弟們,大夥併肩子朝上抄呀!”

    叫聲高亢厲烈,激盪於林梢曠野之間,久久不散,奇怪的卻是,好一陣子都沒有回應,不但不見人影,竟連條鬼影子都未出現!

    左看右看,謝青楓不由嘴裏“嘖”“嘖”有聲:“看光景,有點熱鬧不起來了,二位的朋友們顯然不及二位來得有信心,不過,也可以説他們比較放得開——銀子總不若性命要緊。”

    邵剛呼吸急促,一張原本蒼白的瘦臉漲得褚紫,他不甘服的再一次吼叫:“黑衫四秀、大龍槍、六斧三雄……你們聽到我的招呼了?倒是趕緊出來‘上事’呀,銀子大家都要分,你們怎能單把我兄弟二人擺在險處?”

    餘音裊繞,依然不聞迴響,松枝娉婷,林梢如蓋,鳥也不見一個!

    收回手中的“鐵砧”,謝青楓興致索然,形色越顯冷酷:“要走,就是現在——”

    邵剛望向他兄弟邵強,邵強的面孔肌肉一陣抽動,啞聲低叫:“哥……”

    跺跺腳,邵剛一扯乃弟:“我們走!”

    當兩條白色身影恁般狼狽的消失於視線之外,魏五郎急忙踏上兩步,一派惶恐的道:“勞累你了,楓哥。”

    謝青楓輕輕搓揉着雙頰,懶洋洋的道:“不用客氣,五郎,勞累只怕還在後面……你看到了吧,錢財這玩意真能坑人,不但坑人,把人的心竅都迷住了。‘雙劍落鷹’兄弟兩個敢來鬥我,全是那二萬兩銀子勾引的;否則,他們必會再三考量。”

    魏五郎四面探顧,悄聲道:“楓哥,他們帶來的那幹幫手,當真會臨危抽腿、偷偷溜掉?”

    謝青楓哧哧笑道:“二萬銀子固然數目不小,但七八個人來分,每個人的份子就不多了,更重要的是,連這不多的數目眼看都到不了手,誰還願意再拿性命往上湊?

    這類的事屢見不鮮,江湖道上,你以為尚有多少個捨生取義、慷慨赴難的角兒?“

    魏五郎陪笑道:“至少尚有一個,楓哥。”

    謝青楓笑罵一聲:“去你的!”

    望望天色,魏五郎道:“楓哥,是不是先在你這裏歇息一會,然後再做打算?”

    謝青楓道:“邵氏兄弟跟頭一栽,我們不啻捅翻了馬蜂窩,不講方家人,四面八方想發橫財的英雄好漢都會在聞風之下紛紛擁到;五郎,我這裏是一時半刻也留不得了,三十六計,走為上招!”

    魏五郎道:“不錯,躲藏起來叫他們鬼影也找不着一條!”

    謝青楓正色道:“五郎,你可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説,我們人在此地,目標顯著,且敵暗我明,彼來此去,不堪其擾,等我們另換場所,互易形勢,就該採取主動了。躲起來決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天地只這麼大,卻待躲到幾時?”

    面孔一熱,魏五郎十分難為情的道:“你別見怪,楓哥,這大半生來,約莫是受我乾的這行營生影響,躲躲藏藏,縮頭縮尾慣了,意念一起,就是沒出息的想法……楓哥,一個盜賊與一個武士,不同的地方便在於此了!”

    注視着魏五郎,謝青楓真摯的道:“切莫小看自己,五郎,抬頭挺胸,面對現實,沒有人敢説你不是一條漢子!”

    招招手,他又道:“我們走。”

    腳步跟着挪動,魏五郎嘴裏問:“就這麼走?楓哥,你也不去屋晨收拾點什麼?”

    一邊大步前行,謝青楓邊道:“生活所需,四方多有,且我獨來獨往慣了,起來一身、睡下一根,又有什麼可收拾攜帶的?”

    魏五郎羨慕的道:“你真瀟灑,楓哥。”

    謝青楓搖搖頭:“命苦罷了。”

    腳下踩着厚鋪的松針,行走起來便沒有什麼響動,除了魏五郎偶而一聲乾咳,林子裏一片寂靜,甚至連鳥鳴聲都極為疏落。

    走着走着,謝青楓放慢了步伐,等魏五郎跟上來並肩而行,魏五郎正想説點什麼打破這種沉悶,謝青楓已經壓低嗓門開了口。

    “五郎,凡是人,往往會產生一種預感,也就是説,未聞未見之前,心靈上就會預先有所反應,你相不相信這類的説法?”

    呆了呆,魏五郎迷惘的道:“怎麼忽然想到這個?”

    謝青楓微微一笑,道:“自邵氏兄弟鎩羽而歸,我就感覺到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了結,如今證明我的感應不錯。五郎,事情果然沒有這麼簡單了結!”

    魏五郎怔怔的道:“楓哥,此話怎説?”

    謝青楓向後努努,小聲道:“有人暗中綴着咱們,已經跟了一段路啦——穩着,不要左盼右顧!”

    趕忙抑制着想要回頭察看的衝動,魏五郎卻掩不住情緒的緊張:

    “你不會搞錯吧?我怎麼一點動靜都沒發現?”

    謝青楓道:“在我們生存的圈子裏,決不允許有錯誤發生,否則,付出的代價就大了。像眼前的情況,五郎,判斷疏失便乃災禍的開端!”

    舐舐嘴唇,魏五郎忐忑的道:“這麼説,楓哥,你是確定了?”

    謝青楓道:“暗裏追躡着我們的,只有一個人,位置在我們右側後方三丈的距離之內,這人的輕功相當高明,要不是林中太靜,幾乎不容易察覺到他的動靜;

    五郎,我可以斷言,此位老兄的修為絕對超過邵氏兄弟!“

    覺得有點唇乾喉燥,魏五郎驚疑不定的道:“他為什麼不現在動手?他老是暗中跟着我們想幹什麼?”

    聳聳肩,謝青楓安詳自若的道:“不要急,那位朋友自會給我們答案。”

    沒有多久,他們已經來到林邊,林子外是一道長滿“鳳尾草”的斜坡,越過斜坡,可以徑往那條小河的上游河濱;也可以順着土路去大道,但顯然,他們一時之間哪兒都去不成了——

    一個蒼勁而略帶沙啞的聲調,便在此刻響起:“二位,且請留步。”

    先衝着魏五郎笑笑,謝青楓站定轉身,嗯,面對的竟是一個模樣打扮都非常奇突怪異的人;那人年紀大概五十上下,光禿的頭頂上只留着稀稀疏疏的幾撮花白髮絲,大腦門、塌鼻樑,癟着一張嘴,整副面孔,有點像一張凹進去的燒餅。尤其他穿着一套褐黃巾的衣褂,足登草鞋,手執旱煙杆,看上去又驢又土,活脱就似個趕車的把式,或者挑擔賣青菜的販子,哪有分毫的江湖味兒?

    謝青楓端詳着對方,笑嘻嘻的開口道:“這位老兄,敢請你是在招呼我哥兒倆麼?”

    那人拱拱手,一張嘴,居然缺了三顆大門牙:“正是招呼二位,素不相識,冒昧搭訕,還請二位包涵則個……”

    説得倒挺客氣;謝青楓打着哈哈:“好説好説!老兄,你已搭訕過了,我們也遵命留步了,卻不曉得有何見示?”

    手上的旱煙杆似乎有些不安的在指節間抓動着,這位不速之客竟然帶幾分靦腆的形色——謝青楓注意到對方的旱煙杆,戒心立起,乖乖,那隻煙桿粗若核桃,杆身似為老藤挖空,煙鍋頭大約兒拳,卻乃赤銅打造。這麼又沉又粗的一件玩意,如果説拿來過煙癮,實在透着不可思議;但如用來當兵器,倒相當趁手,一朝敲上人的腦袋,怕不能連顱骨都砸碎?!

    那人猶豫了須臾,才像十分不好意思的道:“青楓兄,我姓包,叫包實順,今年五十二歲,河南九曲埠人士,無端打擾,好生難安,還請青楓兄大度見容,惠予成全……”

    真是越講越離譜了,文場武戲,要上就上,還來這些過門做什?謝青楓笑了笑,也客客氣氣的道:“言重言重!包老兄,閣下既知我謝青楓是何許人,就不必兜圈了扯閒篇,成全我不敢當,有什麼需要我謝某效勞的,尚請明言,但凡辦得到,總也量力而為就是。”

    包實順雙手握着旱煙杆平豎胸前,像是“一柱擎天”、燒香拜佛的架勢:“我呢,青楓兄,一個兩道打滾、江湖討食的老混混,這些年來,實在是窮困潦倒、一無所成,半點名堂也沒有混出來。人活着,日子總得往下過,有一口是一口,肚皮餓提慌的辰光,往往就顧不得格調了,青楓哥,你説是吧?”

    謝青楓似笑非笑的道:“這也算是一種説法,包老兄。”

    包實順的模樣,帶着明顯的歉疚:“最近可是越混越難混了,青楓兄,為了找點進帳,沾得葷腥,好歹把這條老命撐持下去,經過再三思量,反覆斟酌,實不得已,才來求告青楓兄你……”

    謝青楓和和悦悦的道:“江湖一把傘,許吃不許鑽,包老兄,既然許‘吃’,就含得有合衷共濟,彼此幫忙的意思。你有困難,而且找到了我,忝為道上同源,自亦不能坐視,請説説看,你需要多大個數目?”

    包實順磨蹭了片歇,才伸出兩隻手指頭:“只這個數就行……”

    謝青楓目光一閃,道:“想不是二十兩銀子?”

    哈下腰去,包實順一派謙恭之狀:“也不是二千兩——”

    哧哧一笑,謝青楓笑道:“這樣説來,老兄你是待要二萬兩銀子了?”包實順忙道:“青楓兄果是高明,一猜就着!”

    謝青楓揚着眉道:“假如我身上沒有這麼多銀子,也簡單,你會告訴我,只把魏五郎交給你就成了,是這麼回事吧?”一伸大拇指,包實順笑開了那張缺牙的癟嘴:“‘青楓紅葉’不愧是‘青楓紅葉’,腦筋快,思路明,一點就透,佩服佩服!”

    謝青楓眯着眼道:“過獎了,包老兄,魏五郎交給你,不是不可以,問題在於,你得有點份量從我手上接人才行,如今我只知道你叫包實順,今年五十二歲,河南九曲埠人氏,光憑這些,恐怕還不夠,你能再多綴上點東西麼?”

    包實順想了,謹慎的道:“如果我説,我就是‘禿尾老九’,份量夠不夠呢?”

    一聽“禿尾老九”四個字,不但魏五郎臉色大變,連謝青楓也不由形態凝重起來,他重新打量着包實順,緩緩的道:“你是‘禿尾老九’?”

    包實順陪笑道:“絕對如假包換,青楓兄,‘禿尾老九’不是什麼好玩意,冒充他,佔不了幾多便宜;反倒會惹禍上身,因為我就是他,不承認也不行哪!”

    黑道上有七個素以單槍匹馬吃“雜八地”聞名的梟獍之屬;這七個人橫行南北,惡名昭彰,但凡有財路的地方,他們便似蒼蠅見血,無所不沾,任什麼骯髒錢、昧心財,總是猛摟狠刮,多多益善,完完全全的七個潑皮貨,江湖中人統稱他們七個為“七雜碎”。而儘管嘴裏咒罵,心裏鄙夷,卻都怕招惹上門,避之則吉,因為這“七雜碎”除了行徑齷齪,手段下作之外,個個皆具有一身拔尖的武功,八方橫吃之餘,亦確有他們要不要臉的本錢!

    “禿尾老九”在“七雜碎”裏排名第二,端的是個厲害腳色!説包實順,許多人不知為何方神聖,然而提到“禿尾老九”,卻是如雷貫耳了!

    謝青楓無奈的搖搖頭:“我卻不知‘禿尾老九’的本名就叫包實順,包老兄,你這名字起得妙,包實順,挺謙虛樸實的萬兒,真令人難以和‘禿尾老九’聯想在一起……”

    包實順呵呵笑道:“聯想是種害人的東西,青楓兄,現實才要緊。”

    謝青楓平靜的道:“以你的身價和名氣,包老兄,何苦沾這種血腥錢?”

    居然嘆了口氣,包實順的樣子越發像是個孤苦無依的土老頭了:“不瞞你説,青楓兄,生活難過啊!有好一陣子沒開市了,油鹽柴米醬醋茶,哪一樁能不用錢去換?總不能作興樣樣去偷去搶呀?好不容易得悉了這麼一條財路,雖然數目不大,亦夠多日嚼穀,湊合點,只有硬着頭皮來告幫啦!”

    公然明劫硬逼,還偏説成“告幫”,謝青楓不但不領情,憎惡之心,油然而生。他冷漠地道:“‘禿尾老九’欲待從我手中要人,份量是夠了;下一步,包老頭,就得看看‘禿尾老九’是否名符其實,有那個能耐了!”

    包實順容顏不變,只定定的注視着謝青楓,直到這時,謝青楓才發覺這“禿尾老九”的一雙眼睛,竟是精芒凝聚,神華內斂,典型的內家高手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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