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這條煙寒水冷的小河邊,仍然坐在這塊斑孔石上,紫凌煙的俏臉蛋已漾不出歡笑,只有謝青楓仍是一派悠閒自若,生像天塌下來也驚不着他。
用肩頭碰了謝青楓一下,紫凌煙憂心忡忡的道:“你倒是説話呀!青楓。”
謝青楓笑了笑:“説什麼呢?”
哼了一聲,紫凌煙嗔道:“幫我想個解決問題的法子呀,那一夥人不肯罷休,越查越緊,越搜越近,他們再要追究下去,事情遲早會露底——”
謝青楓道:“露底又怎樣?”
紫凌煙氣吁吁的道:“説得輕鬆,露底又怎麼樣?露底我就沒命了,你以為他們會饒得了我?”
謝青楓拿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頂,安詳的道:“要你的命還得問問我這一關過得過不得,‘北斗七星會’的夥計們宰別人我不管,待衝着你下刀,小媚,怕不能輕易如願!”
紫凌煙嘆着氣道:“事情若是鬧到那步田地,就算整個破裂了,姑不論我們能否抗拒得了那六號人王,風聲傳揚出去對我也不好,青楓,這叫吃裏扒外,背諾毀信啊……”
謝青楓笑道:“你這麼顧首顧尾,怕三怕四,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天下哪來如此周全齊美的事?”
擰着眉心,紫凌煙搖頭道:“所以要請你幫我出個計較,青楓,撕破臉鬧窩裏反,不是辦法!”
謝青楓道:“你爹呢?情形還好吧?”
紫凌煙唇角一撇:“組合裏早派人去他住的地方搜過了,一幢磚瓦屋,明暗三間房子,半口活人不見,連些金銀細軟也都留置沒帶,你看他逃得多麼狼狽法?”
謝青楓道:“你爹不是還有個女人姘着麼?”
白了謝青楓一眼,紫凌煙道:“你問我,我問誰?這麼多年不曾來往,誰知道那個野女人死到哪兒去啦?”
謝青楓聳着肩道:“難道也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什麼的?”
紫凌煙沒好氣的道:“又來了,我爹向來只顧他自己,尤其到了性命交關的辰光,更是六親不認,他要逃命,絕對橫得下心來管自走人,就算他另有兒有女,亦如同身外之物,總之,他住的地方根本沒有人!”
謝青楓道:“死亡的威脅是極為驚心動魄的,從令尊的身上,我們又得到了一次見證!”
輕捶了謝青楓一記,紫凌煙惱火的道:“喂,你是有完沒完?我爹逃了就算,現在我的問題可嚴重了啦,你倒是替我想個法子呀,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默然半晌之後,謝青楓始道:“小媚,你那六個阿哥,都是從什麼方向來追查這件事?”
紫凌煙道:“他們的路子可多了,先是就你的外貌、形態、武功路數來查究你的身份,另外着人去迫詰當晚原該值班的人為什麼沒有值班,從而由你混充進去?
其中你們是否早有勾結情事?另一方面,他們甚至去盤詢我爹的公門關係、家庭淵源、人面交往等等細微末節;青楓,形勢不大佳妙,每一想起這檔子麻煩,我就不免心驚肉跳……“
謝青楓緩緩的,極用心的道:“那天晚上我曾經改裝易容,且未亮兵器,動手過招亦儘量不使我慣常的把式,他們想找我出來,不很容易,就算認出是我,這夥子人王也不曉我們之間的關係,牽扯不上你;至於當晚值班的人原本便只有兩個,我是冒充受捕頭吳雄的差遣,扣準時辰,藉口查班混進去的,那兩個傢伙怕我攪局,又不敢明説,當時場面還僵得很呢!所以這一層上,他們根本查不出名堂來……”
紫凌煙道:“但其他地方,是不是也同樣這麼天衣無縫呢?”
謝青楓握住紫凌煙的一雙柔荑,平靜的道:“你的手好冷,小媚。”
紫凌煙着急的道:“不要膩了,青楓,人家等着聽你説話。”
謝青楓的雙掌合攏,輕輕的道:“你爹的公門關係、人面交往,都不見得有什麼端倪可尋,但如果他們查究你爹的家庭淵源而且查得非常徹底細密的話,就有可能追溯出令堂和你的這一段過往來;小媚,我們只能寄望事情已過去十六年,十六年是段相當漫長的時間,人事變遷,滄海桑田,或許一切已湮遠得無可查證了……”
紫凌煙不由臉色泛白,微微抖索着道:“這樣的寄望,青楓,你不覺得不切實際,而且太過危險嗎?”
謝青楓頷首道:“不錯,所以我十分擔心。”
紫凌煙狠狠的道:“把話給我説明白!”
謝青楓凝重的道:“小媚,如果他們夠仔細、夠徹底,比如同我一樣,他們就會挖出根底來,因為事情的發生,總有源頭、總有根由,打比説,行動計劃是怎麼泄漏出去的?從哪裏泄漏的可能性最大?誰會這麼急切賣力的搭救常遇安,而且接應得如此巧妙準確?再以地緣條件、隸籍所在細加推敲,小媚,隱藏暗處的那人就呼之欲出了!”
大冷的天,紫凌煙竟已額上沁汗,她呻吟般道:“青楓,你的意思是……他們終究能揪我出來?”
謝青楓道:“可能性頗大,小媚,那些人並不傻,不比我們聰明,至少也不比我們傻!”
紫凌煙喃喃的道:“或許你先時説得對……十六年了,十六年是段漫長的歲月,世事變遷,物換星移,他們……他們不一定能循線追溯得到我的過去……”
謝青楓低呼一聲;
“小媚,我瞭解你這時的心境,但凡事切莫都從好處想,也該向最壞的地方打算。”
猛一摔頭,紫凌煙又在着惱:“至少他們現在還沒有查到什麼,這幾天,我非常注意他們的言談舉止,甚至一個眼色,一個形容上的變化都不放過,而我自己也照樣參與此事的工作,一切仍舊如常,我看不出他們有任何對我懷疑的跡象。青楓,會不會是我的心裏有鬼,因而過度敏感了?”
謝青楓深沉的道:“當一個殺手羣要對付某一個人,如果這個人又是他們自己夥伴的話,他們應該做得聲色不露,裏外無痕才算正道,行家對行家,且是有關生死之事,經常在表面上是難顯端倪的;小媚,就説你吧,他們如何能在皮相間觀察得出你內心的意謀?”
紫凌煙煩躁的道:“好像你説得又很有理,青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
謝青楓道:“別這麼焦躁,事情總會有法子的,至少,有一種形勢對我們有利——
我們已經察覺到危機存在,而且很慎重仔細的在研究對策,小媚,你來找我,還算來得早,這證明一項事實,他們可能懷疑到你,但卻尚未肯定,否則,今天你就絕對出不來了!“
紫凌煙有些六神無主的道:“這一輩子也不曾這麼煩亂過,好青楓,到底要怎麼做才叫周全允當?
你就行行好,替我下個決斷吧,再繼續下去,我不露馬腳也非露不可了!“
像是早就有了“決斷”,謝青楓目光陰寒,聲音竟是如此冷酷:“小媚,‘北斗七星會’的成員一共是七個人,六男一女,乾的是殺人勾當,奪命營生,真正合吃着一碗血淋淋的刀頭飯,你們之間,僅有捻股立業的搭檔關係,並無情感道義上的結合,這種連縱,最是寡絕無情,攪在一起,早晚落個斷頭橫屍——一座土墳,滿目衰草,甚至連一滴眼淚也賺不到,所以,結論是立決立斷,隨時準備同他們拼命,不管好歹,一了百了”
不禁打了個冷顫,紫凌煙吶吶的道:“這樣硬幹……成嗎?”
謝青楓冷肅的道:“除非你甘心認命,否則,還是照我的法子做比較好,小媚,你要我出主意,這就是了,記住,不該猶豫的事若是猶豫,付出的代價乃是相當巨大的!”
默默沉思了好一陣,紫凌煙終於一咬牙:“好,青楓我聽你的,就照你的法子辦!”
緊握着紫凌煙的兩手,謝青楓懇切的道:“小媚,這才是我日常慣見的小媚,果決、冷靜、不慌亂、有毅力,幹你這一行,原該具有這些基本條件,像剛剛那樣,不免令我懷疑,多少年來,你是怎麼混過來的了?”
紫凌煙赧然道:“所謂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嘛,青楓,你也不用説風涼話來調侃我……”
謝青楓淡淡一笑:“肺腑之言,怎謂調侃?你回去準備着,好生防範,假設我的判斷不錯,要出事,就在這幾天,若沒有事,亦就不會再有事了。”
紫凌煙忙道:“如果僥倖——他們沒追出我來,青楓,就不必窩裏反了吧?”
謝青楓嘆着氣道:“設若如此,當然可以暫且相安無事,但你容身在這樣一個充滿血腥酷厲又毫無人性温暖的環境裏,終究亦非長久之計,小媚,天下有許多許多殺手,你們不是最後的一羣——你明白我的意思?”
紫凌煙頗有感觸的點着頭:“我想,我明白……”
謝青楓緩緩的道:“不,小媚,你可能只明白其中一部份,而不是明白全部;人間世,在各個角落裏都藴藏着苦難與不幸、危殆同殺機——或者那是一個賣瘋狗肉的老頭子;一個對人生見解偏激,神智錯亂的女人;或者是一匹突然脱繮發狂的怒馬;也可能是一間迷漫濃煙的炕房;而生老病死,諸般怨恨邪惡;而雪亮的鋼刀快劍,都具有同一效果,分別只在有形與無形罷了。小媚,現在你明白了麼?”
覺得身上出奇的寒冷,紫凌煙用力貼緊謝青楓,聲調都有些走音了:“大概明白了吧……青楓,活得好無趣啊……”
謝青楓輕聲道:“人生也有它美好亮麗的一面,小媚,得要看你從什麼角度、站在什麼立場去看它,不過,在‘北斗七星會’裏,恐怕你難以察覺……”
紫凌煙好半晌沒有説話,然後,她又是一激靈,悽悽惶惶的道:“我得走了,但青楓,萬一發生問題,我要怎麼通知你,和你聯絡?”
謝青楓不慌不忙的從衫內腰帶上取出一隻六孔竹哨,哨子只有三寸長,筆管粗細得那麼一小截,他遞給紫凌煙,微笑着道:“我會一直守候在你們老窯附近,遇到危險,你就吹這隻哨子,然後,就是我的事了,你不用管我以什麼方式來援救你,但請相信我,我絕對盡心盡力,而且,就在你身邊!”
激動的擁抱着謝青楓,紫凌煙身子微微顫抖,禁不住哽咽起來:“不止在我身邊……青楓,你還在我心裏,永遠都在我心裏……”
冷洌的河面上,忽然有一圈圈的漣漪擴散,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孤伶伶的掠着河水飛過,大寒天裏,形單影隻,越顯那等空茫無奈。
紫凌煙凝視着鳥兒化為一點,再化冥杳,十分傷感的呢喃着:
“我覺得……我好像這隻鳥,天地蒼茫,竟有無處容身之感……”
謝青楓拍着她的肩頭,在她耳邊呵着熱氣,好柔好柔的道:“既然心裏有我,就不該覺得孤單無助,小媚,放寬心,一切我來擔待。”
萬般不願的離開謝青楓懷抱,紫凌煙站起身來,依依難捨的道:“辰光不早,青楓,我真得走了……”
謝青楓的笑容亦顯得牽強僵凝,他霍然起立,語聲鏗鏘的道:“你向東邊走,我往西邊去,小媚,然後我們結成個圓,在圓心裏相會;
不必回頭,因為面朝面碰上比回頭張望來得實際。“
於是,兩個人分向而行,雙方背影逐漸遠去,果然都沒有回頭,謝青楓説得對,依依回首盼顧,怎比得面朝面的再會?
小河河面上,仍然煙生水寒,兩岸的衰草,也像更瑟縮了……
天色尚未近晚,山野林間,幕靄又已沉沉,彷彿漫漫霧氣,又若一片輕紗籠罩,陰冷潮濕中,另泛着一股看不見的肅煞之氣。
在這裏,似乎隨時隨刻,都有這麼一種令人感到悶滯的壓力存在,而情景亦都不變,總是迷濛得看不清人的心、人的性。一切都似隔在恍惚之後……
紫凌煙回來的時候,出乎她意外的,是二哥曹又難早在路口等着了。
拋鐙下馬,紫凌煙任是心如小鹿亂撞,表面上卻仍沉得住氣,她隨手將繮繩繞在手指,如平常那樣嘻笑不拘:“原來是二哥,大冷的天,二哥不在屋裏烤火納福,卻跑來外面吹風受凍,怕是這幾天閒慌了吧?要不要妹子陪你玩幾局牙骨牌?”
曹又難望了紫凌煙一眼,寬大的黃臉膛上不露丁點表情,他冷漠的道:“我是來等你的,七妹,老大已問過你幾十遍了,如今情勢不好,你反倒朝外跑得勤!”
紫凌煙笑道:“橫豎沒有事,閒着也是閒着,不到外面找樂子散散心,還真夠悶氣的。”
頓了頓,她揚起眉梢問:“老大這麼急着找我幹嘛?可是前些日那樁公案有了什麼新發現?”
曹又難生硬的道:“不錯,我等在這裏快有兩個時辰,就是奉了老大之命,專候着你傳達這個消息。”
心腔子猛然收縮,紫凌煙反倒倩笑如花:“真有這麼急切法兒?還勞駕二哥頂着滿山寒氣到路口來等?其實我早一步知道,晚一步知道都不要緊,凡事有你們幾位老哥拿主意,都是一等一的高招,該怎麼辦還錯得了?”
曹又難的眼神冷沉幽邃,實在看不出他肚皮內有什麼玄機,招招手,他道:“我們走吧,七妹!”
紫凌煙牽着坐騎,剛想循着山路往台地小紅樓的方向走,曹又難已搶前一步,橫攔在馬頭之前,他伸手朝着左邊那條小徑一指,漠然道:“從這裏去。”
紫凌煙臉上的肌肉剎時僵硬了,但又立刻恢復如常,她故意裝出一副訝異之態:“這裏是去哪兒?二哥,我們為什麼不直接回去?”曹又難似是早已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也等着她有此一問;順水順流的道:
“在家裏不好行事,老大特地挪了個窩,大夥都在等着我們商議正辦,到了地頭,你就會知道為什麼有此一舉了,七妹,這邊走。”
家裏為什麼“不好行事”?行什麼事?山林之中悽風寒霧,卻偏偏挑在那種不適宜的地方商議“正辦”,又是為了什麼理由?這樁樁不同尋常的舉止,再加上曹又難佇候路口的離奇行為、駱孤帆焦切的催詢,種種般般串邊起來,便凝結成了一片巨大的、不祥的陰影,陰影罩上紫凌煙的心頭,隱隱中,她已經有了東窗事發的預感。
儘管明知事情不妙,她仍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形態反應,表面上絲毫不露痕跡,曹又難走在前面,她牽馬跟在後頭,兩個人都沉默着,她特為把腳步放輕放柔,表示自己的心境照舊開朗鬆快。
大約走出了裏許路,前面疏林子裏已露出一角殘缺的檐脊來,紫凌煙曉得那是一座破落的山神廟,住在山上這麼些年,她只來過此地一次,算是相當陌生,莫非“北斗七星會”的成員們便選擇在山神廟裏商議“正辦”?
曹又難頭也不回的朝前走,腳步移動的方向,果然正是林間那座山神廟!
一隻烏鴉突兀從林梢飛起,振翼斜掠而去,那種刺耳的“哇”“哇”聒叫聲,好一陣子還回蕩不散,讓人聽在耳中,越發覺得兆頭不佳……
於是,山神廟到了,這是一座不大的廟宇,相當破舊,幾呈半坍的狀況了。
廟門是啓開的,因為根本已經沒有廟門,前殿中深幽黝黑,陰沉魅異,如果在半夜三更來到這裏,還真説不準能遇上鬼呢!
曹又難往頹塌斑駁的石階邊一站,朝廟裏伸伸手:“七妹,先請!”
隨手拋掉繮繩,紫凌煙大大方方的拾階而上,待她剛剛進入落葉灰沙及鳥鼠糞便遍佈於地的前殿裏,四盞氣死風燈如斯響應,像變戲法一樣齊齊燃亮,暈黃的燈光搖晃着,反映在殘傾的神壇上,流轉於壇後缺了半片腦袋的泥塑山神像上,也炫花了卓立周圍的五張人臉。
不錯,正是“北斗七星會”其他的五位仁兄——駱孤帆、胡雙月、沙人貴、公孫玉峯,以及山大彪。
氣氛很凝重,不,不止很凝重,簡直就是僵寒、是森嚴、是冷酷,迎着五個人十道如刃鋭利的眼神,紫凌煙幾乎連呼吸都窒噎住了。
曹又難緩步跟入,揹負雙手走到門側,看他是隨意閒立,其實他站立的位置,正好是攔截出入的關口——如果有人企圖逃逸的話。
紫凌煙自己也知道臉上強扮的笑顏有些生硬了,她卻儘量在笑:“幾位老哥都在這裏呀?有累各位久候,實在不好意思,只因我不曉得會臨時有事,才溜出去逛了一圈——”
五個人都沒有説話,包括曹又難,也好像忽然間變啞了。
紫凌煙故做迷惘之狀,她茫然巡顧,放輕了音調道:“怎麼啦?有什麼不對勁?看各位老哥的神情,像是發生了大災禍……”
駱孤帆一聲不響,只朝公孫玉峯點點頭,這位“北斗七星會”的智囊人物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定定的望着紫凌煙,似是要洞穿紫凌煙的心底隱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