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蔚蔚神智尚清楚,此刻她絕對不會表現得如此開心。
向池淨髮出求救訊號之後,她一直以為現身於警局的人會是她,沒想到來者卻是她盼了整個晚上的心上人。
行恩一到,警察並沒有為難她太多。因為她已經做過酒測,證實並未酒後開車,而後座的血跡也有良好的解釋,數量更不像會死人的犯罪現場。警員唯一能訓誡她的,只是她忘了帶身分證及駕照,再加上違規停車,頂多開她一張罰單了事。
她真正該擔心的,是行恩。
他向來就是城府深的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而此刻,他臉上兇狠的怒容,即使是鍾董事長在前,只怕也會驚呆得發不出聲。
但是,但是啊但是,由自從知道自已已經是張家公開的長媳候選人之後,她的心如飛絮一般,飄在半空中,久久未曾落下。
她從不知道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可以讓一個人如服了嗎啡一樣,飄飄欲仙,渾然忘了身外的苦厄。
他怒氣滔天,她知道!她很清楚!可是斂不住陶醉的笑靨。
「坐!]進了祁家客廳,張行恩手朝對面一揮,自行坐在其中一張長沙發上。
他板著一張俊顏,因此蔚蔚不敢造次,提醒他她才是女主人。她乖乖坐下來——不過是選在他身旁的位子。
[為什麼你的手機整晚上都撥不通?」他的語聲嚴苛而簡短,絲毫未因她的貼近示好而改變。
[怎麼可能?」她先叫出來。
慢著!她心念一動,掏出手機來查看一下。
啊!她真是天才!她有兩支手機,可是隻固定用其中一支。最近那支手機有點接收不良,於是她把兩支機子的卡對換了。方才出門,一時忘了這事兒,抓了舊手機就走。
「你等我一下!!」她無暇解釋,匆匆奔進閨房裡,把新手機取出來。
果然,手機上顯示,她有超過七通的語音留言,一聽全是行恩的聲音。
糟糕!原來她心裡暗罵了他一個晚上,是冤枉人家了。
蔚蔚吐吐舌頭,半依半挨地窩在他身旁坐定,一副好可憐、好委屈的表情。
「我帶錯手機出門了……」她輕晃他的手臂撒嬌。「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
他把手抽回來,坐到另一張單人沙發上,神色依然冷肅。
「你原本不是好端端的待在家裡,又怎會落到警察局裡去?」
她皺縮了一下,現在才真正開始感到麻煩。
「就是……因為……我有個朋友剛回臺灣——嗯……」
「然後?」他面無表情。
情景彷佛回到她初初暗戀上他時,同樣是滿心的窘困不安。然而,現在的他是不會如當初一樣,幫她找臺階下了。
她知道他對大宇的印象不好,若讓他知道她是送大宇就醫才被警察逮個正著,麻煩只會更大。她努力想找個不必把大宇這名字牽扯進來的說辭。
「你先說,你為什麼知道要到警察局去接我?」支吾了半天還想不出來,只好先岔開話題了事。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提,他的眼前彷彿有一團紅霧散開來,燒得他的心火熊熊狂騰。他從來不曾真正品味過「心焦如焚」是什麼滋味,直到今天晚上為止。
「除了小淨,還有誰會告訴我?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是如何度過的嗎?我心裡一直有種不舒坦的感覺,於是試著撥電話給你。撥了你家裡的電話人不在,撥了你的手機沒人接聽,我的不安越來越強,偏又完全聯絡不到你的人!談完了正事,我乾脆開車到你家裡來,你還沒回家,問傭人你去了哪裡-沒人知道。我等了半個多小時,你一點音訊都沒有!最後我乾脆開車盲目的在街上繞,每經過警察臨檢或擦撞事故的現場,都放慢了車速,生怕在其中看見你的影子。你又不是個習慣夜生活的人,過了午夜還逗留在外頭不歸,我能朝哪個好方向去想?」說到最後,他的聲嗓忍不住越來越粗。「你又為什麼整個晚上沒再打電話給我?」
她又感動又愧疚。「我之前撥了兩通電話都吵到你……我就不敢再打了嘛……」
「我活像一尾魚,在鐵盤上硬生生煎熬了幾個小時,結果只是因為你不敢打電話給我?」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髒話吞回肚子裡去。「多虧我臨時想起,你有可能打電話去我家找過我,於是也撥了電話回去,結果卻聽到你人被抓進了警察局!你知不知道
我聽見了這個消息,心裡有多驚恐,擔心,震驚?」
蔚蔚被他連三喝,膽子都被吼飛了。
「對不起……你……你真的為我這麼擔心呀?」她除了赧愧之外,還不忘帶著竊喜的眼色偷瞄他。
「蔚蔚,我發現我們很難溝通。」他抹了把瞼,以疲倦的眼神望住她。
他的神態讓她悚然一驚,她驚慌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你不必為了取悅我而聽我的,我寧可你是從心底認同我的說法,並且心甘情願的接受。你是嗎?」他的神色極其認真。
「我是啊。」她的頭連想都不用想就點下去。
如此迅捷的回答反而啟人疑實。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
久了,她終於開始坐立難安。
「否則我能怎麼辦呢?」她深深嘆了口氣,放棄再-一下去。「你一生起氣來,我就會緊張得吃不好、睡不著,願意做任何事情讓你別再惱我。我們兩人之中,我比較愛你,當然是你說任何話我都聽啊。」
[這並非誰比較愛誰的問題,而是你罔顧自己的安……]慢著!她的說法不太對勁!「你憑什麼論斷你愛我比我愛你多?」
「本來就是如此。」她把手盤在胸前,振振有辭。「你的一言一行對我都有莫大的影響,反之我對你就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了。你自己承認吧!我愛你比你愛我多!」
老實說,這完全不是他們今夜的重點。他的重點應該是她又不顧他的叮囑,和不適合田的人出入不適當的場合,把自己置於不安全的情境裡,可是她荒謬的說法讓他開始不爽了。
「試舉例證明之。」
這下子從申論題變成證明題,她苦苦思索起來。
愛情的程度沒有標準可言,一切都是感覺問題,一時之間要她舉出實證,還真有些困難度。而且他為什麼一天到晚要她舉例子呢?真是為難人!
「嗯……比如說……你不喜歡我和其他朋友在一起,我就不敢和他們在一起,可是同樣的事情,我就限制不了你。]
這更是太荒謬了!
「我並非不喜歡你的朋友,只是不喜歡幾個[特定]的朋友。你瞧,他們今天晚上不又把你給扯入麻煩中了?」他極力反駁。「而且,你從未要求過我任何事,又怎知自己限制不了我?」
「因為你根本沒有什麼事情讓我來限制啊!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是優等生。」她用力揮揮手。
[這是我的錯嗎?」
「不是,不過……」
「而且我記得我們在美國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它也不是今晚的重點!」他立刻叫停,再扯下去,就扯不清了。
「亂講,我們在美國討論的是[愛與不愛],現在的主題則是[誰愛得比較多]。」她一副不干休的倔強模樣。「我愛你比較多,你只愛我一點點。」
他只愛一點點?他?只愛一點點?
他是隻「差」一點點才對!只差一點點就掐死她!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怎麼兩個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祁連剛踏進家裡,就看見客廳裡兩個吵得像孩子的小輩。
旁人見著同樣的景緻,或許會把訝愕的焦點擱在張行恩身上,因為性格深沉的他無論如何都不像個揚高音量的角色,然而,令祁連驚異的,卻是自已的女兒。
他印象中的大女兒,蒼白,安靜,文弱,內向,不擅言詞,不喜說話,面無表情。
而現在呢?
坐在他眼前的年輕女人鼓起了紅潤的腮幫子,水眸波光盪漾,閃閃生光,悄瞼上充滿生動活潑的神采,似帶著女人味的嬌嗔,孩子氣的薄怒,以及不屈不撓的堅持。
這生龍活虎的女人,真是他的女兒嗎?他心中驚奇極了。
「伯父。]張行恩連忙站起來,尷尬地頷首致禮。
蔚蔚可不管那麼多。
「爸爸,這是私人恩怨,你別插手。」她也卯起來了,總之今天晚上非把整筆情債理個清楚不可。
「蔚蔚!」行恩警告她不可對長輩無禮。
「他是我爸爸!」
「就是如此才更不應該無禮.]行恩板著瞼教訓她。他從小接受的家訓就是要長幼有序。
「看吧!你又開始管頭管腳了。]
「我管錯了嗎?」他仍凝著眉眼。
「是沒錯啦!這代表我也能管你羅?」
「呃……」祁連先起個發語詞。
「當然可以,你要管我什麼?」他的雙手往胸前一盤。
「管你管我的那些事!」她帶點兒賭氣的意味。
「蔚蔚,你們慢慢聊,我先進房去。]祁連適時插嘴。
「我管了你哪些事?」話題怎麼又從愛與不愛,回到管與不管?張行恩頭痛極了。
顯然完全沒有人聽兒他的話,祁連也不自討沒趣了,逐自往樓上走。年輕人的爭端,他不懂,也不必懂!不過……他童心大發,乾脆躲在樓梯轉角偷聽。
「你什麼都管,」她一樣一樣數給他聽。「你不准我交便佞之友,不准我吃安眠藥,不准我晚上出門亂跑,不准我三餐不定時吃——」
聽起來這小子挺關心他女兒的。在角落偷聽的祁連不斷點頭。
「不准我開車,不准我晚睡,不准我失眠,不准我對我爸不禮貌,不准我……」數落到最後,她的聲音忽然沒了,眼睛晶亮亮地瞅著他。
他真的管她好多!只怕連他向自己的妹妹都沒管這麼多!
為什麼?為什麼呢?
如果他不關心她,不在乎她,不愛她,他根本沒有必要管那麼多的。
他找個舒服的座位坐下來,隨她再繼續往下數。
「還有呢?」
反向推證回來,因為他關心她,他在乎她,他,愛她?!
一朵微弱的笑花,從她的心底往上浮,漫過胸口,溢過喉頭,衝出櫻唇,沾上輕揚的嘴角。
「行恩……」
「嗯?」他面無表情。
「你,愛,我。」她慢慢說。
「是嗎?」他的表情仍然很臭。
「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一種量陶陶的滋味從嘴角滑進唇關,吞進喉內,降下胸口,甜進她的心坎裡。她尖叫一聲,直撲撲衝進他懷裡。
「小心!」
沙發椅險些給她的衝力撞翻了。他一手攬住她,一手想保持平衡——
轟!單人座終究是敵不過雙人的火力,往後頭一翻。
[我也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她繼續發出興奮的叫聲,紅潤的臉龐若燦亮的寶石。如雨的蜜吻綿綿密密灑滿了他整張俊顏,讓他想板起臉孔也不能夠。
「蔚蔚,你先讓我起來。」無奈的求饒聲從吻與吻的間歇發出。
她大笑著。
他是愛她的!他是愛她的!她從來都不是在單方面一頭熱,這份感情是互相的!
直到這一刻,她才更正擺脫了痴戀的疑慮,有了兩心相屬的實感。
「先承認你愛我,我就讓你起來。」
「你錯了,我只愛你一點點!」他小心眼地不肯放過她。
「別這樣嘛!我知道你愛我很多很多。」她坐在他大腿上彈跳。
「當心!」他急忙護住她的下半生幸福。
「行恩——親愛的行恩……」糖蜜似的叫聲。「你大男人家,幹嘛跟我這個小女子計較嘛!說你愛我嘛!」
「我偏就要只愛你一點點,這是你應得的!活該!」
情況翻轉過來了。她成了落落大方的那個人,他反而成了鬧孩子脾氣的那一個。
「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好,你要原諒我!我愛你啊……」
客廳的兩人依然纏夾不休,躲在樓梯轉角的老人抱著肚子偷笑完畢,打了個呵欠。
呵——看樣子,底下那兩個還有得鬧的,他該睡了!老人家體力不支。
「不過就算你只愛我一點點也沒關係,累積五十年之後,[一點點]就是[很多很多]了。」吻。
「你別想轉移話題,我們今天晚上的重點還沒談到。」掙扎。
「怎麼會沒談到?我們已經談完啦!」吻。
「你還沒說你篇什麼落到警察手上——」掙扎。
「行思,我愛你!」吻。
「蔚蔚……」掙扎。
吻,吻,吻,吻,吻。
情侶間的情話,總是傻呼呼的。但,應該沒有多少人會介意。
她的生活,他的職業,全都剛放上起跑的端點;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他們也還需要大量的溝通和妥協。但是,這場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戀情,終於譜出了共嗚的樂章。
他們的愛情故事尚未結束,才剛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