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呂歸塵點了點頭。
他的心哀哀地沉著,卻有幾分想笑。他想原來息衍也知道了,所謂惡根惡果那些話,倒也真是息衍的語氣。可是息衍也做不了什麼,他只能當做不知道。呂歸塵想上次去有風塘試手的時候也許息衍已經知道了,他給自己放了幾日的假,其實是因為自己婚期將至,或者可憐他讓他再去找找羽然。
拓跋山月也不說話,似乎是知道他自己胡思亂想,不準備打斷。
“這件事,我知道世子心裡不願,不過有些話我還是要說。”許久,拓跋山月終於還是打破了沉默,“我說完了,最終的抉擇還是世子自己做。我們或許可以押著世子上戰場,卻不能押著世子進婚堂。”
呂歸塵還是點頭。
“世子對於自己的祖母知道多少?”
呂歸塵搖頭:“我沒有生下來奶奶就死了,我只是知道她的名字,阿爸從來都不太提起。”
“這也難怪,其實是有不便提起的緣由。”拓跋山月為呂歸塵斟上一杯茶,“世子的祖母豁蘭八失大閼氏阿欽莫圖殿下,本姓謝,名義上是東陸風炎皇帝的妹妹,賜名白明依,封號朔陽長公主。風炎皇帝願意以他最小的妹妹嫁給欽達翰王殿下,表示他的誠意。而作為回報,欽達翰王獻上了所能找到的金銖和駿馬,青陽的大公主呂舜·瑪耶·帕蘇爾也作為人質隨著大軍去了天啟,她最後嫁給了風炎皇帝陛下,不過只陪伴了他十四天,她其後的一生,都在天啟城太清宮的一個別苑裡面度過,風炎皇帝為她在那裡鋪設了一片不大的沙漠,上面紮了帳篷,而後風炎皇帝就死了。”
呂歸塵雙手握著茶杯,低頭不說話。
“世子的母親白帳側閼氏樓蘇·勒摩·斡爾寒也和阿欽莫圖、瑪耶兩位殿下差不多,她和您父親的婚姻,是一場和親。那是您父親繼位之初,您的外公蒙勒火兒·斡爾寒殿下率領白狼團進攻北都城未果,雙方在城下訂盟,樓炎殿下願意接受庫裡格大會的三條白銀之約,而您父親放棄一切的報復。樓炎殿下將他的兩個女兒嫁給您的父親。世子的母親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年紀小,而封在側閼氏的白帳裡面。”
“嗯。”呂歸塵點點頭。
“世子是個很聰明的人,我說這麼多,世子應該已經明白了。男人的戰場裡,爭奪的是幾千幾萬人的生命,爭的是祖宗的威嚴和傳下來的土地,情愛根本沒法捲進其中。世子不必說我不近人情,可若您是一念間決定數萬人生死的英雄,一個女人對您是微不足道的。”
“若是微不足道,為什麼國主還要我和親?”呂歸塵抬起頭,和拓跋山月對視。
一瞬間拓跋山月想要避開那雙眼睛,但他忍住了。
“我說微不足道,是說男女之間的情愛,卻不是她的身份,和親交易的是雙方的身份。”
“身份很重要……”呂歸塵低聲重複拓跋山月的話。
“坦白地說,世子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您的父親去世後,您的大哥已經掌握了北都城的權力。在國主看來,我們手中的人質是一個不能即位的王子,那就是沒有用的。沒有用的東西,對於國主而言,應該丟掉。”拓跋山月緩緩地說,“可是國主沒有,反而要保護您返回故鄉。這不是什麼好意,這是國主和您交易的條件。作為回報,您應該幫助國主實現他的心願。國主的心願,是扶世子登上大君的寶座,從而和青陽奠定長久的盟約。但不結親,世子還是個外人,如何能讓國主放心呢?”
“大哥當北都的大君比我合適,”呂歸塵搖頭,“我什麼都不懂的。”
拓跋山月也搖頭:“世子以為自己放棄就可以麼?你是大君最小的兒子,蠻族的規矩是您繼承您父親的帳篷。您的三哥旭達汗殿下雖然被貶斥,可他還有實力,他和您的大哥之間,還會有一場爭雄。您是世子,身份尊貴,您不回北都,北都城就是您哥哥們的戰場。”
呂歸塵吃了一驚,猛地睜大眼睛。
“我並不是誇張。草原上的戰爭一觸即發,今天的青陽,已經不是欽達翰王時代的青陽,實力不足以震懾其他部落。如果王子們互相攻殺,進一步削弱自己,那朔北、瀾馬、沙池、九煵幾個虎視眈眈的部落會伺機發起進攻。”
拓跋山月起身,在呂歸塵肩上拍了拍:“世子,您已經長大,是個男人了。您應該擔當起家族的使命。回北都去吧,留在南淮,您能做什麼呢?”
“留在南淮,我能做什麼呢?”呂歸塵隨著他的話低低自問。
拓跋山月走到門邊,看著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空:“世子,一個人的快樂,畢竟是庸碌的快樂啊。可您生來是青陽世子,您不能庸碌。我和您從北都城出發的時候,您的父親說您要成為統治草原的‘長生王’。一個王,如果以臣民為乳牛,那麼他的奢華和榮耀是在他臣民的屍骨之上的,而一個國家要富裕強大,臣民快樂,卻可能是讓臣民踩在王的屍骨之上的。”
呂歸塵身子微微顫抖,覺得衣衫?薄。
“一句實話,國主鷹視狼顧,如果世子不和下唐綁在一條船上,我不能保證世子安全地離開南淮。”拓跋山月低聲說,“作為臣子我為下唐運籌謀劃是應當的,但我從當初選中世子開始,虧欠了您太多。”
他轉回桌邊:“菜快涼了,我這裡沒有廚子,是在紫梁街上好館子裡叫的菜,世子嚐嚐吧。”
“回到故國,繼承您父親的志向,這是唯一的機會。”他為自己斟滿一杯酒,“我也很想回到銀羊寨,可是我已經沒有故鄉可以回去,所以,請世子珍惜。”
“以此為敬。”拓跋山月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我不陪世子了,這種飯,想必世子也不樂意和我一起吃。”
他轉身出門,呂歸塵默默地對著一桌酒菜。過了很久,他抓過酒壺,緩緩地為自己斟滿,酒恰恰高出杯緣一線。拓跋山月忘了點燈,呂歸塵在黑暗裡默默地坐著。
呂歸塵離開將軍府時已經是月明星稀的時候了,拓跋山月親自相送。走到門邊,呂歸塵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老僕人正躬著腰收拾曬好的羊皮。
“我這裡除了親兵,就只有他,是從故鄉跟我來東陸的。”拓跋山月說,“巴察。”
老僕人抬起頭來,他的頭髮蜷曲而發褐,眼眶低陷,一副草原上常見的老牧民的樣子。
“拓跋將軍是獨身一個人麼?”呂歸塵又走了幾步,忽然問。
拓跋山月沉默了一刻:“我的女人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為什麼沒有再娶呢?”
拓跋一時間愣住了,說不出話來。呂歸塵也沒有等待他的回答,他低著頭走了出去,背影在拓跋的眼裡越來越小。遠處升著紅色的燈籠,燈籠下赤浩年高舉著大旗牽著他的馬匹,百里景洪昨日下令,赤浩年必須隨身保護呂歸塵,寸步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