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遠處的黑暗中依稀出現星星燈火的時候,整個馬幫都沸騰了。
巫民們果然是雨林和泥沼的主人,只憑首領頭頂銀箍上小小的一點松明,他們就從一望無際的黑澤中找出了道路。先前馬幫的夥計們對這些赤膊漆身的巫民還抱著幾分懷疑,此時卻連蘇青這樣陰沉的漢子,臉上也露出淺淺的笑意。接連在雨林中穿梭了幾日,是需要找一個有屋頂的地方烘烘衣服,好好地洗洗身上的泥垢了。
“老祁,黑水鋪那裡,有館子和姑娘麼?”石頭鬼頭鬼腦地鑽到祁烈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
祁烈揮起手上的鞭子柄在他腦門上不輕不重地敲打了一下:“什麼館子和姑娘?就你這個熊樣還記得館子?問姑娘是正經吧?”石頭撓著腦袋嘿嘿地笑,也不在乎被看穿了心事。他是第一次走雲荒,從未講過這樣媚人的少女,一路上他都搶著走在前面,目光追著陪嫁少女盈盈一握的腳腕,被腳鈴細碎清澈的響動撓得心猿意馬。祁烈走在旁邊,一雙三角眼看似沒什麼精神,卻看得比誰都清楚,不過沒有說出來罷了。
祁烈乾笑了兩聲:“這個看你的運氣。若是被姑娘看上了,一個子兒不要,還有的倒貼,若是你沒有那個命,就等著挨棒子吧。”“不願就不願了,還打?”石頭吐了吐舌頭。
“沒見識了不是?巫民這邊,哪有倚欄賣笑這種勾當?巫民娶親,有錢有勢的人家才像這般迎娶,此外要麼是搶親,要麼是走親,都不費彩禮的。你看這家迎親那麼些精壯漢子護送,就是女人生得俏,怕半道給搶去了。這邊有個好看的女人,一輩子有個七八個丈夫不算多,都是被搶來搶去。前一個丈夫剛死,沒準就和殺夫的仇人睡在一起了。”“那走親怎麼說?”“走親就是一般人家,女人長成十五六歲,到了動春心的年紀。就會有小夥子們去她家門外唱歌,這也有個名字,叫‘歌佬會’。誰唱得女人動心了,就會從屋裡拋根銀簪出來,拿到銀簪的就算是她丈夫了。夜裡悄悄進去,好事就成了,她家裡人也不管。不過這丈夫是一時的,女孩長到二十三四,還要再配別的人家。總之十五六到真正出閣前這段,她看上誰,誰就算她的男人。”“那挨棒子是怎麼說?”“也有看上人家姑娘,有覺得自己長得不成,就找相好的兄弟去唱歌。到時候拿來簪子,就換了人,自己趁夜摸上去,三更半夜的女孩也看不清相貌,沒準就成了好事。不過第二天早晨起來,還不得亂棍打出啊?”石頭抓著腦袋苦想了好一陣子,忽然道:“那可有打傷打死的?”祁烈搖搖頭:“這在雲州不是什麼大事,一般就是打一打,意思一下,倒沒聽說真的出人命的。”石頭忽然興高采烈起來,一把攬住旁邊商博良的肩膀:“那好說。商兄弟幫我去唱歌,成了好事我請大家喝酒。最多是屁股受苦,我忍了!夥計們愣了一下,一齊鬨笑起來,拍打著彼此的肩膀,互相做弄之餘,也有些欣欣然的期待。
商博良也笑。笑著笑著,他移開目光看向遠處黑濛濛的半空,對面兩山夾峙之間,隱隱的燈火竟然是亮在半空中的,昏黃的透著一絲暖意。放眼看去,黑水鋪就像一座小小城市的圖畫,貼在純黑的天幕上,遙遙得難以觸及,偏有一種虛幻的美。
他習慣地輕輕撫摸著自己腰間的皮囊,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直到走到黑水鋪的近前,初次走雲荒的夥計們才明白了為何這座村子的燈火竟然是亮在高處的。此時他們已經離開了那片一望無際的泥沼,可是附近無處不是混著泥漿的溼地,於是巫民藉助其中幾片相鄰的高地,把整個黑水鋪建在其上。又利用竹木在高地之間架起了走道。房屋也都是竹木拼湊起來的,並不使用磚石,屋頂上壓著厚厚的茅草。藤樹和厚厚的青苔把斑駁的綠色罩在整個村莊上,雲州溼潤,被砍伐的木枝有的竟然還能生出氣根和枝葉。
“真像座掛在半空的鳥籠,”商博良仰頭看著,輕聲讚歎,“活的鳥籠。”祁烈愣了一下,不由得點頭,他走雲荒那麼多年,竟不曾想到這樣的比喻。可是商博良這麼一說,他又覺得分外的貼切。
人走竹梯,馬走滑道,足足半個時辰的努力,才把諾大一支馬幫從下面的泥沼移到了樹木搭建的高臺上。上下彷彿是兩層天地,站在晃悠悠的竹木走道上,夥計們雖然有些心驚膽戰,不過離開溼泥驟然視野開闊,終究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情。
黑水鋪不是個大村落,大概百餘戶人家,屋子搭建在各處高地上,最遠的遙遙隔著將近一里。此時黑雲壓頂,村子冷清得有些嚇人,方才在遠處看見的火光,只是各家各戶在自己屋門口插的火把,屋子裡面,卻盡是漆黑的。
彭黎抬頭看著自己頭頂的門樓。以五色漆畫的木門樓看似有些單薄俗豔,不過那些紋路卻帶著森森的鬼意,不知是什麼習俗,巫民好用大塊大塊的赤紅和靛青,看上去觸目驚心,彷彿毒蟲身上的花紋一般。仔細看去,整個門樓還是一個巨大的獸口,每個進村的人竟是要被它吞下去一樣。
“怎麼那麼靜?”彭黎皺了皺眉。
“蠱神!”他背後忽然傳來低低的聲音。
彭黎猛地一驚,手指在刀柄上一彈,這聲音分明是那個巫民的首領。而彭黎根本不曾察覺此人何時到了他身後。
彭黎轉身,見那個首領一雙微微凸起的眼睛正定定地望著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什麼人聽見:“蠱神節,沒事不要出門。蠱神上身,神也救不了你們。”祁烈急忙扯了彭黎一把,對著那首領行禮:“多謝,多謝。”帶路的巫民中,幾個過來幫著夥計們牽馬到附近的草棚下面拴好,巫民的首領比了個手勢,示意馬幫的人和他一起走。一行二十多個人隨著他走過顫巍巍的步橋,到了黑水鋪最大的一棟大屋門前。
門是虛掩的,裡面的幾人都是先前帶路的巫民男子,正在收拾新娘和陪嫁的女孩已經不見了蹤影。周圍星星點點的幾隻火把,照不亮這棟疊疊院落的木質大屋。商博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可以僅用樹木建築起如此龐大的建築,相比村莊中其他的房舍,這間黑森森的大屋無疑是宮殿一般了,仰頭時候,中央主屋的屋頂彷彿是接著天空一般。
巫民似乎是極為忌憚火光,也不點燈,只是舉著火把就招呼馬幫的人進了大屋。腳下踩著吱吱呀呀作響的地板,眾人都好奇地左顧右盼,卻看不清周圍的陳設,只覺得跟著那個巫民走進去,屋舍四通八達,竟然有如深深的迷宮一般。
“祁幫頭,這地方怎麼那麼邪?”小黑低聲道,“我剛才看見那排案上白森森的幾個,像是骷髏一樣。”“別亂說!”祁烈壓低了聲音,卻是惡狠狠的,“早說這個地方邪,跟自己沒關的事情別羅嗦!那是巫民祭祖的屋子,小心保不住你那顆頭!”小黑沒敢再吱聲,悄悄縮頭回去了。一隊人靜悄悄地隨著那個巫民的首領走了一小會兒,才來到一間寬敞的大屋中。巫民首領放下門口的草簾,才輕手輕腳地點上了牆上的幾盞的松明。
整個屋子頓時亮了起來,眾人心裡都是一輕。——“這間是我的屋子,你們就暫住在這裡,不收錢,也不收貨物。明天我和家主說,現在是蠱神節,一般人家不開門待客,你們不要亂跑。蠱神再有三天就要歸位了,到時候我找人送你們進蛇王峒,”首領對彭黎行禮,轉身就要退出去。
“扎西勒扎,”彭黎回禮道。
祁烈卻上去擋了那個首領一步。他和首領似乎已經熟悉,也不再那麼拘謹,賴著一張臉:“雨季這天氣,太溼,能不能把火坑點燃,我們烤烤衣服,睡個舒服覺?”首領微微猶豫了一下,這才點了點頭,轉身和祁烈一起回到屋子中間。人們這才發現屋子中間還有一個磚砌的爐灶,露面有些殘灰,周圍堆著些木枝。
祁烈堆上了柴火,首領摸了摸身邊,忽然搖頭:“沒有火鐮,還是不要點了,蠱神會朝著有光的地方來。”祁烈陪著笑:“夥計們身上實在太溼……”首領無奈,只得點頭:“那你們自己點吧,但是不要把火帶出屋子。”“多謝多謝,”祁烈點頭哈腰地送他出了門。
“媽媽的一個番子,火也不讓點,泡在水缸裡啊?”祁烈一轉身,就罵罵咧咧地變了臉。
“點火!”夥計們長舒一口氣,似乎還不至於歡叫起來,不過整個屋子裡面都是一片喜色。石頭從包裹裡摸了火鐮和火絨出來,竄到火坑邊上去點火。在雨林裡面跋涉了那麼些日子,人像是泡在水裡,好不容易住下,一定要好好烘烤衣服睡個安穩覺的。其他的夥計也懶得搶佔那張不大的床鋪,直接躺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舒展了身子,有閒聊的,有咒罵的,也有抱怨的,滿屋子七嘴八舌,倒像是在宛州的下等客棧裡。
“祁幫頭,過來說話如何?”彭黎的聲音從火坑邊傳來。
祁烈看了過去,鋪了茅草的地下展開一張皮紙,彭黎正端詳著那張地圖。
“這裡距離蛇王峒也不是太遠。找到合適的道路,不過三天的路程,”祁烈過去坐下,自己裝了一袋煙,“不過現在是蠱神節,巫民大概是不願出門的。”“去蛇王峒的路,你走過麼?”“走過是走過,不是快六年前的事情,如今,真的未必能記住了。”“媽的,什麼破柴,溼的!”石頭在那邊憤憤地吆喝。
“小聲點,”彭黎皺眉喝了一聲,“在說正事。”“長蟲橫道,不是好兆頭,彭幫頭,一定要等晦氣過了再上路啊!”老鐵聞言湊了過來,有些驚慌的模樣。路上所遇的那條吞人大蟒留下的陰影似乎還未散去。他也是走雲荒的老人,最重兇吉的兆頭。
彭黎揮了揮手:“別說了。路上遇蛇不吉利,這個見鬼的蠱神節也不是什麼好兆頭,趕快離開這裡。”老鐵訕訕地退開了,祁烈一扭頭,看見了窗邊默默而立的商博良。
他身材並不高大,可是提著那柄黑刀默立在窗前時,卻別有一種威勢,隱隱地壓了過來。距離馬幫的漢子們不過幾步之遙,卻像遠遠地立在天邊,和背後那個歡鬧喧囂的人群完全隔絕開來。
“怎麼?看上那個妮子了?”祁烈悄無聲息地溜達到他身後。
商博良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並不詫異,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你老弟是運氣不好,都是嫁掉的女人,就沒得玩了。若是早一步,憑你的模樣,一親芳澤還不是小事一樁?巫民的女人,不在乎這個,不過就是不能用心,一用心,就是自己找死,”祁烈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
“哦?”商博良似乎有了些興趣。
“我是運氣好,否則那個蛇王峒的小女人沒準兒已經送我進了鬼門關。我當年有個小夥計,生得那才是俊俏。我這樣的,就配給他擦鞋,”祁烈乾笑兩聲,“這個我可有自知之明。那時候實在找不到帶路的巫民,我們走一站倒要住上半個月,一來二去的熟了,看上他的女人也多了起來。結果他在陰虎山那邊的鷹石峪真的喜歡上了一個,兩人乾柴烈火的,纏綿得分不開,就留在那裡了。後來過了一年,我再過鷹石峪的時候,那小子喜新厭舊,跟另外一個女人纏在了一起。原來那個小女人還哭著死纏他,可是那小子只顧著和新的小娘們尋歡作樂,硬是不肯回頭。”祁烈有幾分惻然的神情:“其實巫民也一樣是人。那小子摟了新的小女人在屋裡做那事,原來的那個就在外面的雨地裡哭。其實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就是站在那裡不動,一站一天,可是誰都覺得她是在哭……”“結果呢?”“死了,”祁烈嘆了口氣,“後來有一天,那小子忽然就找不見人了,整整半個月,直到屍臭的味道從一個地窖裡傳出來,驚動了我們馬幫的殷頭兒。大家打破門衝進去,才看見那小子只剩半個屍身了,一隻半尺長的青尾蠍子趴在那裡吃他腐爛的屍體。沒見過的時候打死我都不敢相信,一隻小蠍子,吃人能吃那麼快。後來原先跟他糾纏的那個小女人也給找到了,她在自己心口上插了把刀,全身的血都流乾了。巫民把那把刀拔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刀尖上也扎著只青尾蠍子。”“心口裡的青尾蠍子?”“是蠱。巫民的小女人早把蠱下在那小子身上了。那蠱是她自己血煉得的,叫‘兩心綿’。”“兩心綿?”“是同生共死的蠱。拿一公一母兩隻蠍子,封在篾籠子裡,相好的兩個人,各自抽出血來餵養。等到兩隻蟲子有了種,再分開來。一隻關在透光的篾籠裡面,放在太陽下面曝曬,一隻放在不透光的篾籠裡面,就擱在旁邊。見光的那隻不到一天就會被生生地曬死,然後不透光的那隻也會死掉。這兩隻蟲子磨成粉喝下去,兩個人都中了蠱。蟲子這東西也有情的,後死的那隻看著先死的死在自己面前,就有怨氣,它恨啊。這怨氣在人心裡能活很久,那蟲粉在裡面也會在生出一條新的屍蟲來,不過是半死不活的。但其中一條死了,另外那條就能活過來,從人心裡咬個窟窿鑽出去,把人吃了。這中蠱的兩個人,就算是同生共死了。”“那個巫女……自己殺了心裡的蟲子?”“是啊,”祁烈吧嗒吧嗒抽著菸袋,“想來也是悽慘得很,殺了自己心裡的蟲子,連著把自己也殺了,只為了報復。那女人,自己心裡也有怨氣,和蠱蟲是一樣的。”“是麼?”商博良低聲道。
他忽然間有些失神,不自主地拉動嘴角,似乎是想對祁烈笑笑,不過一種罕見的疲憊很快壓過了笑意。那笑容半僵在臉上,而後緩緩地散去了。
“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一個朋友,”靜了許久,商博良輕聲道,“長得有幾分像她。”“舊情人?”“是,”商博良笑笑,倒是沒有否認,眉宇間略有一絲蕭瑟的神情。
頓了頓,他又說:“以前很對不起她。現在其實很怕想起她,可是偏偏忘不掉。小時候我父親說人一生,對得一時,錯得一世,總是不明白,現在才知道,大錯鑄成,真是一世也難忘的。”祁烈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兄弟你,就知道是個懂風流的種子,知道戀舊。我們兄弟這些粗人,是玩過了就算,以前的女人,別說一世不忘,想起來長什麼樣子都難。不過男人丈夫,有幾個女人事平常事,對得起對不起說起來就婆媽了,你若是還記著人家,回去送筆款子過去是正經。”商博良扭過頭來看著他,眼神中滿是詫異。許久,他才莞爾一笑,搖了搖頭:“她已經死了……”“點著嘍點著嘍!”那邊石頭為點著了火坑歡呼了起來。一幫夥計急急忙忙脫得只剩犢鼻褲,把溼衣服圍攏到了火邊。精赤的身子聚在一起,彷彿一群大猴子一般,一張張忘了憂慮的臉。
祁烈嘿嘿笑笑,商博良也笑。笑完,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默默的窗外。漆黑的雲天裡電光一閃,照亮了遠處蛇行的山脊,不聞雷聲,大雨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我說老弟,”祁烈西西嗦嗦地翻了個身,湊過來跟商博良搭腔,“你說去過寧州幻城崖,真的假的?”夜已經深了,夥計們奔忙一天,很快就橫七豎八地睡滿了周圍的地面。祁烈和商博良並肩睡在靠近火坑的地方,周圍此起彼伏都是鼾聲。
商博良也沒有睡著,枕著自己的長刀仰望大屋的屋頂,似乎在想著什麼。此時他無聲地笑笑:“是真的,我親眼看見了幻城,遠遠的在絕壁上,好像你登上去,就可以走進那座城。可是一時陽光升起,又什麼也沒有。每年,只有那一天那一時,好像是雲霧開了個口子,讓你可以看見那座城市。”“真的有城市?”“不知道,遠看真的像是一座城。羽人說是天上城,不過也許是幻覺,也許只是石山看起來像是城的模樣,”商博良輕輕吁了口氣,“不過若是真的城,多好。”“媽的!什麼破柴!恁溼!”小黑破口罵了一句。
他還未睡,在火坑邊就著餘熱想把衣服烘乾。
祁烈坐了起來,看見小黑手忙腳亂地拿著一根竹筒對著火坑吹氣,想把奄奄一息的火苗再吹起來。
“聲音小點,”祁烈拿片衣裳圍在腰上,“怎麼了?”“這火坑太溼,點的時候廢了我半天勁,沒燒一會兒又要滅,真他媽的。”小黑罵罵咧咧的。
“你小子添柴了麼?”“添了,不過這裡的都是溼柴,像是有些日子沒換的樣子。”“什麼?”商博良也坐了起來。
他上前幾步走到火坑邊,仔仔細細看了一圈,忽地皺了皺眉。那個火坑裡積灰很厚,他忽然伸手將修長的兩指直插進尚未冷卻的火灰裡。
“灰坑裡面是溼的,整個的都溼透了,所以火一悶起來就要滅,”商博良慢慢地站了起來,眼睛眨也不眨看著自己沾了溼灰的手。
“這群巫民,到了他們家也不知道出來個待客的。算了算了,早點睡,明天早起再說,”祁烈似乎很有倦意。
但是商博良卻像是沒有聽見,他默然而立,神色越來越凝重。
“祁幫頭,你不覺得有一些奇怪的事情麼?”商博良的聲音依舊平靜,可是其中那股沁人心肺的寒意令祁烈忍不住汗毛倒豎。他的眼神漸漸開始變化,凝然的有股冷意。
“現在是雨季,既然巫民靠火坑來去溼氣,可是為何我們進屋的時候火坑不但沒有點燃,而且引燃柴火費了半天的功夫。那是因為木柴是溼的,常用的火坑,坑裡的木柴怎麼會是溼的?餘灰一直溼到最底下,這樣的火坑,倒像是有人把水整個的澆進去的模樣。”此時彭黎和蘇青幾個警覺的人也坐了起來,蘇青一步上前十指插進熱灰裡再提出,對著彭黎點了點頭。
“既然是溼潤的地方,就該經常換新柴,這個屋子乾淨,像是有人住的樣子。可是火坑卻被人用水澆了,而且柴似乎也有幾天沒有換過。”商博良低聲到。
“更奇怪的是自始至終,我們根本沒有見過過其他巫民!剛才祁幫頭說沒人招待,我才忽然想起,我們在黑澤上見到的是那十一個人,到了黑水鋪還是那十一個人。就算現在是蠱神節,巫民都在家裡不出門,可是難道我們那麼大隊人馬進這間大屋,屋裡就沒有別的主人出來看一眼麼?”“也……也許,”祁烈眨巴著眼睛,也許不出所以然來。
一種恐懼已經從心底悄無聲息地滋生蔓延起來,即使蘇青這種冷厲的人也覺得背脊上一陣陣生寒。所有的夥計都醒了過來,屋子裡面靜得嚇人。人們的目光都投向了沉吟不語的彭黎。
“是有點怪異,”許久,彭黎才沉沉地點頭,“出門在外,不能沒有防人之心。”“蘇青,石頭,還有你們幾個,老祁帶著,步子放輕點兒,去外面堂屋裡看看,”彭黎壓低了聲音,“商兄弟謹慎細緻,也過去幫幫忙。榮良再帶五個去門口看看騾馬和貨物怎麼樣了,我帶剩下的人候在這裡等你們的消息!”眾人互相看了一眼:“是!”雨打在屋頂上沙沙作響,除此就只有夥計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祁烈帶著的幾個夥計走在黑暗裡。
這種寂靜令人驚懼。他們不敢走進巫民的屋子裡查看,周圍看去也並未有什麼可疑之處,但是偏偏有一種感覺始終縈繞在他們心頭——他們是這裡唯一的活人。
不知怎麼的,夥計們忽然都相信商博良的疑慮確實沒有錯。
“誰!”祁烈低喝了一聲。
“我!”蘇青帶著兩個夥計潛步過來。
“我們打開一間屋子看了,”蘇青的臉色蒼白,“沒有人!”這話他是對著商博良說的,所有人中,只有商博良的神色尚能不變。
“回去,先找到彭幫頭,”商博良低聲道,“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不要走散了。肯定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情!”“哦!”黑暗中似乎是石頭喊了一聲。
“怎麼?”商博良一驚,猛地舉高了火把。
“沒事,撞到櫃子上,”石頭揉了揉肩膀。
“裡面有火!”不知是誰低聲說了一句。
石頭撞上的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巨大木櫃,漆畫著複雜詭異的花紋。這座色澤古舊的木櫃開始並未引起注意,可是石頭不小心撞上,卻令櫃門洞開一線,裡面透出了火光。
蘇青的手背青筋暴露,退後兩步扯開了青弓,一眾夥計兵器在手,環繞成半圓的圈子。商博良微微猶豫了一下,握著黑刀的手緩緩地探了出去,他刀柄一擊,櫃門咦呀一聲洞開。
“死人!”石頭驚恐地低吼了一聲,手裡的長匕首一振,身子卻退後。
“沒事!”商博良在後面一把按住他的背,“不是人骨,是個銀鹿頭。”櫃子裡面飄著幽幽的綠火,兩根細蠟的光色怪異。那是一個鹿頭骨,被齊頸砍下供在一隻雪白的瓷盤中,乍一看像是人的顱骨,在火把的照耀下一層雪白的銀光,耀花了夥計們的眼睛,只有眼洞是漆黑的兩團。
“見鬼,巫民供這東西幹什麼?”蘇青驚悸未定。
“倒像是純銀的,值不少錢的東西,”石頭伸手在銀鹿頭的面頰上敲了敲,裡面空空作響。
行商的人,這點貪心始終都不滅,此時不知是否身在死境,石頭依然湊上前去,雙手捧著那個銀鹿頭仔仔細細地端詳,滿臉痴迷的模樣。
“未必是純銀,”商博良低聲道,“那麼逼真的東西,倒像是真的鹿頭骨上鎏了一層銀。先不要管它為好,這屋子四處透著邪氣,不要亂動裡面的東西。”他這麼說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異樣。一群人圍在木櫃前,此時忽然靜了下來。祁烈總是提醒眾人不要亂碰巫民家裡的東西,竟也沒有出聲。所有視線都彙集在那顆鎏銀的鹿頭骨上,帶著痴痴的神情。
商博良周圍一掃,眼角的餘光落在那枚鹿頭骨上。忽然有一種極可怕的預感自心底升起,可是他已經挪不開眼睛。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想多看那枚鹿頭骨一眼,頭骨上兩個空洞的眼眶彷彿把他的目光都吸了進去,融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這本是一個猙獰醜惡的圖騰,可是他越看越是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漸漸的,那顆鹿頭在他眼中越來越像一張人的面孔,沒有眼珠的眼眶中透出了柔和的眼神,鎏銀的面頰上微微流露出笑容。他竟然看見鹿頭慢慢張開嘴笑了,像是笑,又像是要吃了他……頸後傳來微微的涼意,那是屋樑上一顆水珠正巧打落在他的後頸。商博良忽然從夢魘中回覆了意識,一股徹寒的戰慄頓時取代了身上洋洋的暖意。
“不要看那個東西!”商博良大喝著雙臂一振,將祁烈和一干夥計都揮倒在地。
“哎喲!”倒地的疼痛讓祁烈也清醒起來。
他腦袋裡面還有些混混沌沌,卻已經手腳並用爬了出去,多年走雲荒的經驗讓他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嘴裡大喊著:“閃開,閃開,別看那個東西!”他的啞嗓子此時像是一把銼刀磨著諸人的耳骨,驚得所有夥計都忙不迭地閃避出幾步。一陣陰陰的風正從門外吹進,夥計們聚在一起,看著木櫃邊還剩下一個人,在那兩點綠火的照耀下,臉上的笑容越發的歡愉,越發的詭異。
那是石頭。商博良本也將他推倒在地,可是鹿頭還握在他掌心,他爬起之後像是完全聽不見旁邊的動靜,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著鹿頭,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那對黑洞洞的眼眶。離得遠了,夥計們才看清楚鹿頭還是鹿頭,哪裡有半分笑的模樣?相反,卻有兩行殷殷的血紅慢慢從漆黑的眼眶中溢了出來,彷彿極稠的兩行血淚,沿著銀亮的面頰緩緩滑落。
眾人都被這森然可怖的一幕震懾住了,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出聲。
“不要碰!石頭!不要碰那血,甩掉那東西!那是……是……是血煞蠱!”祁烈忽然放聲狂吼,他像是想起了什麼,驚恐得聲音已經變了調子。
但是已經遲了,夥計們眼睜睜地看著石頭像是捧著女人嬌豔如花的臉蛋般,愛憐地擦了擦那兩行血淚。血粘在手上,他一抖,鹿頭骨落在了地上。石頭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自己沾上血的手,眾人似乎有一陣錯覺,石頭的手上忽然開出了一朵鮮紅亮麗的花!等人們明白過來,大屋裡已經響徹了石頭淒厲的哀嚎。那不是一朵花,那是石頭的手在瞬間徹底炸開了。所有血肉化成漿狀濺射出去,只剩下森森然的手骨!這還不是結束,石頭的手腕上咕嘟嘟冒著血泡,血彷彿是沸騰的,沿著手臂一直腐蝕上去,纖長的血絲縱橫飛濺。
眾人親眼看著他的臂骨一截一截暴露出來,像是虛空中有一個看不見魔鬼,一口一口地咬去了他的血肉,轉眼他的左臂只剩下一條森森的白骨。
和石頭相好的兩個夥計想要衝上去救他,還沒有近身,已經被激濺的血漿沾上了身體。那血彷彿熾熱的鐵水一樣,一碰到衣服就立刻燙開一個口子,碰到皮膚就直滲進去,只在表面留下一個紅褐色的血斑。
兩個夥計微微怔了一下,而後如石頭那樣淒厲地狂嚎起來。血漿所粘到的皮膚忽然炸了開來,傷口像是被魔藥腐蝕般不斷地擴大,轉眼就看見了白骨。
彭黎一個箭步踏進這間大屋,所見的竟是地獄一般的景象。櫃子裡的兩根綠色細蠟彷彿火炬般燃燒,三具人的軀體在火光中瘋狂地掙扎狂舞,他們身上射出的血絲直濺到一丈開外,身上已經沒有半塊完好的皮膚。
“這是……”彭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有人回答他。再沒有人能發出聲音,祁烈、蘇青乃至商博良都竭盡全力靠在遠離櫃子的板壁上,眼睜睜地看著三個人被血沫吞噬掉,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鬼手死死地掐住了他們的喉嚨。
當哀嚎聲終於停止的時候,櫃子邊只剩下四具血肉模糊的骨骸。骨骸兀自站在那裡,以常人不敢想象的動作扭曲著,讓人清楚地看見最後一刻的苦楚。他們全身的血肉大部分已經溶化掉了一樣,只剩下四具褐紅色的骨架,上面還掛著衣服的碎片。
彭黎眼角痙攣一般跳了跳,老鐵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眼前的一切彷彿是發生在地獄中,空氣中飄浮中惡臭的血腥氣息,可是眾人連吐都吐不出來,只覺得身體完全失去了知覺,像是在酷寒的冰雪中。
靜了一瞬,“咔嚓”一聲,骨骸翻在地下,摔成了碎片。骨片上粘著的血慢慢彙集起來,聚成小小的一汪,彷彿畫匠打翻的一碟顏料,紅得驚心動魄。那血尤然在咕嘟嘟冒著氣泡,像是一個活物般,在地板上慢慢地改變形狀。
“火!拿火燒,拿火燒掉它!”祁烈嘶啞地大喊。
商博良搶過一個夥計手上的火把,對著那汪血投了出去。火焰逼近的時候,血像是有靈性一樣退了半尺。火星一落上去,那血彷彿油一樣猛地騰起了烈焰,一面燃燒著,一面滲透進火把裡,將白生生的樺樹棒染成淒厲的鮮紅色。不過是一支小小的火把,最後騰起了一人高的熊熊烈焰,火苗在風裡扭曲起來,像是傍晚遭遇巫民時候所見的那場狂舞,和看不見的神鬼交相呼應。
最後火焰熄滅,整支火把碎成灰白色的粉末,木製的地板竟然只是微微焦了一小片。銀鹿頭裡面傳來“咯咯”的幾聲,“啪”的徹底崩裂,化作了一堆白色的灰。
寂靜,連呼吸都聽不見,只有雨聲。商博良和彭黎對視一眼,兩個人這才艱難地喘過一口氣,呼吸聲異常的沉重。
“到底什麼是血煞蠱?”商博良緊緊按著祁烈的肩膀,要幫他安靜下來。
祁烈死死地靠在壁板上,兩眼透出可怕的死灰色。
“老祁!”彭黎猛地一聲大吼。
祁烈身子猛地一顫,這才恢復了神志。
“血……血煞蠱是大……大蠱。我……我只聽說過,”祁烈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聲音極其的虛弱,“養蠱的人家,也怕仇家陷害。所以家裡都有陷阱,最兇的就是血煞蠱。那蠱是從全家老少每個人的血裡煉出來,然後下在家裡最值錢的東西上,仇家若是害了自己全家,勢必要搜刮值錢的東西,這時只要碰到血煞蠱所下的那件財寶,就只有死路一條。全家的怨魂都會匯在血煞裡面,中蠱的人眨眼就被血煞給吞掉,只要碰到一滴那血,誰也救不回來!”“那血淚就是血煞蠱?”祁烈點了點頭。
“所以說,若是血煞蠱流了血淚,那麼這家的人就都死了?”彭黎握刀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是,傳說血煞蠱至少要一家所有人都取血才能煉成。也只有在所有被取血的人都死了,這蠱才會發作。若是還有血脈剩下,就還能報仇,用不上血煞蠱這種極惡的東西。”“看來我們路上遇見的那些人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了?”彭黎顫抖的手竟然慢慢穩住了,青筋暴露地握著反鉤刀的刀柄。
商博良緩緩地站了起來,看著外面空幽幽下雨的院子:“如果我沒有猜錯,黑水鋪大概一個活人也不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