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氏三昆仲不知就裡,只道張三爺不屑理會他,手下那些爪牙們,更是個個怒目兇睛,逼視著五湖怪客。
掌櫃算盤“劈里啦啦”地打了一陣,冷冷道:“一兩四錢六分銀。”
五湖怪客“哦”了一聲,也冷冷道:“掛帳!”掌櫃的臉孔一板,用力往桌上一拍。
“我早就知你這窮叫化子身上沒銀子。”
五湖怪客仰首喝下一口,道:“你既然知道爺爺沒銀子,為什麼打酒給我?哈哈!當然是掛帳了。”
林琪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聲,酒客們見他面色黃蠟,笑起來怪聲怪氣,嬌嫩一如女人,聽得很不自在。
掌櫃的先是一怔,繼而哼了一聲,道:“要吃霸王酒,也該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方!”
五湖怪客道:“笑話,爺爺什麼人,豈會賴你這孫子們,今兒沒銀子,明後天給。”
那掌櫃的被他爺爺孫子叫得心頭火起,怒道:“每天都有明天后天,你拿不出一兩四錢六分銀,就得還來二十二斤半‘沉泉琥珀’,少了一分,不足一滴,休想踏出南門半步。”
五湖怪客喜道:“難得你一片孝心,要把爺爺留下來奉養那好極了。”掌櫃的一怔,心想他果真賴著不走,豈不糟透頂?
丁老三臉色一沉,厲聲道:“同這窮叫化子吵吵鬧鬧,成什麼體統,快把他趕出店去。”
掌櫃道:“丁三爺說的是,小的把他送官究辦,坐他一輩子牢……”
話猶未了,只聽“啪”的一聲脆響,掌櫃只覺眼前金星搖動,仰身跌倒在地,臉上五條明朗指痕,半邊紅腫,再也爬不起來。
原來五湖怪客最討厭聽“坐牢”,掌櫃無意中觸犯忌諱,才惹起他的怒火。
那跑堂的叫道:“反了,反了,吃白酒還打人。”口裡叫著,人卻不敢上去。
丁老三站了起來,罵道:“臭化子,膽敢在爺爺等面前猖獗,真活得不耐煩了?”大踏步欺上,抬手向他臉頰摑去。
只聽五湖怪客喉嚨“咳”的一聲,接著一道白光自口中一閃而出,一團粘粘的東西,不偏不倚,剛巧貼在丁老三的鼻頭。
丁老三頓時立腳不住,跌跌撞撞連退數步,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只覺鼻尖既痛又癢,伸手一摸,敢情是一口濃痰。
丁老大怒極,口中叫罵,舉起一個酒瓶,揚手向五湖怪客擲去,去勢迅捷,勁道不弱。
五湖怪客呵呵笑道:“好呀!敬酒敬酒。”
酒壺裡突然飛出一股酒箭,巡向那飛來酒瓶口射入,那酒瓶一遇阻力,立時倒飛回去,“砰”的一聲,平平正正,落在桌面中間,只見酒液盈樽,卻點滴不外溢,四人見狀呆了一會。
驚愣之間,只聽五湖怪客喉嚨痰動,連咳數聲,白光飛閃,丁氏三昆仲閃避不及,臉上各中一口濃痰,那痰力道奇猛,把他打得人仰桌翻,砰砰嘭嘭,椅盤杯碟,狼藉滿地,張三爺身手果然不凡,反手一抄,把一口濃痰按在掌心,湧身倒躍六尺,只覺手掌粘混溼地,甚是難受。五湖怪客叫道:“張大牛真有你的,再吃一口。”咳的一聲,又是一道白沫飛去。
張三爺撇頭讓了開去,心頭大怒,張口欲罵,只說了一個“老……”一口濃痰衝塞口中,咕嚕一聲,翻倒在地。
林琪拍手說道:“哈哈你們揚州吃痰的好漢。”
酒客們大為驚駭,臉如土色,幾個膽小的甚至躲入桌底下發抖。爪牙們個個嚇破膽,哪裡有人敢上。
街上傳來朗笑聲,五湖怪客身形已到街角轉變處。
林、蘇二人忙離席而起,大聲叫道:“會帳!連那一位老先生的二十二斤半酒,一起計算在內。”
那掌櫃跑堂早已縮在櫃檯後,驚得魂魄出竊,哪裡還敢出來要銀子。
二人一見五湖怪客已去遠,只怕失了蹤跡,掏出一碇碎銀丟在櫃檯上,匆匆離去。
他們三步並作二步,急急趕到街角轉變處,一見五湖怪客腳踏八字步,邊走邊喝酒,狀至滑稽,直向人煙稀少的郊野奔去。
眨眼間,已出張家莊裡許外,來到一株大榕樹下,二人悄悄掩到後窺視。
但見五湖怪客坐在草地上自斟自飲,陶然自得,他面前擺著許多珍果美餚,金筆書生覺得樣樣菜都是甚少見過的。
五湖怪客道:“這些都是‘海天別墅’皇家御食,等閒人家吃不得,小鬼我看你餓得臉黃肌瘦,這雞骨頭拿去啃吧!”把手中殘餘的雞骨遞了過去。
林琪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五湖怪客哼了一聲,道:“你們休想吃好的,只能給你們吃剩的。”
林琪道:“你這人真是小氣鬼,咱們可不是來吃你的東西。”
五湖怪客奇道:“那你們緊跟著爺爺屁股後頭幹嗎?”林琪道:“咱們來收帳的。”
五湖怪客一怔,停杯問道:“收什麼帳?”林琪道:“你在酒店賒了二十二斤半‘沉泉琥珀酒’,咱們先替你會了。”
五湖怪客“哦”了一聲,笑道:“那很好,跟著爺爺走,有銀子再還你們。”
林琪哼了一聲,道:“這倒不必,咱們可不像你那樣小氣,算是我請你客好了。”
五湖怪客道:“請我!只怕不懷好心腸吧,你這小鬼說話娘娘腔,不像個好人。”
林琪愕了一下,道:“怎見得?”
五湖怪客一本正經道:“女人都是壞東西,男人說話像女人更是糟透了頂。”
林琪道:“哼,你媽是女人,也時壞東西,才會生了你這個老壞蛋。”
五湖怪客瞪目不知所對,良久才道:“小鬼,原來你是來同爺爺鬥嘴。”
金筆書生雙手一拱,笑道:“晚輩等是來請教老前輩指示迷津。”
五湖怪客抬目端詳他好一會,嘻嘻一笑,道:“看相問卜爺爺是行家,你這小子面方耳大,廣額盈頤,將來必是多子多孫,富貴之極。”
說到此,語氣略為一頓,抱起酒壺,咕嚕咕嚕地喝了一口,接道:“只是目下印堂含晦,主風塵勞苦,情關剪煞之劫,要破此劫麼,就得……”
金筆書生微微動容,見他突然住口不言,忍不住問道:“就得怎樣?”
五湖怪客正色道:“補運。”
金筆書生深信不疑,道:“請問老前輩,怎樣補法?”
五湖怪客口中唸唸有詞,一面屈指盤算,一面晃動腦袋,煞有其事地說道:“這個……
需文銀八兩,牲品四對,我再替你畫一道‘延生福錄符’,唸咒作法,則貴人降臨,煞神遠避,諸事逢凶化吉矣。”
林琪格格嬌笑,道:“金筆書生你別上當,他是想騙你銀子。”
金筆書生不禁浮起疑雲。
五湖怪客道:“小子別聽他的話,這樣吧,我願意交你這個朋友,今日特別半價優待,只收你文銀四兩,牲品二副如何?”
蘇慧中一聽,果然是在胡扯,淡淡一笑,道:“晚輩不想補運了……”
五湖怪客未等他說完,立即接口道:“收你文銀二兩,牲品一對如何?”
蘇慧中笑道:“只要老前輩告知尹靖與苑蘭公主下落,禮金願加倍奉送。”
五湖怪客“噫”了一聲,道:“可惜!可惜!你怎麼不早說?”
林琪道:“怎麼!現在遲了!”
五湖怪客道:“梁姑請我吃好菜美酒,叮嚀別說與人知情。”
林琪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可是你也喝了咱們的酒,總不能厚彼薄此。”
五湖怪客搖搖頭,說道:“不行,說話不算數,豈不等於放屁,小子你們問問別的事好啦。”
金筆書生臉有難色,道:“晚輩等現在就是急於知道這事,其他的事,也不敢動問老前輩。”
林琪心念一轉,說道:“這樣吧,只要你告訴我們梁姑哪兒去了就行。”
五湖怪客道:“這個容易,他們說要去恆山。”
二人色然而喜,梁姑等人上恆山,自是追蹤尹靖與苑蘭公主行蹤,只要追上他們,必能查出大公主下落。
金筆書生掏出一綻十兩的雪花銀,笑道:“這點薄禮與老前輩買酒消遺。”
五湖怪客嘻嘻一笑,道:“貧財!貪財!”伸手接過,揣入懷中。
林琪道:“你這樣豪飲,十兩銀子只怕過不了幾天就花光,到時囊空如洗,不搶也得偷呀。”
五湖怪客道:“爺爺吃府遊縣,衣食在天,銀糧美釀,俯拾皆是,有時只是懶得伸手罷了。”
林琪道:“你吹什麼大氣,若想衣食無憂,那就跟著我們走,包你肥酒饗肉,享用不盡。”
五湖怪客眼睛一瞪道:“小子不騙人?”
蘇慧中笑道:“老前輩若願與晚輩同行,感耀非淺。”五湖怪客裝著不甚願意,微一沉吟才點頭道:“好吧,即是這等誠意,爺爺就讓你們孝敬幾天試試。”
林琪道:“慢著,得依我一事。”
五湖怪客不耐煩道:“什麼事,嚕哩嚕嗦。”
林琪道:“第一,你不得自稱爺爺,更不能再叫我們小子長,小子短的。”
“那要怎樣叫法?”五湖怪客心中老大不高興。
林琪道:“你自稱老朽或老漢,稱我們公子或是相公。”
五湖怪客立表示反對:“這個不行,公子相公都有一個‘公’字,我豈不變成你們孫子。”
林棋啐了一口道:“不答應我拉倒,各走各的。”
五湖怪客道:“拉倒就拉倒,爺爺不稀罕你們的美酒好萊。”“哼,又是爺爺,討厭,金筆書生走吧!”嬌軀一扭,氣著走開。
蘇慧中雙手一拱,道:“老前輩既不願同行,晚輩告辭了。”
二人奔出二十餘丈,忽然背後風聲,颯颯一道人影快如閃電搶到前頭。
林琪一怔,要知她自從服過“陰文靈血”之後,功力大進,尤其輕身功夫更非昔比,這人眨眼之間就超過前去,功力之高,實非等閒。
她看出那人身影依稀是五湖怪客,不由咯咯一笑,道:“老頭,你到底跟來了,要比賽輕功嗎?”足下加勁,衝向前去。
五湖怪客回首,道:“娃娃,你不要叫我爺爺,我也不叫你們公子孫子,這總可以了吧?”
林琪笑道:“就這樣吧!”
趁著說話之間,追近尋丈。
五湖怪客發出一聲長笑,身如離駑箭矢,飛射而去,頓時又把距離拉遠。
寒夜荒郊,萬籟俱寂,笑聲分外嘹亮。
“陰文靈血”具有一種原始衝動力,林棋這一放腿狂奔,立時熱血上衝,內力泉湧,奔速有增無減。
這下可苦壞了金筆書生,跑得汗溼衣襟,依然被他們遠遠拋在後面。
話休絮瑣,三人風塵僕僕,經皖東,過洪澤湖畔,不一日來到開封府。
看看夕陽已隱入西山之後,當下投宿在城西一家“雲賓館”,開了一桌酒席,杯箸交輝,開懷暢飲。
忽聽門外銀鈴聲響,有一輛雪白馬車來到店外,車上跳下一白衣小斯及一老太婆。
只聽那小斯叫道:“店家,店家,可有上房?”
店小二見那馬車雪亮亮地,高貴無比,若不是王侯大官怎坐得起?忙笑臉迎上去,彎腰作揖,道:“敝店上房在開封府首屈一指,清雅優靜,不知貴東可中意?”
那小斯道:“清靜就好,把我們馬車拉進後院,好生照料。”
店小二道:“是是……小哥就只有二位投宿?”他以為主人尚在車上,不禁動問。
老太婆一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這時突然冷冷喝道:“照咱們吩咐去做,別的事不用多問。”
林琪聽那聲音好生熟悉,抬目望去,吃了一驚,只見那老太婆白髮如絲,左手獨臂握著支竹杖,一臉冷漠倨傲之色,正是“滄海宮”苑蘭公主的保姆劉老媽。那白衣小斯卻是小頻打扮。
她這時芳心卟卟跳動,凝望著“白綾香車”,卻不見香玉公主下來,心中甚感詫異。
店小二見那老太婆聲色俱冷,也是一驚,賠笑道:“是是,上房就在後院,小的為二位引路。”將二人往裡引進。
金筆書生看得那白色馬車一切的裝設與苑蘭公主的“藍綾香車”,毫無二致,僅是色澤不同,心中詫異,低聲問道:“林兄你覺得這馬車很是特別?”
他聲音雖低,劉老媽卻聽得清清楚楚,走到拱門又回過身來冷冷瞪了他們一眼。
林琪喬扮男裝,臉布薄羽面具,劉老媽自是認不出她廬山真面目,但她知這老太婆,性情暴戾,招惹不得,故意沙啞著嗓音,笑道:“二位乾杯呀!”
五湖怪客只道他沒聽清楚蘇慧中的問話,特重複一遍,道:“小老弟,他說那馬車像孫子坐的,你聽到沒有?”林琪暗叫一聲“糟糕!”
果然劉老媽臉色一寒,厲聲道:“你說什麼?”人已走了過來。
金筆書生淡淡一笑,道:“在下等見二位坐駕的裝設,高雅麗致,不期然說出敬佩之言。”
劉老媽臉色緩見緩和,哼了一聲,道:“高雅麗致,也不用你們多嘴評論。”
蘇慧中聽她言辭跋扈無禮,臉泛慍色,冷笑道:“在下最喜歡評長論短,作酒飯餘興的笑料……”話猶未了,突然“啊呀!”他痛叫一聲,跳了起來,原來有人在他腳上重重地踩了一下。
劉老媽一怔道:“你鬼叫什麼?”
蘇慧中怒視著五湖怪客道:“老哥是你踩我?”
五湖怪客笑彎了腰,指著林琪說不出話來。
蘇慧中起先只道五湖怪客惡作劇,一見原是林琪,火氣更盛,大聲說:“林姑娘,你為什麼踩我一腳?”他一時氣憤說溜了嘴。
五湖怪客一怔,道:“林姑娘?誰是林姑娘,哈哈我知道小老弟你原是個女娃娃,怪不得說娘娘腔。”
林琪只怕被老媽看出破綻,急道:“老哥別胡說,”她踩蘇慧中一腳是暗示他別與劉老媽爭吵,哪知把他踩痛了,反而弄巧成拙。
在江湖上走動女扮男裝,原也是極平常事,劉老媽聽她急口否認,聲音又有幾分熟稔,又是姓林,心生疑雲,不禁仔細地打量著她。
她覺得這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林琪,輕藐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去。
五湖怪客道:“小老弟你生為女人,實在太醜了,連這位老太太都不屑看你。”
蘇慧中笑道:“老哥有所不知。林姑娘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足與苑蘭公主比美爭豔,只是目下薄羽掩面,掩飾了絕代朱容。”
劉老媽道:“好呀!原來果是你這死丫頭。”轉身衝了出來。
想起她勾引駙老爺,使二公主流了不少辛酸淚,怒火中燒,舉杖當頭劈落。
林琪功力已非昔比,雙足一蹬飛簾而去。
蘇慧中大怒,本待運筆來架,一見她竹杖來勢兇猛,心靈微震,不敢硬接,橫躍開去。
五湖怪客叫道:“酒壺!酒壺!”雙手抱起酒壺,往桌底下鑽了進去。
店小二眼睛一閃,暗叫“慘矣!”
劉老媽竹杖點到桌面,突然呼嘯一聲,收了回來,叫道:“老頭滾出來,你那酒壺那兒偷來的?”原來她認出那酒壺是“海天別墅”之物。
五湖怪客伸出頭來,問道:“潑辣婦,怎不劈來?”
劉老媽冷叱道:“打死你不要緊,只是這酒壺傷不得,你哪兒偷來的?快說!”
五湖怪客站了起來,說道:“是我媳婦孝敬的。”
原來那夜他們渡過對岸,發現沙灘上面有足印,循足印找去卻不見蹤影,梁姑與仙主夫人商議結果猜駙馬爺必在往恆山而行,於是決定往恆山沿途尋去。
五湖怪客嚷著要喝酒,梁姑送了他一壺酒及幾樣好菜,因那酒壺精緻,酒雖喝光,卻一直留在身邊。
劉老媽叱道:“分明是你偷的,什麼媳婦孝敬的。”林琪道:“是梁姑孝敬的。”
劉老媽哼了一聲,道:“你這丫頭狡詭的很,今日看你還跑得了?”大步逼來。
林琪柳眉一豎,厲聲道:“大公主赦我無罪,你還敢來碰我?”
劉老媽一怔,果然不敢動手。
蘇慧中劍眉一揚,朗聲道:“二位是什麼人,敢這等胡來?”
林琪道:“她是大公主的保姆。”
蘇慧中“嗯”了一聲,臉色一沉,道:“原來如此,大公主生死不明,咱們與梁姑分道四出尋找,你們還來胡鬧。”
劉老媽全身一震,急道:“你說些什麼?”
蘇慧中把“採石磯”之事,說了一遍。
劉老媽與小頻,“呀”的一聲,抱頭大哭。
金筆書生道:“別哭了,咱們現在往恆山找去,你們沒事就跟著我們走罷。”
小頻哭道:“我們也是要上恆山去找二公主。”
蘇慧中道:“那最好不過,咱們走在一起,彼此好有照應。”
翌日眾人一道起程,劉老媽不讓他們坐上“白綾香車”,三人只好遠遠跟在後面。
走了好一陣,五湖怪客道:“他們舒舒服服坐在馬車上,咱們辛辛苦苦趕路,多不公平,也去坐他車子,豈不皆大歡喜?”
林琪道:“那老婆潑辣的很,哪會歡迎咱們去坐馬車。”
五湖怪客道:“你怕他?不讓坐就揍呀!”
林琪道:“我是有些怕,那老媽子是大公主的保姆,得罪了可不好受。”
五湖怪客罵了一聲“潑辣婆”卻沒上去搶車坐,一行人風餐露宿,沿途查訪公主下落,暫且表述不提。
且說香玉公主一心要追玉面書生取回“藏玄秘圖”,從“柏雲寺”追趕而出,一路緊追不捨。
他那“雪龍駒”乃是一匹千里良馬,雖然背馱二人,依然奔行如飛,香玉公主仗著身負飛塵絕跡的輕功,一口氣追出數百里。
起先雙方首尾相接,玉面書生回頭看去,只觀一道白影在背後數丈外,大為震駭,雙腿猛挾馬腹,大聲呼喝,那馬四蹄齊飛,奔成一條直線,去勢如箭。
呂、柳二人,只覺耳邊風聲呼呼,朦朧的景物,不住地向後飛逝。
“呂哥哥,快呀!快呀!公主追到了。”
玉面書生更驚,拚命地催騎飛馳。
只聽香玉公主嬌叱道:“你們今日不把秘圖留下,跑入東海底,我追到水晶宮。”
玉面書生道:“尹嫂子你窮追不捨,尹兄回來見不到人,豈不擔心死了?”
香玉公主嗔道:“我不聽你胡說快把秘圖還來。”
玉面書生心頭更急,但讓他送還秘圖,卻也心有不甘,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過了一個多時辰,香玉公主既無法拉近,雪龍駒也無法把她拋遠。
也不知飛渡多少村落、溪流、叢林,望望天色,星晨寥落離天明不遠矣。
忽聽柳筠喜叫道:“呂哥哥,公主追不上咱們了。”
玉面書生回頭望去,只見公主身影只剩二、三尺高,怕已在六七丈外了。
心中一樂,哈哈朗笑道:“雪龍駒當世神馬,武林中有誰能望其項背?哈哈!嫂子後會有期了。”
那馬一聲長嘶,意氣飛揚,捷如一道白練,絕塵而去。
香玉公主雖然功力非凡,但畢竟人力不如馬力,此刻已被遠遠拋下,心中氣忿之極。
到了天亮,不但看不到人馬影蹤,連蹄聲也渺杳不聞,她性情溫柔,卻深具毅力,何況此次不惜風塵萬里重臨中原,旨在為尹靖分憂效勞,當下決心追到恆山,把“玄天圖”取到手中,於是循著蹄印繼續追下。
中午時分,遙見前面顯出一座城垣,看那馬蹄印卻是直入城中。
入得城來,只見街上車水馬龍,頗見繁華,馬蹄已混淆不清,她在街上溜達一陣。
此刻豔陽高照,餐館生意正濃,奔行一夜,滴水不進,被那陣陣飯肉香味,燻得飢腸大動,顧盼間,信步走進一家酒樓。
店中人潮熙熙攘攘,跑堂的招呼客人,端酒送盞,來往如梭,忽然瞥見一位天仙似的白衣美婦踏入店門,滿座賓客紛紛住杯停箸,凝望門外。
原來人聲沓雜的餐館,突然如空房靜室,雅雀無聲,這時即使髮針落地:都清晰可聞。
那跑堂雙眼發直,忘記上來招呼,瞬息之間,一切的行動似乎都在停歇狀態下。
店中賓客雖是三教九流,人品不一,但崇愛美色乃是人類天性,因此人同此心,心同此意,均覺得看這白衣宮裝美女全身二萬六千個毛孔,如被熨斗熨過一般,無一不舒適服貼。
香玉公主生長在帝王之家,美麗聖潔,有“東灜玉女”之稱,每次出現在百姓的面前,總感受到這種目光,因此毫無尷尬忸怩之態。
只見她輕啟櫻唇曼聲道:“店家,替我預備幾樣酒菜。”語音圓熟,如黃鶯出谷,乳燕歸巢,委婉動聽之極。
那跑堂如夢初醒,慌忙笑道:“敝店南北名菜,樣樣具備,不知小姐欲點何菜色?”邊說邊打拱作揖請進店中。
香玉公主蓮步姍姍,款款走到東廂靠旁的一張桌旁坐下,想起自己平日喜歡吃的幾樣菜,隨口說道:“做樣‘爆獐金銀蹄子’,‘鴛鴦舌煎羹’,‘糜肚假江瑤’,再來個‘雕花七彩八鮮湯。’”
那跑堂的嚇得張口合不攏來,心道這幾樣菜除非帝王公侯,等閒人哪裡吃得著?
香玉公主見他錯愕狀,奇道:“怎麼!你們店裡沒有這幾樣菜嗎?”
跑堂的賠笑道:“‘糜肚假江瑤’敝店還勉強可做成,可……‘爆獐金銀蹄子’敝店現無鮮色,那‘鴛鴦舌煎羹’需一、二十對鴛鴦,一時很難找到,可否改為‘雞舌煎羹’?……
‘雕花七彩八鮮湯’小的倒沒聽說過。”
香玉公主笑道:“‘雞舌煎羹’的味道只怕不及‘鴛鴦舌煎羹’好,不過做來試試也無妨,‘爆獐金銀蹄子’作不起來算了,‘雕花七彩八鮮湯’就改為‘真珠銀燕湯’。”
旁邊一位客人忍不住問道:“什麼是‘爆獐金銀蹄子’?”
那跑堂的道:“客人有所不知,那是乳獐剛生下砍下蹄子,烹調的名菜,大獐已不容易捕得,何況剛生的獐子?”
那客人一愕,跑堂又道:“‘糜肚假江瑤’敝店倒是有的,只是從來少有客人點過,那要尚未滿歲的糜鹿才中用。”言下甚得意。
跑堂的傳話下去,廚師們都吃了一驚,光那“雞舌煎羹”就得殺十數只雞,忙半個天才把菜色作好,跑堂輕手輕腳,端了出來,香玉公主一一品嚐,覺得中原廚師調菜的手法確也不錯。
這一頓飯足足待了一個多時辰,才起身離坐,走到店門螓首輕點,曼聲道:“你們廚師調菜手法還不錯。”
跑堂忙笑道:“哪裡,哪裡,小姐過獎了。”
香玉公主嫣然一笑,出門而出。
跑堂的正還雙眼發直,傻笑著送客,只聽背後掌櫃的說道:“酒菜一共二十六兩銀。”
跑堂的霍然深醒,才想起這位闊小姐還沒有付帳,忙聲高聲叫道:“小姐慢走!”
香玉公主停步回眸一笑,道:“何事?”
跑堂的見她一笑,全身骨頭痠麻,魂兒都飛上了天,傻傻道:“沒什麼,沒什麼,小姐你慢走。彆扭壞了身子。”
香玉公主道:“你這人真好,多謝你關心。”
跑堂的見她轉身欲去,急道:“小姐您……剛才那些酒菜,還沒有付帳。”
香玉公主“噫”了一聲,道:“啊呀!付帳,我身上沒帶銀子。改日叫人送來好了。”
酒客們齊齊一怔,二十六兩銀子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這小姐看來斯斯文文,誰知卻是吃白食的。
跑堂面有難色,道:“小的不能作主,只怕敝東……”
香玉公主道:“叫你店東來,我向他說一聲。”
跑堂的正在左右為難之際,突然有一人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說道:“這位姑娘的帳,一併由我代付。”
那跑堂的回過頭來,只見一位身穿華服的年輕公子,長得玉面朱唇,眉目如畫,好一表人才。
當下如獲至寶,欠聲笑道:“是是!公子。”
那華服少年道:“一共多少?”
掌櫃的道:“這位小姐二十六兩,公子一兩半,共計二十七兩半。”
華服少年掏出三綻雪花銀,說道:“這一共三十兩,剩下的賞你們不用找了。”他出手闊綽,滿座賓客又是一驚。
財神上門,跑堂的連連稱謝,送出店門。
香玉公主道:“你我素昧平生,怎勞公子破費?”
華服少年哈哈笑道:“財寶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復來,區區數十兩銀子,何足掛道?”
言語豪放,大有揮金如土之概。
香玉公主道:“我出外遊歷,一時落了單,盤資沒帶在身邊,等我見了同伴,再還你銀兩。”
華服少年陪她走入街心,鼻中嗅到一股淡淡清香,說道:“艱難互濟,人情之常,若要公主還錢未免太小氣了,何況區區與公主並非初識。”
香玉公主道:“我們幾時見過面?我不認識你呀?”
華服少年一怔,奇道:“公主今日言語情態大反常昔,區區幽冥公子宇文雷,在‘混元坪’見過公主一面。”
香玉公主笑道:“你見的是我姊姊,我並沒有去過‘混元坪’。”
宇文雷“噫”了一聲,道:“公主與令姊好生相像。”
香玉公主道:“不錯,我姊姊同我很相像,很多人都認錯……唉,我得先告辭了,他日再令人將銀兩送到‘混元坪’奉還。”幽冥公子急步跟在她背後,說道:“在下浪跡湖海,居無定所,你到‘混元坪’也找不到人。”
二人邊行邊談,已出了城垣,她道:“那你隨便說個去處也好,我一定派人送到。”
幽冥公子淡淡一笑,不答反問,道:“公主一人行色匆匆,但不知意欲何往?”
公主心想到處盲目亂撞,哪裡找得到玉面書生,不如說與他知情,說不定會有眉目,遂道:“我在尋找一個叫玉面書生的人,他同一位紅衣姑娘合騎一匹白馬,你可曾見著?”
幽冥公子聞言臉色一變,冷峻道:“公主找他何事?”
香玉公主見他神氣語氣突然變得很冷漠,怔了一下,說道:“我要找他取回‘藏玄秘圖’。”
幽冥公子冷峻之色,一掃而光,哈哈笑道:“很好,很好,你我算是敵愾同仇,我正在找他,帶回‘腐屍窖’練功?”
香玉公主奇道:“拿人練什麼功?”
幽冥公子得意地笑道:“我要把他碎屍萬斷,風浸雨淫,待生蛆腐爛之時,作練‘陰屍功’的用途。”
香玉公主眉頭一皺,道:“你們有什麼深仇?要用這等殘酷手段相加於他?”
宇文雷忿然道:“在下恩怨分明,眥疵必報,此人曾經羞辱於我,並奪去‘伏義奇書’及‘藏玄秘圖’,此仇不報,恨氣終日難消。”
香玉公主立即接上一句,道:“那‘藏玄秘圖’是我們的東西。”
幽冥公子道:“那張折圖我不過順手帶走,並無竊占之心,可惜目下不在我身邊,要不然一定當面原壁奉還。”
香玉公主聽了心中甚喜,這人心腸不壞,只是性子偏激些,遂道:“玉面書生搶你‘伏義奇書’,向他要回就是,何必定要取他性命?”
宇文雷冷然道:“寧教我負人,不教人負我,一旦有人負我,必加倍報還於他。”
香玉公主秀眉微蹙,輕輕嘆道:“你這人思想偏激,若不及時懸崖勒馬,早晚會走入邪惡之途。”
幽冥公子淡淡一笑,道:“善惡正邪甚難衡量,在下行事但憑喜怒,不分善惡。”
香玉公主道:“那也不然,剛才你慷慨解囊,就是一種扶弱舉危的善舉。”
幽冥公子發出一陣狂笑,半晌才道:“什麼善舉不善舉,我是心慕公主絕代風儀。若換常人半文不捨。”
香玉公主一怔。臉上不禁浮起一陣淡淡紅霞。嗔道:“你這人心術不正。不同你談了。”
蓮步跨動,徑自奔去。
幽冥公子一怔之間,只見羅衣飄揚,白影電閃,香玉公主身形已在六七丈外,忙起步急追。
他輕功遠不若香玉公主,追不了二十餘丈,已被遠遠拋下。心頭一急。大聲叫道:“公主,咱們何妨再談談,我倒有心做個好人,請你指示從善之道。”
只聽香玉公主道:“從善必自克己,勿以小善而不為,勿以小惡而為之,謹記在心。”
口中說話,依然向前急奔。
幽冥公子道:“我知道了,從善必自克己,勿以小善而為之,勿以小惡而不為。”故意把話顛倒。
忽見白影收斂,一陣香風撲鼻,幽冥公子聞那香味,神靈一眩,如飲醉酒,飄然羽化登仙。
這時二人相隔不過數尺,只見香玉公主吐氣如蘭,嬌聲道:“你記錯了,我再說一遍,勿以小善而不為,勿以小惡而為之。”
幽冥公子只怕她再跑開,身形一晃,搶過前頭,但聞公主身上幽香更濃豔迷人,不禁微微打個寒噤,笑道:“勿以小善而不為,勿以小惡而為之,公主欲找玉面書生,你我目的相同,何不結伴同行?”
香玉公主道:“殺人是惡事,你找他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