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自己,如果她和他在二十一世紀相遇,她會不會愛上他。
答案是,會。
如果在二十一世紀,她就算離希臘再遠,也能隨時隨地回去,一架飛機,一張機票,哪怕是在北極,她也能回去,回到爺爺的身邊。
可是這裏是公元前十四世紀,不是一架飛機,或是任何交通工具,就能回去的。
那夜,他一直緊摟着她不放,耳邊盡是他的怒吼,那近似嫉妒的宣言,讓她苦笑不得,而後,他們誰也沒開口説話,僅是緊摟在一起,漸漸的,睡意來臨,他們竟就這樣相擁眠。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侍女們的竊笑讓她恨不得可以挖個地洞鑽進去,指不定她們腦子裏想得是什麼畫面。
而她身上那張皇帝女人的標籤,恐怕是撕不掉了。
反觀他,一點不以為然,呼喝着侍女們梳洗更衣,精神氣爽出門處理政事了,徒留她在一堆侍女的羨慕中度過漫長的一天。
“陛下,回來了,小姐,陛下回來了。”突兀地,麗莎歡快的咋呼聲在殿門外響起,打斷了她的冥想。
她莫名地緊張起來,撥弄黃金象棋的手瞬時僵住。
他回來了,她要怎麼辦?
“小姐,我替你打扮一下。”麗莎揮舞着手中的瑪瑙梳子,興奮得像只喜鵲。
打扮!?為誰?為他?
為什麼?
她不理,命令自己什麼都不要去想,想了只會讓她心煩。
“阿爾緹妮斯,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張狂的叫聲,讓她給自己下的命令瞬間瓦解。
“陛下!!”侍女們俯首跪迎,恭敬地接過他的披風。
入目所見的是一張泛着金光的獸皮,緞子般光滑的毛皮,光是用看得也知道有多柔軟,多順滑。
但是大熱天的,就算再美麗,也覺得熱。
“麗莎,把它鋪在窗邊的地上。”薩魯命令道。
“是!”
他興沖沖的跑過來,英姿颯爽的模樣在燭火下宛如天神下凡,他臉上依舊是寵溺的笑。
“下次小憩的時候,就睡在它上面,你就不會受涼了。”
她看着他,再看向那張被鋪墊在窗邊的毛皮。
心裏一悸,又為了她嗎?
她今天之所以沒和他外出,是因為前陣子在窗邊打了個盹,沙漠白天雖然炎熱,但一到晚上就寒冷無比,她就是被晚風吹了一會兒,結果感冒了。
“喜歡嗎?”他湊近她。
她的心又開始鼓譟了。
“中午的時候你也可以坐在那用膳,毛氈子雖然厚,但畢竟地涼,毛皮會好一些,你的身子剛好,別再受涼了。”温熱的手指將她額際的發捋了回去。
為什麼,他要對她如此温柔,如此的細心。
“怎麼了,又不高興了?”他將動也不動的她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像哄小孩般輕搖着。
燙熱的懷抱在沙漠冰冷的夜晚總能讓她感到無比的暖和,順勢她倒在他懷裏,不想説話,只想靜靜的聽他説。
不該得,她的傲氣,她的好勝心,不該如此迅速的沉淪。
她快抵受不住他越來越温柔的對待了。
“啊!陛下您受傷了!”麗莎的咋呼聲又響了起來。
受傷!?她一驚,直起身子,在他身上尋找着。
突入眼裏的是血,是抓痕,皮肉剝離,那是野獸留下他手臂上的印跡。
野獸!她下意識的看向那塊泛着光澤的毛皮墊子。
“你去打獵了!?”皇家都有打獵的喜好,不管是什麼時代,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紀,英國皇室也還保留着每年例行的獵狐節,儘管動物協會遊行示威,也都不能阻止貴族追求刺激的本性。
“啊,我獵到了一頭獅子。”他狂肆地宣佈。
“獅子!?沙漠裏哪來的獅子?”
“亞什瑪。”他揭露答案,那是離埃及不遠的平原,就是在那裏他獵到了一隻出來覓食的獅子。
打獵是貴族們尋求刺激的遊戲,以往他嫌少參與,只不過因為她喜歡席地而睡,又因此而着涼了,讓他想到了給她弄一張毛皮,而唯有獅子的毛皮是最暖和,也配得上她。
“你是個瘋子。”不敢置信,他竟然去獵獅子,這時代沒有槍,也沒有任何安全措施,萬一……
她不敢想下去。
“麗莎,紗布,藥膏。”她跳下他的腿吩咐着。
“我馬上去拿。”麗莎嚇呆了,那傷口還留着血,讓她一時間手忙腳亂。
“小傷。”他不在意的舔着滲出的血水。
小傷!?那鮮明的爪印,幾乎入骨,他竟然當沒事人一樣。
麗莎跌跌撞撞的取來治傷藥,身後還跟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她見過幾回,就是為她治療腰傷和感冒的御醫——巴魯尼。
“陛下!”年邁身體顫悠悠的跪下,又顫悠悠的站了起來,然後急忙趕過來治療。
看着巴魯尼熟練的消毒,縫合傷口,上藥,包紮,她的心彷彿也被爪子抓傷了,他的表情沒有因為治療而皺過一下眉頭,而她卻痛得冷汗如雨,像是他的痛都轉移到了她的身上了。
“陛下,切忌碰水,忌食油膩的東西。”巴魯尼恭敬的作揖,然後同麗莎一同退了下去。
殿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看着他臂膀上的紗布,上面還隱隱透着血漬,像朵綻開的紅花,觸目驚心。
“疼嗎?”她撫上他的臂膀,輕得如同羽毛拂過。
“喜歡嗎?”他答非所問,沒有受傷的右手將她摟了過去,嗅聞着她沐浴過後的香味。
“喜歡!”她知道他指得是那張鋪在窗邊的獅子皮。
“那就好!”他輕吻着她的額頭,然後用他的額頭抵住,“只要你喜歡,想要的,我都能給你。”不惜代價,只除了……
“只除了自由。”她説出他心底的話,還有,他堅決不讓她見關押在地牢裏卡爾他們。
“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一點喜歡我。”他挑起她的下頜,璀璨如星辰的綠眸看進她眼裏,更想要看進她的靈魂。
她抖着唇,説不出口。
“你還是不肯鬆口。”他輕嘆,倔強的女人。
“你呢?”她反問,他的温柔是否只是因為他還沒得到她,就像在圈養一隻有着爪子的小貓前,首先要哄它,寵它,然後再誘惑它,直到它收起利爪,甘願躺跳上他的大腿打盹。
“我不知道。”他也迷惘了,只想着要她愛上他,忽略了他心裏到底是何種感受。
她刮弄着他的臉頰,淡淡一笑,他們是在暗中較勁,因為他們都怕輸,更怕輸了一樣更重要的東西。
他緩緩回眸,帶着若有似無的笑,徘徊在她那與他曾經三次短暫接觸的粉唇上,水潤粉嫩的視覺感受,怎麼也冰鎮不了他胸腔裏劇烈的翻湧,他清晰的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耳際幾乎快敲破耳膜的隆隆心跳聲。
他的心,需要一個解放的出口。
“我想吻你。”猛地,他托起她的下頷,印上她的粉唇。
阿爾緹妮斯暈眩地捉緊他的臂膀,放任自己去接受。
第四次,他吻她,她心甘情願。
急促地喘息着,他的唇離開她的,火花在他眼眸裏跳動。
“你果然很會接吻。”她輕抵住他的胸坎,臉龐嫣紅。
“我不介意,再來一次。”他吻上癮了。
她以指抵住他的唇,“我拒絕。”
他留戀地撫着她如脂的唇瓣,“真可惜。”
她別開頭,退離他的懷抱,不再説話。
唉,又是一個紛亂無眠的夜。
*
由於薩魯的受傷不能碰水的關係,所以即便天氣炎熱,他也無法泡在水池裏疏解身體的燥熱,取而代之的是隻能用沾水的帕巾擦拭。
很簡單的一件事,卻沒有侍女敢接這份差事,因為她們恐懼,恐懼得淚眼漣漣在阿爾緹妮斯面前哭訴。
恐懼什麼?阿爾緹妮斯完全不知道,直到她親自替受傷的薩魯擦身,她才明白。
冒着熱氣的銅盆裏白色的帕巾像朵到映在水裏的白雲,隨波漂浮。
她驚愕的看着那滿布在他寬闊背脊上的傷痕。
他的背很寬,黝黑的肌膚紋理細緻,脊線分明,宛如雕鑄的背廓卻被很多大小不一的傷痕給破壞了,像是在上好的大理石上用刀子割下雜亂無章的線條,毀了一張堪稱完美的人皮,醜陋得讓人驚恐,不過她看慣了,她是學法醫的,那些新鮮的、血肉模糊的、支離破碎的傷口,她看得都麻木了。
這似乎是鞭傷,而且應該很久了,疤痕早已變白,變成了突起的肉疙瘩。
但,為何會有鞭傷?他是皇帝啊,難道是打仗留下的?
不對啊,按照她這個職業法醫的鑑定,這些傷應該有十幾年的歷史了,那時,他才幾歲。
以他現在年齡估算,他最多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怎麼可能去打仗?
她還未曾細想,突然他肩胛骨附近一小塊鮮紅色的東西突入她眼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塊呈半月形的胎記,像極了箭傷,鮮紅的顏色,像是剛拔過箭,還流淌着鮮血似的。
沒由來的,她的心掠過一股刺痛,像是有什麼東西正狠命的戳刺着,痛得她臉色發白。
“怎麼了?”薩魯回首看到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五官糾結,像是快要昏厥過去了。
他站起身,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痛!”她喘息地輕呼,像是有什麼東西穿透了她的心。
薩魯臉色大變,焦急得將她抱起,正打算呼喊御醫,卻被她冰涼小手給制止了。
“別,一會兒就好。”這種痛,她經歷過,就算在醫學昌盛的二十一世紀,也沒能找出原因,何況是這個連心電圖都沒有的時代。
那是極為熟悉的痛,每當那個夢來侵擾她的時候,她就會發作,只是,這次痛得更為厲害,讓她幾乎以為自己快死了。
她埋首在他懷裏,捲曲着四肢等待着疼痛過去。
“阿爾緹妮斯……”他感覺到她的身體正在逐漸冰冷,相比之下他的心冷得更快,緊緊地擁着她,彷彿一鬆手,她就會消失。
他想叫御醫,可是她説什麼也不要。
好久,好久,她才抬起汗濕的小臉,露出一抹虛弱的笑,“別擔心,宿疾而已。”
痛漸漸散去,但是她的心好似缺了一塊,有些空落落的。
薩魯替她捋開汗濕的頭髮,“是我的傷嚇到你了。”那些醜陋的疤痕,任何人見了都會害怕,更代表了他慘痛的回憶。
他厭惡別人眼裏的恐懼,曾經,他為此殺了一個替他洗身的侍女,只因為她害怕得摔倒在地,恐慌的眼神彷彿見到了魔鬼般。
手不自覺地握緊,他害怕她也會恐懼。
空氣一下子有些凝結,阿爾緹妮斯感覺得到這些傷有着什麼秘密,但她沒有問,想着,怪不得他一開始極不願意她替他擦身。
見她不説話,他的臉黑沉的嚇人。
空氣比先前更為凝重,他看起來很介意有人看他的傷。
她試圖緩解一下氣氛,俏皮地眨了一下眼,“你的傷,挺有藝術感,有點像畢加索的畫風。”抽象派,完全看不出是什麼圖形。
他楞了一下,“你不害怕?”對她話裏的疑惑瞬間被心中的歡愉代替。
“害怕!?有什麼可怕的!”
“但是你剛才……”她明明看上去很痛苦。
“宿疾!”她道,她照了幾百次心超,做了幾百次二十四小時動態心電圖,以及找了幾百個心臟學家,依然查不出病因的宿疾。
“你有病?”他慌了,莫名地慌亂不已,眼裏有着擔憂,有着焦急,更有着心痛。
她看到了,他這副模樣彷彿她快要死了。
抬起小手,輕拍了一下他過於擔憂的臉頰,“放心,只要熬過去就行了。”除了痛,它從未帶給她其他不良反應。
“讓巴魯尼看看。”對於他的醫術,他絕對信得過。
她甩了甩手,“不用。”就算看了也白搭。
她的臉色開始漸漸地從慘白恢復到紅潤,身子也暖了起來,想舒展一下四肢時,她才驚覺,她一直躺在他懷裏,兩朵紅暈瞬間延伸到耳根。
“放我下來。”他的懷抱似有一種魔力,會讓她迷失了自己。
“你確定沒事了?”他有些不放心。
她用力點頭,只想儘快逃離他的懷抱。
薩魯仔細地審視了她一遍,直到確認她的確安好,才放下她。
雙腳一落地,她立刻離得遠遠的。
他皺眉看着她急欲逃離的身影,臉色沉得更黑。
為了阻止他突然發狂,她突兀地轉移話題,“你的傷怎麼來的?”
薩魯一震,比包公還黑上三分的臉突然刷白,“別問。”他撇過頭,拒絕回答,那是被他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傷痕,只要稍一碰,就會鮮血如注。
她眼見,覺得他似乎是有意隱瞞,心裏儘管好奇也只能忍住,也有一點被傷害的感覺。
是因為她還不夠資格知道嗎?
她在心底苦笑,“來吧,我替你擦身體。”她沒忘記今天的主要工作是什麼。
她做勢準備擰乾帕巾,卻被他從背後抱住。
“抱歉,現在還不行,但是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告訴你。”現在的他還沒有勇氣向她坦白,因為他還不明白對她到底是何種情感。
“答應我,你會等的。”他像是在渴求着她某個承諾。
“我……”她閉上眼,感受他每一次呼吸吐出的熱氣,她可以清晰聽到他的心跳聲,聲聲都敲擊着她的心靈。
心,已經無法自拔了。
要等到什麼時候?如果是永遠,她會等嗎?
看着水盆裏倒映出的自己,眼波里流露得是肯定的答案。
但,她不能説,也不敢説。
薩魯手一疊握順勢一拉,吻上她的唇。
“你……”他似乎真的吻上癮了。
“我先來蓋個印。”他繼而落下更多的吻,吻得纏綿悱惻。“就當你答應了。”
他狡猾的舌奪去了她的思緒,腦子裏呈現一片空白,輕飄飄讓她忘了理智,忘了反駁。
他愈吻愈狂烈。
一抹小小的火星在吻中擎擦,激起燦然的火花,無聲的愛如一株嫩芽從她心的缺口冒出,開始成長……即使她仍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