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院之後,沈智沒有再回自己的家,帶著女兒就在母親家住下了,沈母需要休養,孩子也需要有人帶著,幸好沈智的舅舅舅媽在城裡,兩家關係好,舅媽也退休了,二話沒說就過來幫忙,為了帶孩子方便,晚上索性就住下了。
沈家是老房子,小小的三室戶,多了這許多人,一下子便擠滿了,走進便是滿騰騰的感覺。
沈智需要這樣的感覺,她不願獨處,也不敢獨處,獨處讓她有太多的時間與空間胡思亂想,她也不敢睡得太沉,睡眠帶來夢境,而夢境,帶來的是無數她不想面對的人與事。
沈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就不太豐腴的體型現如今更是細窄,穿上稍寬鬆一些的衣服竟有飄飄欲仙的感覺,把楊曉倩羨慕得不行,吃午餐的時候還偷偷向她取經。
“快說說,你這是怎麼瘦下來的?我這都奔一百三了,怎麼減都減不下來。”
沈智很想說,你試試被家暴之後鬧離婚的滋味?但出來做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人人心裡都有一本基本守則,不用公司印發都得銘記在心,又不是一個廠子人人都得知根知底的年代,家裡再怎麼天翻地覆,只要到了辦公室,誰不是一張面具帶好繼續工作,務必讓別人感覺一切太平,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哪個同事願意看到你在辦公室裡一哭二鬧雙目垂淚?哪個老闆關心你老公出軌外包二奶家庭暴力?做好手頭的事情才是頂要緊的,其他,一概自己消化解決。
“少吃點唄。”沈智這樣答,“都開春了,一冬天的肥肉屯著,再吃下去,夏天怎麼辦?”
楊曉倩捏著肚子上的肉慘叫,“別說了,你這不是逼著我絕食嗎?”
沈智一笑,索性放下筷子。
“你就吃這麼點?”楊曉倩呻吟。
“吃不下了。”沈智笑笑。
她是真的沒胃口,昨天舅媽一早問她要買些什麼菜,她站在舅媽面前,硬是眼前一片空白,張嘴都說不出一個菜名,還是安安扶著沙發蹣跚走著走過來,撲到她身上,奶聲奶氣地叫媽媽,這才讓她驚醒回神。
安安十六個月了,只會叫爸爸媽媽外婆舅舅,還有好,吃,給我,不要,全是令人羨慕的詞彙,但是難得肯開金口,沈智蹲下去抱起女兒,“再叫一聲,叫媽媽。”
安安咯咯笑,小手拍在她臉上,媽媽媽媽叫個不停,沈智也笑了,笑得眼角微溼,忍不住把頭埋進女兒帶著奶香的小身子裡。
“小智。”母親在房間裡出聲喚她,沈智應了一聲,把女兒交給舅媽,獨自走了進去,“媽,你要什麼?我給你拿。”
“不要什麼,你坐下,我跟你說幾句話。”沈母坐在床上指指床邊的椅子。
沈智知道母親要說些什麼,心裡暗歎一聲,但還是坐下了。
“你跟家寧……”
“我要離婚。”
“到底是孩子的爸爸。”
“媽,要和他一起生活的人是我。”
“他,他為什麼打你?”沈母說得很是遲疑,“小智,是不是,是不是……”
“媽!”沈智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連你都不相信我。”
“不是,唉,其實……算了,你現在家裡住著吧,過段日子再說,你們倆都冷靜冷靜。”
“不用考慮了,我已經決定了。”
“你有沒有為安安考慮過,你是當媽的人了,怎麼還那麼意氣用事。”
“那你有沒有為我考慮過,媽,這裡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是個母親。”
沈母聽完這句立刻面露悲色,“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怨我,怨我當初讓你嫁了鄧家寧,這些年你就沒有心平過,是不是?”
這些年來,每當沈智對這段婚姻流露出怨懟之情,沈母總是用這幾句話來回答她,過去沈智到了這個時候就沉默地聽著受著,但事到如今,她再也無法聽下去,開口回答,“媽,我不怨你,嫁給鄧家寧的時候我成年了,我會對我自己做的決定負責,那時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你就別替我多操心了。”
“什麼叫負責?你說明白什麼叫負責?離婚就是負責了?”沈母悲情一收,立刻板起臉。
沈智不再多說,站起身來,“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去上班,媽,你在家好好休息。”說完轉身就走。
留下沈母大皺其眉,拖著進來想勸的舅媽就說,“你看看你看看,辛辛苦苦養大了女兒,送她出嫁,替她帶著孩子,現在倒好,我說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了。”
沈智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來上班的,試問怎麼可能還有胃口吃東西,楊曉倩還在一邊抱怨受了她的刺激,她略覺煩躁,忍不住把頭轉向另一邊,晃眼突然看到一條熟悉的人影,是關寧,陽光下雙手交抱在一起,立在一輛黑色奔馳前。
沈智雖然無心一瞥,但關寧這樣的女人,無論立在哪裡都令人矚目,就連楊曉倩也看到了,指著窗外說,“咦,那不是關寧?”
關寧並未說話,只是抱肘低頭看著車裡的人,也不知那人對她說了些什麼,她也沒有回答的意思,略微搖頭,眼看著轉身要走,那車門就開了,有個男人跳下車來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走了幾步,臉上似笑非笑,因為是迎著沈智所在的方向,她這樣坐著都能看見關寧眉頭一擰,嘴角卻微彎起來,也不知是笑還是怒。
那輛車裡明顯是有司機的,沿著街沿跟了他們幾步,路上已有人側目,那男人拉開車門,關寧這一次便沒再堅持,側身坐了進去,黑色車身起步加速,寬闊街道上一閃而過,楊曉倩看得兩眼一眨不眨,一直到那車消失在下一個街角才回過頭來,壓低聲音,雙目閃閃。
“傳說有個富商在追求關寧啊,看來是真的,你看到沒有?”
沈智聽若未聞,眼睛仍望著那個方向,目光略帶訝異,還有更多的遲疑與不確定。
“喂,沈智,你不是跟關寧挺熟的,是不是啊?”楊曉倩抓住沈智的手臂。
“啊?”沈智一驚,回頭看到楊曉倩發亮的雙眼,聲音遲疑,“是嗎?我不知道啊,她沒有提起過。”
“唉,你怎麼一點八卦精神都沒有,前些日子我聽研發部的助理說了,有人一天一束花送到關寧桌上,還附帶禮物,別提多上心了,後來停了幾天,還以為沒戲了,沒想到是追到了!哈哈,你看清那男人沒有?哎呀,剛才光顧看了,沒拍下來,太可惜了。”
楊曉倩在身邊喋喋不休,沈智卻一直沉默,手指摸索著擱在桌上的手機,腦子裡亂成一團。
為什麼她會覺得關寧身邊的男人這麼眼熟?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看到過他,究竟在哪裡呢?覺得自己所遺忘的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沈智苦思冥想。
田舒找沈智共進午餐,兩人都沒什麼胃口,看著菜單皺眉頭,最後索性不吃了,一起去了附近的咖啡館,也好找個安靜的地方多聊幾句。
田舒覺得自己的丈夫不對。
對於一個已婚的女人來說,身邊男人便是她的小世界,她的一切都與之息息相關,略有一些異動,不需要明確的證據,任何女人都會有與生俱來的本能與天性,能夠嗅出危險的味道。
李兆文一向是忙碌的,但過去無論是離開數日或是應酬晚歸,兩人睡到一起時總是用同一種姿勢入眠,他仰面朝天,她向右側身,抱著他的手臂,臉擱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最近,李兆文躺下之後便翻過身去,留給她一個沉默的背影,讓她獨自躺在黑暗中悵然若失。
還有夫妻之事,他對她像是完全沒了興致,偶爾她示意要求也是草草敷衍了事,閉著眼睛,全沒有一點交流。
他不看她了,田舒惶恐,偌大的家,兩個人,如果不是相互走到對方面前去,就覺得隔著太遙遠的距離,李兆文進出冷漠,一日與她的交談不超過十句,大抵不過這幾句。
你回來了?
是。
要不要再吃一點?
吃過了,現在還不餓。
週末要不要一起出去?
你找朋友吧,我抽不出時間。
還有在床上,她問要不要……李兆文的回答多是算了,我累了,或者沉默,然後敷衍。
這一切代表什麼?田舒問沈智,沈智靠在沙發上,手撐著頭,“你這是沒勺喝水找米篩,找了也是白搭。婚姻這東西,我自己就是個失敗的例子,還能給出什麼好建議?”
田舒知道沈智最近婚姻不順,但心裡實在惴惴,忍不住多問一句,“你說他在外面會不會,會不會……”
沈智看自己的朋友,一瞬之後又移開目光,只覺心思煩亂。
那天她看到的,是不是田舒的丈夫?她不敢確定,她只在田舒所拍的照片裡匆匆掠過一眼那個男人,雖然樣貌不錯,但也不是長得驚世駭俗,這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她不能肯定,也不敢肯定。
更何況,與那個男人在一起的,是關寧。
她不可能立到關寧面前去問一聲,你是不是和我朋友的老公單獨出去過,也不可能在坐在這裡對田舒說一句,我好像看到你老公和我的同事在一起,怎麼說都是錯,索性沉默。
“如果是真的,你怎麼辦?”沈智最後只問了這一句。
田舒一驚,還未開口臉色就變了,沈智看得嚇了一跳,急忙安慰,“我開玩笑的,別想太多,可能是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有些倦怠吧,人不是都有倦怠期的嗎?”
“是,我也是這麼想的,我們在一起都快五年了,下週就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是嗎?那你們往年怎麼過的?”沈智強打精神說下去。
“他會送我禮物,如果有時間也會去旅行,總是一起過的。”說到往事田舒面色漸漸緩和,給沈智看自己的手錶,“這是結婚第二年的時候他買給我的,在瑞士。”
沈智看到了,鑲鑽伯爵,表面滿天星的鑽石,顆顆光彩奪目。
“你怎麼樣?”對結婚紀念日的期待讓田舒心下略安,轉頭問起沈智的近況。
“還能怎麼樣?拖著啊。”沈智嘆口氣。
“那麼你們談得怎麼樣了?”田舒又說。
“鄧家寧不同意。”說到這個沈智不免苦惱,伸手扶了扶額頭。
“那麼你家裡呢?”
“我媽也不支持,可我真的不想再這樣生活下去了。”沈智一聲嘆息。
田舒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沈智,我聽說唐毅……”
“咯”一聲輕響,是沈智將手中的咖啡杯擱到了碟子上。
田舒嚥了口口水,立刻覺得自己說了不應該說的話,勉強一笑,當下轉開話題。
午休時間短暫,沈智踩著點回到辦公室,下午部門會議,伊麗莎白口若懸河,說話時表情嚴肅面色凝重,會議足足持續了兩三個小時,聽得所有人昏昏沉沉,沈智也是,漸漸眼皮沉重,眼看就要睡了過去。
但是突然地,口袋中的手機震動,靠近大腿的地方一陣麻癢,讓沈智差點驚跳起來。
撥電話來的是沈智的母親,沈智走出會議室接聽,母親聲音極是著急,“小智,你舅舅出事了,你快回來。”
舅舅?沈智頭皮一炸,原本就有些混沌的大腦頓時跟散了黃的雞蛋似的,一團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