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多少次在夢裡回到過去,看到他站在陽光下,仍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的背影,也只有在夢裡,她會有那樣的奢望,奢望她只要耐心地等下去,一直等下去,他就會回過頭來,再一次對她微微地笑。
1
沈智第一次見到唐毅,只有十七歲。
他是從天而降的插班生,成績出色,運動也好,是所有老師的寵兒,男生抱著籃球與他笑談,女生在課上偷偷地看他。
就連她最要好的那幾個朋友都紅著臉談論他,看到沈智又散開,怕她不高興。
沈智當然不高興。
那時的沈智,是個名副其實的嬌嬌女,父親在教育局工作,母親在衛生所掛一個閒職,一家四口,嚴母慈父,弟弟也與她感情甚篤,從小在家跟她搶甜糕雞腿長大的,可高過她一頭之後就不把她當姐姐看,逛街人多時都要擋在她前面。
沈智的父親在教育局頗有些實權,所以什麼人看到沈智都是一張笑臉,那時的沈智不明白,這些笑臉並不是獨給她的,它們是為了她背後所依靠著的所有一切而展開的。但她還小,總以為人人都喜愛她,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她無知無畏的金色年華,天青水闊,沒一處不是舒心的。
只有唐毅,對她視若無睹。驕傲的人被人當作透明,這滋味當然不好受,但真正讓沈智憤怒的是,他居然在轉來兩個月後就將原本屬於她的全國英語比賽的參賽名額搶走了。
就為了這事,校長還專門到她家來打過招呼,她爸爸就笑著搖頭,"應該的,水平不如別人就該把機會讓出來,小智,你說是不是?"
她在一旁漲紅了臉,一句話都不說。
田舒知道這事之後勸她,"比賽而已,下次還有機會,沒什麼啦。"
沈智咬牙看唐毅的背影,不知他背後藏了什麼她所不知的秘密。
她討厭他,不單因為他搶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名額,更因為他對她的無視。
十七歲的沈智肯定地說話,"田舒,校長一定跟他家有關係,否則沒可能我會輸給他。"
田舒坐在她旁邊沉默,她的成績不太漂亮,代表學校比賽這樣的事情從來輪不到她,她也沒心情憂心這些。她憂心的是自己的父母,將近二十年的吵罵眼看要走到盡頭,不成功的婚姻走到盡頭不能算一件壞事,但現在的問題是,她要跟著誰走?
"你看他每天鈴響才進教室,一放學就走,成績還那麼好,絕對是有人在他家替他補課,說不定請了一群老師。"沈智猶自猜測,還問田舒,"是不是?"
田舒這才回神,"不會吧?我們才高二,真有人這麼讀書?"
怎麼沒有?她就是啊!而且這樣都丟了代表學校參加比賽的資格。要不是太過丟臉,沈智差點就叫出聲來。
田舒照老習慣安慰她,"說不定是他運氣好。"
沈智注意力轉移,抓住她伸出來的手,"怎麼青了?你爸又打你了?"
田舒蓋住手上的瘀青,勉強笑笑,"沒,是他跟我媽吵起來了,我攔了一下,不小心碰到的,沒事。"
"不小心碰到就青成這樣?你爸用了多大力氣啊!太可惡了,田舒,讓你媽告他家暴。"
田舒沉默,沈智也知道自己所說的不切實際,只能同情地抱抱好友的肩膀,"要是鬧得太厲害,你就避一避吧,到我家住兩天,跟我睡。"
田舒感激地看了沈智一眼,偶爾田舒父母吵得太厲害,沈智就會拉著她到自己家住兩天,沈智是個熱情有勁的女孩子,不說話都能讓人覺得暖洋洋的,田舒愛她這一點,並且為之感動。
一直在默默較勁的沈智,終於在學期考之後與唐毅爆發了一場正面衝突。
事情的源頭在團支部書記那兒,學期考之後團支部書記到各班抽人參加假期裡的團組織活動,特地把名單交給沈智,讓她負責通知,沈智照著名單找人,別人都一口應了,叫到唐毅,他也是一口,一口回絕了。
一個學期以來,沈智在一次次的大考小考中不知與唐毅暗裡比了多少次,但沈智的驕傲從未讓她走到他面前說過一句話。
沈智是這麼覺得的,這場戰爭是她個人的事情,與其說是與唐毅比賽,不如說是與她自己在較勁,如果她輸了,當然是埋頭努力再來過,如果她贏了,暗爽在心也就是了,沒必要跑到人家面前去大笑三聲。
沈智自認是個有家教的好孩子,她只是看不慣一個人而已,並不代表她會因此而當面嘲笑她。
更何況,唐毅這個在學習上超級變態的傢伙,從來沒給過她這樣的機會。
但這一次,沈智終於有了與唐毅面對面的正當理由,而他的回答加重了她對他的不滿,這不滿如同密封罐裡的泡泡,搖晃著擠壓著變成怒氣,眼看著就要衝了出來。
沈智站在走廊裡,一雙圓眼盯住唐毅。
"為什麼,拒絕參加團組織活動,你得有理由。"
唐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明顯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回答更是簡單,就三個字,"我沒空。"說完掉頭就走,留給沈智一個大步離開的背影。
沈智呆住了,這十七年來,她被身邊所有人喜愛、妒忌、羨慕,也有過偶爾的爭執,但眨眼就能雨過天晴,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有人當著她的面用如此冷漠並且排斥的態度對待她。
他絕對是故意的!
怒氣衝破胸膛,沈智眼前"轟"一聲冒出一堆火來,再等她回神,唐毅已經走遠了,眼看就要下樓梯。
她奔過去,試圖攔住他,沒想到他突然地轉過身來,沈智毫無心理準備,一時收勢不及,在眾人的驚叫聲中整個地撞在他的身上,鼻子磕到他的胸膛,急痛之中滿天金星亂冒,眼淚立刻就出來了。
將近放學的時候,走廊上人很多,一時鬨笑聲一片,還有些人吹起口哨來,場面不知有多熱鬧。
衝擊的力道太大,沈智被撞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捂著鼻子,眼裡淚花亂轉,唐毅也被撞得後退了一步,幸好他運動神經不錯,穩住身子之餘還把她也扶住了,否則兩個人多半得一起飛跌出去,搞不好一路滾下樓梯都有可能。
"喂,你還好吧?"沈智沒聲音,唐毅便伸直了手臂,把她推開一點距離,然後在終於看清沈智現在的樣子之後立刻皺起了眉頭,像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麻煩事。
"喂,你還行不行?要不要我送你去醫務室?"
周圍笑聲更大了,還有人交頭接耳,沈智羞憤交加,整張臉都漲得血紅,哪裡還說得出一個字來,用力撥開唐毅扶住她的手,別轉臉就想離開,可是才邁出一步就覺得鼻子下面粘膩膩的,伸手去抹,一低頭,居然一手的血紅。
沈智從小就有暈血的毛病,看到這片血紅立時天旋地轉,腳下哪裡知覺,直接就軟倒了。
2
沈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務室的白色單人床上了。
醫務室在一棟獨立的小樓裡,離教學樓非常遠,日落西山的時候,醫務室裡沒開燈,略帶些紅色的夕陽從長窗外照進來,落在立在床邊的男孩的頭髮上,肩膀上,還有他板起的臉上。
"幹嘛這麼看著我?"
"唐毅!"之前的一切清晰重現,他惡劣的態度,丟下幾個字掉頭就走的過分,還有讓她當中出醜的前因後果,沈智的憤怒又回來了。
"誰讓你待在這兒看著我的?衛生老師呢?"
唐毅仍是板著臉,"我在這兒是因為你暈倒了,是我把你送過來的,至於衛生老師,他剛才有事出去了,所以請我先不要離開,替他照看你一下。"
他說話時若無其事的口氣如同火上澆油,讓沈智心頭那把火愈燒愈烈,瞪他的眼神幾乎要滋啦作響。
"唐毅,你別把自己說得跟活雷鋒似的,如果不是你,我會在走廊上暈倒嗎?會被送到這兒嗎?"
"我也在奇怪你怎麼會暈倒。"他看著她,竟然真的露出些匪夷所思的表情來,"你突然像顆炮彈那麼衝過來,幸好我把你當成籃球接住了,換了別人說不定已經給你撞出內傷來了,體力這麼好,怎麼一轉眼就暈倒了呢?"
把她比作炮彈?當成籃球接住的?換了別人還要被她撞出內傷?沈智怒氣蓬勃,終於爆發了。
"我體力好不好關你什麼事?你不逃走我會想攔住你嗎?唐毅,你不要顛倒因果!"
"逃走?我只是按照放學時間離開學校,你追過來幹什麼?"
"我追你是要你參加團組織活動!"沈智腦子裡錚錚作響,那幾條叫做理智的細線開始紛紛崩斷,聲音越來越大。
唐毅垂目看了她一眼,臉上仍是那個平板的表情,不帶一點感情色彩地回答她。
"我說了,沒空。"
很好!沈智要瘋了,她再也躺不下去,她要站起來把自己的憤怒都對他吼出來!
沈智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唐毅現在對她的劇烈反應有些過敏,原本抱在胸前的雙手一鬆,本能地想要接住她,但他的雙臂一開,沈智的雙眼就正對上他外套內白色襯衫上的一灘血漬,她暈血的毛病又來了,頭立時發昏,還來不及吼回去一個字就再次軟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裡,一隻手無力地擺著,聲音虛弱無比。
"別,別讓我看到血。"
她趴在那兒說話的樣子可憐巴巴的,唐毅的表情扭曲了,憋了數秒之後還是沒憋住,笑了。
沈智聽到了!他在笑!他居然敢笑她!
她掙扎著把臉抬起來,想用眼睛表達自己的憤怒,但眼前看到的卻是一個夕陽中笑得眉眼彎彎的少年,那張臉上原本平直的線條全化了開來,燦爛的一團光影。
可憐的沈智,暈血暈得渾身無力,可心跳卻無法剋制地瘋狂加速,手心滾燙,雙頰升火,在這樣近距離的稀有笑容面前,再一次地,呆了。
這天沈智是被自己的母親接回家的,她媽媽對她自小嚴厲,看到女兒萎靡不振的樣子也沒有一句安慰,問了事情經過之後只是表情嚴肅地對她說了一句,"就算是學校里布置的任務,但同學之間還是要注意一點交流的方式。"然後與衛生老師告辭,帶著沈智與立在門外的唐毅擦身而過,全沒有要多看他一眼的意思。
倒是沈智回了回頭,唐毅卻已經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外套一直扣到最上的那顆紐扣,臉上早已恢復了原先的平板表情,之前那個夕陽中的笑容像是個虛幻的水泡,再無蹤影。
唐毅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家在高樓環抱中最後一片未拆除的棚戶區深處,晚飯時分,每一條狹窄的過道中都有還未熄滅的煤球爐在冒煙,有些人坐在外面吃飯,炒菜聲交談聲還有孩子的哭鬧聲交雜在一起,屋簷低矮,他人高,走過某些地方的時候還要低一下頭,再回應兩聲鄰居的招呼。
唐毅到家的時候父母都已經在吃飯了,餐桌上只掛了一支五十支光的燈泡,落下一團黃色的昏暗的光,母親看到他就站起來,"今天這麼晚,學校有事?"
他應了一聲,放下書包走過去,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飯碗,又把父親落在桌上的菜夾起來放回他碗裡。
"爸,小心點。"
唐毅的父親目光呆滯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嘴裡發出模糊的聲音,他母親也伸手過來,用事先圍在丈夫脖子上的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菜湯。
"今天又跑出去過了,我就衝個熱水一轉身的功夫就不見他,還好鄰居幫忙攔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換了種藥的關係,這兩天鬧得特別厲害。"
唐毅"恩"了一聲,低頭開始吃飯,"今晚我在,你早點睡,我看著爸。"
"你管你讀書,我沒事,等他吃過藥睡下就行了。"
"我來,反正也要看書的,一樣。"唐毅三兩口吃完飯,站起來收拾桌子,轉身到外面洗碗。
唐毅的母親看著兒子,漸漸眼睛又溼了,丈夫兩年前跑長途出了車禍,搶救過來腦子就糊塗了,經常一個人跑出去,家裡原本經濟就不寬裕,她又不得不辭職在家照顧丈夫,只能靠吃一點低保生活,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幸好兒子爭氣,但落在這樣的家庭,讀書再好又能怎麼樣呢?一樣小小年紀就在打工,比民工的孩子還不如,她這個做媽的,總覺得委屈了孩子,時時想起便要哭起來。
唐毅看到了母親的眼淚,雖然已經習慣,但仍有些無奈,今天這是怎麼了?誰都要在他面前落下幾滴眼淚來。
這天晚上唐毅獨自把襯衫洗了,搓著那條血痕的時候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沈智,想到她被撞之後捂著鼻子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還有張牙舞爪跳起來卻又突然倒在床上的樣子,就算雙手還泡在冰冷的水裡,他都無法控制地彎了彎嘴角。
沒辦法,她實在太搞笑了。
他不是沒有注意過沈智,她時常看他,帶著暗暗咬牙的表情,又假裝完全不在乎,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有意思,但他從未把這些畫面放在心上過。
讀書對某些人來說,爭的只是一時之氣,但對他來說,卻是必須要做到最好的事情,因為他沒有退路,不做到最好,就可能會失去最後的一點機會。
沈智不可能理解他,他確定她是那種路有凍死骨還要問何不食肉糜的女孩子,她家境良好,在學校眾星拱月,這樣一個公主型的女孩子,是他最不想與之有所交集的人物,她與他不是一個世界的,她不會理解他,他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但是今天,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他起了衝突,撞在他身上,淚水汪汪,鼻血長流,還在他面前暈倒,接住她的時候他也是手足無措,他沒想過她會暈倒,她是那樣活蹦亂跳精力充沛的一個人,剛才還在對他怒目而視,卻轉眼就軟了下來。
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女孩子的身體,柔軟的,像一團棉花,沒一處著力的地方,這感覺太陌生,讓他第一下居然沒能托住她,差點與她一起倒在地上。
他在醫務室裡看了她很久,沈智閉著眼睛的時候更像一團棉花糖,臉頰又軟又白,頭髮卻很黑,眉毛也是,對比分明。
他想離開,又不能,看著她醒來才覺得胸口一鬆,原來他一直緊張著,緊張她是撞壞了,看到她又開始怒氣衝衝地大聲說話才覺得放心,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她居然一轉眼又蔫了下去。
她軟綿綿地倒在那裡說她暈血的樣子太有意思了,他笑了,實在是忍不住,然後她抬起頭來看他,表情古怪。
回憶到這裡嘎然而止,唐毅不笑了,突然覺得頭疼,沈智最後的那個表情讓他不解,但他有直覺,他的麻煩要來了。
3
唐毅的直覺很準,他的麻煩果然來了。
沈智卯上他了。
沒空?之前她認定唐毅每天晚上都在惡補功課,但現在考試剛結束,難道他的補習老師是二十四小時超市?全年無休的?她就不信了,一個高二的學生,忙什麼能忙到整個假期都沒一點空閒,連理由都說不出來,他家難道是搞地下黨的?
沈智是個行動派,一旦她覺得這件事有所蹊蹺,她是一定會想要找出個真相來的,唐毅越是不說他究竟為什麼不能參加活動,她就越是想知道他究竟在幹什麼。
她倒要看看,這傢伙神秘的外衣底下,究竟藏了什麼樣的秘密。
但是還沒等沈智展開調查,她就被一個意外的發現震驚了。
沈智沒有想錯,唐毅確實有秘密,還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週末的晚上,沈智又遇見了唐毅。
在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方,時間也相當之晚,總之一切都令她覺得不可思議,就連她這樣2.0的眼睛,都懷疑自己的視力是不是出了問題。
那晚沈智跟著全家到五星級酒店喝喜酒,爸爸老同學的兒子結婚,喝完喜酒全家還被留下來參與鬧洞房了,走出酒店就已經過了十一點,一家人立在路口叫車,城中熱鬧之地,對面就是燈光閃爍的酒吧,沈智媽媽最看不慣這樣的場合,皺著眉頭跟丈夫說話,又抱怨這裡連車都叫不到。
"那去對面叫吧,我看那兒車多一點。"沈智父親開口。
"不去,那地方烏煙瘴氣的。"
沈智沒說話,她覺得眼前有幻覺,將近半夜,她居然看到唐毅立在街對面,穿著黑色的制服,站在那家酒吧門口,正在替人拉開車門。
她以為自己是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他。
"姐,你在看什麼?"沈信看她兩眼目不轉睛,也覺得好奇,湊過來問了一聲。
"沒,沒什麼。"沈智想過去確認,但是立在街道那邊的唐毅像是突然感覺到什麼,抬起頭來,隔著寬闊的街道,隔著穿梭來去的車流,與她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然後他的一切動作都停止了,僵住一瞬之後才慢慢挺直了身子,遠遠地看著她。
燈光落在他的臉上,沈智再無疑問,那個人,絕對就是唐毅。
她腳下一動,但手卻被弟弟抓住了,耳邊還有催促聲,"姐,老爸攔到車了,快來。"
她在倉促中被沈信拉進出租車裡,門合上之後立刻又撲到車窗邊往那個方向看,但剛才唐毅所立的地方已經沒有人了,只有酒吧門口明晃晃的霓虹,不間斷地閃出各色光芒。
沈智看到的確實是唐毅,在她坐在出租車中為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匪夷所思的時候,他正立在酒吧的大門後,懊惱到極點。
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在這樣的地方打工,尤其是她,他不知道沈智會做出什麼樣反應來,如果她跑來問他,你為什麼會在酒吧門口替人拉門,他又該說些什麼?
這兩年來覺得自己已經對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都能妥善應付的唐毅,在這一刻煩惱得頭疼欲裂。
沈智並沒有當面跑去質問唐毅,她不認為這樣會有任何結果。按照唐毅的性格,她不用問就能想象出他的回答是什麼。
他一定會板著臉說,"不是我,你看錯了。"
或者,"你又撞到腦子了嗎?"
沈智沒有撞到腦子,但她想知道真相。
她在幫班主任整理全班成績的時候問了,"老師,唐毅是從哪兒轉過來的?為什麼會轉到我們這兒?"
唐毅替班裡拿了不少獎了,班主任聽到這兩個字就露笑臉,"他從城東轉過來的,具體情況我不是很清楚,應該拿了高校物理聯賽的冠軍,我們校長點名問人家要來的吧。"
拿了冠軍就轉校?太不知道忠於母校忠於黨的道理了,沈智在心裡撇嘴。
"那他爸媽是做什麼的?老師你去家訪的時候見過沒?"
從沒聽唐毅提起過他父母,那麼神秘,她又想到立在酒吧門口的唐毅,他父母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兒子在幹什麼?
"我還沒去過他家,他說家裡最近有事,不太方便。"班導說到這兒突然對沈智眨眼睛,"沈智啊,你是不是對唐毅有意思?老盯著他問。"
班主任自己也才二十出頭,大學畢業沒幾年,平時就跟學生們沒大沒小的,說著說著就覺得有意思,逗了沈智一句。
沈智當下板臉,"才不是!他拒絕參加團組織活動,又不給理由,我這是關心同學。"
說得班主任哈哈笑。
沈智去了唐毅的家。
她記下了唐毅的地址,然後在休息日裡,一個人去了一次。
拿著地址走在路上的時候,沈智心裡已有些忐忑,但對唐毅的好奇已經成了她的一種執念,讓她寢食難安,輾轉反側,總之就是一個無法擺脫的怪異心結。
究竟為什麼他會去一個酒吧打工?是偶爾一次還是每晚如此?他究竟花多少時間讀書?沈智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以及其他同學與唐毅的智商有著很大的差距。
還有,高二算成年了嗎?沈智是小月生的,還有幾個月才滿十八歲,唐毅呢?未成年人打工不需要查身份證的嗎?
沈智邊走邊想,門牌號在橋下中斷,她轉了進去,橋下陰暗,斑駁水泥壁上貼滿了不知所云的小廣告,路面不平,兩側骯髒不堪,再裡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棚戶房子,緊緊擠挨在一起,有人在外頭架起的竹竿上曬被子,大概是被人先佔了好位置,罵罵咧咧的,背後的小道被低矮屋簷遮蓋,狹窄得僅能讓人側身通過。
沈智立在這片棚戶區前呆住了,她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也沒想到自己熟悉的城市裡還會有這樣的地方,一時方向全無,全不知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
耳邊突然傳來驚叫聲和紛亂的腳步聲,她還來不及躲閃就有人從黑沉沉的通道中竄了出來,經過她身邊時與她肩膀相碰,撞得她整個人都往邊上跌了下去。
昨天剛下過雨,這兒的地面上仍有些泥濘,沈智雙眼一閉,心裡叫一聲"慘了!",沒想到肩膀被一股力氣帶住,她狼狽地穩住身子之後才睜開眼睛,想說"謝謝",但那人已經抽回手,匆匆說了聲"對不起",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那個聲音,那個背影……沈智不敢相信。
她看到他奔上前將那個撞到她的老人一把抓住,那老人一看便是精神不正常的,表情可怕,嘴裡"嗬嗬"有聲,還要掙扎,他就用雙手將他扣住,然後叫了聲,"爸!"
爸?沈智立在原地,雙目圓睜,口吃地,"唐,唐毅?"
唐毅轉過頭來,終於看清剛才自己扶住的是誰,眼色一沉,整張臉都冷了下來。
"沈智,你在這裡幹什麼?"
4
沈智在這一瞬間完全明白了唐毅之前種種奇怪之處的理由,但她再也不覺得唐毅的秘密是有意思的了,她只看到他冷冷看著自己的眼神,凍得她整個人都如墜冰窖。
唐毅母親也追出來了,看到兒子與一個女孩面對面立著,明顯是認識的樣子,丈夫還在掙扎發作,她臉上就露出些窘迫的樣子,什麼都沒說就將丈夫邊哄邊帶走了,留下他們倆站在原地。
唐毅沒動,一開始的震驚還未過去,怒氣已經上來了。
是她,居然是她!這個處處與他針鋒相對的沈智,就連他打工的地方都會被她撞見的沈智,她居然跑到他家來了,他不信她是無意路過這兒的,她也不可能路過這樣的地方,那麼,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究竟想幹什麼?
唐毅一直都沒有再說話,沈智漸漸意識到自己所犯的是多大的一個錯誤,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但又不能不開口,囁嚅半天,最後還是期期艾艾地講了一句。
"我,我不是故意的……"
"有趣嗎?"唐毅突然開口打斷她。
他的聲音那麼陌生,沈智害怕起來,搖著手,"不,不,啊,我不是要來偷看你家的情況,我,我……"
完了,她開始語無倫次了。
"夠了,現在你滿意了吧?滿意了就走吧,想告訴誰都可以,但請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我已經沒什麼可以讓你好奇的了。"
沈智被他說得呆住,剛才看清他的那一瞬的錯愕表情又回來了,那個讓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表情,現在又添了一些更復雜的東西,震驚、無措、憐憫混雜在一起,讓她的整張臉都顯得陌生。
他並沒有以自己的家庭為恥,但也沒想過要將之大白天下,讓誰都可以自以為是地對他表達一些同情或者憐憫,他不需要,尤其是她的!
沈智還想說些什麼,但唐毅已經轉身走了。
他沒有回家,只是沿著路一直往前走,一個個路口被拋在身後,路上車流往來,人群熙攘,兩側商鋪繽紛熱鬧,身後一直有腳步聲跟著他,有時還是小跑起來的,他知道是誰,但一直都沒有回頭,也不想回頭。
跟在唐毅身後的是沈智,她不知道唐毅要去哪裡,只是一種本能,看著他的背影就跟了上去,唯恐讓他消失在自己眼前。但他走得太快了,而且絲毫都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她不擅走長路,到後來實在撐不住了,只好奮力拉近兩人的距離,並且從後拽住他,聲音怯怯。
"別走了行不行?我走不動了……"
唐毅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一時的憤怒已經變成無奈,然後是更深的無力感。"你別跟著我行不行?"
"不行啊。"沈智快要哭出來了,"我怕你……"
"我不會因為你看到我家的情況就去自殺的,沈智,我沒那麼無聊。"唐毅咬牙。
"你家,你家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的。"她就差沒有伸出三根手指對天發誓。
"隨你。"他看旁邊。
"還有你在酒吧打工的事情,我也不會說出去的。"她急了,怕他再走掉,手裡抓得更緊。
"是不是還要我謝謝你?"
"不是不是。"她擺手。
"那你還跟著我幹什麼?"
"我怕,我怕你不原諒我。"沈智從沒走過那麼多路,腳痛得都要燒起來了,再聽到他這樣冷嘲熱諷的語氣,終於忍不住,眼裡水霧瀰漫,眼看就要哭了。
"喂,喂!"怎麼又哭?唐毅望天,再一次被她打倒了。
這天沈智是被唐毅用自行車送回去的,他回家取車的時候讓她她在路邊的肯德基裡等他,還給她買了個冰激淋,沈智要付錢的,他已經給了。
"我來買啦,對不起。"
他瞪了她一眼,"收回去。"
沈智無條件投降。
唐毅騎著自行車回到肯德基的時候發現沈智仍坐在原來的地方,隔著玻璃向外張望,看到他就笑了,眼睛還是紅紅的,像只小兔子,不知有多可愛。
回去的路上沈智一直都很安靜,唐毅也不說話,埋頭騎車,暮色漸落,路燈一盞盞亮起來,下坡的時候風把他沒有扣起的外套吹了開來,男孩溫暖的脊背,還有耳邊呼呼作響的風,這一切都讓沈智感覺自己身處夢中。
她想起他在校醫務室裡的那個笑臉,想起他那天離開時扣得緊緊的校服,想起他在酒吧前替人拉門的樣子,還有剛才,他帶她走進肯德基裡,給她買下那隻冰激凌時的表情,明明是瞪她,嘴角卻是微微翹著的,像是在笑她總是做出蠢事來,笑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些事情來。
她知道,她現在知道了,原來她這樣在意唐毅,並不是因為她討厭他,而是因為她喜歡他!
唐毅一直都沒有說話,身後是沒有沒一點聲音的沈智,安靜得讓他覺得反常。
路很長,他騎了很久,卻仍感覺前面有無限的路要走,心裡一片空白,並不是不舒服,只是覺得一切都很好,就這樣一直騎下去,沒有盡頭也很好。
這怪異又美好的感覺讓他無措,下坡的時候唐毅終於打破沉默,低聲說了句,"你在幹嗎?小心。"半是提醒她,半是提醒自己,但背後突然一暖,是他身後的女孩兒,伸出手來,輕輕抱住了他。
沈智問自己,如果那時的她能夠預知未來,知道她與他會有那樣一個悲傷的結局,她還會伸出手去嗎?
唐毅也問過自己,如果那時的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被沈智決絕放棄,他還會在那一刻感覺到滿心柔軟嗎?
但是十七歲的他們誰都沒有預知能力,真可惜,他們誰都沒有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