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他的聲音突然響起,我低下頭,看到自己十指糾纏,指節有些發白。他的手伸過來,覆蓋在上面,溫暖而乾燥。“你怎麼還在抖?”一聲輕輕的嘆息傳來,另一隻手把我整個人攬過去,他的懷抱永遠像是一個封閉的小世界,淡淡的青草香氣,包裹了我。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不知道如何應答,他的臉俯下來,看我的眼睛:“你是在害怕嗎?害怕什麼?留白,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樣過,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我聽出他聲音裡的一絲笑意,詫異地抬頭,看著他。
他伸出手指將我散落的頭髮撥到耳後,微微笑:“讓我猜猜看,你是在害怕我會生你的氣嗎?”
我開始感到奇怪,艱難地開口問他:“剛才的情況,你難道不生氣嗎?”
“你回答我幾個問題,留白。”他仰起頭,看著車頂,這是他習慣的思考方式,我回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時不時流露出深思的表情,思緒一下子飄遠了,可是馬上,回憶就被他的問題打斷,他低下頭,“那個默然,呃,就是你的前夫。”說這個詞的時候,他眉頭皺起,我突然有點想笑,不知不覺,心情已經好起來了。“你跟他,一直有聯絡的嗎?”
“他有些時候會來看看茉莉,帶她回家見見爺爺奶奶,可是我很少有機會遇見他。”我很認真地回答。
“你說拒絕他的提議,是什麼提議?”
“呃,”這次輪到我遲疑,暗暗深吸一口氣,我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他向我的父母提出,要和我重新開始,我爸爸媽媽希望我和茉莉能夠有一個完整的家,所以他們的態度是贊成的。”
“你呢?”他眉頭皺得更緊,手裡的力道加重了,我感覺有些呼吸困難,可是這不是掙脫的時候,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說,“我剛才說的話,你還要我重複一遍嗎?”
他鬆弛下來,微微笑了,“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是的,一開始,我很生氣。不知道為什麼他會莫名其妙出現在機場,還那麼理直氣壯,我甚至以為是你讓他來接機的,是你嗎?”他用手指,輕輕颳了一下我的臉。
我橫了他一眼:“你說呢?”
“留白噢,你怎麼變得這麼快。”他呵呵笑起來,“剛才你睜著大眼睛,慌慌張張的樣子,不知有多可愛,我好喜歡。”
我推開他,有些害羞,“那麼尷尬的場面,你叫我怎麼辦。”
他親親我的頭髮,放開手,開始將車起步,“留白,我只要知道,你選擇的是我,就可以了。”
我心情大好,在座位上舒展身子。車子駛出地下車庫,平穩地向前疾馳,他側過臉看了我一眼,眼裡都是溫暖,“還有一件事,留白。”
“嗯?”我低聲回應。
“你打算什麼時候,讓我見見茉莉?”
心裡那個飽滿的漿果又開始淌出甜蜜的汁液來,我坐正身子,長久地注視著他。留白,你何德何能,得到這樣一個好男人。只要待在他身邊,幸福和安定的感覺就會把我所有的憂慮一掃而光,好像什麼事情都變得很簡單,一切都會得到最完滿的結果。
“楚承,”我聲音低低的。
“怎麼了?”他看著前方,“這個週六好不好,我們帶茉莉去騎馬,這裡有沒有馬場?”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我眼眶發熱,說不出話來,該死,讓我這麼感動,叫我怎麼辦。
“你怎麼不說話?”他又側頭看了我一眼,情不自禁地,我傾身過去,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側低語:“楚承,我愛你。”
他不語,然後車子突然靠向側邊的緊急停車帶,剎車停下。我還來不及吃驚,雙唇已經被他的狠狠吻住,他的手扣住我的後腦,唇齒極盡纏綿,我幾乎窒息他才將我放開,氣喘吁吁中,聽到他的回答,“留白,你愛我,決不會比我愛你更多。”
這天,他沒有直接送我回家,我們去了小巷裡的公寓,恩愛纏綿,直到筋疲力盡。高xdx潮來臨的時候,我幸福地嗚咽,然後蜷縮在他溫暖的懷裡,沉沉睡去,他的手始終將我緊緊箍在胸前,就算在睡夢中,也會不自覺地將翻身欲離的我壓回他的懷裡。被自己愛的人深深愛著,這一刻,我感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傍晚回到家裡,門鈴響過,首先撲出來的是茉莉溫暖清香的小身子。我放開行李箱,一把將她抱起,親她的臉頰,“寶寶,媽媽好想你。”
“我也想你的,媽媽。”她毫不吝嗇地嘟起嘴親我的臉,小手環繞上來,緊貼在我身上。
“留白,你回來啦。”媽媽的聲音響起,我沒有回答,放下茉莉,對她微笑:“寶寶,你到樓下愛玲家玩一會,媽媽有事情跟外公外婆說,好不好?”
她張大眼睛,看著我,點點頭。我幫她按下電梯,看著她走了進去,然後抬頭看了爸爸媽媽一眼,心裡有些酸楚,他們兩個表情期待,一定認為我這麼晚才回到家,多半是已經和默然達成了協議,現在要告訴他們好消息了。
“我們坐下來說好不好?”我走進客廳,坐在餐桌前。
“今天默然有沒有去接你?”他們也坐下,媽媽率先開口。
我看了她一眼,有些責怪。果然是媽媽,到底還是告訴他我回來的航班。“他是有來接我,可是我並不是坐他的車離開機場的。”我實話實說,然後毫不意外地看到媽媽變了臉色。
“留白!”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們的想法,”我嘆息,“可是爸爸媽媽,我真的不能再接受這個人了,而且我現在已經有了新的感情,我和他,是非常認真地想在一起,這個時候叫我再回到默然身邊,我想是絕對沒有可能的。”
“你說的是誰?”爸爸開口了。
“他叫作楚承,潮州人,在加拿大長大,剛回上海不久。”
“他知道你的具體情況嗎?”
“知道,一開始就知道。他還提出要見茉莉,我想這個週末我們三個會一起過吧。”
“那麼,你確定你們會有結果嗎?”
這個問題,叫我怎麼回答?我啞然,沉默地看著父母的臉。結果,什麼是結果?不往前走,怎麼可能看到將來?我知道我和他有結果的幾率,可能跟奇蹟發生差不多,可是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就要放棄,就要選擇那條一定會有結果的路,就算那個結果,是萬劫不復,也在所不惜嗎?這些話,叫我怎麼說出來?
“我已經跟你說過,齊大非偶,留白啊,你一直很聰明,從來不用爸爸媽媽操心,怎麼這次,會這麼糊塗?”媽媽皺著眉頭,一臉的不贊成。
“什麼是清醒?”我有些煩躁,“和默然複合,就是清醒嗎?”
“你還有更好的選擇嗎?那樣的豪門,是我們這種人家高攀得起的嗎?就算他現在喜歡你,可是能夠堅持多久?一年?兩年?到最後受傷的,還不是你?留白啊,爸爸媽媽不是要阻止你戀愛,只是不想看到你以後痛苦。”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在心裡大喊,可是完全發不出聲音。楚承,這些痛苦,你是體會不到的吧。可是我,每天都在這樣的矛盾中煎熬著,現在被媽媽赤裸裸地提出來,我的心痛得緊縮起來。
“爸爸媽媽,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我的聲音軟弱,唯有哀求,“請你們讓我,自己來選擇。無論將來發生什麼,我都會自己承擔,好不好?我不知道和他在一起,將來會不會有結果,會不會痛苦,我只知道和默然在一起,我現在就會開始痛苦,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餐桌上一片沉默,最後還是爸爸開口,“留白啊,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一切自己把握,我們不想再多說些什麼了。”
“謝謝。”我長出了一口氣,“我下樓去把茉莉接回來。”
我沒有直接帶茉莉回家,而是牽著她的手,到小區的花園裡散步。夏日的傍晚,樹蔭濃郁,一片清涼,我的低下頭,柔聲問她,“茉莉,你和媽媽在一起,過得開心嗎?”
“開心啊。”她的小手將我抓得緊緊的,“媽媽,爸爸帶我去過公園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怎麼了?”
“爸爸問我,要不要讓他回家?”
“你要和爸爸一起生活嗎?”我蹲下身子,目光和她平視,鄭重地問。
她遲疑了半晌,然後對我說,“可是我覺得,和爸爸在一起,你總是不開心。我想你開心,媽媽。”
哦,茉莉。我忍不住熱淚盈眶,伸出手抱緊她,心裡的挫敗和酸楚,簡直要將我整個打倒。如果和默然重新開始可以讓你幸福,我一定會這麼做的。可是一對不快樂的父母,真的會讓你幸福嗎?我擁著女兒,感覺從未如此彷徨,才相隔數個小時,和他在一起的快樂便被現實狠狠掐滅,未來究竟會如何,在我眼裡,忽然變得全然模糊,毫無把握。
菲在第二天早晨打電話給我,不想待在家裡,我約她出門一聚。見面的時候,她誇張地上下打量我,然後打趣:“留白啊,昨天這麼驚心動魄的場面,你居然還能完好無缺地出現在我面前,真不容易噢。”
我苦笑,習慣性地在過大的沙發中團起身子。永遠黑襯衫的老闆把咖啡和蛋糕端到我們面前,饒有興趣地發問:“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差,出什麼事了?”
“快去忙你的。”我沒好氣,我的生活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出鬧劇,讓身邊的每個人都好奇不已。
他保持微笑,好脾氣地下樓去了。菲左顧右盼,然後在沙發上舒服地嘆氣:“留白,多好的地方,你真是會享受。”
“我很煩。”撐住頭,我嘆氣。
“如果我是你,就不覺得煩。也不是人人有機會在機場上演被兩大帥哥爭奪的精彩一幕的。”菲呵呵笑,然後問我,“留白,你後來,是和誰回家的?”
“你猜呢?”
“我猜?後來的那個,是你的前夫吧?先讓我理順關係,你的生活太精彩了,我們看得有點糊塗。”
“你說默然?”我點點頭,“是的,他是我前夫。”
“我也戀愛過,女人看到自己心愛的男人,眼睛就發光。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你一定是選了楚承,你現在的男朋友,對不對啊?”
我再點頭。菲夢幻起來,“留白噢,你真厲害。當時那個情景,比日劇韓劇還精彩。他們兩個人眼神對峙的時候,簡直火花四射。”
我笑起來,“菲,你不是和我一樣大嗎?怎麼弄得跟小女生一樣。兩個男人中間夾著一個女人,就算是一隻母豬,他們也會當天仙搶,等搶到手了,他們就會發現,原來只不過是一隻母豬而已。”
菲大笑起來,差點打翻面前的杯子,“你不是用這個來形容你自己的吧。拜託,沒看到楚承看你的樣子嗎?他是真的把你當寶。”
“可是我害怕,情深不壽。”
“不要跟我掉文,喜歡一個人,就努力爭取和他在一起。現在就開始擔心將來,那日子怎麼過?”
“菲,”我看著她,有點感動,“你真是樂觀。”
“我也有過辛酸的戀愛史好不好。”她不滿,“想當年和我初戀男友分手的時候,那才叫一個慘烈,我當時每天以淚洗面,內分泌都失調了,就差沒得憂鬱症。”
“我也想努力爭取啊,可是菲,你覺得我和他,會有將來嗎?”
我們倆同時沉默,然後菲一揮手,認真地對我說,“留白,這個世界,總會有奇蹟的。”
奇蹟,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反覆咀嚼這個詞。在別人眼裡,如果我能和楚承修成正果,那就是奇蹟。其實在我自己心裡,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呢?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我手忙腳亂地接通,“喂?”
“留白,在哪裡?”是楚承,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有資格隨時隨地問你在哪裡,問得自然,我也答得順口,“在回家的路上,剛和菲喝完咖啡。”
“下午有空嗎?我想帶你看看我家的別墅,我半小時後到你家接你如何?”
“可以啊。”
“那,等會見。”
“嗯,等會見。”我合上電話,加速回家。反光鏡裡,照出我微微含笑的臉,不要想太多了,留白。快樂的時候,何必讓不可知的將來,困擾自己呢?
雖然已經做過心理準備,但是當他的車駛過長長的車道,停在那棟所謂的別墅前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愣住了。白色的房子在花園的環抱中靜靜地閃著光,屋後是一大片草地,有小徑直通湖泊,路的盡頭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碼頭。這是不是上海啊?我的腦子有一瞬間的時空錯位,請允許我小小的心理不平衡,當這個城市中還有很多人為了能夠有自己的一個小小空間而拼命奮鬥的時候,看到這樣的房子,是會讓人很氣餒的。
“喜不喜歡我家的別墅?”他拉我往裡走,“已經在裝修了,小心腳下。”
“別墅?”我張大眼睛,“先生,這個叫做豪宅好不好,你要是希望用錢來鎮住我,這樣的刺激足夠了。”
他呵呵笑起來,伸手捏我的鼻子,“用錢可以鎮住你嗎?怎麼不早說,害得我挖空心思,每天都在想怎麼可以追到你。”
我們已經走到堆滿建材的客廳當中,空間之寬闊,簡直可以裝下兩個我的家,我嘆了口氣,“早知道你這麼有錢,怎麼也要擺擺架子,讓你追得更有誠意一點。”
“怎麼才叫有誠意?”他拉著我上樓,“在這裡,給你留一間房,好不好?”
“客房嗎?”我探頭張望。
“當然是和我共享一間房,傻瓜,你還指望一個人睡嗎?”他從後面摟住我的腰,溫暖的呼吸埋入我的髮間,巨大的房間空蕩蕩的,只有陽光從落地的玻璃門外射進來,這一刻,我心愉悅,情不自禁,轉身擁抱他。
“楚少爺,這位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我吃驚地鬆開手,楚承回頭,打招呼,“福伯,你還在阿。”
走上樓梯的是一個身材瘦小的老人,眼神越過楚承的肩膀,望向我。
“這是我的朋友留白,我帶她來看看別墅。留白,這是福伯,我爸的助手,現在負責別墅的裝修。”
“你好。”我向他點頭,看到他眼裡探詢的意味越來越深,我不由後退一步,“楚承,我到樓下看看那片湖,好不好?”
他微笑,“你去吧,留白,我跟福伯交待幾句,就下來,等下我們去吃飯。”
我走向樓梯口,聽到身後他們兩人用潮州話開始交談。忍不住偷偷回頭,卻看到那個老人,正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我,我快步下樓,不知為何,心裡開始忐忑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