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我在燈下提筆,給師父寫了一封極長的信,詳詳細細地説了我在閆城這段時間所過的生活,以及行醫期間遇到的人與事,我很久沒有與師父通信了,一提筆就覺得有説不完的話,一盞油燈點到黯淡,薄絹越拉越長,最後連鷹兒都不滿意了,飛到桌上用爪子踏了踏我的信,表示抗議。
我“哎”了一聲,趕緊將薄絹收攏來,怕鷹兒爪子鋒利,將我寫的信劃破了,嘴裏還要跟它講:“這是蠶絲製成的薄絹,很輕的,捲起來才一點點,一點兒都不重,你這麼厲害,連一塊小小的蠶絲絹都帶不動,小心讓別的送信鳥兒笑話。”
它就更不滿了,撲扇了兩下翅膀,又用嘴在我肩上啄了一口,力道倒是控制得很好,連我的布料都沒啄破,只是嚇了我一跳。
我只好先將還未寫完的信收起來,想着先睡一下再繼續。
我睡了沒多久,外頭突然傳來急促的拍門聲,睜眼看到日頭還早,我起身去開門,心想着大概是有急病的病患上門。
門一拉開,果然看到滿臉憂色的病家,病家是三個人一起來的,兩個老人帶着一個姑娘,那姑娘已經不能行走,被老大爺背在背上,一陣陣地呻吟。
兩個老人像是趕了很久的路,都是精神萎頓,見到我嘴唇亂動,無數的話要説卻説不出來。
我讓他們進來,鋪子裏有為醫患準備的簡單牀位,那病人被扶持着躺下,卻是個十幾歲的女孩,與我也差不多大,五官原也清秀,只是身上發滿了紅疹,密密麻麻的,一時間竟讓人不敢注目。
兩個老人進門之後便撲通向我跪下了:“神醫,救救我女兒,救救我女兒。”
我趕快扶他們起來,又去拿看診的器具,過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們原是住在城外李家村的,女兒得了惡症,找了好幾個城外的赤腳醫生都看不好,還去廟裏請過神婆,但神婆都束手無措,後來聽人説起我,就一早趕進城來找我了。
我聽他們叫我神醫,心裏就一陣激動,想要是太師父在我身邊就好了,少不得要跟他確認一下,我是不是能去找我師父了,但這念頭也只是一剎那就過去了,面前病患兇險,不由得我不全神貫注。
我一加查驗,便發現李家女兒的病勢不好,急問他們這症狀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兩位老人就説,就是前些天大熱起來,村裏就開始有些人發了疹子,一開始也沒人當是一回事,覺得不過是熱疹,用井水激一激,吃點寒性的東西就好了,沒想到後來這病在村子裏傳了開來,許多人都得了,他家女兒現在已經呼吸困難。水都喝不下去了。
我一驚:“怎麼?這病已經有許多人得了?”
老人滿臉皺紋都像是擰在了一起:“是啊,有幾個小的都沒了,熬不過去,最小的那個才一歲。”
老太就哭了,老淚縱橫:“神醫,你要救救我女兒啊,我家大牛前些年參戰去了,一去就沒有回來,我們就只剩下金花這個女兒了,你一定要救救她。”
我心裏已有些發急,這症狀現在看來定是疫症,還是會致命的那一種,其狀之兇險,連我都沒把握能夠將她救下,若是傳開來,那更是兇險,這一城的人都會受波及。
我想了一下,當機立斷:“大娘,您到廚房燒些熱水,滾燙的拿過來,我有用。大叔,我們不能留在城裏,我跟你們回村子裏去,我去配些藥,先讓金花喝了,等我把鋪子收拾一下我們立刻就走。還有,您剛才過來的時候,有沒有在其他地方歇過腳,讓人和金花姑娘接觸過?如果有,請您務必告訴我,我讓人給他們也送些藥過去。”
兩個老人聽我這樣説,更是害怕,還想説些什麼,我已開始準備藥材,又安慰了一句:“不要怕,我跟你們去就是,大娘,廚房在左手邊。”
等滾燙的開水打來,我已在金花身上敷了些藥,回頭再將藥粉撒入滾水中,將她接觸過的牀單被褥泡了,又在屋裏各處都撒了藥水。
我再另取藥粉混入水中,自己喝了一些,也要兩位老人喝了,這才開口。
“大叔大嬸,可以走了,我們儘早回村子裏去吧,我還想看看其他人。”
正説着,門口一陣響動,我還來不及回頭,門已經被人推開了,衝進來的官差一個個如臨大敵,渾身包得沒一處露在外頭,就連臉上都纏着布……
“就在這兒,快,快把他們拖出去!”
我一愣神的功夫,那些官差已經衝進來將屋裏除我以外的三人拖了出去,丟上停在屋外的木板車。
“你們幹什麼?”我被攔在屋裏,只來得及問這一句。
為首的那差人被布條蒙了臉,眼睛從一條縫裏露出來看着我,含糊不清地:“小玥姑娘,城外李家村瘟疫氾濫,縣太爺下令封村,這幾個人是漏網之魚逃進城裏,必須將他們立刻送回去。”
我被一羣人七手八腳地拉住在屋裏,還待説話,門外的木板車已經被蓋上油布潑了石灰水一路絕塵而去,拉車的催馬如催鬼,渾身包得只露一雙眼睛還一路吆喝,要兩邊人家關窗閉户,誰敢露頭一併帶走。
木板車消失之後,餘下的公差才略鬆了口氣,領頭的向我拱手:“小玥姑娘得罪了,疫情猛如虎,今日多有冒犯,姑娘擔待。”
我知道疫症蔓延的厲害,但仍有些忍不住,開口道:“怎不把我也一併拖出去?”
那差人就陪笑了:“怎敢驚擾小玥姑娘?姑娘神醫妙手,必定不會染上惡病,説不得還要請姑娘賜些良藥,照顧一下兄弟們。”
他雖説得客氣,但話裏的意思我是明白的,疫症一起,人人自危避如蛇蠍,若不是縣衙上下都知道我師父是誰,現在我已經在那木板車上被一起拖出城去了。
我想一想,將剩餘的防疫藥粉在一大盆水裏泡了,取了些小杯來要他們先喝下去,那些人多數目露遲疑之色,但那領頭的卻毫不遲疑,端過杯子一仰頭就喝了,其動作之迅速,連臉上包着的重重布條都忘了,放下杯子之後,白色布條的嘴部一灘褐色藥漬,看上去像是一條異常肥大的毛蟲。
我一時沒憋住,就笑了。
他便看着我愣了,我冷下臉來,對他道:“看什麼?”
他撓撓頭,也不答我,把臉上布條都揭了,轉過頭去粗聲大氣地對其他人道:“還不快喝藥!要不要命了?”
我突然看到他的整張臉,原來還是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嘴角上翹,板着臉的時候也像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