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這一暈不知過去多久,要想醒來,只是眼皮沉重無法睜開,身子輕飄飄的,之前的無力感已經消失,一股熱氣從手腕處徐徐流入,在我經脈間遊走,讓我周身都是暖意融融的。
我手腕一動,那股熱氣立時消失,我一驚睜眼,屋裏已經微有天光,牀前朦朧一團影,低頭看着我。
我望着他,眼前萬千迷離,一聲季風哽在喉頭,只願歲月靜(19lou)止,此刻恆長,這世上只有我與他凝止在此,再沒有一個人一件事來打擾我們。
他的臉背對晨光,陰影中模糊一片,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卻毫無反應,仍是負着手,嘶啞低沉的聲音。
“醒了就起來,你昨晚真氣逆轉,失了神智,我已運功整理過你的紊亂經脈,現在你該清醒了。”
我的手在半空中僵住,彷彿從天堂跌回地獄。
是了,他不是季風,他是莫離,他渡我真氣,不過是以為我瘋了。
我終於憶起昨晚他所説的最後一句話,是個冷冷的問句,問我,“你瘋了?”
我頹然低下頭,但隨即又振作起來。
他記不起我又如何?身體的反應騙不了人,昨晚發生的那一幕與我皇兄所説的毫無二致,他忘了我,變了性子,成了另一個人,但我面前所立的仍是他,季風還在,只是在這身體裏某個地方沉睡着,總有一天,他會醒過來。
總有一天,他會回到我身邊。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腕,那裏仍有暖意,我想象着他整夜在我身邊握着我手的樣子,心中忽地温柔如水。
即便他變得那樣厲害,對我,總是好的。
力氣又回來了,我抬頭,雙眼亮亮地看着他,他眉頭一皺,一轉身便出去了,我欲叫住他,門外卻又有人走了進來,還是那個一身白色的小未,冷冰冰地看着我,毫不客氣地説了聲。
“小姐請起了,今日事多,耽誤不得。”
我哀怨地望着打開的大門,嘆口氣。
季風吶,雖然我少時愛使性子,讓你吃了許多苦,可這樣的現世報,也來得太猛烈了些吧。
我穿上衣服,小未過來給我梳頭,鐘聲又起,一聲緊過一聲,我被她抓住頭髮,銅鏡裏照出我們倆人的臉,民間的東西,總不及少時所習慣的皇家用器,這銅鏡雖已是上品,但那裏面的兩張臉仍有些面目模糊。
“鍾又響了,你不去嗎?”我覷她。
“小姐要披頭散髮地立在先生身邊嗎?”她冷冷地看我一眼,從鏡前的梳妝匣中抽出一支金簪子來。
簪子鋒利,銅鏡中光芒一閃,我忽地看不清她的眼神,背後寒氣頓生。
頭皮一涼,那支簪子已經穩穩插入盤好的髮髻裏,我一回頭,看到她已把臉撇了過去,不欲多看我一眼那樣。
我奇怪,雖然昨日她對我也不算客氣,但也沒到連看都不想看到我的地步,這一夜之間,她是怎麼了?
我想了想,人在屋檐下,還是委婉一些,“小未,是不是昨晚嚇到你了?”
她盯着我,半晌不説話。
我嘆口氣,這莊裏的人個個古怪,還是我對他們的理解能力期待太高了,天已大亮,時間不多,我決定直來直去,不跟她繞彎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想不通?有話想問我?”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大了,直露出匪夷所思的眼神來。
“你……果然不知羞恥。”
嘎?
我愣住,然後耐不住跳了起來,瞪着她大聲,“你説誰不知羞恥!”
“自然是你,迷惑先生,又引來那些江湖中人,將先生與我莊置於險地,總之,總之昨晚我都看到了。”
昨晚?我迷惑他?不是他在刑訊我嗎?
小未仍未盡興,接着説下去,“你可知先生渡了你一夜真氣,護你心脈,防你失心瘋,大戰在即,我看你如此古怪,多半另有圖謀,是不是?我猜得不錯吧?”
這小未,再一次把興高采烈瞎猜的本事展示到淋漓盡致,我聽得目瞪口呆,正要反駁回去,門響,青風的臉露出來。
“小未姐姐,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尊上正問她呢。”
小未點頭,青風看了我一眼,手伸進懷裏一掏,就是叮噹一聲響。
我對這聲音已經很熟悉了,並且過敏,未及思考就是縱身一躍,眼看就要跳到屋外去,不曾想眼前白光一閃,腰間已被白色絲帶纏住,再想閃身,腳上沉重,雙足已經被鐵鏈拴住了。
“走吧。”青風賊態兮兮地笑了一下,心滿意足。
小未就在我身後,我憤憤不滿地回頭,正對上她那張冷冰冰的臉,黑白分明的一雙眼,清清楚楚寫着她的心中所想。
我沒法不切齒。
這女人……真當我是狐狸精來的吧?
我被小未與青風帶到大廳,莊裏眾人早已在廳外列隊,自是人人肅穆,個個勁裝,等候莫離發佈指令,我雙足被鎖,沒法施展輕功,走動間不免艱難,一路叮噹作響,樣子也不太好看,許久未曾走得這麼狼狽,倒讓我想起許多往事。
我少時身子差,走路微跛,是以總喜歡別人抱着,但成衞妙手回春,動刀去除了我體內的寒氣,又説我這微跛的毛病是因為有一路經脈先天淤塞造成的,囑我好好學習慶城內功心法,有朝一日打通任督二脈,自然一路通路路通,什麼毛病都沒有了。
我當時聽得雲裏霧裏,心想這任督二脈又不是下水管道,有這麼好打通嗎?不曾想文德授我輕功之時嫌棄我的先天條件至差,就在那慶城峯頂,用他自身的功力,硬是將我那條所謂的淤塞經脈打通了。
我當時體質仍弱,又初習武功,哪裏承受得住他那樣洶湧澎湃的內力,難受得死去活來,暈倒數次,待他完事,整個人都癱了下來,比跳樓還慘。
我記得那日他下山時對我説了一句,“平安,以後這世上的路,都要靠你自己去走了。”
我那時渾身欲碎,哪裏還有精神細想,再後來回想當日,師父果然是師父,一語成讖。
不知文德現在如何了,他昨日獨自入莊救我,卻被莫離機關所傷,我想到這裏,不由愧疚,兩眼只是往莊外望去,突然臉上一寒,卻是有人從廳內緩步而出,走過我身邊時,烏黑雙目掃過我,雖只是一瞬,但也讓我覺得霜雪相交。
我默默低頭,果然,絕世高手都是有共同點的,莫離與師父,在某些方面,確實是有些像的啊。
非離莊建在山中,天水坪卻是在那山頂之上,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峯頂,大隊人馬上路,我走得吃力,漸漸落在後頭,最後連莫離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青風那小聒噪還不停催我,我正煩他,不曾想前頭有人傳莫離的命令過來,要青風即刻揹着我跟上。
青風“嘎?”了一聲,臉上表情之精彩,讓愁思萬千的我都差一點笑出聲來。
小未並未跟出莊來,青風沒人可訴苦,只得不情不願地將我背了起來,他個子雖小,但到底常年習武,腳下紮實,後勁充足,跟上隊伍全無問題。
我伏在青風背上,眼前便是莫離的背影,青衣紅衣不離左右。只是老大一路沉默,莊內眾人也沒一個敢開口的,所有人靜靜向前,山谷中只聞起落的腳步聲。
道路狹窄,兩側蒼松如浪,最後上得峯頂,突然間眼前開闊,盡頭處高崖陡峭,下面便是湍急長河,果然天高水險,險峻至極,不負天水坪這個名字。
“到了,你可以下來了吧。”青風沒好氣地説話,雙手鬆開,把背一直,我也沒想過要整日待在他背上,當下落地。
午時三刻,兩方人馬都已經到齊,陽光刺目,我眺望一眼,果然,除了文德成平之外,那些在定海見過的江湖人幾乎是傾巢而出,團團圍在文德周圍,尤其是那位金小姐,頭上仍簪着一朵白花,就站在我師父身邊,亦步亦趨。
我看文德氣色尚好,再看成平身邊又走出一人來,對我這邊翹首,再與成平低聲説了兩句話,兩張臉一無二致,不是成衞又是誰?
我之前吊了一整夜的心便放下許多,原來成衞也來了,那師父所中的瘴氣之毒應該已無大礙了吧?
成衞雖然羅嗦,但醫術真是一等一的好,從來沒讓人失望過。我再看他一眼,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臉上卻並無一絲笑意,隔着如此遙遠的距離,竟像是對我皺了皺眉頭。
我嘆口氣,哀怨地看了立在我前頭的莫離一眼。
老大,看來昨天你在堂上演的那場戲,效果卓著吶。
我百口莫辯,索性不再看成衞,把目光轉到那邊其他人身上,除了那些在定海見過的江湖人士之外,文德身側另有些服飾統一的,倒是列隊整齊,各自聚成一塊,其中最扎眼的便是一羣身着紫金色外衣的人,個個面目奇特,不似中原人士,高鼻深目,倒像是從西域來的。
帶着面具的青衣就立在我身邊,我想他該是熟悉江湖事的,立刻不恥下問。
“青衣,那些穿着紫金衫的人是哪兒來的?不像是中原人啊。”
青衣低聲答我,不緊不慢地,“這紫金衫是江南雷家的標誌,小姐不是已見識過他們霹靂彈的厲害了?”
我大吃一驚,再回頭看那些人,“江南雷家?江南怎麼會出這樣的樣貌?”
青衣很有耐心,“這雷家是百年前從西方而來,傳説是某國皇族之後,國破遭人追殺,不得已遠渡重洋,避入我國,這些人外貌奇特,擅制犀利火器,又以火器作為交易謀求中原武林的庇護,數代之後便融入江湖,自成一派。”
我聽得津津有味,點頭説了聲“哦”,受教了,再問一聲,“那麼他們旁邊那羣灰衣的呢?”
“那是眉山派,灰眉趙勝,就是立在最前頭的那個,成名招式十字連環鎖,武器也奇巧,是一把帶着鎖鏈的鐮刀,百步之外可取人性命。”
我越聽越有趣,再問幾個,青衣一一説了,最後補了一句,“平安,你不是文先生的關門弟子嗎?這些門派便是你師父所領之三莊九派中的人物,難不成你一個不識?”
嘎?原來都是我同盟之人……
青風似笑非笑,我撇過臉,默了。
原來他説這麼多,就是為了諷刺我來着,費這麼大勁,累不累啊?
第63章
這邊人才站定,那頭已有數人出來叫陣,直指莫離。
“惡徒,金幫主英魂不遠,我等今日便要替天行道,剷除你們這幹為害武林的妖人。”
莫離冷笑一聲,只對文德説話。
“文德,在下誠邀一戰,難不成有人慾越皰代俎,替你上場?”
那些人見莫離對他們毫無反應,個個火冒三丈,有人跳將出來,“盟主尊號豈是由你隨意叫得的?盟主厚道,還與你相約一戰,其實對付你們這種歪門邪道何須講道義,就該衝入你這妖邪莊中將你們一舉擒了,鐵兄你説可是?”
跳出來那人長相粗獷,聲若洪鐘,身邊有個身穿紅袍的應了一聲,聲音更大,平地一聲雷那樣。
“説的是!按我老鐵家的意思,那日就該一路炸進去,兄弟們也好殺個痛快。”
旁邊穿着紫金衫的面露不快,其中有個年青的陰測測地跟了一句,“兩位先生可是覺得,雷家的霹靂彈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廉價之物?”
他們這是……陣前翻臉?
我看得一楞,身邊眾人已有隱約的笑聲。
成平定是聽不下去了,身子一動,但那邊白衣一起,卻是文德分眾而出,步子不見如何大,但走過之處周邊自然安靜,待他走到陣前,袍袖一斂,彷彿玉山巍峨,就連我這邊都情不自禁靜默下來。
果然,高手出場,講究的都是一個氣場。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老大見面,再如何劍拔弩張,都少不得要聊上幾句,還要文縐縐的,你來我去走個過場,做戲都要做足全套,這才叫敬業。我再看一眼之前那些個大聲叫囂的人物,略帶鄙視。
見面拔刀的全是小嘍囉才幹的事情,何其丟份。
文德對莫離説話,“右使相約一戰,乃文某之幸,何須假借他人。”
莫離也是緩步而出,與他面對面立了,拱拱手,“文先生客氣,在下偏居此地,難得有貴客駕臨,原該請諸位入莊接待,只是諸位來得倉促,敝莊準備不及,此地簡陋,委屈各位了。”
“哪裏。”文德比他還客氣,“貴莊機關無數,易進難出,右使能出莊一戰,相約此地,文某先行謝過,承情了。”
我聽得明白,那莊子裏的機關厲害,昨日連文德都差點逃不脱,這些人又怎知莫離願意出莊,是給了他們多大的面子。
我再看莫離一眼,有些想不通,大敵當前,為何他會如此篤定,接着又低頭鄙視自己。
完了,我才跟着他數日,已經完全敵我不分,都不知該為哪邊操心了,這樣下去,遲早被他們搞得神志不清。
文德繼續開口,“久聞右使大名,今日得機會一戰,不甚榮幸,只是文某受盟下兄弟所託,有一事必先查明清楚,還請右使配合。”
莫離一笑,只是面具猙獰,陽光下也讓人心生恐懼,“文先生説的可是定海金家的事?”
“正是。”文德點頭,又叫了一聲成衞,“成衞,你可否將情況與右使説明一二。”
成衞走上前來,身後還跟着數人,腳步沉重,抬着烏黑的一樣東西,放在地上嘭一聲響,我定睛一看,背後不自禁一寒,原來是一具棺材。
有人將棺材蓋打開,一股腐臭之氣立時湧出,周邊人人掩鼻,成衞卻面不改色地蹲下身子,翻轉棺內屍體。
“這屍體是在金老幫主遇害時一同發現的,當時金老幫主正在船上巡視漕運水道,倉促遇襲,整船一十五人無一倖免,每個人背後都有這樣的掌印。”
“烈火印。”我聽身邊有人低聲驚呼,雖然惡臭難當,但好奇心起,忍不住用衣袖掩住口鼻探頭看了一眼,那死人後背焦黑,一個火焰狀的印痕,與我在青風掌中所見的一摸一樣。
“什麼是烈火印?”青衣早已走開,我只好問青風。
青風白我一眼,“你沒見過嗎?此乃我教印記,笨。”
我自動忽略他所説的最後一字,再問,“我在你手上見過,可青衣他們沒有啊。”
青風小臉微紅,“青衣大人級別這麼高,印記自然不會在手上顯現出來。”
不在手上?那在哪裏?難不成級別越高印記位置越隱蔽?我想到這裏,再次情不自禁地幻想了一下印在莫離身上某處的這個印記,然後,臉也紅了……
青衣已走上前去,低頭仔細看了一眼那屍體,然後説話,“不錯,此乃我教烈火印,如此功力,需我教副堂主之上才可擊出。”
“果然是你們做的!”一聲尖叫從文德身後發出來,我情不自禁想掩耳朵,抬頭去看,果然是那位金小姐。
不曾想一別多日,金小姐的魔音貫耳仍是如此厲害。
青衣振袖而起,“且慢,請各位稍安勿躁,讓在下做個試驗給大家看。”
“盟主,他們都親口認了還等什麼?讓我們殺上去便是了。”那頭一陣騷亂,文德略揚眉,“諸位,此事重大,需查驗清楚,如有人擾亂現場,按盟規處置。”
他話音未落,成平已經走了出來,手中持着玄鐵令牌,黑森森的冒寒氣。
我立刻想起三年前在那地下石室中,羣情騷亂之時,成平飛出這令牌瞬間擊瞎了某個人的眼睛,那慘狀仍在眼前。
果然,這令牌一出,那些人便安靜許多,青衣也不耽擱時間,即在眾目睽睽下飛身躍出,掌心一翻,印在一株大樹之上,轟然一聲響,那粗壯樹幹上赫然留下一個焦黑掌印,清晰的一朵火焰。
“青衣大人好厲害。”青風在旁邊拍手,我覷他一眼,心裏説話,羨慕吧?那是因為你做不到吧?
“就是這印跡。”成衞點頭。
青衣走回棺木邊,忽然探手入懷,那幾個抬棺材的人都是練家子,知道厲害,之前看他身形單薄,言語斯文,臉上都不太把他當回事,這時再看他,眼光自然不同,多了許多的忌憚之色,現在他手一動,除成衞之外的其他人竟不約而同後退了一步,紛紛舉手防備。
青衣只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我踮腳看過去,竟又是一朵火焰,下頭帶着細長鐵桿。
“烈火印乃我教對觸犯教規者所用的處罰之刑,副堂主之上方可動用,被擊中者皮焦肉爛,即便留得性命,也需終身攜此印記而活。但此印甚易仿製,只需用火焰狀烙鐵燙上也可令肌膚留下如此烙印,此地若有火爐,在下現在便可在樹上做一個同樣的印記出來。”
我看着青衣侃侃而談,不自禁嚥了口口水,問青風,“他……他怎麼會隨身帶着這東西?”
青風又白我一眼,“青衣大人是從刑堂出來的,別説烙印,剝皮都會。”
……
我想起青衣面具下那張斯斯文文的臉,古話果然有道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再看他一眼,默默地寒了一下子。
“要什麼火爐?不必如此麻煩。”紅衣的聲音響起,伴着一聲嬌笑飄身過來,又對着莫離請示了一聲,“尊上,可否?”
莫離點頭,紅衣雙手合住那鐵質火焰,不多時鐵火焰便隱隱透出紅色,竟有青煙嫋嫋,她再足下一點到了那顆大樹邊,揮手將那鐵火焰按下,轉眼樹皮爆裂,焦味撲鼻,轉眼青衣的掌印邊已多了一枚一摸一樣的烈火印。
紅衣這一手功夫露得漂亮,她飄然而回時我身邊已有許多喝彩聲響起,我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前幾日我還當她是個漂亮無腦的人形花瓶,現在看來,還是人家厚道,沒一巴掌把我這個有眼不識泰山的打成焦炭。
文德身後一片死靜,那幾個聲音最大的傢伙都是臉色發沉,青衣伸手按住那屍體身上的印記緩緩道,“各位,如此人是被我教副堂主之上的人物掌擊而死,那必定五臟六費俱都碎裂,成先生,你可曾打開他們的屍體看過?”
成衞沉聲答他,“這些屍體俱是金潮幫幫眾,借用此一具已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未經其同門以及家人首肯,在下豈能再行破壞他們的遺體?”
那邊金家人叫起來,“誰敢辱我教幫眾遺體?”
成衞看了文德一眼,欲言又止,文德略一點頭,“成先生有什麼話不妨直説,只要是清楚事實,不必有所顧忌。”
成衞便又將那屍體翻了過來,“恕在下直言,各位請看,若是五臟六肺俱碎,那此人體內必有內出血的狀況,死後身體紫脹鼓起,嚴重者可致五官滲血,但船上已死的一十五人全無此症狀,應該可以排除是由內力掌擊致死的可能。”
成衞話音剛落地,那邊便鼓譟起來,更有人指着他罵。
“你這小子到底是哪邊的人?滿口胡言,他們明明是被一掌拍死的。”
金小姐搖搖擺擺走到前面,只對着文德説話。
“文盟主,父親出事那日,河道上還有我幫其他船隻,聽得慘叫聲便趕到現場,只見數道黑影飛身而去,周邊並無船隻接應,更無可供燒熱烙鐵之處。”
莫離忽然開口,“漕運河道寬闊,既無船隻接應,請問那數道黑影是否踏水而去?”
莫離面具猙獰,聲音又嘶啞難當,這一開口,金小姐竟不敢直視,目光迴避,她身後就有個年輕人走出來,聽那口氣也是金家之人。
“盟主,可否容在下替我家小姐説幾句話。”
第64章
文德點頭,那人就走上前來,一張長方臉,雖不俊美,倒也五官端正。
“在下金潮堂金正,老幫主遭襲那日,在下正在周邊船上,是第一批趕到現場的人之一。那日老幫主正巡視漕運河道錢塘至平湖段,此段屬運河航線中最為複雜狹窄之處,水流湍急,河道卻並不寬闊,老幫主的船所停之處,河道大約只有五十丈寬。”
這人説話條理分明,我多看他一眼,替金潮堂高興。
原來這金潮堂裏也不全是草包,萬幸萬幸。
莫離微點頭,“那船可是沿河岸行駛?”
“非也,老幫主的船大,吃水深,河道狹窄,若靠向岸邊則極易擱淺,因此當日那船是沿河道中線行進的。”
“即是沿中線行進,左右離河岸該有二十丈寬,青衣,你能否不借外力提氣踏水二十丈之遙?”
青衣之前已在眾人面前露過一手,從場中飛身至那株倒黴的大樹前,距離雖遙遠,但來回也不過十丈左右,已屬厲害非常,現在聽到莫離這樣一問,立刻攏着袖子彎腰,“屬下不才,不能。”
“列位呢?”莫離抬眼,目光一掃,全場盡落眼底。
那頭眾人沉默不語,我其他功夫不行,但三年苦練,輕功還是尚可的,但不借外力踏水二十丈,那已是神乎其技的功夫,即便是拽得要死的成平都做不到,我更是萬萬不能的。
莫離又是一笑,對着文德,“文先生,據在下所知,若論輕身功夫,天下身法中無出慶城縱雲其右,二十丈之遙,對旁人可能匪夷所思,但對文先生及座下得意弟子來説,自是輕而易舉。現有人單憑烈火印便判定金老幫主乃我教教徒所殺,那在下可否推斷,那些踏水而去的黑影,全屬慶城門下?”
我聽得愣住,尤其是那句,“但對文先生及座下得意弟子來説,自是輕而易舉……”
好吧,我知我算不上師父的得意弟子,但也不用在我在場的時候這樣大喇喇地昭告天下吧?傷自尊吶。
莫離聲音不高,但卻字字鑽入聽者耳中,天水坪上譁然聲四起,説什麼的都有,待我從羞愧中回神,只見眾人臉上表情各異,真是精彩紛呈,立在我身邊的青風更是激動的兩頰潮紅,兩隻眼睛對着莫離的方向,滿滿的盲目崇拜。
成平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響起,“右使説得不錯,但金老幫主過世之後即有人飛鴿傳書將此消息送至慶城山,盟主再廣發武林貼令我等集結與定海。慶城偏遠,雖日夜兼程,也需耗時三日才至定海,盟主一路行來,沿途各派據可作證,三日往返慶城與定海之間,莫説是縱雲之術,即便是騰雲駕霧也需費些功夫。”
成平説得有理,那頭更有人跳出來大叫,“可惡邪教,竟敢誣傷盟主清譽。”
另有人比他聲音更大,“跟他們廢話這麼多幹什麼?妖魔邪道,人人得而誅之,直接殺過去就是了。”
我忽然想起自己也算是三莊九派中人,當下汗顏。
師父啊,怎麼您手下盡是這樣的人物,平安雖不才,也覺得有些丟臉吶……
成平臉色一沉,大概是甚惱有人在他説話時喧譁,再開口便添了些內力,聲音一起,四周人頓覺耳膜一震,不由自主收了聲音,場上立時安靜下來。
“還有一事,我盟當向右使查證。金潮堂常年掌管江浙漕運,但近年來各派相聚,金老幫主常有提起河道遭人破壞,並有不明人物攔河劫持過往船隻事件發生,日前幫眾聯手伏擊,抓獲數人,已驗明正身,確是貴教中人。”
成平話音剛落,後頭即有人推出一個被五花大綁的黑衣人來,那人被揍得鼻青臉腫,原來五官都看不清,雙膝之下皮肉翻起,像是泡在水中過久,都已腐爛,其狀慘不忍睹。
有人上前,提起他的右手,翻過掌來,果然有一火焰印記,非墨非烙,深深印在皮肉之中,倒像是天生便有的。
青風在我身邊倒吸一口冷氣,咬牙切齒地説,“好惡毒。”
我看着也覺難過,但想想青衣之前所拿出來的鐵質刑具,用在人身上,想也好不到哪裏去,看來這江湖上一旦刑訊起來,哪分什麼白道黑道,只管往狠裏下手就是了。
莫離目光掃過那人掌心,忽地開口,“青風。”
青風應了一聲立刻奔過去,立在陣前,看着莫離眼色行事。
“給三莊九派的諸位朋友看看你的印記。”
青風聽令,翻掌攤開手心,示出他的火焰印來,還解釋,“我教各堂口印記不同,本莊直屬尊上,屬下全賜五焰教印,此人掌中印記僅有三焰,當屬別堂。”
那邊有人聽不下去了,還是之前那個説起話來平地一聲雷的大漢,“這算什麼東西,一個教裏的還分三三五五,忒地讓人看不過眼。”
莫離聲音淡然,“貴盟卻是齊心,來去不分彼此,讓在下很是佩服。”
這句話説出來,就連那棺材裏的死人都知道語帶諷刺,那頭人人橫眉立目,文德卻並不動怒,只反問了一句,“既然右使已驗過此人確是貴教教眾,可否請右使對貴教之前劫掠漕運河道之事解釋一二?”
莫離再看那人一眼,目光轉瞬收回。
“此人非我屬下,又與我莊何干?文先生找錯人了。”説完拂袖轉身,聲音冷冷地落在身後,“既是我教中人,無論分屬哪個堂口,自當知道落敗之後該如何自處,如此被辱於人前,已算不上本教兄弟。”
那人手腳被縛,推入場中後一直默默無聲,這時聽完莫離這一句話,突然渾身劇顫,抬起頭來,面上血污難辨,對着莫離離去的方向,只是喉頭嗬嗬作響。
成衞叫一聲“不好。”立刻向他奔了過去,眾人一驚注目,卻已是搶救不及,那人目眥欲裂,口角流血,竟是當場咬舌自盡了。
青風臉色鐵青地隨莫離走了回來,場面慘烈,一時間兩邊眾人皆默默無語。
自午時三刻起,轉眼已過去大半個時辰,兩隊人馬還未有一人出過手,場上卻已經有了兩具屍體,金潮堂慘案卻仍舊迷霧重重。
我看得心中難過,陽光又是刺目非常,不由自主想閤眼,才一個恍神,忽聽我師父文德的聲音再次響起。
“雖然此人非右使屬下,但他既是聖火教中人,我方自然要替金潮堂向聖火教討一個公道,此事誰人主張,與金老幫主被殺一案又是否有所關聯,還請右使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右使在聖火教中身居高位,如你也不能給出解釋,我等又能向誰去討教?”
我師父平素説話簡短,難得這樣侃侃而談,聲音清越,一氣呵成,莫離立定腳步,轉身面對他,忽地振袖,朗聲回應了一句。
“文先生説出此話,可是要向我教宣戰?”
他這樣一個轉身,氣勢如山嶽拔起,霸氣縱橫,我猛地一震,身後已經傳來聖火教眾的如雷喊聲,百餘人振臂一呼,其聲如雷,轟然在這天水坪上炸開來,那頭三莊九派的人物當即舉起武器,嚴陣以待,天際暗雲湧動,兩邊一觸即發,眼看就要火併起來。
我自出宮以後,也算是上過戰場,見過兩軍對壘,但那時家國破碎,蒼茫無措,只覺那戰火是從我身上燒過去的,一同死了也好,反不覺驚惶,但此時身處數百武林人士之間,張張面孔凌厲狠絕,手中武器鋒芒映日,煞氣奔湧,再看莫離,雖然面具覆面,但露出的目光卻是肅殺無比,而我師父文德,寬袍隨風鼓脹,就是在那十佳樓裏,與莫離半空中對掌之前的摸樣。
我驚恐,叫一聲不要,就要往他們倆人那裏奔去,忘了腳下還纏着金絲索,雙足奔開那鏈子便撐到極致,錚的一聲響,原本奔過去的姿勢就成了飛撲過去,眼看就要撞到他們身上。
眼前白光黑影同時閃過,風聲逼近,我情不自禁閉上眼睛,忽然腰間被兩道力量拉扯,再睜眼,果然,黑色長鞭與白色袍袖在我腰間糾纏在一起,那兩人空餘的另一隻手已在空中相合,聲如悶雷,我心裏慘叫。
師父,莫離,我是來阻止你們的,拜託,你們可否不要讓我每次出場都出得這麼適得其反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