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場面僵持,屋裏安靜下來,一片死寂,忽然有人呻吟,是滾在屋角的青風,我一驚抬頭,一瞬間身子就飛了起來,竟是被莫離丟向門外,文德白色的袍袖仍纏在我的腳踝上,這時卻毫無牽制之力,如腐朽之物一般寸寸碎裂,文德眉頭一皺,甩開破碎袍袖,飛身過來抓我,但我耳邊風聲一起,卻是莫離趁此間隙從屋內躍出直飛到走廊外,凌空揮鞭再一次將我帶住,文德冷哼,點足再躍。
文德輕功高絕,萬丈孤崖縱躍自如,這點距離對他來説不過是一提氣的事情,白衣飄飄,轉眼就到了我眼前,莫離仍未落地,長鞭纏在我的身上,數聲悶響,氣浪洶湧,許多東西的破裂聲在身邊響起,我眼前繚亂,那兩人已在空中對了幾掌,落地時各退一步。
我腰裏仍纏着長鞭,身子被迫與莫離靠在一起,文德落在離我們不遠處,面寒如霜,樓下有許多人,在他們這樣高調的落地之後立刻圍了過來。
我看到師兄姐們,還有更多的陌生人,金家小姐居然也在,頭上戴朵白花,師傅一落地便緊緊靠過去,文德卻不言不動,雙目不離我身側的莫離,稍息之後慢慢張嘴,還未説話,嘴角就有血下來了。
我沒想到自己會看到這一幕,頓時驚楞,身子一動,但莫離反手一帶,我便到了他身後,他獨自面對這一大羣人,居然仍是鎮定自若,不動如山地看着他們。
金小姐尖叫,“文盟主你受傷了?”又滿腔悲憤地回頭瞪着我這邊,“你們這幫邪教孽賊,用陰毒手段殺了我父親,搶佔我家漕運線路,現在還打傷了文盟主,我跟你們拼了!”
她聲音尖鋭,那頭還有許多人高聲應和,我雖然心裏記掛師傅,但仍是糊塗了一下,想來想去這邊只有我和莫離,“你們這幫”這四個字不知從何而來。
文德微微皺眉,大概也是覺得那羣人聒噪,抬手將嘴角血絲抹去,看了一眼指尖,忽然一笑,看着莫離説話,“右使好功夫。”
我認識文德三年,從未見他笑過,又覺得他還是不笑的好,原本就冷,這一笑更是千里冰封,旁邊人都給凍得噤若寒蟬,剛才的噪雜一瞬間消失無蹤。
“文先生過獎了。”莫離啞聲開口,環視全場,“今日各位大駕光臨莫某暫息之地,原該倒履相迎,但事出突然,在下現無暇招待各位,只好留待下回再敍,文先生,今日一會幸甚,在下就此別過。”説完竟像是要走了。
“右使可否先將我派小師妹放回?”大師兄的聲音在人羣裏響起,平日裏我聽到他説話就頭疼,今天卻覺得親切,想想這一團糟糕,鼻子忍不住酸了一下。
“那是貴派師妹?”有人驚叫,仍是那個討厭的金小姐,“她怎麼衣衫不整包着薄被?我剛才還以為她是這孽賊的……”
她突然住嘴,我之前被她説得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這時覺得奇怪又忍不住探頭看了一眼,卻見許多人都在用眼睛看着她,大多是我的師兄姐們,正很努力地用眼神給她壓力,還有文德與莫離,一人掃了她一眼,都是眼角餘光而已,但那寒意連我都感覺到了,冷得徹骨,如果是我,一定被秒殺。
“這位小姐之前可是説我教與你父親之死有關?”莫離微一側身,看着她開口。
金小姐之前已經被看得有些發怵,這時突然被他劈頭問了一句,張嘴竟説不出話來,幸好旁邊又有青年才俊上來幫忙。
“金小姐莫怕,自古邪不勝正,這種人無需與他客氣。”
她回神點頭,挺挺脖子,“正是,我父親視察漕運路線,被邪教殺死在船上,整條船無一活口,你們如此狠毒,還有什麼可説的?”
“誰?”莫離的聲音,一個字就將金小姐的長篇大論切斷。
“你不要抵賴,我父親就是金潮堂堂主金海空!”她尖叫。
“沒聽過。”莫離扔下這三個字,眼裏寫的都是無聊,轉過身將我的往懷裏一帶,居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低頭對我説了一句。
“我們走吧。”説完抱着我就往外走。
他身後一片喧譁,立時就有人追了上來,但是轟然一聲響,卻是當頭一蓬紅色粉霧鋪天蓋地地灑落下來,也不知是誰叫了一聲。
“是火毒!”頓時天下大亂,人人閉目抱頭,四散躲避,但粉霧瀰漫,又哪裏躲得過去?我也是一驚,回頭想看文德與師兄姐們怎樣了,但莫離身形如電,轉眼竟已經掠出大門之外,門外是個花園,亭台錯落,他根本沒有停留的意思,再一躍已經出了圍牆,卻是鬧市之中。
鬧市裏商販眾多,行人如織,我們這樣從天而降,許多人尖叫起來,莫離根本不予理睬,再騰身就進了小巷子,有個人連滾帶爬地跟過來,卻是之前被文德打飛出去的青風小朋友,一邊努力跟還一邊邀功,“尊上,等等我,剛才我把樓裏機關全開了,一樣都沒漏下。”
巷子深窄,轉了幾個彎莫離又躍入另一家庭院裏,青風跟的臉都白了,他長鞭一揮,直接將他從外面提了進來。
青風落地時滾倒在地上,有個圓滾滾的人從屋裏撲出來,抓着他叫,“青風,你怎麼了?哎呀,你受傷了呀!”之後還跟了一長串的句子,羅嗦得連青風這個小聒噪都呻吟了一聲。
“圓月,尊上在哪,尊上在……”
那女孩抬頭看莫離,圓臉圓眼睛圓鼻子,果然是一枚圓溜溜的小月亮,看了一眼臉就比之前更苦了一圈,苦兮兮地講話,眼淚都要出來了。
“尊上,剛才紅衣姐姐傳信來説十佳樓出事了。”
莫離只説了一句,“我知道了。”説完筆直往屋裏走,片刻都不停留,圓月看到我,驚訝地抖手指,“那這位姑娘是……”
我低頭,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是不存在的。
圓月顧着還躺在地上的青風,也沒跟進來,莫離大步穿過廳堂和迴廊,最後走進內室裏,將我往牀上一丟,我知道他武功高絕,文德都不能抵擋,更何況是我這點三腳貓功夫,索性放棄掙扎,眼巴巴地看着他,看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但他卻沒有看我,一伸手掠下那個面具,隨手扔在了邊桌上。或許是被面具覆蓋太久,他的臉在暮色中略顯蒼白,卻更襯得眉眼烏黑,而我只看了一眼,之前好不容易累積起的對他的恐懼與排斥便煙消雲散,胸口塌陷,瞬間整顆心都軟了。
第48章
他立在牀邊,我倒在牀上,兩個人眼睛對着眼睛,我終於得到機會開口,再不想被打斷,當機立斷地開口,叫了那個三年來埋在我心裏最柔軟地方的兩個字。
我叫他,“季風。”
叫完無以為繼,幹張了兩次嘴,啞了聲音,紅了眼,最後緩緩地又喚了他一遍,“季風。”
他冷冷地看着我,一皺眉,只答了兩個字,“莫離。”
我固執地看着他,又補了一句,肯定句,“季風,我是平安,你只是不記得我了。”
他眉頭一動,露出一個略帶不耐的表情來,拉過椅子來在我面前坐了,直截了當地問。
“平安,回答我之前的問題。”
他的聲音仍是嘶啞難以入耳,但這一聲平安卻讓我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轉過臉去,強制自己再不看他。
我不信他不是季風,雖然一切發生的事情都告訴我立在我面前的是個邪教人物,所有人都叫他莫離,他是聖火教的右使,面對眾人時帶一個猙獰面具,處處透着邪氣。
他看着我的眼神完全陌生,又眨眼便傷了在我眼裏遙不可及的神仙一樣的師傅文德,我被他用鞭子卷着甩來甩去,在他眼裏連只螞蟻都不如,而被他帶到這裏也只是因為他想知道我身體裏的某樣東西從何而來,但是我仍舊不信他不是季風。
這世上怎麼可能有兩個長得如此相像的人?季風説過他有許多兄弟姐妹,但他們大部分都已經戰死沙場,活下來的也與他年齡相差甚遠,即便是孿生兄弟,也不可能長得分毫不差,我不信,絕不相信這不是他。
我也不允許他不是他,三年對我來説已經太久,我是因為季風離開我原來的世界的,我是因為他,苦苦熬過慶城山頂的悽清每一日的,如果我找不到他,那麼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這世界裏任何人與我都沒有關係,我需要的只有他。
“平安。”他又開口,“我無意對你刑求,但你體內之物關係重大,如你執意不説,那我也只有將你帶回教中,審訊之後再提取聖物,刑堂易進難出,我不想多説,你自行決定吧。”
我翻個身,看着他,直截了當,“你要的是我身體裏面的那條蟲子?”
他大概沒料到我這麼好説話,眉毛一揚,“你果然清楚,那好,聖物必須由祭司親自放入,你告訴我那個將聖物植入你體內的人現在在哪裏?此事關係重大,你且説仔細了。”
他難得一口氣説了這麼長一段話,卻聽得我更加雲裏霧裏,哪部分都聽不懂,滿眼迷茫。
當年我只在送親的車上從皇兄拿出的金盒裏見過一眼另一對黑白小蟲,皇兄説它們叫不離不棄,又説我與季風體內也有一對這樣的小蟲,但它們是如何被進去的,我根本是一概不知。
既然如此,我只有老實答他,“我不知道。”
他眼色一沉,雙目微眯,又要開口,門外卻傳來敲門聲,一把非常柔媚的聲音傳進來,並不如何大聲,卻字字清晰地落到我耳裏。
“右使在裏面嗎?聽説今日右使帶回一女子,聞素好奇,能否進來看一眼?”
我聽聲音也不知道外頭是男是女,再看看自己這一身狼狽,忍不住翻了翻眼睛。
莫離的反應卻更是出乎我意料,他忽然立起身來,掀開我身上的薄被,我身上一涼,正想尖叫,卻又被他制住了穴道,再看他已經上牀來,摟我在懷裏,另一隻手反手往腦後一拂,紮起的長髮便散了下來,烏黑一片,水一樣泄在我們兩人身上。
第49章
門口輕響,那人竟然真的就這麼推門走進來了,我穴道被制,又被莫離摟得緊,幾乎是整張臉都埋在他的胸膛上,縫隙中很努力地看到聞素的樣子,卻是身材高挑,體態風流,穿一件淺紫色的袍子,寬袍大袖,長髮垂到腰裏,也不紮起,乍看竟不知是男是女。
聞素一眼掃過屋裏的情景,臉色立時一變,也不多看我們,側過臉去,再開口雖然仍是那把柔靡纏綿的聲音,但相較之前卻感覺略帶乾澀,兼之側立,喉結一動,終於讓我大概彷彿地肯定了一下,他該是個男人的可能性居多。
“打擾右使了,聞素惶恐。”
“既知打擾,左使仍要留在房中?”莫離並不與他客氣,開口就是逐客令。
“也是,那右使且寬心休息,聞素此番前來不過是因為教中有些微末小事須與右使商議,既如此,那我先在花廳烹酒相候,稍後右使得閒,過來聊幾句也就是了。”他説完就走,也不多做停留,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貼在莫離胸膛上的臉頰震動,卻是他又開口補了一句。
“煩請左使帶上門。”
雖然只是眼角餘光瞥到,但我敢確定,聞素的背影立時僵硬一瞬,但是人家修養好,不但不惱莫離把他當小廝使喚,還真的雙手合上大門,聲音輕俏,一絲火氣都沒有。
我待大門一合便想從莫離的挾制中掙脱,但我忘了自己穴道被制,掙扎半天也只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願望,他竟然也不動,更沒有下牀的意思,説完那最後一句話之後便閉上眼睛,靜靜地靠在牀上,一手仍搭在我的身上。
我沒有選擇,唯有等他的下一步動作,但是時間點滴過去,之前的稀薄暮色已隨着夜色加深而消失無蹤,屋裏沒人點燈,更是光線暗淡,我漸漸覺得不對,仔細看他,只覺得他的臉在幽黯光線中顏色褪盡,烏黑眉睫觸目驚心。
我心中猛然驚恐,雙手反去摸他,只想確認他是否安好,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是不能動的,但手臂雖然如我預料的不能移動,手指卻開始顫抖,嘴裏還發出聲音來,也未能成句,只是混亂的“嗚嗚”兩聲。
我驚愣一瞬,然後嘴上一涼,卻是被一隻冰冷的手一把捂住,我猛抬頭,看到莫離的眼睛,在黑暗中對着我的,神色凌厲。
有一瞬我幾乎能夠聞到死亡的氣息,他甚至不需要警告,我就能明白自己現在處境,他眼神里寫的很清楚,只要我有一絲一毫妄動的念頭,他便會立刻痛下殺手。
我在他的指縫中緩緩吸氣,搖頭,用最大的努力表示我的絕對服從,他依舊看着我,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鬆開捂在我嘴上的手掌,我終於能夠順暢呼吸,第一口氣卻是用來繼續之前的動作,根本忘了自己剛才還想着要快點離開他的挾制。
我雙手已經能動了,唇舌靈活,説話也沒有問題,這些變化更讓我確定,他制住我穴道的功力不及前一次的半成,能夠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當然不可能是他忘了用力,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之前已經內傷嚴重,完全使不出全部的內力,再聯想他在小樓中與文德對掌之後的情況,現在看來,他當時依仗的不過是那個面具,沒有讓人立時看出真實的結果其實多半是雙方兩敗俱傷而已。
屋子裏益發暗下來,他仍與我對視,蒼白無色的一張臉,讓我想起三年前那個潮濕陰暗的石縫,讓我想起我對季風的最後記憶。
那一天,我竟然離開他,一個人走進了那條石縫。那是我永遠的悔恨與懊惱,三年來每一天都無數遍地折磨着我心上的每一處。我一直在默默地痛罵自己當年的愚蠢,既然能夠在一起,為什麼我還要一個人走開?我也一直在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重複,如果老天能夠讓我再一次見到他,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因為任何理由離開他的身邊,就算是死,能夠死在一起,也未嘗不是件快樂事。
而現在,老天終於聽到了我的懇求,我是多麼不容易才能再一次見到他,我又怎麼能再一次失去他?我再不顧他的目光,只管伸出雙手用力抱住他,用氣聲將聲音壓到最低,抖着嘴唇説話。
我説,“季風,你傷在哪裏?”
他被我抱得猝不及防,居然也沒有一掌將我擊殺,只是蹙着眉,啞聲重複了兩個字,“莫離。”
我根本不予理睬,爬坐起來,將他扶了個盤坐的姿勢,雙手一合,便要將我所有的真氣渡給他。
我在這一瞬已經徹底忘了他的所有改變,就連死亡的威脅都不能讓我清醒過來,他就是季風,他也只能是季風,他不記得我了,那也無妨,記不起就記不起,最重要的是,我又能與他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