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一條荒原長路,就算唯一的過客只是幻影,就算她早就明白誰也不是誰的天長地久,但她竟然還是逃不掉自身的軟弱,漸漸依賴於一個幻影的陪伴。
自尋死路,與人無尤。
下午,廈門開始下雨。顧正榮是第一個走出會議室的,走廊裏窗户開得很大,空氣很濕潤。
廈門當地的負責人在後面匆匆跟上來,"顧總,晚上安排了海關的飯局,您看什麼時候開始比較好?"
他低頭看錶,"海關?一定要我到嗎?"
"啊,那您的意思是?"
"算了,我會去一下,不過很快就離開。"
"您還有其他安排?"
"我要回上海。"
"不是週一早晨嗎?還有一些上海的部門主管呢?"
"他們按原計劃走,我要趕時間。"
那負責人還想説些什麼,顧正榮的步子很大,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盡頭。他駐足遠望,身後有人拍他的肩膀,"看什麼呢?"
"看顧總。"
"顧總有什麼好看的?"
"顧總一直都很好看,就是以前不太敢多看罷了。不過最近他好像變了,有沒有這種感覺?"
"沒有,我還是沒敢多看,呵呵。"兩人笑起來,然後回身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本日最後一班航班。廈門還在下雨,顧正榮到達機場的時候天色墨黑。司機下車打傘,機場大廳燈火通明,雨夜裏更顯得輝煌。走進大門前顧正榮頓了頓步子,餘光掃過一邊的立柱,又想起昨晚凌小萌閉着眼睛站在那裏深呼吸的樣子。
他突然微笑了,讓送行的司機頓時傻了眼。
平時不苟言笑的顧總,笑起來的殺傷力還真是挺大的。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看着窗外出神,太晚了,這樣的航班載的多是遊客,商務艙裏沒什麼人,飛行時間也不長,他想這個時候她會在哪裏?又覺得一會兒就可以見到她了,心情很愉快。
他想自己真的是不年輕了,否則不會如此眷戀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感覺。剛到中國的時候他還不到三十歲,心中是海闊天空,面前一切都是空白藍圖,只等他在上面縱橫馳騁,哪裏有時間去想着悱惻纏綿,更沒有生過與一個人天長地久的念頭。
空中小姐過來送餐點,他拒絕了,閉着眼睛卻不想睡,在飛機的轟鳴聲裏想着她很多有意思的樣子:穿着寬大的T恤,赤腳在屋子裏無聲無息地走,看到他伸出手就過來很乖地在他身邊團起身子,輕而暖的呼吸,還有洗完澡後身上香皂的味道……
有一個人可以想念很好,比追憶好了很多。他第一個女人是個瑞典女孩子,金髮的北歐女子,卻異常嬌小玲瓏,在瑞典讀高中的時候就開始每天出現在他車邊,讀大學的時候因為他去了美國,她還曾不遠萬里地飛到他面前,扔下行李就跳到他身上……
後來還是他買了飛機票把她送回去。現在想起來自己是個絕情的男人,她哭得那樣可憐,金色的頭髮都好像黯然失了顏色,這些到了現在只是記憶裏的一片碎葉,再想多説一句都不可能。
沒有血緣,曾經距離再近,緣盡也是陌路人,這點他清楚得很。
只是對凌小萌,相處日久,慢慢生出一種執念,空閒下來的時候會想念她輕悄來去的樣子,還有馴鹿一般的眼睛。
他想這次自己要留下這個女孩子,以後想念一個人的時候知道在哪裏可以看到她,想説些什麼的時候知道撥出的電話那頭會有人接聽,還有想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在自己的身邊。
他又想起她昨晚聲音哽咽,説不是的,説她害怕。
顧正榮嘴角又勾出一抹笑,真是膽小,不過他也不好,瞞了她很多。
下飛機的時候,顧正榮想撥電話給她,想了想,又按斷了。這麼晚,他想她一定是在家,門窗全鎖,早就爬上牀睡成一團了。
車還停在機場,回程的時候他開得飛快。上海的夜晚悶熱,跟廈門完全是兩種感覺,但這時已過半夜,到底氣温降了下來。車開上高架橋之後,他伸手把天窗打開,夜風呼呼地灌進來,衝進領口,很舒爽的感覺。
正如顧正榮所料,這個時候的凌小萌已經在家,門窗全鎖,爬上牀睡成一團了。
其實她也是剛到家,因為在李大師那裏花了很長時間,然後蘇凝又出狀況,抓着她説又有急事要趕到另一個地方去處理,直接丟下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才認識短短兩天,凌小萌的反應已經被蘇凝訓練得迅速了很多,當時就一把抓住已經開始拔腿往外跑的蘇凝小聲抗議,"又要走?你説好要送我去地鐵站的。"
蘇凝回頭對着她擠眼睛笑,"你真的要我留下嗎?裴帥哥在那邊看過來了哦。"
凌小萌不上當,不回頭,用力加重語氣,雖然天生的拖音讓效果很不明顯,"你送我啦,我怎麼好意思老是麻煩人家。"
"別裝了,我這是替你提前清場好不好,記得隨時報告情況啊。"蘇凝掩嘴呵呵地笑起來,繼續往外走。
"蘇凝——"凌小萌説不過對方,不過她拒絕放手。
"喂,你確定不需要跟大師好好交流討論那些設計稿?到時候他做出來跟你的意思不一樣,你可別哭啊。"
説到凌小萌最關心的事情,手上立刻沒了力道,蘇凝抓緊機會遁走,步子快過一溜煙兒。
後來在李大師那裏一直討論到天色暗淡才告辭,走出門的時候凌小萌還在想怎麼開口,裴加齊彷彿摸透了她的心思,比她開口還要早一步,"別想了,這兒叫不到車。"
"今天已經很麻煩你了,我可以打電話叫車。"今天擺明了是讓他來江湖救急的,凌小萌覺得不好意思,聲音低下去。
裴加齊原本是好奇,漸漸覺得她有趣,看過她的設計稿之後,又確定這個女孩子很值得結交,這時候很輕鬆地笑了一聲,"沒事,我知道你剛才為難。不過送你回家也是舉手之勞而已,你一個人不怕嗎?我還沒忘記你上次撲進出租車上的樣子呢。"
剛才聊到設計的時候大家相談甚歡,他這時的動作和口氣又很自然。雖然沒什麼跟男人交往的經驗,但凌小萌與人相處一向敏感,這時突然感覺放鬆下來,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可以嗎?那太謝謝了。"
身後有招呼聲,裴加齊的腳步慢了一點兒,回頭看到李大師在門口向他招手。
"你先過去,我馬上來。"他指了指停車的方向。
李大師聲音渾厚粗壯,這時倒是很努力地控制了一下音量,"小姑娘不錯嘛,有眼光。"
"有眼光?説我?"
"廢話,不是你我對她們這麼客氣幹嗎?"
這男人怎麼這麼八卦?裴加齊笑了,"好像慢了一步,有點兒可惜。"
"什麼意思?"
"沒什麼,先走了。好好做啊,我期待看成品。"
"現在就開始幫着提要求了啊,你小子!"李大師嘿嘿地笑着,轉身進了屋。
回程的路上,凌小萌坐的是後座,裴加齊從後視鏡裏看過去總是一張側臉,線條很柔和,很安靜地看着窗外。
這麼安靜的女孩子,真的是很少見啊。安靜是美德,不過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夠做到了。
裴加齊覺得車廂裏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想了想開口問她:"餓不餓?"
"嗯?"窗外路燈不斷晃眼而過,又聯想起與顧正榮站在山頂上低頭望見的隱約燈火,凌小萌的思緒飛得很遠,這時突然聽到他的提問,倉促抬頭應了一聲,"我不餓。"
其實怎麼可能不餓!她早上只在飛機上吃了一點兒不知所以的東西,現在最好他能夠把自己放下來,隨便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就算是一個麪包也好啊。
裴加齊完全看明白了她的想法,隨即笑了笑。車速很快,她回頭看了一眼窗外又小聲叫道:"哎呀,地鐵站過了,你快把我放下吧。"
"不行。"他無動於衷。
"啊?"她直了眼。
大道一轉便是繁華的中心社區,他把車停在路邊,回頭看了她一眼,凌小萌的眼睛瞪得很大,表情很有意思。
裴加齊忍不住笑出聲,"你是神仙我不是,午飯都沒吃過,我快餓死了,等我買個漢堡再上路行不行?就算是一匹馬也要吃點兒草的吧?"
這種説法,講得好像是被她虐待一樣,凌小萌感到不好意思,推開門,"我下去買好了,你要吃什麼?"
"還是一起吧,吃個漢堡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他已經下車,又順勢拉了她一把。
正是晚餐時間,新區的商業中心社區很熱鬧,很多人攜家帶口出來吃飯,廣場上有小孩子在溜冰,夜風裏笑聲傳到很遠。
漢堡店裏人滿為患,收銀台前排成了長龍,什麼國家的人都有。站在前面的是個瘦高的印度男孩,又有人在座位上招呼他,端着平盤的時候轉身太急,眼看着超大杯的可樂往自己這邊側傾過來,凌小萌伸手去擋。
還有一隻手比她更快,很利落的手勢,半空中就抓住了那個杯子,一滴可樂都沒有濺出來,還有閒暇替那個男孩穩了穩托盤。
旁邊有人吹口哨,鼓掌,大概是習慣了被人注目,裴加齊只是微笑。凌小萌原本也很讚歎,但此刻她頭一低便開始研究櫃枱上的食品單。
到哪裏都這麼引人注目,這個男人身邊果然不能多待。
很久沒有吃過漢堡包了,也的確很餓,凌小萌第一口咬下去的時候用了大力,麪包柔軟,蔬菜清脆,醬汁裏有濃郁的芝士味,各種感覺在嘴裏唱交響曲,她幸福地眯了眯眼睛。
這種表情,是人都看得出她餓壞了啊,裴加齊坐在對面用杯子遮住自己上翹的嘴角。
吃個漢堡的樣子都能讓人感覺愉快,她果然不同凡響。
"要不要去參觀一下我和朋友開的店?"
"什麼?"凌小萌正吃得起勁,抬頭看過來的時候表情有點兒迷茫。
"是家居店,就在這裏,大部分都是我和幾個朋友平時隨便設計的零散東西,大師也算一分子,所以跟他熟得很。"
"就在這裏?"她往窗外看去。
裴加齊指了一個方向,解釋道:"我家全是搞建築的,他們都對設計小東西沒興趣。偏偏我反骨,從小喜歡折騰小玩意兒,老是被老頭笑。"
"老頭?"
"我爸。"吃得差不多了,他拍掉手上的食物碎屑,站起身來示意她跟上,"來看看吧,今天剛剛有幸欣賞了你的大作,來而不往非禮也。"
這個男人怎麼老是動不動就文縐縐的。
果然很近,拐個彎就到了,整面的玻璃牆,裏面燈光柔和,傢俱擺設錯落有致,大多是極簡風格,一眼望過去就覺得乾淨清爽。
店裏有接待在,看到裴加齊,想要迎上來,被他搖手阻止。三兩個顧客正在認真挑選,更多的是進來欣賞佈置的,氣氛輕鬆,也沒什麼人特別注意他們。凌小萌如魚得水,走進去一路看一路提問,話漸漸多了起來,跟裴加齊聊得興起。
"都是你和朋友的作品嗎?真羨慕。"走到最後凌小萌終於忍不住摸着傢俱邊角説了一句。
裴加齊低頭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提議,"我有一個設計工作室,就在二樓。如果你願意,不如加入我們?"
凌小萌意外又驚奇,張大眼睛,指着自己確認,"你説我?你邀請我?"
她跟裴加齊認識的時間太短,但是今天在車上,蘇凝抓緊那一點點時間替她惡補了這個男人的背景,終於知道他家在建築界非同小可,而他居然對傢俱設計這麼感興趣,連她都覺得匪夷所思。現在又突然聽到他的邀請,凌小萌當場傻了眼。
左右看了一下,他表情莞爾,"這裏還有第二個設計師嗎?難道你覺得我會請一個顧客來自己的工作室做partner?"
她呆了,低頭掩飾表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又很輕,"謝謝。不過我現在還在工作呢,可能沒辦法有那麼多的時間。"
"展會之後,你還會繼續做樣板房設計師?太浪費了。"
"呃——"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其實類似的話顧正榮也説過,就在昨天,每個字她都印象深刻。
那時聽得惶恐,現在回想起來卻又覺得安定,真是矛盾。
看她眼神又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裴加齊好氣又好笑。
這樣的對答自然是沒有任何結果,再上車之後他又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看她,凌小萌沒有再看窗外,這時低頭默默,正想什麼想得出神。這女孩子總是讓他想起晨霧裏的江南民居,白牆灰瓦,安逸寧靜的美。
不知不覺油門踩得越來越緩,他一邊開車一邊也跟着出神。
設計傢俱並不是他的本行,但一直都是興致所在。這幾年是自己爭取來的自由時光,他樂意在這裏好好發展,建築宏大是美,家居又是另一種美,兩者結合才是真正的完整,他堅持這種想法。
車穿出隧道,轉上高架橋又筆直地向前開去,裴加齊開口問她:"你到哪裏?還是上次那個地方嗎?"
凌小萌回過神來看前方,搖頭,搖完了又點頭,"還是到那裏好了,謝謝。"
下車的時候,她直接揮手向他告別,一句話都沒有多説,然後轉身往路邊的餐廳走去。裴加齊在車裏揚聲道:"你不是又餓了吧?怎麼還要吃?"
她站在路燈之間的陰影裏回首笑了一下,側臉光線很柔,"不是,我欠老闆錢,過來補上。"
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但他還是點頭,又補充了一句:"我剛才的提議是認真的,你好好考慮一下。"
她的表情又呆了一秒鐘,然後點點頭,不再多説,回頭繼續往裏走。她的背影細而且窄,很快就消失在門裏。
再次踩油門的時候,他想自己真是慢了一步,這女孩子像謎一樣地吸引人,但對他卻總是逃避得緊。
他生性淡泊隨意,也不會執著於探索她不願意為人所知的事情,但剛才念頭一起,一路上倒是越來越強烈。
真奇怪,她完全沒有答應的意思,他卻已經開始想象自己與她在工作室一同談天説地的樣子。如果有她加入,一切都會變得更有趣吧?
這樣一耽誤,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室內冷清,開燈的聲音都顯得突兀。
凌小萌把包放下就走到廚房煮粥,定好時間之後往樓上走去。手指按在樓梯扶手上的時候覺得涼,屋子空曠,腳步好像有回聲。她走到樓梯頂端的時候看了一眼樓下。
真的很空曠,如果再擺一些傢俱,可能感覺會好一點兒。
洗完澡躺下來,她習慣性地睡在自己的那一側,被子掀開一個小角便鑽了進去。一室安靜,她閉上眼睛的時候想了很多,董亦磊的話,蘇凝的話,裴加齊的話翻來滾去,很多想法糾結纏繞,根本理不清。
最後卻只想到顧正榮説的話:"自然是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
她怎麼敢相信?她又怎麼去接受?
兩個人在一起究竟靠什麼來維繫?只是因為想在一起,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嗎?
凌小萌想着想着又咬了咬嘴唇鄙視自己,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和他天長地久,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應該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現在卻有了這樣不切實際的期望。
一切失望不過是因為有期望,期望越多,失望越多,更何況又有什麼是值得期待的?還不如好好做好面前的事情,好好做好自己。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臉頰和眼睛,用力揉了一下,好像這樣就能把所有亂七八糟的思緒都整理好。
就要參加展會了,雖然事出突然,但這才是最好的證明她的機會;還有裴加齊的邀請,雖然當時沒有給他回答,但那是一個工作室啊——內心深處她也不是不心動的。
耳邊又有聲音,顧正榮的,"自然是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
身體原本是對着牀邊側睡的,這時候她卻突然翻了個身面朝裏去。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把窗簾拉得很嚴,這時眼前一片黑暗,她伸出手去抱那個枕頭,然後把臉埋在那裏面閉上眼睛咬牙齒。
好吧,是她的問題,就算是一條荒原長路,就算唯一的過客只是幻影,就算她早就明白誰也不是誰的天長地久,但她竟然還是逃不掉自身的軟弱,漸漸依賴於一個幻影的陪伴。
自尋死路,與人無尤。
太晚了,公寓所在的街區原本就很安靜,這時候更是清靜無人。到了地下車庫停車熄火,顧正榮坐在駕駛座上一時不想動彈。
太累了,剛才在路上的時候眼皮就開始沉重,這時不用再費神駕駛,一放鬆真想直接睡了。
不過要睡也要上樓去睡。微微笑了一下,他伸手推開車門。
屋子裏如他所料已經一片漆黑,凌小萌的包在鞋櫃旁的鈎子上掛得好好的。走進廚房喝水,電飯煲的控制板上亮着一點兒小光,仔細聽還可以聽到粥米沸騰的隱約咕嘟聲,空氣裏泛有米香味兒。
顧正榮感覺很享受,一瞬間好像輕鬆了許多。
上樓的時候,他站在樓梯頂端看了一眼,這屋子是不是太空蕩蕩了?不過沒關係,他會就此跟凌小萌好好談一次的。
卧室門是關着的,他推開的時候裏面很黑,凌小萌的習慣,只要她一個人待着就一定會把所有能關的關好,能合的合上。想開燈,手指已經觸在按鍵上,想了想又沒有按下去。
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屋裏的一切輪廓朦朧。牀很寬大,凌小萌已經睡得不知道去了哪裏,團着身子只佔了一小半的牀位,旁邊還空餘了很大的一塊地方,他那一側的被角都很平整。
顧正榮再往前走一點兒看到她居然是抱着他的枕頭睡的,臉還埋在裏面,也不怕悶死。
這種姿勢倒是第一次看到,顧正榮忍不住想笑,低頭去抽那個枕頭,抽了一下她還不動,她可能是真的累了,兩天飛了個來回,她跟他不一樣,很少這麼趕的。
算了,他索性放棄這個枕頭,想着去衣櫃裏再拿一個,才轉過身,背後就傳來了聲音。她從牀上坐起來,放棄那個枕頭,伸手抱住他的腰。
對她這樣的舉動,顧正榮真的是有點兒吃驚,回身用手扶住她,覺得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又不像是醒着的。再低頭去看她的臉,她的眼睛倒是睜開着,但跟他對視了一眼又閉上,輕聲嘟噥了一句,然後把頭埋進他胸口不動了。
看來是真的沒有醒,他覺得好笑,把她放下,然後也輕輕躺下去。
睡下以後,她還趴在自己身上,害得他想翻身都不能,他想自己是把她寵壞了,凌小萌的睡相現在是越來越放肆。
不過這樣很好,低頭最後看了她一眼,他也閉上眼睛睡了。
凌小萌睜開眼的時候還在想,怎麼會才想到一個人就夢到他?自己很少做夢的,這次卻夢見顧正榮無聲無息地回來了,站在牀邊看她,看完了又轉身要走,害得她憑空不知道生出多大的勇氣,居然毫不遲疑地抱了上去。
還好是做夢,如果是真的,她怕自己今後都會無地自容。
天還沒亮,卧室裏沒有光,她抬頭正看到顧正榮的臉。這個夢做得時間真長,還以為自己醒了,沒想到居然還是在夢裏沒有走出來。
可是在夢裏還能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呼吸和心跳,這也未免太真實了吧?凌小萌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想再一次伸出手指來驗證。
凌小萌的手還在他的胸上,一動就被他抓住。顧正榮聲音很啞,"再睡一會兒,天都沒亮。"
凌小萌一下震驚了,"啊?你回來了?"
"嗯。"他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閉着眼睛笑,"你埋在我的枕頭裏快悶死的時候回來的。"
無地自容啊——凌小萌用另一隻手矇住臉。
卧室裏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凌小萌再看他,顧正榮自始至終都沒有睜開過眼睛,呼吸輕輕的,又睡着了。
她卻再也睡不着了,睜着眼睛靜靜地看着他。光線很暗,再後來天色慢慢亮起來,窗簾外透進柔和的光,他的臉在這樣的光線裏很安靜,呼吸繚繞,涼的手指放在她身上久了,都變得温暖起來。
她以前也這樣長時間地看過董亦磊的睡顏,細數他的睫毛,偷偷把自己呼吸的頻率調整到和他一樣。兩個人躺在一張牀上,沐浴在晨光裏,然後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在他的身邊就是她的歲月靜好。
彼時覺得那是天長地久,後來才知道那只是她一個人的水月幻境,一入塵世便散得灰飛煙滅。
不想了,也不敢多看,她閉上眼睛抱住他,慢慢手上用了一點兒力,臉埋在他的胸口,像極了一隻鴕鳥。
今天是週一,她昨晚定了鬧鐘,到點就響了起來,嘀嘀的聲音。
反正也沒有睡着,凌小萌翻身去按,很快坐起來準備起牀。顧正榮還在睡,她知道他的習慣,也沒有叫他。
凌小萌從窗縫裏向外看了一眼,上海晴了好幾天了,今天天色不太好,看上去風雨欲來的樣子。這裏的夏天暴雨説來就來,要是下雨,高架橋上就堵得沒邊兒了。
還是早點兒出發去公司,免得被堵在路上,這麼一想,凌小萌手上立刻加快了動作。
拉開衣櫥的時候,她很小心地不發出聲音,抓了要換的衣物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顧正榮一動不動。她踮着腳往浴室走,一邊走一邊看他,一個沒留神撞在牀邊矮凳的邊角上,忍不住"哎喲"了一聲。
他睜開眼睛看過來,"怎麼了?"
凌小萌忍着痛回答:"沒事沒事,不小心碰到了椅子。"
"過來。"
不想過去的,不過習慣成自然了,凌小萌還是乖乖地爬上牀。
他其實沒有完全清醒,這時候還有些迷糊,看了一眼又問:"哪裏?"
凌小萌見自己吵醒了他,感覺很懊惱,把腿曲起來用手捂住膝蓋,聲音很輕,"真的沒什麼,不用看了。"
他伸過手來撥開她的手揉了揉,明明剛剛還在她腰裏温熱的掌心,現在又變得很涼,是她每個早晨習慣了的温度。
但直到今天凌小萌仍舊覺得奇怪,男人不是應該渾身火熱的嗎?一邊想一邊抓住他的手阻止,"要不要吃東西?我拿上來。"
"不要了。"他聲音模糊,"小萌,我很累。"
顧正榮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説這句話,可是這次聽完凌小萌卻朦朧地感覺到惶恐,又想起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坐在駕駛座上,月光下合着眼睛無聲無息。
"很累嗎?如果不舒服,我請假陪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顧正榮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這句話他倒是回答得很快,"沒有。現在幾點了?十點我要到公司。"
她看了一眼牀頭櫃上的鬧鐘,"七點。"
"再睡一會兒。"原本在她膝蓋上的手移上來稍稍用了一點兒力氣,凌小萌原本想説上班會遲到,但不知道為什麼什麼都沒有説出口,很順從地躺了下來。
她哪裏還睡得着,團在顧正榮身邊腦子裏是一團糨糊。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抓住,想着這個男人是不是病了?要是他病了,自己該怎麼辦?
凌小萌想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輕聲問:"還是吃點東西好不好?我煮了粥,盛一碗上來你吃了再睡?"
顧正榮沒動,但是嘴角微微笑了一下。雖然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但到了這個時候他其實早已是半醒的狀態,只是覺得沒力氣,不想動。
顧正榮又張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凌小萌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努力地看他,這時重複問他:"吃一點兒再睡好不好?"
他的身體一向健康,難得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可是現在有她在旁邊,竟然不覺得辛苦,只有愉快。
這就是誰都會需要另一個人的原因吧?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但是有些時候難免孤獨脆弱,想尋找温暖,想有人關心。
一時情動,他又突然覺得愧疚。
想起很早以前的一天晚上,他回到這裏發現空無一人,她接電話的時候在那頭咳嗽,説自己還在回來的路上。
凌小萌回來後,他才看到她手上的針孔,原來她發燒,一個人去了醫院打點滴。那時他這邊也來得不多,一週見她一到兩次,她連着幾天感冒發燒他居然都不知道。那晚他失眠了,半夜的時候看着她團起的身子生氣。
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謹小慎微的樣子,唯恐給他添麻煩,什麼事都摸索着自己解決,就算病了也從沒向他開口求助過。那個時候他覺得生氣,現在想起來自己是多麼可笑。
好像力氣又漸漸回來了,他低頭親她,從嘴唇滑過她的臉頰,最後貼着她的耳朵低聲回答:"不用麻煩,我下樓吃。"
凌小萌稍微安心了一點兒,但是又被他突然親過來,嚇了一跳。
但是到底是習慣了,她完全沒有躲開的意思,很安心地讓他親過,靜靜地聽他説話。
還是她先起牀,樓下窗簾並沒有拉上,外面天色陰沉,的確是大雨將至的感覺。
她在廚房裏拿碗筷,電飯煲裏的粥煮得剛剛好,打開以後白霧蒸騰,清淡的米香味兒浮動在空氣中。
凌小萌低頭去舀粥的時候熱氣撲面而來,勺子微微偏了,白粥從碗邊落出來一點兒,很燙,手指一縮碗就直接落到地上,啪的一聲脆響。
耳邊同時還有碰撞聲響起,雖然沉悶,但比這裏的動靜大了許多。凌小萌吃了一驚,顧不上腳下的一片狼藉,轉頭飛奔出去。
她在樓梯前剎住腳步,第一眼看到的只有顧正榮——他是坐在樓梯上的,一隻手扶在樓梯扶手上正要站起來。
"你怎麼了?"凌小萌嚇壞了,努力了兩次她才説出這句話,聲音還是抖的,自己都聽不懂自己在説些什麼。
他已經站起來了,向她笑笑,回答得很簡短,"沒事,剛才下樓的時候踏空了一步。"
難得,凌小萌的回答來得快而且乾脆,"要不要緊?我們去看醫生。"
顧正榮聽了笑笑,"這也要看醫生,那醫生豈不是每天都要忙到死。"
凌小萌不擅長爭論,擺出最嚴肅的表情強調自己的決心,"要去的。"
他往餐桌走的時候順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然後在她肩膀上輕輕推了一下,"還不吃早飯?小心遲到,上班要認真。"
老闆到底是老闆,凌小萌低下了頭。
吃過早飯以後,他們到地下車庫各自上車,地下車庫大而空曠,凌小萌人小車小,立在他和他的車旁更顯得單薄。
前後出的車庫,她平時的習慣總是落在後面,這次卻在第一個紅燈前併線停下,車窗本來就是按下的,她向他的那一側望過去,嘴唇動了動。
顧正榮也按下窗子看過來,"怎麼了?"
她表情擔憂,他看了反而笑起來,紅燈變綠,踩下油門前顧正榮向她揮手,"小萌,開車小心。"
天差地別的兩部車,小POLO再怎麼踩都不可能趕上那一輛的反應,凌小萌起步又晚,再想説些什麼,顧正榮的車卻早已消失在遠處。
這樣的場景她很習慣了,顧正榮車速快,總是很快就消失在她的前方,而她接下來也會安心向前,腦子裏再沒有其他。
可是今天她卻心神不寧了。高架橋兩邊是每日看慣的風景,開到小區之後,熟悉的保安上來打招呼她都恍若未聞。
天色陰沉,走到人行天橋上的時候開始下雨,車上是有傘的,關上車門的時候還想着要帶上,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裏只有一隻包。
夏日的雷雨,天空中轟隆作響,豆大的雨點拍打下來,第一滴落在腳前的時候彷彿能夠看到被濺起的微塵,轉眼卻已經傾盆而下。大部分人都帶着雨具,只有她空着手匆匆跑起來,在人羣和瞬間漫天鋪開的雨傘陰影中,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異類,又苦於融不進其他人的世界裏,唯一能做的只是努力奔跑着逃開。
跑到公司裏的時候,凌小萌已經渾身濕透,旋轉門裏清涼的冷氣撲面而來,她用手去抹臉上的雨水,又忍不住鼻癢,雙手捧住臉輕輕地打了一個噴嚏。
相熟的同事從旁邊走過表情詫異,"怎麼沒帶傘?"
她還捂着臉,兩隻圓滾滾的眼睛露出在指尖上方,點頭回答的時候聲音有點兒悶,"嗯,忘記了。"
轉身離開的時候,凌小萌聽到背後隱約有人笑起來,她不知不覺地加快了步子,設計部里人還很少,跟大家打招呼之後,她走進辦公室裏把自己擦乾,然後坐下來開電腦。
凌小萌眼睛看着屏幕手又開始在桌上摩挲,碰到電話之後她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撥電話,那頭響了許多聲都沒有人接,自動斷開的聲音最後傳來,凌小萌把話筒放回去。
她開始工作,才拿起筆又覺得心裏煩亂,不知道先做什麼好。
電話突然響起來,她接得飛快,那頭聲音裏隱隱有笑意,"小萌,怎麼了?"
是顧正榮,她回答得很快,"沒什麼。"説完又覺得自己很有問題,補充了一句,"不是,我想問你到了沒有……"
"到了啊,不過剛才沒在辦公室裏。"這麼愚蠢的問答,他居然很愉快地繼續了下去。
可是她繼續不下去,覺得自己太無聊了,她抱頭。
"喂?小萌?"
"我在聽,你忙吧,沒事沒事。"凌小萌握着話筒想結束通話,顧正榮阻止,直接在那頭提要求,"晚上一起去接機,你八點到餐廳等我,有問題嗎?"
"沒,沒問題。"凌小萌只想着趕快掛斷,掛斷以後她卻坐在那裏開始發呆。
一起去接機——為什麼要一起去接機?為什麼一定要她和那位太太碰面?顧正榮究竟想讓她知道些什麼?
知道了又怎麼樣?那以後,一切都會不同嗎?
太多太亂,腦袋隱隱地疼,她趴在桌上呻吟了一聲,為什麼那麼多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想這麼多?
期待帶來失望,失望帶來痛苦,但她的心像一粒埋藏在土裏太久的種子,遇到一點點濕潤和陽光就忍不住要蠢蠢欲動。
蠢蠢欲動啊——即使那結果是讓她再次凋謝,永不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