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是露天的,她仰著臉,潤白的月光便直射在上面,照得那對深棕色的瞳仁晶瑩清澈,目光安靜,好像一頭被馴服的小鹿。或許是月光帶給他錯覺,那目光竟好像是眷眷且很依戀的樣子。
就算是錯覺,他也覺得美好。
第二天,一切似乎都恢復正常。起床,出門,一同上車。
他們倆在餐廳前的小路上分開,各自開車上班。顧正榮車速很快,轉眼就從她眼中消失無蹤。
等完全看不見他後,凌小萌才踩上油門,沒有他在,她開車的速度快了很多,到達小區的時候晨霧都沒有散盡。
走進公司的時候一切都很正常,還沒有顧客,巨大的賣場裡穿梭來去的都是身穿統一制服的第一線員工。其他各部門也已經開始陸續有人上班,招呼聲此起彼伏。
走到辦公室已經有很多人跟她打過招呼,她認識的人少,不過認識她的人倒是很多,平時也習慣了不管誰向她張口就笑著招呼回去,可是今天真有點兒反常。
跟她打招呼的人也太多了吧……
走進設計部更覺得氣氛怪異,同事們抬頭看過來的眼神都不對。桌上攤著新到的業界通訊,一眼就看到醒目的大幅照片,麥凱恩大師握著她的手調皮一吻,而她表情茫然,眼睛都不知道在看哪裡。
照片旁大字標題簡單直白:麥凱恩年會新人輩出,無展位設計師嶄露頭角。
看她盯著報道看,同事開口說:"小萌,這下真的要叫你大師啦。"
"恭喜啊,什麼時候請客?"
來了,果然來了……
其實昨天就有了心理準備,噼裡啪啦的閃光燈,她當時就在心裡哀叫,萬一鬧大了可如何是好?萬一傳回公司可如何是好?現在果然狼來了!腦子裡嗡嗡嗡地響,凌小萌哪裡還聽得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媒體的力量果然巨大,一大清早的她實在是難以承受啊。
回到辦公室,她坐在桌子前面努力保持鎮定,剛吸了兩口長氣,電話鈴聲就響了,顧正榮在那頭輕輕地笑著,"小萌,你看到了沒有?"
吸進去的氣半途中卡在胸口,一直以來都是以乖巧溫順為原則的凌小萌第一次在電話裡大聲喊道:"看到了,可是我不要這樣啊,現在怎麼辦?"
相同的業界通訊也放在顧正榮的桌上,這時他一邊講電話,一邊細細看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凌小萌一臉茫然失措,眼神落在未知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
微笑了,還是有人知道的,他知道。
那個時候她在看他,小小的身子陷在人群中央,因為突然成為焦點而驚惶失措。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短短幾分鐘裡,她一直都在人群中搜索他,看到了就死也不敢再移開眼睛。
"沒關係,這是好事啊。麥凱恩先生明天離開上海,今晚我請他到家裡吃飯,你也一起來吧。"他慢慢把話說完,眼睛還是看著照片,看到她纖細的手指在麥凱恩的唇下緊張得微微縮在一起,突然眯了眯眼睛。
等下記得提醒那個老傢伙,不要太隨便了。
吃飯?還要吃飯?可不可以不要啊?凌小萌握著電話滿臉黑線。
那頭又有電話鈴響起,顧正榮在辦公室一向忙碌,隱約還有敲門聲,沒時間多說,他又叮囑了一句:"別發呆了,記得掛電話。"
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凌小萌立刻回神,掛電話,動作一氣呵成。
掛完電話,凌小萌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皺起眉頭想來想去,桌上圖稿一大堆,她想事情的時候有個壞習慣,手指會無意識地摸索麵前的東西,一邊想那些圖紙就一邊被她摸得窸窸窣窣。
最後指尖碰到壓在圖紙下的裁紙刀,微微一痛,突然靈光一閃,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今晚我請他到家吃飯,你也一起來吧……
到家吃飯?到誰家吃飯啊?難道是去顧正榮家?
打擊太大了,凌小萌只覺得自己的眼球都快奪眶而出。
接完這個電話,凌小萌的這一天就變得異常難熬,一般她坐到圖紙前就能夠埋頭下去一路工作個不停,中午公司有餐廳供應免費午餐,但是她往往從圖紙上抬頭的時候早就錯過了時間,所以很多時候午餐都是吃三明治。
總覺得上班時間過得飛快,可今天她心神不定,隔幾分鐘就抬起頭看看鐘。牆上掛著自己商場裡隨處可見的簡易塑料鍾,平時難得注意,可今天每次看過去都覺得秒針一格一格跳動得異常驚心動魄。看著看著就有幻覺,恨不得撲上去抓住它,不讓它跳動,讓時間徹底停下,或者直接把它往後飛快地撥,直接撥到明天也是一樣。
凌小萌也想打電話向顧正榮問清楚,可是幾次手指都開始撥數字了卻中途停下。
他們兩個的關係非常簡單,他是權威她是小蝦米,問了又怎麼樣,他說"今晚我請他到家吃飯,你也一起來吧",這句話很簡單,她聽得懂。
問了也是白問,更何況她根本不敢多問。
快到下班的時候,她開始呆呆地望著時鐘一動不動,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她被嚇了一跳,接起來的時候她的一隻手還按在胸口上。
那頭的聲音有點兒陌生,又覺得耳熟,當然不是顧正榮,她遲疑了一秒鐘,對方已經開始嘆氣,"凌小萌同志,才隔了一天就不認人了,你不是這麼喜歡傷男人自尊心的吧?"
一聽到"同志"這個詞她就想起來了,"裴加齊?你怎麼打電話給我?"
"根據業界通訊最新報道,國際知名家居公司首席設計師在麥凱恩年會上嶄露頭角。作為當時在場目睹盛況的路人甲,我很想當面恭喜你一下,所以就打電話到你們公司讓他們轉給新出爐的大師。"
他說得七轉八彎,凌小萌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你打電話來恭喜我?"
"是啊,順便問你願不願意和我這個路人甲一起吃頓飯,共同慶祝一下你一舉成名?"
他在那頭笑嘻嘻的,凌小萌抓著電話一臉慘狀,美人,你怎麼還沒忘記我?
慶祝一舉成名?
她對整個烏龍事件還處於接受不良的狀態,慶祝?她還來不及壓驚呢!正要開口回答,手機響了,顧正榮的電話,她一時間手忙腳亂,裴加齊倒是體貼,"你先聽電話,我一會兒再打。"
忙了一整天,到了下午顧正榮的聲音就有點兒疲倦,不過口氣還是很輕鬆,"小萌,很忙嗎?電話都打不通。"
"沒有,不是特別忙。"凌小萌應得很快,腦海裡突然靈光一閃,"那個,那個剛才同事看到業界通訊,都說要一起慶祝,所以有電話打進來。"
裴加齊打電話來,這個無論如何都不能說,但是同事的確叫她請客啊,如果可以不去顧正榮家,她寧願荷包被大家吃破,捎帶上裴加齊也沒問題。
"設計部的人讓你請客?"中國人有什麼就要吃一頓的習慣,他當然很清楚,只是沒想到凌小萌平時和同事的交際那麼少,今天居然也有人起頭要她當日兌現請客。
跟他在一起極少撒謊,雖然明知他在電話那頭看不見,但凌小萌仍舊紅了臉,"是啊。可以嗎?"
他在那頭沉吟,然後微微笑道:"可以啊,不過明天吧,設計部主管會通知他們今天都要加班。"
"啊?"凌小萌當場傻眼,呆呆的,"加班?那我……"
"你也加班。"
凌小萌一喜,"那我是不是不用去吃飯了?"
"九點,自己開車過來吧,你知道在哪裡。"
不要啊!怎麼折騰了半天她還是要去那個地方?!
"怎麼了?不記得在哪裡?"
怎麼會不記得,雖然才去過一次,可是那地方已經跟烙印一樣死死烙在記憶裡,再來一次?她想死。
"小萌?"沒聽到回答,顧正榮又喚了一聲。
"知道了。"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凌小萌趴在桌子上,徹底絕望了。
掛上電話沒多久裴加齊又打了過來,凌小萌直接告訴他今天自己要加班,那位美人倒是很爽快地結束了通話,凌小萌繼續趴在桌上自怨自艾,覺得心情好沉重。
算好時間,她在八點離開公司,看到同事們痛苦的加班表情,凌小萌就差用頭撞牆了。
殺了我吧,是我對不起大家!
顧正榮的家其實離公司並不遠,也不是什麼豪宅別墅,公寓而已,跟她所住的地方差不多。
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在凌小萌這等普通人的想法裡,顧正榮的家一定是龐大無邊,前有草坪後有花園,裝潢奢華堂皇,跟電視裡放出來的一樣。她還因此對這些地方產生了心理障礙,基本上不敢靠近。
她的心理障礙太多了,冒出來的原因形形色色,也不缺這一樣。
不過慘痛的事實證明,電視就是用來毒害像她這樣的無知少女的。
跟她在一起幾個月後,顧正榮有一次什麼都沒說,直接就把她帶回了家。這樣的公寓雖然高檔,但完全沒有引起她的警惕,一直到他帶著她走出電梯,打開門,凌小萌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了這個男人最私密的空間,連帶還見到了他傳說中的太太和孩子。
顧正榮為人低調,據說這麼多年來他的太太和孩子只在公司員工面前出現過一次,那是在他剛剛榮升絕對權威時的慶祝酒會上,時間頗短,但所有到場的人都印象深刻。
也不是共同出現的,他破天荒地喝醉了,顧太太匆匆趕來將他接回家而已。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傳說中所有的版本驚人一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孩異常乖巧,只能用"完美家庭"四個字來形容。
那次她只以為這個地方是他名下產業之一, 毫無心理準備地就跟著進去了。裡面很大,也是複式,腳下踩到毛茸茸的玩具時,她還傻乎乎地拿起來問:"這裡怎麼有玩具?"
然後就有個男孩奔過來,地板鋪的是柚木,擦得光可鑑人,挺滑的,那小孩也沒穿鞋,一溜撞進她懷裡,穩住身子才踮著腳說話,雖然是中國人的臉,但開口卻是外國話:"姐姐,那是我的玩具。"
然後樓上就有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很好聽的女聲,外國話相較中國話總是有些拖拉連音,但被她一講卻有點兒脆,"麥克,誰來了?"
凌小萌不懂瑞典語,這些都是她根據當時情形猜的,估計八九不離十吧,除非那孩子口直,叫的根本不是姐姐,而是阿姨,或者更惡毒的大媽什麼的。
而接下來她就直著眼睛看著那小孩拿回玩具直接跳到顧正榮身上,感情很好的樣子,用她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嘰裡咕嚕一通說。
樓梯噔噔噔地響,看到顧正榮跟那個孩子親密的樣子,凌小萌當時就傻了。這可是顧正榮啊,平時在公司都難得看到他對別人笑一下,現在卻摟著那個孩子一臉寶貝。
因為打擊太大,所以當那個女聲第二次就在她身後響起來的時候,凌小萌連回身的動作都慢了半拍,迎面就是一張清水臉,很好奇地盯著她看,然後向顧正榮笑笑,這次用了中文,"正榮,就是她?"
顧正榮點頭,然後簡單說了句:"小萌,這是雅思敏和麥克,你認識一下。"
那個叫雅思敏的女子衝著顧正榮眨眼睛,然後伸過手來跟她握了一下,聲音里居然有些笑嘻嘻的,"小萌?第一次見哦,我是顧正榮的太太。"
太太?顧正榮的太太?
根本沒辦法作出回應,當時凌小萌只覺得自己身在太虛幻境,四周的一切都不可思議,而她是唯一的正常人,卻因為跟其他人差別太大而顯得格格不入。
什麼太太?哪個太太會用這種態度對待丈夫公然帶回來的女孩子?異度空間也沒有這麼恐怖,她根本是來到外星球了吧?
那天的恐怖經歷本來還要繼續的,幸好顧正榮接到一個緊急電話要趕回公司,順便就帶著她一起走了,臨走那位顧太太還在門口向她眨眼睛,"小萌,不好意思哦,都沒有招待你,這男人挺麻煩的是不是?"
而她已經被震撼得毫無方向,如果吐血可以表達她當時的感覺,那麼她當場吐給他們看的心都有。
從此以後她採取"鴕鳥政策",把那天看到的一切在腦子裡挖了個深坑埋起來。不知是什麼原因,顧正榮後來也沒有再提起,時間長了她就覺得那天的事應該是個夢吧,她那天不過是做了一個異常奇怪的夢而已。
沒想到事隔一年多,顧正榮突然又想起來叫她到那個地方去,不要啊!對那個說外國話沒一句聽得懂的小孩,以及那個說中國話更加聽不懂的顧太太,她有心理障礙啊。
從車水馬龍的大道上轉進住宅區前的小路,兩邊都是一棟棟高樓,高大的樹木從牆裡冒出頭來,住宅區非常安靜,車道兩邊已經停滿了車,進門後她繞著蜿蜒的小道慢慢開,終於找到一個空位,兩邊都是好車,她倒得小心翼翼。
下車聽到嘩嘩的水聲,噴泉池邊有三兩位業主在散步,已經很晚了,但還是有幾個小孩繞著池子來去追逐著,穿著單排的旱冰鞋,笑聲傳到很遠。
看到小孩,又想起那天的恐怖經歷,那個說話她一句都聽不懂的麥克,現在如何了?還有顧太太……
越想腳步越沉重,凌小萌走到樓下按門鈴的手指都有點兒僵硬,按捺住掉頭就逃的慾望,鈴聲響了一聲,兩聲,怎麼沒人應?
凌小萌竊喜,謀劃著再響一聲還沒人應的話她就立刻走人,可惜天不遂人願,下一秒鐘對講機裡就有聲音傳出來,"小萌?"
這東西的質量好得沒話說,顧正榮的聲音清晰無比,當下就讓她已經往後退的步子條件反射似的收回,立刻站得規規矩矩,"是我。"
"上來吧,就等你一個了。"門鎖輕微的咔嗒聲,宣告她的美夢破滅。
她在電梯裡調勻呼吸,上次沒準備,這次她好歹要做點兒心理建設再進門,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起碼挨刀的姿勢要漂亮,目瞪口呆、落荒而逃這些狀況再出現就太不像話了。
出了電梯她就發現情況不太對,這地方一梯兩戶,右手邊就是顧正榮家,這時候大門緊閉,無聲無息,而左手邊的這扇大門卻是虛掩著的,裡面音樂陣陣。
凌小萌站在電梯門口躊躇,記錯了?可是那天的情景比烙鐵烙得還深,怎麼會記錯?
腳跟一轉,她還是衝著右邊走了過去,伸手按門鈴,沒反應,鍥而不捨地又敲了敲門,這次終於有了回應,卻不是從門裡傳來的,竟然是從她的背後。
"凌?是不是凌?"
說的是英文,不過她還是立即回頭,正看到對面門裡探出一個花白頭髮的腦袋來,手裡還握著一杯酒,衝著她咧嘴笑。
"大師——"麥凱恩她還是認識的,凌小萌睜大眼睛,指著自己身後緊閉的大門,聲音裡滿是詫異。
"快過來啊,大家都在等你,來來。"麥凱恩很熱情,直接跑出來拉她,手還沒碰到她,那門裡又有人出聲,這次才是真正的主人,"小萌?還不進來?"
被拉進門之後,凌小萌看到一屋子的人,什麼膚色都有,簡直像個微型聯合國。麥凱恩笑著舉起酒杯介紹,"大家來歡迎顧的首席設計師,先為凌乾一杯!"
突然又成了焦點,凌小萌直了眼,廳裡至少有幾十個人,原本都是三兩個站著或坐著聊天,笑聲朗朗,熱鬧非凡,這時全都看過來,然後對著她舉酒杯。
凌小萌的眼睛又開始飄了,飄來飄去就是落不到實點,肩膀上被人輕輕一拍,耳邊一暖,有人低聲說:"小萌,笑一下。"然後手中一涼,細長的酒杯落入手中,酒杯上還有男人冰涼的手指。
絕對是習慣成自然,她眼也不眨地笑了,嘴巴咧得很開,兩腮鼓起來,然後那個聲音又低低地響了起來,好像還多了點兒笑意,"喝一口。"
她低頭就著杯沿喝了一小口,微甜的清爽液體,氣泡在嘴裡輕輕綻放,是香檳吧?她平時不怎麼喝,沒常識。
那麼多人,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回到原來正在進行的話題上,而她終於得空回過頭,看到顧正榮站在身後,低下頭只是微微一笑。
凌小萌有很多疑問想開口問他的,可接下來就有人走過來跟她說話,顧正榮也忙,兩個人就此散開。
雖然只是公寓裡的私人聚會,但精緻餐點在長桌上一列排開,還有專門的侍者穿插添酒,制服統一,一看就是專門從酒店請來的。
她站的位置就在長桌邊,有一個女孩端著酒杯過來挑甜點,一邊挑一邊發出心花怒放的低聲讚美,"瑞吉紅塔的芒果凍啊,真贊!"回頭又看看她,"你要嗎?"
凌小萌正和幾個人站在一起聽一個英國設計師滔滔不絕地講他的意識流新創想,一時沒聽清,轉頭"啊"了一聲。
那女孩又眯起眼睛笑了一下,舉了舉手裡的小碟子,"要不要吃?"
她穿得很有設計感,蝶式的袖口隨著舉手的姿勢滑落下來,手腕圓潤雪白,頭髮很短,隨便扎著馬尾,髮梢很小的一簇,笑起來嘴咧得很開,牙齒雪白,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凌小萌覺得親切,也笑了,"好啊,很好吃嗎?"
芒果凍鮮黃欲滴,銷路很好的樣子,那個女孩子一邊舀一邊自我介紹:"我叫齊格格。"
格格?這名字真有意思,凌小萌笑著歪了歪頭。
"凌小萌,你叫我小萌好了。"
她笑道:"知道知道,顧老闆家的首席嘛。"
凌小萌又開始不好意思了,臉紅紅的,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她也伸手取過小碗一起舀。
兩個人你一勺我一勺舀個不停,小手指上沾到一點兒,凌小萌隨意用嘴抿了一下,芒果的味道濃郁清甜,入口柔膩即化,只是一丁點兒就讓她突然瞪大了眼——原來真的很好吃。
她是嗜甜如命的人,這時看了看左右也沒人注意她們的舉動,索性把大盤裡剩下的全都舀了出來。
齊格格向她揮了揮手,"走,我們找個地方吃光它。"
能夠離開人群?那敢情好,凌小萌立刻跟上。
公寓非常大,但這時候走到哪裡都是人,就連廚房裡也是,酒店派來的服務人員在裡面埋頭忙碌,看到她們倆跑進來都有點兒詫異。不管他們,兩個人繼續探索,穿過廚房,外面還有一個很小的陽臺,反手關上門,四周終於清靜下來。
陽臺上居然還有小小的藤製桌椅,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凌小萌立刻感覺到世界變得很美好,笑得非常開心。
端著碗開始聊天,齊格格很熱情,講話也爽快,"小萌,你做設計多久了?"
"三年,不過都是在自家商場裡,我設計樣板房。"
"樣板房?不是傳說你設計傢俱很厲害嗎?大師都特別看中,怎麼是樣板房?"
不知道怎麼解釋,凌小萌只能低頭嘿嘿一笑。
"我是在英國學設計的,剛畢業,回國繼續念學位。"
"回國念學位?"這年頭只有在國內學完了直奔國外鍍金深造的,哪有倒過來的道理?凌小萌覺得有些奇怪,抬頭看她。
她摸摸鼻子,表情很生動,"沒辦法,我花痴我們學長啊,他回國從教,我就跟回來了,可恨他居然跑到建築系去了,唉!"
凌小萌忍不住笑了,"讀書多開心,多念一個學位也好啊。"
"有什麼好?難得才看得到學長,一回來我老爸老媽又開始每天嘮嘮叨叨,今天還硬拖著我跑到這裡來,一屋子人沒幾個認識的,無趣死了。"
能夠出席顧正榮家的私人派對,她爸爸媽媽也不是什麼普通人吧?一聽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又想起自己的大學時光,那時候董亦磊一直想要出國深造卻不能,後來終於如願以償,倒也值得恭喜。
"喂,幹嗎不說話?想不想聽你家老闆的八卦?"已經消滅了手中的甜品,齊格格湊過來向她擠眼睛。
"啊?"顧正榮的八卦?那不是她的死穴?凌小萌張大了眼看著她,發出一個單音節。
覺得她的反應好有趣,齊格格興致大起,"顧老闆很傳奇的,據說他很小的時候就跟父母去了瑞典定居,會說很多國家的語言,你聽說過嗎?"
顧正榮很少在她面前談論自己,她也不問,不過這些還是知道的,凌小萌點點頭。
"知道啊,那你不知道顧老闆的太太跟他是一家的吧?秘密,很少有人知道的哦。"
顧老闆的太太跟他是一家的——這句是廢話吧?凌小萌想說出來的,不過反駁別人從來都不是她的長項。齊格格繼續盯著她看,凌小萌一貫的完美表情開始有裂縫。
齊格格忍不住想逗她,追著問:"喂,你聽到沒有啊?怎麼不理我?"
"聽到了聽到了,你說他們是一家的嘛。"凌小萌含著勺子點頭。
"真的是一家哦,他們是同姓的,好像不是同一個爸爸就是同一個媽媽這樣,很誇張吧?"
啊?
這次凌小萌真的被震撼了,小小的銀色勺子從她的嘴裡直接掉了出來,叮噹一聲落在地上。
"唉,很髒的。"齊格格指著她彎腰笑,"嚇成這樣,你不是吧?"
嚇?這根本就是恐怖好不好?凌小萌也伸出了手指,說話都不利索了,"你,你開玩笑的。"
齊格格已經笑得不成樣子,凌小萌這時候勉強想開口,卻突然被身後傳來的聲音打斷。
又有兩個人推開陽臺門進來,當先的一個年齡比較大,兩鬢斑白,笑得很儒雅,一進來就向齊格格說:"什麼笑話這麼好笑?"
走在後面的正是顧正榮,看到凌小萌的樣子沒說話,又轉過頭去看了看已經站起來的齊格格。
"爸爸,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齊格格顯然對父親有點兒"怕",立刻收住笑走到他身邊,"媽媽呢?"
"在外面找你呢,誰知道你帶著新朋友躲到這裡來逍遙,要不是顧說這兒還有個好地方,我差點以為自己的女兒突然人間蒸發了。"
"外面人好多,太吵了嘛。"齊格格抱著爸爸的胳膊認罪兼撒嬌,百忙之中還向凌小萌吐了吐舌頭。
"這麼大的人了還來這套。"齊爸爸一邊搖頭一邊笑,跟顧正榮和凌小萌打了個招呼就帶著女兒先離開了。
陽臺上再次安靜下來,凌小萌早就站了起來,手裡還捧著玻璃碗,眼睛盯著前方。前方是顧正榮的襯衫,淡淡的灰色,仔細看,上面條紋細膩,領口一角繡著他名字的縮寫,細小的花體字母修長漂亮。
原本顧正榮想介紹她認識幾個人的,可轉眼就不見了她的人影,找到這兒才發現她和齊孝正的女兒躲在這個小地方聊得正歡。齊孝正是國內建材業的巨頭,可他女兒卻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不知凌小萌什麼地方合了她的胃口,真是匪夷所思。
他安排她到這裡,不是為了讓她認識那位大小姐來的,有點兒想嘆氣,不過他忍住了。她的朋友很少,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對她說過,公司不是個交朋友的地方,沒想到她對自己所說的話句句當聖旨,兩年來獨來獨往,真的不見一個朋友。他工作忙碌,有時候怕她會孤獨,但看她又對獨處樂在其中,心裡矛盾得很。
顧正榮一邊想一邊伸出手指,凌小萌非常配合,微微仰起臉,他的手指很自然地落到她的臉頰上,觸手溫暖柔軟,很舒服,忍不住輕輕地颳了一下。
這樣的乖,又這樣的好,顧正榮真的很矛盾。古人說金屋藏嬌,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人對自己所喜愛的東西都喜歡珍而藏之唯恐大白天遭人偷搶,就算是一把掃帚都要敝帚自珍一下,更何況是她。
凌小萌只覺得他眼神複雜,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已經被人和掃帚相比較過,一臉迷茫。
算了,已經決定的事情,想得太多更加頭痛,又想起剛才她的表情,顧正榮隨口問了一句:"在聊什麼?剛才你的臉都白了。"
打死她都不敢說給他聽,只能小聲回答:"她說恐怖故事嚇我。"
說完覺得自己的講話能力是越來越有進步,瞧這句話說的,一個字都沒有撒謊。
顧正榮不疑有他,聽完微微一笑,"這麼大的人了還怕鬼故事,沒用。"
他真心微笑起來的時候異常好看,眉眼全都舒展開來,嘴角往右邊稍稍上翹,還有一個平時根本看不到的淺淺酒窩,對她來說這樣的笑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可每次看到都會愣愣出神。
臉頰上又有手指輕輕刮過,冰涼的手指,永遠那麼涼,可是剛才那點兒震驚與驚嚇卻奇蹟般地從心中消失,安定下來,彷彿世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與她無關。
陽臺是露天的,她仰著臉,潤白的月光便直射在上面,照得那對深棕色的瞳仁晶瑩清澈,目光安靜,好像一頭被馴服的小鹿。或許是月光帶給他錯覺,那目光竟像是眷眷且很依戀的樣子。
就算是錯覺,他也覺得美好。已經刮過她臉頰的手指又一次覆蓋回去,他在月光下吻了她,那小巧的嘴唇在他唇下微微一抖,模糊有聲音,"不行啊,這裡怎麼行?"
顧正榮又笑了,這次是苦笑,抬頭放開她,他轉身往外走,開門的時候直接下指示,"吃完了就出來,我在外面等你。"
時間慢慢指向深夜,凌小萌幾次鼓起勇氣想跟顧正榮開口要求離開,但每次走到他身邊都被抓住跟陌生人談上幾句,當然所有的人都對她非常客氣,可是那些隱藏的探詢的目光仍舊讓她很侷促。
還沒到十一點,齊孝正一家就向顧正榮告辭。齊格格非常熱情,臨走了還特地過來招呼凌小萌,"你怎麼回去?送你好不好?"
"謝謝,我開車來的。"
"一起走啦,這裡有什麼意思?"
說著齊格格的後腦勺就被人拍了一下,齊孝正直接發話,"沒意思?你嫌跟我們在一起悶就直說。"
"哎呀媽媽,你看爸爸又在外面這麼對我。"齊格格抱著頭抱怨。齊媽媽就站在旁邊,是個身材嬌小皮膚白皙的女子,這時拉過女兒笑起來,"不好意思啊,我們家這個小孩瘋瘋癲癲的,別理她。"
這世上有些人出生後便辛苦掙扎,有些人卻截然相反,命運從來都在不同的人面前展露不同的表情,有些羨慕,但又覺得不應該。
她最難的時候已經有人伸出援手,這是何其幸運的事情,再埋怨命運就太不像話了。
顧正榮正站在齊孝正身邊與他話別,他們幾個的對話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這時側頭看了凌小萌一眼,神情淡然,"小萌,你不是明早還要上班?"
"啊?對,"她馬上點頭,"那我就先回家了,顧總。"
"好,明天見。"他點點頭。
她走得很慢,下樓的時候齊家司機已經把車開了過來,齊格格沒有跟父母一起上車,一路拉著她不停地說:"顧老闆平時很兇嗎?看你這麼聽話的樣子,是不是很怕他?"
"沒有啦,他是老闆嘛,說的話當然要聽。"很少有人這麼熱情地對自己,凌小萌有點兒招架不住。
這麼無力的解釋,看在齊格格眼裡只覺得她可憐,再次安慰,"在老闆旁邊待著就是悶。好啦,看不到他就自由了,我還有一個聚會,一個蘇格蘭朋友的歡迎會,都是年輕人,很有意思的,一起去吧?"
凌小萌想搖頭。
可還沒開始動作,胳膊就被齊格格一把抓住,然後就聽到她跟父母大聲告別,"爸爸媽媽,我還要跟小萌一起去參加另一個設計師聚會,你們先走吧。"
凌小萌一下直了眼,利用她也不用這麼坦白吧?真夠直接的。
齊家兩夫妻同時回身看她們,齊孝正正要說話,被妻子輕輕地拉了一下,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笑著向女兒搖了搖頭。齊媽媽倒是走了過來,向凌小萌微微笑了笑,很親切的樣子,"淩小姐,格格跟你很投緣,有機會到家裡來玩。"
沒有跟這樣的太太打交道的經驗,胳膊又被齊格格用力抓著,凌小萌只能點頭。
只剩下她們兩個的時候凌小萌才又開口:"現在好了吧,我回家了。"
齊格格笑眯眯的,"那怎麼行?一起一起,我們現在就走。"
"不要,我明天還要上班,想回家睡覺了。"
"喂,這個時候睡覺,你幾歲啊?怎麼跟老太婆似的。"齊格格行動力驚人,不由分說拽著她就走。
凌小萌被拖得踉踉蹌蹌,連忙求饒,"真的不行,我要回家了。"
"看你這個樣子就是生活頂無趣的那種人,睡醒就上班,下班就回家,我介紹新朋友給你認識。對了,我學長也會去哦,好奇吧?哎,你的車停在哪裡?"
凌小萌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她死拖活拽都要拉著自己當擋箭牌,學長?我一點兒都不好奇好不好——凌小萌心中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