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魚的十萬個為什麼?
為什麼你害怕?為什麼你不害怕?為什麼你可以?為什麼你不可以?為什麼你不可以?
還有,為什麼我有那麼多的為什麼?
——蘇小魚
1
蘇小魚還沒來得及找到最正確的反應,立在她身邊的方南倒已經大步走過去了,撥開眾人,跟立在正中的陳蘇雷與他的女伴正正地打了個照面。
陳蘇雷一直是微笑的,但看到他到底不同,眼裡的波瀾不驚忽然一起,笑意流露,又伸手拍他的肩膀,“什麼時候回來的?這兒不該是方東來走過場?還是你們東南西北都來了?”
方南沒答,肩膀僵硬,眼睛看的是另一個人,那女子從看到他第一眼開始就神色不對,再聽到蘇雷與他的對話,臉色一變,燈光下益發的白,霜雪一般。
圍上去說話的人多,蘇小魚的眼前很快就失去了那一雙壁人的身影,她也不想再看,沉默轉身面對湯仲文。
他的手仍在她的肩膀上,低下頭說話,“差不多了,我們可以先走,你還沒吃過晚餐吧?”
她搖頭,慢慢地開口說話,“我想回家了,對不起。”
他沒說話,也沒有放手,蘇小魚滿腦混亂,竟對他的動作毫無反應,而他沉默了幾秒鐘,最後乾脆地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出口出去了。
廳里人多,暖熱嘈雜,走出大門之後頓覺清涼,涼意襲來,蘇小魚猛醒,掙扎著收手,聲音微弱,“文森,你不用送我,這裡有地鐵,我坐地鐵……”
掌心一空,他駐足看了她一眼,沒有開口,也沒有再伸手握她。
取衣服的地方沒什麼人,佩戴名牌的中年男人正立在一排排銀色衣架前整理衣服,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很禮貌地招呼他們。
號牌就在自己套裝的口袋裡,蘇小魚低頭去摸,手指有些抖,摸來摸去都沒有,她漸漸動作急促,臉都漲紅了,那中年服務生已經將湯仲文的大衣送過來,看到她的樣子稍有些疑惑,又不能多問,最後低頭讓開去,站到側邊假裝整理衣服。
“在這裡,別找了。”耳邊有聲音,當然是湯仲文,就在她身邊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張白色的小卡片,又直起身來,肩膀擦過她的,很溫暖。
“謝謝。”她仍是沒有抬頭,聲音很悶,他也不多說,將號牌交給等候在一邊的服務生,接過她的風衣之後再回身。
“穿上吧,外面冷。”
外面果然很冷,風聲呼嘯,穿過她的身體,刺骨寒涼。
蘇小魚一直都沒有抬起頭來,雙手插在口袋裡,低頭往地鐵入口的方向疾走,路上行人並不多,陸家嘴的寬闊大道,雙向八車道,人行道整齊的白色在眼前綿延,單調整齊,彷彿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綠燈閃爍,但她恍若未見,肩膀突然被人握住,然後是有力的一帶,她去勢未消,整個人都被帶得往後仰去,後背碰在他的胸口上,沉悶的一下。
喇叭尖銳,雪亮燈光閃爍,一輛車快速地從她身前掠過,帶起一陣旋風,然後是更多的車輛,寒風中呼嘯而過。
“小心!”湯仲文萬年不變的聲音裡終於帶了情緒,略有些緊張的兩個字。
金融區路燈明亮,四下大樓更是燈火通明,整條大道輝煌璀璨,蘇小魚的臉在這樣的明光中無所遁形,之前摸索號牌時一瞬間的漲紅早已消退,慘白臉色,眼眶卻憋得通紅,瞳仁上水光充盈,顫巍巍地好像隨時會漫出來。
不想讓人看到這樣的自己,但又說不出話來,蘇小魚最後伸出雙手,徒勞地蓋在自己的眼睛上。
心跳仍未平緩,他在寬闊大道的中央沉默地看她,冬夜天幕高遠,身側車流滾滾,沒有人為了這樣渺小的一幕稍作停留,只是覺得難過,不知道是為她還是為自己,最終嘆息的還是他,握在她肩上的雙手緊了緊,慢慢開口,聲音低沉。
“想哭就哭吧,勉強自己總是辛苦。”
第72章
2
冷風嗚咽,車聲呼嘯,她突然放下雙手看他,說,“不是的,我沒有勉強,沒有!”
蘇小魚脾氣好,平日裡見誰都是笑眯眯的,從未見過她這樣,被逆撩過毛的貓一樣,抗拒戒備,聲音都是犟著的。
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湯仲文一愣,紅燈跳轉,她說完這句話之後扭頭去看路的那一端,接著開口與他道別,轉身就走,步履匆匆,到後來幾乎是小跑起來,根本沒有回頭的意思。
地鐵入口就在橫道線另一頭,風很大,稀疏的幾個行人都與蘇小魚一樣地埋頭向前,寬闊車道兩邊的車輛整齊地一字排開,大燈閃亮,沉默地等待通行燈的再一次翻綠,風聲裡幾乎聽得到那些發動機焦躁不安的轟鳴聲,
她步子邁得大,這麼長的一段距離也不過用了十數秒,跨上街沿的時候也不回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路燈直射路面,街沿上就相對暗些,燈光從地鐵入口內投射出來,只照到那之前的一小片地面,想一鼓作氣再往前邁步,但身後突然有雪亮燈光掃過,然後是其他行人的小聲驚叫。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本能地轉過身來,紅燈還未跳轉,但路面上竟然有一輛車從側道插出,用極快的速度在寂靜路面上劃了一個大圈,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貼著街沿剎車停下,就靠在她的身側。
這樣驚險的一幕,蘇小魚再怎麼心神不寧都被震住,再加上眼前熟悉的車子,深夜裡仍是耀眼奪目,第一眼就讓她動彈不得。
車門被從裡推開,蘇雷的臉露出來,看著她說話,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小魚,上車,外面冷。”
他的聲音並不高,句子也簡單,但她竟覺得涼,腳下像是自己生了意識,立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四周已經有人好奇地張望過來,他皺眉,又說了一句,“小魚,別賭氣,有什麼話上車再說。”
他偶爾會用對孩子一樣的語氣跟她說話,每一次她都感覺甜蜜,但今天聽在耳裡卻覺得難受,其實是不快活,心裡悶,想大聲叫出來,但是眾目睽睽之下又做不到。
等不到蘇小魚的反應,陳蘇雷終於放棄等待,轉過頭去,準備下車。但身側突然一沉,是蘇小魚,就在他一轉頭的時候,自己拉開門坐了進來。
不是能停車的地方,她自覺地拉安全帶,手指抖,不知是不是因為冷,簡單的一個動作居然第一次還不成功,然後手背一暖,是他伸手過來,按住她的,輕輕的一聲“咔嗒”,終於合上了。
這動作熟悉,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幕,她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動了動嘴唇,他已經收回手發動車子,又側臉看她,眼裡墨色濃重,依稀帶著點暈開的痕跡。
陳蘇雷開車一向速度很快,這晚尤其霸道,寬闊大道一掠而過,兩側風景瞬而消失,蘇小魚在這數分之一秒的時間裡回望了一眼,大道中央的安全帶上空無一人,剛才她與湯仲文的對話彷彿是一幕幻景,再不得見。
3
“去吃點東西?”車子駛入隧道之後前後車流密集,速度漸漸慢下來,陳蘇雷終於開口打破沉默。
肚子空了很久,但蘇小魚這時候卻不覺得了,沉默地搖頭表示拒絕。
他看她,一眼而已,再開口的時候仍是望著前路。
“怎麼想起去那裡?”
車廂裡開著暖氣,他身上的檀香味若隱若現,蘇雷平日衣著隨意,今天難得一身正式,黑色禮服,手腕處露出的襯衫袖口雪白挺刮,銀黑色的袖釦隨著他手腕的動作微微閃光,單是一個側面就讓人目眩。
舒適車廂,她最熟悉的男人,該是滿心溫暖的時候,但她竟覺得冷,剛才風裡的寒意沒有一絲消散,仍在身體四周湧動,開口時牙關痠痛,原來自己一直是緊緊咬著牙的,都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你呢?怎麼想起去那裡?”
“小魚,回答問題。”
“那你會不會回答我的問題?”
幾句話問答簡短,但他聲音裡情緒壓抑,她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已經氣息微微不穩,竟然無以為繼。
車已經駛出隧道,在上高架前的匝道燈前停下,他轉頭看她,眼裡光芒複雜,兩側高樓林立,霓虹處處,瑰麗燈光從車窗中透進來,照在她的臉上,落在她的眼裡,濃墨重彩。
四目相交,沒有人說話,車廂中氣氛凝滯,她從未試過這樣長久地與他對視,過往那雙漩渦般的眼睛總是令她暈眩,但今天一切都彷彿被施了魔咒,她竟忘了退縮,直視著他,一動不動。
最終開口的竟然是他,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只是簡單的一句陳述。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有一瞬間眼前模糊,腦海中有輕微的崩裂聲,然後車廂裡響起另一個陌生的聲音,略帶尖銳,落入耳中才驚覺竟然是她自己在說話。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你錯了,我不需要想!一切你都已經告訴我了,蘇雷,你放心,我沒想過,我什麼都沒有想過!”
她在他面前低叫,眼光從他的視線中錯開去,手按在胸口上,臉色蒼白,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幕,她也是這樣坐在自己身邊,說她不想聽,貝小姐聽過的話,她不想聽,又說她沒有想太多,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太多,讓他放心吧,讓他不用提醒了,真的!
那時的她為了他的笑聲漲紅了臉,說話的時候都快哭出來了,現在呢?她長大了,她不會再那樣輕易地哭泣,說話的時候直視他,聲音裡沒有一點溫度,只是冷,刺骨尖銳的冷。
車外傳來喇叭聲,一開始只是一聲短促催促,後來多起來,此起彼伏,聲音噪雜。
他在信號燈跳轉到最後一個數字前踩油門,轟鳴聲中,車子如箭一般飛射出去,轉眼躍上高架。
沒有心理準備,蘇小魚再一次被起動時帶起的強大後座力推到椅背上,眼前景物狂風般呼嘯而過,她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抓側門把手,心跳劇烈得差點從胸腔裡落出來。
並不是高峰時間,但這裡是市中心主幹道,當然不可能空蕩無車,一時左右大燈頻閃,但他速度驚人,很快就將它們遠遠地甩到後方,一騎絕塵,轉眼竟已經掠過了數個匝道出口。
蘇小魚身體本能所帶來的驚恐過去,接著升騰而起的是另一種陌生的情緒,灼熱燃燒,足以將剛才聽完自己所說的那句話後感到的震驚所消滅。
胸腔火燙,有一層堅硬的東西被燒裂了,許多埋在心底深處許久的話猛地湧上來,她掙扎著坐正身體,脫口而出的是一聲尖叫。
“停車,蘇雷,我要回家!”
“這裡是高架。”他竟然回答,聲音裡已經沒有了一貫的平靜,雖然很低,但卻風暴欲來,望著前方的眼中漆黑一片,潑墨一般陰霾。
他的速度越來越快,車子裡再沒有寧靜可言,發動機的轟鳴聲充斥在每一寸空氣裡,她開始發抖,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
“你憑什麼不讓我回家?憑什麼!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你讓我下車,我現在就要下車!”
他所有的自制力終於消失殆盡,極速行駛中居然回眸看她,眼中風暴大起,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的樣子,竟然也不覺得害怕,還伸手去拔安全帶,手指抖,那安全帶的鎖釦也像是與她作對,怎樣都打不開。
手被握住,是他的手掌落下來,用力很大,一把將她的手扯離那個鎖釦,只說了幾個字,聲音很冷。
“別鬧了!小魚。”
皮膚相觸,兩個人的手指都是冷的,冰涼刺激,她猛地縮手,他握得緊,居然還抽不動,側邊有雪亮車燈猛地閃起,伴著尖銳的喇叭聲,他只有一隻手在方向盤上,速度又快,蘇小魚正側坐著,對那輛從斜後方逼近的車子看得清楚,不由自主,再次驚恐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