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青衣怪人是三十歲不到的美青年,劍眉星目,朱唇玉面,風度翩翩,襯着一身淡青色的衣服,真個象擲果潘安再世,敷粉何郎再來,周伯通有生以來,還不曾見過這樣的美青年,真個驚得目定口呆,不知所措!
美青年開口道:“在下姓黃名固,別字藥師,和仁兄也有過一面之緣,舍下就在附近不遠,請吧!”
周伯通六神無主的回答道:“是!是!”
黃藥師道:“請!”
周伯通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尊寓何處,就在這島上嗎?”
黃藥師笑了一笑,他並不回答周伯通的話,突然拔身一聳,跳上高阜,由袖管裏取出一根短短的玉簫來,湊在唇邊,清吹細奏,蕭聲高亢,似鶴唳長空,如鸞鳴九霄,周伯通心中納悶,想道:“我問他住在哪裏,他卻吹奏起洞簫來。真正是古得可以,怪得可以!”
黃藥師奏了一回玉簫,方才跳落平地,昂頭向海,兩眼望天,説道:“船來了!”
周伯通向海上一望,果然沒有説錯,海上遠遠升起三道青帆,一隻樓船緩緩的向六橫島駛近,周伯通暗自想道:“哦!這麼大的樓船原來是他的,怪不得他有這樣大的氣派!”
一頓飯後,樓船已經泊岸。黃藥師向周伯通一招手,説道:“來吧!”周伯通正要謙恭幾句,可是迴心一想,這人很有一點名士氣習,脱略不羈,行徑倒有幾分象晉初的竹林七賢,凡是跟這類人打交道,最忌拘執客氣,他便跟着黃藥師到了船上。
這樓船上有幾個船伕,還有兩個僕人,一看見黃藥師進來,躬腰相迎,周伯通走入船艙,更加駭異,原來這一座船艙佈置得十布精緻,堂皇富麗,四邊掛的畝簾,全是杭州名緞,繡着花鳥蟲魚,小几上擺設着古董,秦彝漢瓦,古色古香,地板上也鋪了猩紅色的北京氈子,着足綿軟如茵褥,最奇怪的,還是船艙的另一角落,堆疊了不少書架子,積書滿架,全是精裝版本,書架上還有一隻古銅爐,點着西域名香,白煙嫋嫋,香滿一室,周伯通暗裏吃驚;這姓黃的擁有這樣的一隻樓船,必然是一方之富,可是自己最不明白的,如果他是個有錢的大財主,試問又由哪一方面,練來一身本領?
黃藥師看出周伯通的意思來,笑了一笑,拍了兩下手掌,那兩名僕人立即進來。就這片刻功夫,已經弄來幾色酒菜,還有一壺紹酒。
周伯通在六橫島上困了半天,肚內乏食,已經覺得飢餓,嗅着了酒菜的香氣,不禁垂涎欲滴,想着對方這一回必定是請自己吃酒了,哪知道黃藥師又向僕人打了個手勢,那僕人立即捧了一個衣盒出來,黃藥師笑道:“兄台這件衣服太髒,還是先請更衣吧!”
周伯通面上一紅,方才知道自己不成樣子,泥沙汗水污泥,把自己弄得三分似鬼,七分象人,對方陳設這樣雅緻,自己怎可以連衣服也不換來吃東西呢?他赧然接過衣盒,僕人把他引進後艙,又用金盤送來了洗面水。
周伯通一邊抹臉,一邊向那僕人問道:“喂!你們主人是哪地方的財主!他住在哪裏呢?”説也奇怪,那僕人只是搖搖頭,張大嘴巴,指了指口腔,周伯通恍然大悟,原來這僕人是個啞巴,只可以聽不能説。
他洗完了臉面,換過衣裳,匆匆趕回前面艙去,只見黃藥師拿着一卷書,念着騰王閣序,書聲朗朗,他似乎讀得高興,連周伯通進來,也是視若無見,。騰王閣序的文字很長,他又一字一頓曼聲娓讀,把個周伯通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最後他讀到騰王閣那首七絕:
“騰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黃藥師把最後一句“檻外長江空自流”接連唸了兩遍,方寸哈哈一笑,拋卷而起,説道:“周兄!真對不住,真對不住!”説着便請周伯通入席,周伯通也不客氣,大吃大喝,活象風捲殘雲,須臾之間,吃了一個乾乾淨淨!
吃罷酒飯,僕人又送入香茶來,茶葉居然是福建的“武夷仙”,芬芳可口,周伯通瀏覽窗外,六橫島已經不見了,船在大海行進,蔚藍色的海洋,水天無際,青螺似的島嶼,若隱若現,周伯通喝了一杯茶,忽然向黃藥師道:“黃兄武學超卓,請問尊師是誰?幹何生理?
怎的會到東海,如果不是見外,請予賜告?”
黃藥師大笑道:“周兄太過獎了!小弟雖然嗜武,可是資質魯鈍,只學了一點皮毛,哪裏當得起武學超卓這四個字呢?至於我的生理,好不相欺,我是一向做賊的,這艙裏的東西,沒有一件不是做賊偷來,好教仁兄見笑!”周伯通聽了這句話,不由嚇一大跳!
在他的心目裏,黃藥師的武藝,照自己的所知,跟師兄王重陽的造詣,只在伯仲之間,對方説自己只學得一點皮毛,這當然是遁詞,至於他承認自己是做賊,一切東西都是由外面偷回來的,那未免太過不入人信了,可是看黃藥師説話的樣子,那並不象謊言,他為什麼要僱用啞巴僕人呢?總而言之,周伯通覺得眼前這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無一不邪,無一不怪!
黃藥師説完了這番話,炯炯有威的眼睛望定了周伯通的面,突然問道:“周兄,怎麼?”
周伯通打個寒噤,彷彿覺得他這幾句活夾着無限的寒意,他茫然地點頭道:“沒什麼,做賊也不打緊,只要盜亦有道便行啦!”這句話是他平日聽了王重陽的口語所學,黃藥師笑了一笑,説道:“不錯,盜亦有道,蝸居就在前面,那一座島嶼就是了!”
周伯通向窗外一看,海平線上現出一座島嶼來,這島嶼遠遠望去,青山如黛,白雲縈繞,若隱若現,好象縹緲桃源,又如蓬萊仙窟,周伯通扭頭問道:“兄台就住在這一座島嶼上了,不知道這島叫什麼名字?”
黃藥師淡淡的説道:“哦!那就是桃花島,小弟蝸居正在島上!”周伯通心中暗想,這島嶼名叫桃花島,名字很雅,看這島上綠野葱艾,想來別有林巒之勝。
大家在艙裏沉默了一陣,桃花島漸漸由遠而近,船伕水手把引繩收了,風帆扯了下來,周伯通這時候才看出那些船夾也是啞的,個個只用手勢代替言語,做工沒有半句話説,心裏十分震駭。
再過半個時辰,樓船開始靠岸了,這裏有一座石碼頭,黃藥師走出船艙,拔身一聳,便自到了岸上,周伯通也不示弱,飛身跳上,黃藥師見他身手不弱,不禁暗裏點頭,説道:
“請進!”
島上綠草如茵,除了沙灘地帶之外,完全種滿了奇花異卉,和各種不知道名目的草樹,周伯通生長北方,許多年來,都是跟隨師父師兄在嵩山上苦練武藝,象這樣的洞大福地,奇花異卉,簡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他不禁頑心大起,就要伸手採摘花朵,哪知道周伯通的手剛才一伸出來,便覺肩腫一麻,一隻要摘花朵的手軟軟垂下,他不由吃了一驚!
只聽見黃藥師在背後説道:“周兄,好花只可以看,不可以摘!”接着背心一緊,又被他輕輕按了一掌,周伯通麻木了的臂膊立即復原,他扭頭往後看時,黃藥師拿着玉簫,面孕笑容,可是兩道眼光,直射自己的臉面,帶着説不出的寒意。
周伯通微然色變,黃藥師剛才在自己的身上,已經賣弄了一手“透骨打穴”的功夫,所謂“透骨打穴”,並不是用手指撞擊對方穴道,而是把自己手中一管王簫,發出內家氣勁來,透進自己身體,封閉穴道,他剛才把王蕭一按自己的“魂門穴”,這是通向手臂血脈的總彙,使自己臂膊垂了下來;接着伸掌一拍自己的命門穴,倏忽之間,解了穴道,點穴解穴,全是一剎那的功夫,手法之奧妙,簡直到了巔頂。
如果依了周伯通平日的脾氣,必定翻面,可是他迴心一想,這人是邪是正,怎樣來由,一點也摸不清楚,這裏又是他的地頭,如果動起手來,自己也是吃虧居多,周伯通只好忍了一肚皮的氣,尷尬説道:“小弟不過見獵心喜,既然不準採摘,也就罷了!”
黃藥師把王蕭向袖管一塞,引着周伯通走進花圃,左穿右插,東縈西繞,周伯通頓時覺得自己陷入一片綠海里,他覺得黃藥師這些花卉,並不單止是用來點綴勝境,和欣賞把玩的,每一叢草樹都是陣法門户,每一種花卉都是奇正相剋的佈置,如果不是黃藥師親自帶路,任何人也不能進來,即使混了進來,也不能夠出來!
周伯通心中暗暗吃驚,好在自己剛才沒有跟黃藥師動手,如果動手之下,豈不糟糕?對方只要把自己引入草樹叢裏,轉了兩三個彎,便不能夠出來,迷失在這些花陣裏,象昨天陷在海螺陣裏一樣了!
過了半晌,花木豁然開朗,前面現出了一座精舍來,黃藥師肅客請進,周伯通在心中暗想,剛才他乘坐的船隻,已是那樣的陳設,這是他的住屋,説不定更是擺滿異寶奇珍。哪知道他一進入屋內,方才知道自己這個想法,大大錯誤,黃藥師這間精舍,只是一個書房,裏面沒有什麼陳設,幾桌用物也很普通,只在中堂掛了一幅吳道子的墨書山水,兩旁卻伴了一副對聯,左邊的對聯是“綺羅堆裏埋神劍”,右邊的對聯是“簫鼓聲中老客墾”,周伯通心中想道:“不知道他這一副對聯是什麼意思?”
黃藥師肅客坐下,他突然向周伯通問道:“令師兄重陽真人,武功蓋世,我黃藥師欽仰得很,聽説王真人最近在陝西華山,得了一本九陰真經,這件事當真嗎?”周伯通見對方只一開口,便問及這件事,不由嚇了一跳!
王重陽得到九陰真經這件事,武林中還沒有什麼人知道,周伯通也只知道西毒歐陽鋒要想據有此書,曾經兩次在華山上,用蛇陣向王真人截劫,結果沒有得手,黃藥師住在東海荒島上,怎會知道這件事呢?周伯通心中一凜,脱口説道:“哦!敝師兄得了九陰真經嗎?九陰真經是一本怎樣的書?敝師兄哪個時候上陝西華山,把它尋獲?小弟真個是完全不知哩!”
黃藥師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説道:“話不由衷,就請走吧!”周伯通估不到對方兩句話的功夫,便向自己下逐客令,不禁勃然大怒,衣袖一拂,霍然離座而起,就要向門外走去。
他剛才走到門前,黃藥師突然叫了一聲:“且慢!”
周伯通迴轉身來,還未開口,黃藥師冷笑道:”你想這樣。的出去嗎?你可離得了桃花島?”周伯通恍然覺悟,他這一間精舍,四邊都有花林草樹的奇門八陣,如果他不帶路,自己委實沒有法子出去!
黃藥師又冷冷的説道:“哪一個來到我桃花島上,必定要守一個規矩,就算是皇帝老子來到島上,也不能夠例外!”
周伯通道:“什麼規矩?,你説。”
黃藥師面上罩了一層嚴霜,乍看和剛才戴着面具的面孔相仿,説道:“哪一個到桃花島上來,如果我認為他不夠朋友,我一定要他留下身體上一件東西,叫他學我的船伕、我的僕人一樣!”
周伯通猛然醒起,剛才自己在船上更衣時,曾經詰問僕人,黃藥師是哪裏的財主?怎樣來歷?那僕人張大口搖頭。自己當時看見他的口腔裏面,沒有舌頭,所以説不出話,誰知道他的舌頭竟然是黃藥師割的!黃藥師説要自己學他的僕人,船伕一模一樣,這即是説,要割自己的舌頭了,周伯通十分光人,罵道:“邪魔歪道,豈有此理!”
黃藥師哈哈笑道:“我是邪魔歪道嗎?不錯!我的別名叫做東邪,周兄。請你自己把舌頭割下來,用不着我動手!”
周伯通道:“放你孃的狗屁!”舉手一掌,使個“推山填海”之勢,向黃藥師胸口擊去!
黃藥師全然不躲,彷彿沒有把周伯通這一掌放在眼裏,周伯通怔了一怔,心中暗想:
“我這一掌連東海雙怪那樣本領的人,也不能夠硬擋,這廝恁地託大,哦!是了,他莫不是要用借力打力的功夫,我不能上了他的當!”想着把掌勢放緩,提防萬一,果然不出所料,周怕通的掌鋒剛一着到黃藥師的身上,猛覺他的身體象塗了一層油似的,滑不留手,還有一種無形潛勁,把自己的拳頭向他的身於裏面吸進!
周伯通大吃一驚,連忙把拳頭往回一收,他這下在太乙拳中有個名堂,叫做“回龍歸壑”,這一拳足有數百斤的力量,可是他的拳頭竟然給黃藥師吸住了,一掙之下,並沒有牽脱對方的吸力,周伯通心中一急,立即駢中食指向黃藥師面上一點,“驪龍採珠”直抉雙睛,黃藥師動也不動,他準備周伯通兩指點到,仍然用自己一口混元氣去吸攝對方,哪知道周伯通這回卻學了乖,二指點出是虛,將到未到之間,突然雙腳齊起,使用旋風腿法,撲摔過來,黃藥師下能夠不分神抵禦,左手向下一抓,周伯通連這一腿也是虛的,拳頭趁勢一收,身子象箭頭般,直竄出去了。
黃藥師一下抓空,方才醒悟中了周伯通聲東擊西之計,振臂一拋,一股無形掌勁,排山倒海似的推來,周伯通身在空中,兩腳還未着地,如何能夠抵禦,只聽砰的一聲,身子直拋出去,結結實實的憧在牆壁上,恰好把掛在中堂那幅吳道子的山水墨畫撞得跌了下來,撲通一聲,畫幅畫軸跌在地上!
黃藥師這振臂一拋的力量、非同小可,換了別人,恐怕已經撞得頭破額裂,筋斷骨折、不過周伯通自小時起便練內功,根基扎得非常之好,他身子一着牆,立即使出內家軟如棉的功夫來,放軟身子,落在地下,一絲一毫也沒有受到傷害!黃藥師看在眼裏,暗暗佩服。
周伯通雖然沒有受傷,可是也知道黃藥師的功力,實在自己之上,如果跟他再打下去,敗多勝少,不如先逃出這間屋子再説,他把兩腳一點,正要用個“燕子斜飛”的身法,直掠出去,哪知道眼前青影一閃,黃藥師已經飛身過來,把屋門堵住了!白玉簫向自己面前一晃,似乎要點穴道,周伯通慌忙後退!
他暗裏驚詫黃藥師的身法好快,只得叫道:“姓黃的,我跟你住日無冤,今日無仇,要找九陰真經、應該向我師兄王重陽找去!”
黃藥師哼了一聲:“晤!重陽真人的武功,小弟佩服得很,不過兄台剛才打了小弟一掌,掃了小弟兩腿,小弟豈敢不作投桃報李之想?你也吃我一掌吧!”話未説完,雙手一交,兩臂交錯,向周伯通迎面擊到!
周伯通見他咄咄逼人,不能不戰,立即展開全真派的太乙拳法。一掌護身,一掌應敵,他知道對方身有混元氣勁,索性來一個以守為攻,全真派的太乙拳法非同小可,這套拳就是後來的太極拳,一使開來,沉如山嶽,氣若江河,實似銅牆鐵壁,拳風起落,真有尤騰虎躍之勢!
黃藥師的拳法,卻是詭異之極,自成一家,身子轉風車般,繞着周怕通團團亂轉,轉到疾處,左右上下都是黃藥師的影子,拳頭繽繽紛紛,彷彿滿天都是拳影,正是桃花島“落英掌”法,周伯通還是初次遇着,如果他不是一開首用以守為攻的大乙拳,已經遭了大敗!
斗室之中,輾轉攻拒,雙方拼鬥了一百餘招,周伯通三番幾次,要想衝出屋子,始終沒有方法衝破黃藥師的拳影包圍。
黃藥師的落英掌雖然詭異無方,拳招如雨,也攻不破太乙拳的銅牆鐵壁,周伯通固然打得叫苦連天,黃藥師何嘗不是暗裏着急,心中暗想,全真派真是名不虛傳,自己連他一個師弟也不能夠戰得下,別説是壓倒王重陽,跟他搶奪九陰真經了!
再鬥了百多合,連同以前已鬥二百餘招,周伯通正在打得有苦難言,黃藥師突然把落英掌一收,喝道:“姓周的,你這太乙拳果然奧妙,我讓你休息一天,第二天再鬥你,好歹也要想出破你這一路拳的方法!”説到這裏,不等周怕通的答覆,身子一聳,向窗外穿了出去,一晃眼的功夫,已經消失在花樹叢裏——
雷霆大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