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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天童寺禪師示玄機

    觀江潮神童遭厄難黃員外在天童寺聽了曉雲禪師這一席話,告別回家,由這天起,他對自己兒子呵護備至,凡是有火的地方,絕對不準兒子接近。比如廚房是生火的地方,黃員外則嚴令家人,無論如何也不準小主人跨進廚房半步;又比如逢年過節焚化金銀紙帛,也不準黃固在旁邊看熱鬧,甚至點一盞燈,敲一塊火石之微也不許兒子去做,總而言之,凡是有火的地方,絕對不準兒子去,連點燈那樣小事也不準兒子做。

    在黃員外看來,自己總算是用盡人事了!因這一來,黃固自小也有了怕火的心理,一見了火,立即遠遠避開。

    光陰迅速,不經不覺過了三年,黃固年紀已經一十五歲,也即是曉雲禪師説大限的一年了!由這一年開始,黃員外格外小心,連兒子卧房裏的燈火也不準點。

    這一年的秋季,適值錢塘江潮水大漲,浙東人士習俗,每年八月中秋左右,必定到海寧縣接近錢塘江口的地方觀賞潮水,年年如此,人人這樣,習以為常。

    原來錢塘江又名之江,東流入海,錢塘江流入海的江口象喇叭,外闊內窄,江口外又有好幾十個孤嶼,星羅棋佈,所以每逢潮水大漲的時候,波濤澎湃,氣象萬千,尤其是八月中秋前後,潮水來勢更加洶湧,高可數丈,蔚成奇觀。

    浙東附近各縣的人,一到了中秋前後幾天,必定舉家到錢塘江口賞玩潮水,據説可以祓除不祥。黃員外當然也不例外,他雖然不是財主,也算得上是中人之財,小康之家,在家裏過了八月中秋,第二天八月十六,父子兩人帶了幾名家人到海塘去,一路上見遊人肩摩踵接,絡繹不絕於途,還有一些投機商販,在海塘岸邊搭了長長的蘆棚,供應點心菜水,讓人觀潮,收回多少銀子,一般人為了貪圖看潮舒服,有吃有喝,趨之若騖,代價雖然稍貴一點,他們也自不以為忤。

    黃員外和黃固到了蘆棚上,揀了一個好的座位坐了下來,自有人送來點心茶水,父子兩人一邊吃一邊説閒話,黃固天縱聰明,眼望海闊天空之景,一忽兒便做了幾首詩,清新雋俗,不着人間煙火之氣。

    黃員外心中暗想:“這孩子真是不世之才,切莫學李賀騎驢郊遊,歸來詩箋滿囊,廿三歲便夭折,我就是減壽十年,也心甘情願了!”

    他正在這樣的想着,忽然聽見黃固叫道:“爹!湖水來了,古人有説:十萬軍聲半夜潮,真個不錯!”

    黃員外和棚中各人向外望去,這時候夕陽已逝,玉免東昇,遙望江口,海天遠處,泛起一條白線,在月光下慢慢移來,剎那間涼颯逼人,白線越米越近,聲若雷震,八九丈高的潮頭,有如長城重嶺,經天而來,聲勢雄偉已極。

    俄頃之間,潮頭漸近,有如千軍方馬在金鼓中雷鳴狂吼,勇往無前,黃員外握着兒子的手,正在出神觀看,哪知道就在這個時候變起俄頃,禍生肘腋!

    原來在黃員外父子座椅的身後,有一個鄉下老頭兒,也是觀潮來的,他大概是個鄉下的士財主,出入還吃長杆煙筒的煙絲,他把旱煙袋鍋滿滿塞了關東老煙葉,然後由皮包裏取出火鐮火石,敲出火星燃點煙絲,因為海邊風大,一連敲了幾次火石,才把煙絲點着,忽然一陣狂風颳來,吹着那土老兒的側面,煙袋鍋裏一大團着火的煙絲,飛了出來,不偏不歪,落在黃固背心的衣領上。那團煙絲的火很旺,剎那間便把黃固衣領燃燒起來,一個家人瞥見了,高聲叫道:“不好,少主人衣服起火呀!”

    黃固全神觀賞潮水,被家人這一喊,方才覺得頸後灼熱,立即回過頭來,一下望見火光,不禁魂飛魄散!本來衣服被火燒着,並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只要鎮定從客,趴在地上,連滾幾滾,把火壓熄便行。

    哪知道黃固自小已不接觸火,並常聽家人説天童寺的主持説過,自已在十五歲那年,必定給火燒死,因此不期然養成了一種畏火的心理。他一看見衣領着火,立即把身一聳,跳下蘆棚,發狂也似的向海塘奔去。

    這一下突如其來,蘆棚距離海塘不過十丈遠近,黃固這一拼命奔跑,幾卜起落之間,已經到了海塘旁邊,眾人高聲大叫道:“不好了!潮水來了,這個小孩子今番性命休矣!”

    黃員外和幾個家人急忙跳下蘆棚,要跑去把黃固拉回來,他們才一離開棚,只聽轟的一聲大響,月影銀濤,光搖噴雪,浪卷轟雷,雲移玉岸,八九丈的潮頭,已經推到岸邊,白練到處,黃固全身吞沒在水雲內,那潮水來得兇猛,退得也快,只一眨眼之間,潮頭倒卷,海塘上潮水退得乾乾淨淨,黃固也失了影蹤!

    黃員外看見愛子被浪潮捲去,情知凶多吉少,有死無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兒呀!你真個大限難逃了,不死於火,乃死於水,難道我真個命中沒有兒子嗎?”他形如瘋狂的撲下蘆棚,就要投水自溺,和愛子同歸於盡。

    幾個家人死命的牽扯住他,黃員外大哭大叫,他忽然一窩風般衝向那吸旱煙的土財羊老兒,亂扯他的鬍鬚衣服,叫道:“你這該死東西,吸什麼煙,煙火燒着了我兒子衣服,叫他逃到海邊,被潮捲去?我也不要命了,跟你拼過啦!”

    那土老兒冷不防他有這一着,手忙腳亂,二人糾做一團,旁邊的人費了不少氣力,方才把他兩個拉開來。黃員外捶胸頓足的大哭,棚裏亂成一片!

    且不説岸上眾人廝亂,再説黃固被潮頭捲入江裏,只覺服前一花,人已沒頂,身子在波濤內滾了幾轉,陡覺一股重若萬鈞的水力,向自己胸口壓過來,黃固哎呀一聲,立即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在水甲漂流了多少時候,昏惘中覺得被一物鈎住,拖上岸來。

    又過了不多時候,有人用手捏自己的胸部,使肚裏的清水吐出來,黃固這才悠悠醒轉,不由睜撲眼睛,叫了一聲:“哎呀!”

    原來他發覺自己躺在一隻漁船上,睜眼一望,陽光照耀,原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自己身邊坐了一個蓑衣人,年逾知命,鬚髮漆黑如墨,精神奕奕,看來不象一個打魚的人。

    他坐在艙板上,面前還放了一壺酒,一卷周易經書。這小艇並不很大,除了蓑衣人外,還有一個舟子正在那裏搖着獎看,黃固失聲叫道:“我我我,我現在身在何處?”

    那蓑衣人對他微微一笑。拿起周易,舉起酒壺,就口吸了半壺,咕嘟一聲,吞入肚裏,方才笑道:“你不知身在何處嗎?你在海上飄流,我把你救上來,你的父母姓什名誰?你住在哪一處,我送你回去吧!“黃固的頭腦仍然渾渾噩噩,心頭迷糊,一切前事記不起來,瞪着一雙眼睛,抓着頭皮苦苦思索,那蓑衣人笑了一笑,又繼續喝酒了,只見他用手指扣着船舷唱道:

    “天客水色西湖好,雲物俱鮮,鷗鷺閒眠,應慣尋常聽管絃,風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誰羨駿鸞,人在舟中便是仙!”

    黃固的記憶力被這蓑衣人這樣一提,當堂回覆過來,原來他唱的是歐陽修的《採桑子》。

    蓑衣人唱完之後,忽然笑道:“我忘記了,有酒無餚,始終是美中不足的事,好,弄兩尾魚兒下酒吧!”他霍地站起身來,眼光向水裏一瞥,突然舉起手掌,向着水面一擊,只聽嘩啦啦一聲水響,水面如同投入一塊千斤巨石,連艇身也晃了幾下。

    黃固出其不意,當堂嚇一大跳!只見波浪平處;海面浮出兩尾魚來,竟然是兩尾二尺多長的青衣魚,肚腹朝天,原來已經死了,黃固明白這兩尾魚是被蓑衣人用掌力震死的,他本來自小聰明,知道這類大魚通常在海面十尺以下游行,這人居然能夠一舉手間,隔着丈多深的海水把魚打死,武功淵深可想而知了!

    他不由叫了一聲道:“好厲害的劈空掌功夫哩!”

    蓑衣人一彎腰把魚撈到船上,正要吩咐舟子生火烹煮,聽了黃固這兩句話,當下曬然一笑,問道:“小子,你也懂得劈空掌嗎?”

    黃固説道:“我雖然不會武藝,也聽見人家説過,劈空掌練得到家的,可以隔牆打熄一支燭火,文外活剖牛腹,你隔着海水把魚兒擊暈,活捉上來,那一定是壁空掌功夫了,你老人家貴姓?”

    那蓑衣人笑道:“我姓周,你為人也很聰明,可是錯了,劈空掌是陽剛之勁,只可以摧毀硬物,對綿軟的海水卻不中用,更不能夠在水中擊殺魚兒,我這功夫叫混元一氣掌,比起劈空掌來還要更進一步,你愛不愛學這個?”

    這蓑衣人原來就是北宋末年大名鼎鼎的俠士周侗,大家看過精忠説岳傳的,個個知道周侗是岳飛的師父,嶽武穆的一身文韜武略,就是周侗教導出來,後來大破金兵,成了備受千古崇拜的民族英雄,許多人以為周侗只有岳飛一個徒弟,其實周侗在遇岳飛之先,已經收過幾個徒弟,黃固就是其中之一哩!

    這次黃固在海寧觀潮,被潮頭卷出距離錢塘江口八十多里的嶺頭洋海面,恰好周侗由定海訪友回程,乘坐海船返寧波去,遇着了被海潮捲來的黃固,他立即吩咐舟子把人救上來,用救急法使他醒轉,無意中看出這個被救的少年。根骨很厚。竟是一個福慧雙修之士,不由起了愛才心理。故意顯示一點武功。

    哪知黃固馬上看出來了!他向周侗行禮道:“原來恩人是周先生,小可真個失禮!晚生對於武學一向久羨,未知先生能不棄愚拙,肯惠然為我師嗎?”

    周侗大笑説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紀,滿口掉文,你到底姓什名誰,住在哪裏?應該告訴我呀!”黃固恍然大悟,便把自己家世説了。

    周侗大喜説道:“原來你是魯直公的孫兒,真是書香世代了!好,我送你回海寧去吧!

    收徒的事,見了令尊大人再談吧!”他吩咐舟子把船掉到海寧上岸。

    半日之後,黃固已經返抵家門,把門人看見少主人無恙回來,不由嚇了一跳!還以為白天見了活鬼,幾乎失聲大叫,黃固向家人喝道:“你們驚慌做什麼?我不是鬼,而是真真正正的活人,被這位周先生救回來了,快快進去通報!”

    家人看見黃固這樣一説,方才知道少主人不曾死,連忙飛路進去告訴老主人,黃員外聽説兒子無恙回來,口中不住唸佛,喜滋滋向外走,他剛才走出前廳,黃固、周侗兩人已經進來,老員外伸開手臂,一把摟住兒子,喉頭象被東西咬住,好久不能説半句話。過了半晌,黃固方才叫了一個爹字,黃員外道:“神佛有靈,保佑我兒脱了險境,為父還要揀選高道吉日,重修寺觀,再塑佛祖老君金身謝神恩呢!”

    黃固聽了父親這幾句話,不禁破涕為笑起來,説道:“爹爹,救回孩兒的不是神佛,是這位周老先生哩!”

    黃員外方才如夢初覺,向周桐納頭便拜,周侗笑着把他扶住,賓主相讓着走入客廳望,坐下寒喧,黃固便把周侗在海上拯救自己的經過詳細説了,黃員外叫聲:“啊也!”又要再次下拜。

    周侗伸手一把將他接在椅子裏,笑道:“老員外不用做叩頭蟲了,我有一個小小請求,不知道老員外肯不肯答應?”

    黃員外慌忙説道:“答應答應,周老先生要多少銀子?老漢力之所及,決不推辭便了!”

    周侗正色説道:“員外之言差矣!我周某豈是貪慕錢財之人,搭救令郎,不過是見義勇為罷了!令公郎無縱聰明,譬之美玉在璞,明珠在櫝,如果不遇名師巧匠,始終不能雕琢成材,周某要把令郎收為弟子,不知道老員外肯答應否?”

    原來周侗以前做過京城禁軍槍棒教頭,拳棒之精,馳名天下,黃員外聽説周侗願意收黃固做徒弟,正所謂求之不得,不禁大喜答應,由這天起,周侗就在黃員外家裏住下,做了西賓,黃固也開始跟他文武二學了。

    周侗教徒弟的法子,與眾不同,單日學文,雙日練武,文的並不着重詩詞歌賦,注重古今論文,象賈誼過秦論,歐陽修的宦官論等,都是縱談天下大勢之論,並及太公陰符,孫吳兵法,武的並不着重刀槍拳棒,只注重運氣吐納等功夫。

    光陰迅速,過了一年,黃固的文治武學,已經有相當根底,周侗又教他一些濟世之學,以及鍛鍊筋骨的法門,不經不覺又過了三年,黃固已經一十八歲,黃員外喜滋滋的,吩咐兒子準備應考縣試,希望博取一個舉子名銜,光宗耀祖,哪知道黃固把頭連搖幾下,説道:

    “爹爹,孩兒決定不考縣試了!”

    黃員外聽見兒子這樣一説,不由吃了一驚,問道:“孩兒,你這話怎樣説?如果不考縣試,讀書來做什麼?早知不給你讀書吧!”

    黃固説道:“爹爹之言差矣,讀書並不一定要升官發財,現在奸臣當朝,蔡京童貫之流,朋比結黨,非親不取,非財不用,尤其是太師蔡京,地方官上疏送摺,如果不附帶獻上禮物的,這奸相連文書也不瞧,更不用説批閲示下了,朝中政事敗壞到這個地步,兒還求什麼功名呢?一個人學以致用,並不是一定要做官,才可以做大事,侯夷門抱關擊柝,教信陵君竊符救趙,張子房布衣之士,扶劍破項而有漢家四百年天下,他們並沒有做大官,結果也名垂千古哩!”黃員外氣得手足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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